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自世宗九年起,就经由大清律制度和下属官员上奏,从工部掌事拨了一小款子,给这帮子朝廷的年轻栋梁们在寸土寸金的京中单独安排了住处。

但也不强行要求,随你爱住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相比起虽然小一点,但好歹气派森严到在内围宫墙中的南军机总部。

那海东青曾经集体住的朝廷派的宅子条件也有点惨。

虽在这繁华富贵北京城中,却坐落外的不能在外的外城,放在前朝估计就是个破市集加半拉百姓村落,方圆百里只有一个给公家淬炼兵器的铁匠营,一到夜里就‘咚咚咚’地能敲打一夜。

可当年的第一代的粘杆处总部是初建立在在雍王府和太和宫那边。

这帮子可怜的小伙子,若是想起早去那一处起早去内城那头报道,还不会误了时辰,每天得外头鸡没叫就爬起来,才能赶上去报道的时辰。

可他们也没马代步,就靠一双腿,一双靴子从外城穿街而过,所以那一段听到鸡叫就令人毛骨悚然的少年时光,傅玉却是想忘都忘不掉。

因以前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期的傅玉就属于这住的一员。

那会儿,他也就十八九岁。

不顾图尔克和家里一众丫鬟侍卫们哭天抢地,就为了这么个个人志向从京城中央跑去了骑马来回要一个时辰的外城。

除此之外,他还有三位跟他一块为朝廷保卫江山社稷的多年同僚加同期,分别叫做萨尔图克·长龄,章佳·阿桂和刘墉。

他们四个那会儿住在一块,虽一个个顶着个令人闻风丧胆,神勇无比的海东青名号,却堪称是一天天都过的相当鸡飞狗跳。

对彼此说,实在的也算得上是无比地熟了。

这其中,当年阿桂这个谁也不服气的叛逆少年郎,因为要死要活加入海东青这事被他阿玛额娘赶出家门了。

一度喜欢在外头和京中地痞流氓打架,除了不和一般烟鬼一样去狎妓抽麻叶他当年基本什么破事都干过;

长龄他额娘想让他在加入海东青的期间去考科举;

这样也算多一个来日可以保命的功名在身,不算有辱家族门楣。

以后万一想明白了,不想干什么害死人的海东青,还能在朝堂另外谋生立足,顺带让长龄他阿玛给他寻个能在帝王面前领功劳的好差事。

长龄这个最听他额娘话的,就夜夜不吹屋里头的油灯,彻夜坐在其他三个人的床头背四书五经,钻研什么狗屁不通的八股文章。

刘石崖这个人最不喜说话和惹事,四五天都怪怪地窝着不想吭声。

整日辫子也不洗,靴子也不洗,每件从家里带过来的马褂颜色都一模一样,只为了穿起来方便,还不会显得太脏。

一天到晚像个鬼一样地昼伏夜出,只喜欢弓着背躺在自己的床帐里翻看些戏文话本,虽然他看得戏文话本尺度据说很大,却也是他的一大个人爱好,旁人管不得。

但是因为和其他三个人从来不沟通交流,所以往常他们彼此也毫无同僚兄弟情可言,倒是互相揭短的时候比较短。

不过说是这么说,傅玉和其他三个人关系其实处的都还好。

从少年时候一次次为了社稷出生入死,到后来的共同经历磨难却侥幸生存。

大伙虽最初心中所想不同,道路却意外相通。

心中都有一个说来少年轻狂的夙愿,那就是为了眼前这繁华福利的顺天府,和这天下,一次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海东青所有人虽如同那一只只鹰一般桀骜不驯,遍布天下,却也始终能在某一时刻回到这顺天府这个初心之地的原因。

不过,都说了以前是以前了。

以前他还是一只四处流浪,连自己到底真正怀揣着的,想要什么都年轻而莽撞的海东青呢。

所以今夜,傅玉显然更想和段鸮单独这样子两个人呆在一块。

这一是因接下来‘光点’的案子和活佛入京,肯定得他俩想办法配合着再一次插手了,二也是论他俩现在这关系也是这人之常情,总会如此。

而夜半三更的。

摆脱了方才那件事后,明明是个外地人士的段鸮就这么堂而皇之,和咱们在京城本身有房有工作有户口的傅大少爷一块溜达回家去了。

可这说是他单方面收留,倒是更像两个人在顺带着找个时间约会了,但两个家伙倒也坦荡,大晚上的跟两个悠哉悠哉逛大街似的从东四后头晃回去了。

而因傅玉现在不能穿着自己身上那一身不仅很挫,都快被扯坏了的衣服到处乱逛。

所以,在回来前,这位仁兄还先去自行找了个地换了身衣服。

虽然换不换,都一样,他之前什么狼狈奇怪的鬼样子,段鸮也都见识过,但这个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愣是说让他在这儿站好等等。

“你站在这儿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话,是某人自己说的。

所以为了等他,段鸮就自己一个人在原地抱着手无声地站了片刻。

当下,段鸮那一根长长黑色的辫子垂在脑后,低头等待着有个人的同时却也很平常地抵着墙站着。

在他的手中,还把玩着一块黑穗子玉佩。

玉佩后头有个,玉字。

站在黑漆漆的巷子口专心等人的段鸮就一遍遍拿在手里不急不慌地把玩,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也没什么不耐,反而出乎意料地耐心。

因之前刚跟某人一起跑去乱搞报完私仇,段军机这会儿心情还可以。

放在以前,他才不会做这种荒唐,放肆又有些无理取闹的事。

但现在,经历了许多,走出了困局,段鸮却也学会了将个人志向和真正心性无所顾忌地抛出来,去面对说挡在自己眼前始终影响着他的阴霾了。

他依旧是蜘蛛。

却又好像脱离了被蛛丝缠绕折磨扼住喉咙的痛苦,学会了在这其中稳稳地织网掌握着自己的人生。

“今日是初五,再过二十天就是二十五……”

方才街上有这样百姓之间的声音依稀传来。

段鸮默默地听着,却也没做声,可就在他等了不到半刻,有个急匆匆跑了,又急匆匆回来的人可算是告诉段鸮,他具体干什么去了。

因为当有个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自己身后,又伴着一声‘喂’,段鸮一扭头就看见个和半刻之前某个鼻青脸肿,懒散混账的家伙完全不一样的人。

不仅如此,眼前这个人还是个帅哥。

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帅哥。

因他一出现,却也将段鸮的视线完全地吸引住了,一眼看去,那人一头天生自带些蜷曲的黑色长发这一次可算好好扎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把前额头发放下来,一张脸显得瞬间不羁了一些。

那一身崭新笔挺的海东青漆黑机关服制,立领的每一颗盘扣都规矩而英俊地好好扣着,腰带,长靴,这组合在乍一看都有点不有个人了。

浓眉。

俊脸。

熟悉的带着弧度的下眼睑,还有这完完全全穿出了个人风格的特别机关服制,当真是满身桀骜锋芒,恰似一把出鞘的刀,

段鸮:“…你哪位?刚刚那个挫的要命,叫富察傅玉的人去哪儿了?”

某位不知名‘帅哥’:“喂喂,段玉衡,我郑重警告你,你今晚可是第二次这样了,再这样,咱们俩刚刚起航的爱情的小船,可就要直接翻在顺天府了!”

可嘴上是拌着嘴,这两个人转眼还是变脸比翻书快的占着彼此的便宜,又这么一块带着不同于以往的走人了。

夜色中。

一身海东青制服的傅玉走在段鸮身边。

段鸮的肩膀上则披着今日去后广平府时,穿的那一件白色马蹄袖立领章京服,衣襟解开了两个规整的盘扣,腰带和直坠令他看上去很俊。

他最初少年时进入南军机时,就是这身行头。

今天再度因公事相对正式地一穿上,却也和身旁这人一样,耀眼光明地像是这太和门外的朝阳般,当真是南军机方圆百里最靓的一位爷了。

正因此,走点路都不老实,还要动手动脚闹一下的二人并排着,肩膀时不时会有些触碰的,在夜里的皇城风光中一步步往前地走。

因这是东四那一处段鸮暂时租下来的民宅前的一段小路。

在此期间,他们还能一起走好一段,偶有老翁驱赶着马车从前头擦着风穿过去,却也很快消失了。

四面八方,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俩。

也只有两个人自己一步步听着分明的脚步声。

暗夜无边,却执手前行,所以对方就在自己耳朵边上的声音就也格外听得格外明显。

“宝哥最近他在家都干嘛呢。”

“看书,练字,认真学习这天下地大物博的知识道理。”

“哦,学习好,让他上京城啊,跟你那个表叔一起,还能找个夫子。”

“军机处和活佛的事还没搞定,来了我现在也没功夫管他,还有,那个不是我表叔。”

“哦,那不是你表叔,也是,你家都没什么人了,那下次过年带你去前门看我二大爷,话说,札克善给我前两天也写信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娘给他定人家了,是个家里打铁的姑娘,人特好,潘二上个月从平阳过去找他要暗香和梅花醉,他让我们俩要不要再在外头躲一躲,省的被潘二到时候抓住暴打,哦,还有,马自修那家伙从处州调到杭州府去了,说是和金若云成了一块下馆子喝酒的同僚。”

“……”

路上,他们俩特意避开着点沿街的不少繁华灯市还有经商的和寻常百姓,就像是两个少年人似的,自在却也寻常地分享着这个夜晚。

两个人跟小孩似的两条胳膊举着兜着自己的脖子,一步步晃荡着往前走,没一点正形。

却口中聊着小天,说着仿佛一辈子根本说不完的话,也是刚好走到一处时,某人还给他挺热络挺有土着精神地指了指。

“诶,你看到那个了吗,有条水烟街,个牌楼,旁边还有个大钟的地儿,段鸮儿。”

“那是什么。”

段鸮也看见了。

他不仅看见了。

而且差不多地认识那是什么地方。

“我在那里出生,咱俩还没遇上的时候,我人就在那儿,要和圣祖四十九年的傅玉打个招呼吗?”

跟他一块朝那个地方看的傅玉说着还补充了一句。

“哦,圣祖四十九年的傅玉,你好。”

见状,段鸮像是真的追寻着少年时的傅玉的所在一般往那儿看看,两个疯子玩了这么一下,段鸮才又给他对着外城外也指了指个方向。

“那是什么地方。”

傅玉还挺配合。

“兖州。”

段鸮也这么回答道。

“那时候,我还在那儿,刚刚来到这世上。”

“哦,难怪,圣祖四十九年的段鸮,你也好。”

这么傻的事,他俩干的却还挺来劲,因这话落下,他俩都觉得心里像是有点充盈。

大约是今夜的月光太亮。

亮的人心慌。

即便明日,黑暗将再次来临,这皇城之中又是一波风云变幻,却也没那么令人心生畏惧了。

“嗯?走不走。”

收回望着远处的视线,傅玉扭过头,对他伸出了一只手。

少年郎,回头望。

笑我还不快跟上。

“嗯,走吧。”

段鸮紧紧握住他,也一下跟上了,两个人这才晃晃悠悠一起手拉手悠闲地回家去了。

“明个要起早,我睡哪儿啊。”

“就一张床,屋顶,地上,你自己选吧。”

“不是吧,算了,段军机现在还没翻身,官职和宅子还有没着落,我暂时跟着将就将就,哎哟打我干什么你——”

“……”

“话说,明个起这么早,这位爷干什么。”

“查案。”

“查什么案。”

“顺天大案,去不去?”

“哦,那快走,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快乐!

其实写这章我有点热泪盈眶,可能我比较能感觉到老段和老察的心情,看到他们这么开心地笑,我都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可能是亲妈心作祟。

话说,有人和我讲,要我七夕发糖。

我想说,我们大清夫夫,哪天不在撒狗粮发糖!

话说,又是绞尽脑汁想着插入剧情的一天,为何这两个人自从恋爱之后,就存在感如此强烈,是因为爱情的酸臭味就是这么明显么……

明天,咱们继续大清夫夫携手顺天府打怪之旅!耶耶耶!

☆、第三十四章(中)

当夜, 伴着夜色渐沉, 辽阔无边的内城和外城之中的时间随着回荡在皇城上的钟声一点点过去。

天未亮,有起早的百姓只听着马蹄子声从远到近,像是有沿途报信告知访问队伍已到何地的驿站人员又进城了一次。

一大清早的, 赶在被人发现他们的具体踪迹之前。

这二人倒是再次一出现,就这么先神不知鬼不觉地先去了个地方, 那就是位于内城一处红墙宫门后的銮仪卫督办属。

昨夜, 这两个人聊了半宿。

咱们段军机到底没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他人就这么睡地上和屋顶。

所以一番折腾后, 两个人自打八百年前刚认识的时候,居然又一次睡一块去了。

但说是时隔那么久,真的论现在关系已经不单纯地到能睡到一块了, 但因为眼下忙不完的公事, 这两个家伙却还是简单地盖棉被纯聊天。

段鸮:“你之前三天到底去哪儿了,偷人馒头, 被人抓住了暴打了?”

傅玉:“是啊是啊,我还偷了两斤白菜, 一袋子地瓜和十五斤大米, 哎, 我说你怎么看我挨打还挺开心的。”

段鸮:“打赢了就行, 你一个人对几个?”

傅玉:“六个啊, 六个拳头打人比铁棍还疼的彪形大汉, 还一天分三轮,专门对着我的脸打,而且他们统统都可以打累了休息, 就把我一个人堵在那个小黑屋里来回胖揍!连饭都不给吃!你说说这是什么糟心的人!我这是卖/了/身啊!”

段鸮:“后来呢?”

傅玉:“后来当然还是我赢了,我就是这么厉害啊你懂的。”

这两个彼此之间的臭屁惯了的家伙说到这个话题倒也直接到有点不要脸,段鸮听着这人在那儿跟自己胡扯也不说什么,两个人当夜这么就这么聊完睡了。

不过以前还不觉得,可这一次,他俩居然都能撇下防备和警惕心跟另一个人全身心躺在一起陷入熟睡了。

今早起来,段鸮一睁开眼睛见傅玉已经起了。

但是这一次,这人却没再一个人不打招呼地跑了,而是就在自己跟前半步抱着膝盖靠坐在窗边想些什么,见他醒了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让段鸮也忍不住看了眼他,之后二人也跟着一块起身了。

而为了过会儿能方便出门办事,段鸮和傅玉出去之前又各给自己换了身行头。

虽还是那身南军机和海东青的常规制服,但一早,段鸮却还是将脸上的疤痕重新恢复了和以前原样。

相对的,傅玉也往自己那只黑灰色眼睛上多带了一只黑皮子眼罩,又在遮挡住眼珠的同时,用自己手指勾住往下拉了一点勒住脖颈和耳朵,最后才令蜷曲柔软的额发挡起来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