这是个年岁有点大的老捕快了。

胡须直眉,面容干练,肩膀身量乍一看有些驼背,底下还带着两徒弟,平常就在临安县内专司些巡街。

若说这么离奇古怪的死人的事,杭州府这多年来估计真是不多见的。

也是如此,先领他们到了衙门义庄处,那前头带路的老衙役在堂前被金若云叫进来坐下时,再一提起这事来却也神色不太好。

富察尔济和段鸮见这老捕快似是神色有异。

对他们俩这么个初来乍到的外人的态度也有些避讳,当下也都觉察了出来。

可随后见着那一块呈上的验尸卷宗,又先随着这除了案情,都不怎么吭声的老捕快推门进了里面摆着几大具棺木的衙门义庄。

由对方开棺指路介绍,他们俩才知道为什么老捕快会一谈起此事就避讳莫深的样子。

因为当二人自己亲眼看到这即便十一日后过去,也依旧能从那被损坏的尸体表面,看出这是两个生理特征并不正常的孩子。

换句话说,这对死婴竟都是畸胎。

这件事可有点出人意料。

至少这被死胎的样子会是这副样子,就完全在面色一时间各异的富察尔济和段鸮的预料之外。

当下,见那一眼就能瞧出异状的尸体近在咫尺,还是眼见为实更好。

所以,段鸮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看看。

等回头看一旁的验尸台上有开膛刀,骨锉,以及消毒杀菌后的布巾,他就取了一块,又丢了一块给旁边那人。

见状,富察尔济直接伸出一只手接过去后。

这段日子以来,配合越发默契的二人这才各自从两边一块将棺口合力开的更大些,查看起来。

这么看,二人的眼神和面容均有些冷静清醒,一举一动也是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或是情感。

从前,这验尸的活儿多是段鸮一个人干的。

但现如今,他们俩这一次次下来各方面的步调和习惯也多是一起的了,就也更能从直观上协助到彼此了。

因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死状的婴儿。

在这生死之事前,两个只要正经起来就没心思说些别的,只各看各的,就把这两个死婴的尸体从不同角度检查了个仔细。

何为畸胎?

通常就是指一些一从母体出生就有着本身器官和身体构造异常的婴儿,在大多民间记载中,这类孩子多见于不足月的孕妇,另有些身患恶疾的产妇才会生出这等发育不良的孩子。

而此类孩子畸形的部位也从脑部,脏器,四肢甚至是发育器官都各有不同。这样的婴儿往往未等落地就会死亡,极少有存活下来的。

在唐宋之时,一些由民间医药学家所着的药理书中就有提过这畸胎孩子,因一胎往往在诞下时就有接生的产婆先行见过,放在前朝这种孩子因地方愚昧忌讳,多会悄悄埋去。

可眼前这两具尸体,更是以往段鸮都从未听说有此等变化的畸形胎儿。

肉眼可见,方才最先走进来的老捕快一只手为他们首先开棺后,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这对畸胎乃是一对男婴。

等当段鸮和富察尔济随后开始真正地针对这尸体仔细检查后,就发现这两个孩子身上奇怪的地方还有许多。

因这是对一母同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的双生婴。

所以被生下来时,这两个死婴儿的肚皮,也就下脐带处就牢牢地黏连在了一起。

而在此之下的尿/道等处,因和那排泄口均连着,所以这两个孩子也是基本上共用的。

加之,婴儿的肚脐本是向外凸起,连着一根细细的脐带的,这对皮肤早已因腐败发黑,黏着些许柔软胎发的头颅上长出块块青斑的死胎肠子如此看来就是这么连在一起的。

此外,当段鸮用开膛刀稍微将他们本身黏连的身体切开一些,并用手掌翻转了下尸体那小小的,冰凉挡在对方剩下的胳膊,才发现这两个孩子的一条腿也是古怪的长在一块的。

那因为孕中发育畸形长在一起的小腿上。

被之前案情中所说村庄中的狗拖拽进农户家的狗窝里藏匿着啃咬了十数处。

所以被事后发现的尸身并不完整,肢体软骨关节有多出处创口,疮口是典型的狼或者犬撕咬后遗留的咬伤状深红色伤口。

——只有三条腿,共用一处排泄器官生存的双生死婴。

这样的一对婴儿被寻常百姓丢弃,或许使这起案子本身发生的条件更合理了些。

只是若是仔细想想,好端端一个孕妇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一对奇怪的孩子来,却也令人匪夷所思起来。

因如无特殊缘故,这样全身性大面积的畸形胎儿出现的概率是不大的。

放眼本朝,却也不多见。

排除疾病环境等因素,也是如此,那一直在一旁看着他们此举的老衙役这才突然开口道,

“金捕快那边想必和二位说了,这两具婴尸当天被发现是十一天。”

“但死了应该不止这个日子,至少得往前再推三天,我做捕快那么多年,被找到时死的有多不好看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样的一对婴儿。”

“临安县不大,加上那附近的村庄只有三四个,我原也是想着再如何也要将这对婴儿的父母找出来,哪怕被丢弃也好好下葬的,只可惜到现在我却也查不出这婴儿尸体到底是哪里来的。”

“所以二位若是不弃,在这几日里可随意找我,有需要的话本人定会倾力相助,只盼此案能有个结果,莫要最终给咱们杭州府……降下一场灾祸。”

这话,站在一旁替他们进来开棺的老捕快口中说的却也语气有些沉。

正在低头查看那肚脐以下的脏器都黏连在一起的婴尸的段鸮闻言抬起头,却也听出来老捕快的话里还有些别的意思。

“您何出此言?”

闻言,段鸮和富察尔济又对视了一眼,当下就这么问了一句,可接下来,这老捕快却紧接着又和他们说了一件别的事。

因他这番生怕此案会祸及杭州府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而是在前一天发现婴尸之前,老衙役原是亲自经历了另外一件不太对劲的事。

最初那天,他是在临安县如往常那样巡查差事的。

在这附近,有数个村庄,多年来具是以采茶为生,乡民朴素,日常吃穿上自给自足,往常也无作奸犯科之人,这差事自然是不重的。

到傍晚时,他原本手头的差事已差不多办完,又在那附近想寻个茶水寮就买个半斤肉菜带回自家家中。

老捕快这个岁数了也无子女,长年累月都是一个人住。

那些茶水铺子虽多是卖茶的,但往往也会做些酱菜卤菜之类的供人做饭食,只需坐在堂前稍等片刻。

他往常总爱在这儿买半斤卤菜回家去下酒,但就在这天,这临安县外开茶水寮卖卤菜的这位老板却直接告诉了他件事,这不说一两月,往后店里只一心卖茶都先不做卤菜了。

“为何不做?是生意不好,还是如何?往常不是这个时候,刚烧好的酱鸡酱鸭都有的么?”

当时,这坐在那村庄外的老捕快也一脸不解。

谁想,紧接着那茶水寮老板却很是无奈地解释道。

“哎,你有所不知,以前常听人说,卖肉菜毁功德,杀鸡宰牛日后的都要下修罗地狱,放在以往还不信这话,这几日就信了,你可知我碰上了个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我家内子养的本养了一窝鸭子,上月抱窝孵蛋,本想着留种,一部分养大一部分去市集卖的,谁想到这窝蛋孵出来每只鸭子的背上都是三翅或是单翅的。”

“那些长的各个怪模怪样,每一个正常的幼鸭一孵出来就都在窝里死了,我内子看了那些死鸭子吓坏了,只说是我们卖了这么多年卤菜怕是有损功德了,所以只让我多有空多拜佛烧香,还有捐些功德茶,吃素积德,向天还愿,方可平息老天爷的惩罚。”

那做卤菜的茶水寮老板如此说着,面色倒是不想说谎,却令这老捕快心里有些觉得古怪了。

他起初也觉得这老板怕是多想了。

怎自家的母鸭子一窝怪模怪样的鸭子就令他吓坏了,再说了,一只鸭子背上生出三只翅膀,这怕不是在心口胡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古怪事来。

可就隔日,未等老捕快仔细想明白这事,另有一对畸形的双生婴尸被人发现就由人报官落到了他手里。

而且,事发地点就也在那临安县境内。

这下,亲眼所见的老捕快是不信也得信了。

他本是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但这蹊跷反常的一切如若不令人想到这一处怕是也来,为此,老捕快这两日也不敢声张,只将此事一直暗中压在自己手里,想着有机会查明。

畸形的幼鸭。

畸形的婴儿。

还都是在这一段时间中究竟发生在临安境内,这两件事若是不存在巧合,怕是谁也不信了。

这样一来,富察尔济和段鸮倒也势必就要在杭州府停留数日了。

一是还是查天目山明空寺的钟声到底是何物;二就是看看这临安县内接连发生的畸形新生案到底是这何故造成的。

这一遭,忙活了快大半刻的二人却也算先结束了今天在金若云这处的初次报道,他们结伴和老捕快一起出来,又想去出了义庄找金若云。

可在这个过程中,很偶然的,就在离衙门和义庄之间不到多少步的地方,段鸮又一次见到了那红色的功德茶箱子。

如此看来,这义捐箱,确如城门口做买卖的茶姑娘所说遍布杭州府。

可这一次,这一只红色的功德茶箱子就在衙门不远处。

墙上依旧贴着一整张,写满了受功德茶钱捐助过的乡里百姓的名字的告示。

但这一次,不经意停下,却又冥冥中走上前去眯了眯眼睛的段鸮却注意到这张衙门口的告示和先前的有些区别。

因这张‘功德茶’不再是专为穷苦人所设,而是为一个叫明空村的村子专设的。

一个村子,按理说如果有耕地播种等农生养殖的话,不至于全村都会贫困潦倒,但这一次,段鸮却注意到了很奇怪的一点。

因在这功德茶的告示上,赫然在后头都写着那里的村民大多有差不多的一种受捐原因。

在这一年中,明空村有八十六人竟患上了同一种疾病。

而他们患上的均是这外头其他各府各县都鲜少听说,只在段鸮眼前所看到的这张告示上所写的……

恶性癌症。

作者有话要说:癌症古代是有的,而且真的就叫癌症,下章仔细说。

话说,写到鸭子长了三个翅膀,我竟然蜜汁想起了我外婆以前神叨叨和我讲肯德基的鸡都有十几只翅膀的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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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中)

这一日, 初来乍到的二人就这么先走了, 但他们俩这次本就要在杭州府多呆几天。

走之前就和金若云说好了, 后续如果案子有其他进展了他们会再来衙门。

因衙门首要还是想先抓住那在半山腰上的抛弃死婴者。

恰巧城中就有好几家客栈,虽条件也寻常, 富察尔济和段鸮两个人也不挑剔,就随便找了家离去天目山方向近一些的客栈,要了两间房就住下了。

关于, 到底要几间房的这事,他俩在一块入住时还起了丝争议。

因为那店小二见二人一路同行, 又都是男子就提议了句, 说他俩这样完全可以一起挤一挤。

“不用, 就两间吧。”

这话,是自己在一旁抵着墙站着的富察尔济主动说的。

按照往常, 为了能省点钱, 这人肯定得来一句两个人挤一挤算了,毕竟他是无所谓,但对于段鸮来说, 要和另一个人住还是蛮麻烦的。

因为段鸮不喜欢和别人一块住。

上次在江宁那会儿,他就根本没睡着过几次, 之前他们还住一块的时候, 段鸮也是天天大半夜地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

可这一次,没等段鸮自己说,这人就突然很识趣也来了句。

“我出去转转,你自己看着办。”

这话说完, 之前就老是喜欢一个人乱跑的富察尔济就这么挥了下手,晃悠着自己跑出去溜达了。

自从上次江宁案之后,他动不动就独自玩消失的时间就更长了。

杭州府这地方,照理来说,他们两个都应该是一次来。

但二人骨子里,都是对周围人和环境十分敏感的人。

这么个寻常农户养一窝鸭子都能得怪病的地方,要说一点没什么问题,他们还真是不太相信。

某人想靠着这个借口自己出去的功夫,就先把这客栈的四周围都走了个遍倒也十分正常。

也是这么想着,段鸮看他今天又这么跑了也没说什么,两个人随后各干各的就先把在杭州落脚的事给解决了。

期间,留在客栈里的段鸮一个人在底下马房,将两人丢在底下的暗香和梅花醉一并牵进来喂了点草料。

这一番走下来,就可以发现,这客栈里外周围的地方挺老的,唯一有个好处,就是从外面能看到远处的城外天目山若隐若现。

传说中的代表着洞察天地的天目尊者‘一双眼睛’的山峰终年被云雾笼罩,而那座位于半山腰大明空寺怕是也在这山上。

可方才白天一路上,段鸮其实都已听人说了这大明空寺的出处。

原来,这庙在本地的水陆道场中却也不大。

除逢年过节才会香火鼎盛些,往常真就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寺庙。

里面的和尚如今也不多了。

这年头,出家后的和尚住在庙里也是需要吃穿用度的,所以大明空寺,前几年就有好多年轻和尚为了能多添些香火钱挂牌跑到外地去化缘去了。

因外头吃喝比庙里好,香火钱也多。

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想回来了,至于被问到天目山明空寺的钟声是否有何特别之处。

杭州本府,也就是住在临安县下方的人大多回答的,却是这么一句很奇怪的话。

那就是,这大明空寺山顶的敲钟声不得不说,有时候真的很扰民。

甚至在这一年里,数次被官府要求禁止在夜晚无故敲钟,影响府衙中一概平民的休息。

而且,这话还不止一个人说。

就连客栈里的有几个,此前只来了杭州府数日的商客也在底下说起这事来都是透露出满口的不满抱怨。

“哎,你们是不知道,就光我记得的吧,这庙里最近至少三次都是晚上突然都敲起了钟!而且真的是大半夜,把临安县下城中的不少人都活活震醒了,明明人家庙里都是每天固定的点敲,提醒要敲钟吃斋念佛了,偏偏这庙里总是无缘无故地瞎敲。”

“前两次我们也不说什么了,这人家庙里或许有人家庙里的规矩,但这一次,就在十一天前,这钟声又敲了起来,有两个住旁边客栈里的苏州商客受不了就去直接报了官。”

“官府也觉得没法子只能找了人上去寺庙问,人家只说是寺庙里养了鸡,底下的小徒弟见鸡叫就起来敲钟,还直说没想到这钟声能传的这么远,最后这事也闹的不太好看……”

——山顶扰民的钟声。

和此前三次惊动到官府上山的寺庙报官事件。

这话,段鸮却也听见了耳朵里,因事后,旁人也说了,官府去了也没发现除了大半夜敲钟庙里有什么异常,此后这事也就暂时如此平息了。

等到了夜里。

杭州府笼罩在一片安宁而平和的月光中。

今晚,段鸮果不其然又真的如之前所料没睡着。

在这之前,他还一直在脑子想着白天所看见关于‘功德茶’的那件事。

那张堂而皇之地贴在衙门附近不远处,他所见的明空村村民受捐的告示上所写的名字。

从男女到老幼都有,男子的多是得到一种肺部的癌症,女子则多是名为乳腺瘤病。

可显然,放在前朝或是更早时期的民间,一个地方要一次性凭空出现这么多恶性癌症病患都是少见。

癌者,上高下深,岩穴之状,颗颗累垂。

毒根深藏,穿透孔里,男者多发生于腹,女者多发生于乳,或颈或肩或臂,外证令人昏迷。

这段在段鸮个人的印象中,真实的文字记载出自《仁斋直指附遗方论》。

癌,乃是一种身体病变,中医中多以症瘕,瘿瘤等词来详细地表述发病者的状态。

此外,在《疡医证治准绳》一书中也详细记载了一则乳腺癌的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