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身靛青色锦鸡服补, 梳着工整辫子的蒋廷锡大人一人走过长廊推开一扇门时,正见黑漆漆的屋内设着一张公案, 里头无灯, 却坐着个面颊骨有点瘦削的青年。

那长辫子的青年衣着简朴, 脸有些模糊,很冰冷也很漠然地一个人对着黑漆漆的墙壁孤僻地坐着。

他背影看着极冷。

身形高瘦, 一只手搁在桌上已是许久, 看样子是已等待对方出现许久, 见门外走进来的是蒋廷锡大人, 二人简单行礼,因白日里有公务繁忙,这位老大人这才坐下,翻看其眼前这青年的个人卷宗起来。

“哗——”

眼前红笔所批,关于此人来历卷宗翻页声莫名有些令人不敢作声,蒋廷锡大人是面目温润的南方人, 却也是三朝大员,尚书官位,所以一身气魄却也着实镇得住场子。

这里是京中太和门和隆宗门之间的一个小偏房。

为避免泄露位置极为隐秘, 红门之窗,简陋异常, 门口无匾额, 无守卫,若是个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这是哪个宫里太监宫女备茶水的茶房。

但怕是只有干他们这行的才晓得,这一间小小的偏房小屋里, 装着这朝堂之上都触及不了的权利和阴霾,是真正的权利之所。

而他们这地方的名字,就被称作南军机。

南军机是什么?

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如今的当朝帝王在当年继位之时为了巩固政局所设的一个秘密机构。

因多数所招收的都并非是历年进士出身的文官,而更多是兼具各类才学的全科人才,且成为负责情报,机要,谈判,时局外交等负责事宜,一直被誉为本朝最神秘的机构之一。

自建立,这里一直每年只收一人。

因南军机是江山的鞘。

所守卫的就是在帝王实际兵马权利之外,这山河日月,这黎民百姓的行政安全,国家稳固和百姓人身权利。

所以对外,南军机上头的数位管理者都对此分外重视。

在这十年间,南军机从最初只有包括蒋廷锡在内的三位成员。

到后来有八位,又到这八位各自成为北京城权利中央的人物,进而吸收了更多的成员,不过短短十年。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了不得的机构,却因为本身所具备的特殊和神秘性,在办公场所和官员设置上没有正式的规定,也无品级和俸禄。

南军机,不是官。

却也是官。

是接近皇权力量最顶尖的人,却也是一群无人知道他们具体在为江山做些什么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铸就了它在这江山之外的特殊性,使得同样作为一名南军机本人的蒋廷锡大人对于挑选下一位理想中的南军机而感到需要格外慎重。

“你是今年唯一入选的平民子弟,也是汉人,但你的科举考试成绩却是最出众的。”

蒋廷锡大人停下手说着,也稍稍抬起脸庞透过自己年迈却见过太多人的双目静静地打量着青年。

“本官从前听说过你。”

“十九岁,兖州人士。”

“进士出身,聪明而优秀,满腹才学,家族是鲁地的士绅宗族出身,符合我们所想要寻找的能够为军机处效力的人,但是你在考学初就试图隐瞒自己的病史,致使你在个人决断上令人不被信任。”

“可你如今来到这里之前,应该已经了解过南军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

“但你可否已经想清楚了,一旦你真正地进入南军机,前朝之事就和你无关了,你所走的并非一条恩科高中之路,而是一条险道,你如果只是希望出人头地,大可现在就离开这儿,因为我们什么也给不了你。”

这话说的很冰冷。

因南军机就是这么个冰冷也无人情味的地方。

所有人都很忙碌,就像一柄尖锐的冷兵器,要以最强大的心智集中注意力一直去对抗和负责很多事,是一个个绷着脑子里弦的在这个帝国之上日夜奔走,无一天能够休息的人。

可令蒋廷锡大人没想到的是,这个年轻人居然回了他这么一句很尖锐很不讨人喜欢的话。

“我当日之所以来到京城,便是为了有一天能来到这里。”

那表情冷淡,长得却是人中龙虎,一张脸过于惹人注意的青年回答他道。

“我不会成为你们所设想的人。”

“哦?那你是为何来到这京城?又打算今后一直忠于谁?”

本不算个好脾气,但也从不和小伙子生气,蒋廷锡笑了却也有兴趣继续听他说两句。

“我听说你也不过是为了报私仇,年轻人,何必将自己粉饰堂皇,杀人,权利,报复,金钱,难倒——入朝堂为官的富贵繁华还不足够吸引你么?”

这位一生为两代君王效力的蒋廷锡大人露出了一个审视而冰冷的眼神。

这是一个很多人都面对他时,他所问出过的的问题。

有的人说,我为了改变现状,有的人会说,我为了改变别人,但是这个年轻人却回了他这么一句。

“我为个人志向而来。”

“我忠于的是江山。”

这双眸明亮而漆黑的青年如此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为志向而来。

这真是个听着还很稀罕的理由。

志向是什么呢?

一辈子纵横官场,为江山而奔走的蒋廷锡大人沉默了。

可他并没有再一次和他人一样驱逐这个身世黑暗,心性却常人要心狠冰冷太多的少年郎。

因这么看,小伙子着实还很年轻。

也很骄傲。

甚至可以说自负到有点追求完美。

若说聪明,是很聪明,出挑到令人看不出一点错处,可并不是他一眼就会看中的人。

因蒋廷锡不是稚子,该明白,这样喜欢追求完美的人,一旦达不到他所求的完美,便容易失控,太过执着倔强的人总容易最后伤到自己。

慧极必伤。

这样的人若是被挫了锐气,伤到绝对是他自己,可是眼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过去多少年却已看不透很多人很多事的蒋廷锡却沉默了。

——他突然感到好奇。

一种对于个人命运和坚持的好奇。

“好,那你大可以先来试试,自己有没有可能不被这偌大的江山和这里头本身的规则所改变。”

一身锦鸡朝服的蒋大人对这年轻人开口道,

他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们需要一个这样章京,因南军机并非是普通的,他们只为世宗效力,却也只为江山效力。

南军机最初代的八位决策者之一,辅佐了两代君王的蒋廷锡大人在这一刻决定留下他。

而此后十年间,那时候早已蒋廷锡未曾想到,这个被他当年偶然选中的这个人会成就远比他这一生还要高的个人成就。

那时,青年是在加入了南军机的半年后,才得以开始受蒋大人门下学习的。

蒋廷锡大人从前不收弟子,这个小子是第一个,却也是最后一个。

在这建成于宫墙内围之内的南军机之中。

能人无数,为保护世宗所长久治理下的顺天府,上一任南军机总会挑选南书房行走,名曰行走章京们为其备选。

每一个备选者,在这数年间需学习的技能。

一为语言和话术,二为医学,三为数学四为化学,五为射箭,另有数种,到学成者方可入朝为官,并终生以南军机官职所称呼。

这些东西,对常人来说极其艰难,因这不同于八股科举之路,而是真正地将一个寻常人变为精通于一切,能在任意危险阻碍下都能为国效力的治世之才、

1730年,即那一年的夏季,在青年入京城的后两个月后。

经世宗批准民间开始设立正音书馆,在全国推行北京官话。

他谕令福建广东两省推行汉民族共同语,并规定举人生员巩监童生不谙官话者不准送试,意思是,读书人若听不懂官话,不会说官话,就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一个把满语视为国语和民族标志的满族皇帝,此时却破天荒地下了一道推行汉语普通话的上谕,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上谕颁布后,闽粤二省的各个郡县普遍建立了正音书院教授官话,凡是走读书、考试、当官之路的读书人都要懂得官话。甚至一度规定,不会讲说官话的童生,不得考取秀才。

青年就这样从一个还带着一口乡音,最先学习到了官话。

青年的官话说的很好。

任何一个和他碰面交谈过的人都会被他绝对完美的伪装所蒙骗过去,他已拥有了一张世上最完美不过能周旋于黑暗世界的面具。

不仅如此,蒋廷锡大人还倾其所能地教授他到底该如何在为官路上和人设局,交谈,运用,并传授了他基础的藏语和蒙语文字书写。

这其中,样样都能做到同龄人中最好的青年最不擅长射箭。

甚至可以说他是那一年,蒋廷锡大人所带的学生中射箭最差的。

因他只有十九岁,也因在此之前青年更多的只是个个子还没抽条,臂膀还没有成年兵士的那么强壮,蒋廷锡就差他去酷暑练着。

可也是这么严格到常人受不了的一番苦学,此人于1732年却也真的成了那一年唯一的一名汉人南军机。

到他离开蒋廷锡门下,他在自己恩师的眼前射/出了人生最利的一支箭。

此时,他已是二十一岁。

世宗亲赐其字。

此时已是即将走到这一步的蒋廷锡大人面对自己所一生最忠爱的学生也是亲自给予了他这样一番话。

“你最出色的一点就是你的冷静。”

“但你最大的问题也是你的冷漠。”

“若是走出这里,真正为江山奔走,你能保证只有你一人能一生,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为国命,众生赴汤蹈火,在你之后,南军机的所有人也将以。”

“但无需畏惧,一直向前奔跑着,去做你该你做的吧。”

“南军机,段玉衡。”

……

1730年

顺天府

漆黑的夜色中,虎坊桥地界上,两队黑衣人士正借着四周围红墙民宅的掩护,手提着一只实木匣子在进行着秘密交易。

夜道上,方才有数十匹烈马在皇城外疾驰,最终停在了这里,而此地今晚也将有一场发生在顺天黑帮之间的谈/判。

朝廷已陆续跟了这伙人两个月。

这是一伙自蜀中一路进入京城进行人口贩卖的团伙,道上称作红布贩子,各个都是凶悍鬼祟盯着四周动静的模样。

看得出来,这伙人很警惕。

带头的为一个胡须中年,一身马褂,腰上挂着个红布钱袋,手拿一杆烟/枪从马车上下来,就开始进入旁边租住的民宅准备提货。

团伙中数人持有圣祖皇帝年间的自/来/枪,保守估计该是这十年间因不再打仗部分失去生计的兵士流落到了这一伙人当中,开始跟随那个头领进行暴力犯罪活动。

隔着一面遮掩着身形墙,屋顶上趴着,手上架着一把燧/发/枪,可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的少年阿桂正在额头冒着冷汗,死死地盯着底下。

在他的周围,看似一个人都没有。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场唯一的一个人,朝廷那边已对今夜的行动做了周密的部署,而他就是其中不起眼,却也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

可因为今晚是他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他的手有点凉的厉害。

夜里,他那眼型有点凶的黑色眼睛有点像稚嫩的狼。

可实际上他是一个海东青,一个了不起的海东青,但是这却是他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作为一个海东青,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海东青是什么?

用一句最简单的话话,这就是独立于顺天城防,官府和兵部之外的一群自由之人。

它的原始部门最早建成于雍亲王府,由青海将军年羹尧所创,进而招收人员进行秘密训练,后来移至内务府设立了单独的行动任务派发处,可实际,关于海东青的内部成员具体身在何处,却很少有人知道。

他们是江山和国家秩序的构成者,是朝廷负责和派发任务的一群特别部队,却既不是捕快,不是侍卫,更不是士兵。

海东青为一切保卫社稷者服务,同样也与一切危害江山者为敌,并按照实际的需要向其他城防,官府和兵部提供支援。

他们的日常任务,就是帮助捕捉流窜于各府的危机,制定各种潜伏任务,和维护州府衙门地面治安。

简而言之,是一只非常神秘厉害的特殊部队。

如今晚的这场任务,就来源于銮仪卫报备的人口贩卖丢失案件,但海东青将全程作为武力支援,直到捕捉住这伙犯罪者这场任务结束。

换句话说,海东青就是江山最秘密的一把剑。

阿桂初加入这里时,花了整整三年时间。

因他年纪太小,体力也差。

要应对海东青过去针对京中子弟的招收成员的标准是很难的。

可他偏偏是个倔脾气,就算他阿玛阿克敦事后要举着家里的八仙椅砸他,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试了一次次,又最终来到了这里。

只因为当时所有人都不信他,却有一个人通过了他的他试图加入海东青的个人卷宗。

那个人,这一年也不过才十九岁。

比阿桂其实大不了几岁。

但却已是海东青中最出色的一员。

还有个极出名的绰号。

——八方尔济。

还是个少年的阿桂认识他,因为他们曾在城门底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这个骑在马上的人就是一副骚包傲慢拽的要死的样子,好像谁都不能被他看在眼里。

可也正是无意中看到了这个人,阿桂才决定成为海东青。

这和这个人本身是没什么关系的。

但很奇妙,他还是因对方而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夙愿,并且成为了对方手下的一员。

那个人从来没什么朋友。

性格奇怪,脾气差劲,除了也是海东青且知道他身份的人,阿桂甚至没看见过他有兴趣在任务结束后表达出什么他自己的个人爱好。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和那几个死变态一起虐阿桂。

用各种美名其曰是在教他的办法,一次次虐他,虐的性格越来越粗糙的阿桂比以前更耐打,直到成为能成功打人赢的那一方。

在这加入海东青训练的三年里,阿桂受够了各种怪物般的身体折磨,不仅是打不过他们的师傅兼教头就要被挨打那么简单。

因海东青新人的培训素来严格,堪称骇人,其中壹为体能,贰为高空城墙训练,叁为射箭,肆为火铳拆装,伍为爆破训练,这些活儿听上去每一个都不像人都能干的。

阿桂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已经可以了。

也深信自己只要拿起手中这把燧/发/枪,就可以将和其他走在前头的人一样将底下那群犯罪者一枪捉拿。

可就是这人生第一次的任务中,阿桂却发挥失常了。

“——,——”

这个过程,事后回想他都挫败极了。

因在抓捕任务开始前,他从某一个他一直以来都很讨厌,从不讲话的人那里接收到的就是,他需要在半刻后,从租住民宅上方击中马车前的那个红腰带接头人。

可是当燧/发/枪举起那一刻,阿桂鼻梁上的汗水却将眼睛模糊了,这一枪直接打在了那人的腿上,并未将其毙命。

这下不仅坏了事,还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中的每一个人,底下的犯罪者们乱作一团,更糟糕的是,他们就要逃了。

“是朝廷的人来了!快撤!”

这让少年阿桂当即咬着牙追上,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做,他知道自己失误了,可是他不想像个懦夫一样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