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光说每日和闹市口似的死活堵在他家大门口,想上赶着递名帖攀关系的旁人都得从西四一路排出半里地去,现在这人随口一句,就说要带段鸮回家,那么其背后的意义就有些不一样了。

可傅玉这个人往常看着做事随意,却也从来不是个没有下定决心,就轻易对人心血来潮的人。

他会对段鸮开口说什么,基本就是一句郑重交托,不可能轻易更改的承诺。

所以方才那一句话的分量就不亚于说。

傅玉要把自己的一切关于他自己都完整地交给段鸮了。

这不止是指二人的私人感情方面,另有二人此后在京城,在时局,在各自为业之上的一份信任和交托。

对此,段鸮当下也没着急答应他,说起来,他自十年前就在这京城一人打拼。

那时候的他每朝前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他低过头,也弯过腰,步步维艰,走到现在,曾经在这官场沉浮之中他什么样的人见过,脏的臭的,白的黑的,自也明白这高门最难迈过去的就是那一道坎。

他当年只是像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在京城中扎根,却也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谋划和经营,如今,他如果要选择傅玉,那么就意味着他要承受的不止是傅玉这个人的爱情,还有两个人各自的人生走向要因对方而改写。

因他跟傅玉都不是什么,真的都没没见识的天真少年郎。

相反,这两个人过去多少年间一个人走过这江山天下,已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眼中就也对什么都看得明白,透彻或者说比谁都冷静。

一直以来,他们俩虽然时不时地私下胡闹几次。

但内心,却也有着自己对人生的明确规划和设想,和个人抱负,也有着看似不相同却又殊途同归的个人风格。

段鸮重视利益,充满野心,对他人的算计始终多于信任,胸膛中却也有着一份天下人难敌的志向。

这样的人,不可能在因为现在选择了和一个男子在一起了,就此泯灭了他心中的抱负和企图心,相反,往后的路,二人若是想一条接着一条道走,只会走的比从前更险,更难,更波澜壮阔。

对此,傅玉很明白这一点,因他和段鸮也是一样,对于个人选择这回事,总想的比常人要多。

所以当下这一步,才会对二人而言来的那么地重要。

因为在傅玉眼里,他不可能说会去局限段鸮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毕竟,这样活出自我的段鸮才是真正的他,为功名社稷而活,恰如烈火般生存,这才是他段玉衡,但恰恰也是因此,这二人才能更明白对方,更理解彼此,以真正互相成就,永不放手的方式活着。

这就像,是一直以来二人信奉的山川与江河的人生观一样。

山川和江河是平行的。

从不为彼此活着,为天下人而活着,可他们从来却也都是互为依靠,却又独立活着,是两种截然不同却又默契亲密的生存方式。

因此,傅玉不用明说,段鸮其实也明白。

事实上,这人变着法地想把他这份心让段鸮好好收着,所以才又是送宅子又是上赶着给他做些,都是他富察少爷这辈子难得地掏心窝子对另一个人的方式了。

而京城里是个人都知道,他阿玛李荣保大人和额娘富察福晋早都已经去了,那么大个富丽堂皇的富察府现下也只有他们了。

但他家到底还有一层寻常人都理解不了的关系在。

另有宫里边,他二老爷马齐以及傅恒这么大个人在那儿,要让对方自上而下一朝知道傅玉和段玉衡就这么搞在一起,这事带来的冲击力本身还是有点大的。

毕竟,宫里边和马齐,段鸮暂时是不熟。

但小察弟弟这人根据前两次见面的经验来看,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孩子。

质朴严肃,忠君爱国,年轻的肩膀上担着銮仪卫侍卫官一职,一年到头却古板到连沐休假都不给自己放,天天踏踏实实,配着刀准点去宫里报道,一点没有当下京城八旗子弟身上虚浮的毛病。

京城里,为此对这位傅恒家二少爷还有个外号,说他是开国以来镶黄旗第一青年才俊,惹无数待嫁少女蠢蠢欲动。

这么位对外人恪守规矩的青年才俊。

想也知道除了傅玉这么个素来不是人的混蛋以外,富察家其余的人对个人的家门礼教是有多严格。

但段鸮自己心里却也是清楚一点的,那就是他这么个名声一度不太好的人,要是跟富察大少爷掺和上一脚被常人知道了,估计又得以为是他段玉衡这个妖孽出手想害人了。

对此,段妖孽本人倒是并无太多感觉。

反正,他这么多年名声一直这样,哪天没人找他麻烦才不正常,但就是这么直接跟上门去,把人傻乎乎的弟弟给吓坏了可不好。

不过说来,他们俩其实认识都快整整一年了,若说定终生,八百年前就莫名其妙定了,但真算算二人真正的心意相通是何时,却也是因为后来的许多事才延伸出了更多心思。

傅玉姓富察,本身就说明他身上担着另一重责任。

若是一般人,估计为了这份责任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但现在傅玉既已说了,他已经选择了,也不打算改了,还要和他一条道走到黑了。

段鸮却也不想辜负他。

这一份互不辜负,值得段鸮现在也去为这个人做些什么,令他放下自己的一辈子的算计,就只是纯粹地因他,或是为他和自己的将来做些什么。

“你真想让我跟你去你家?”

这么琢磨着,和他还呆在柳荫街甲,眼见外头雪已停了,披着件官服,长辫子已绑起来的段鸮用手臂在后头抱着傅玉,枕着他的肩膀问了一句。

说话间,他的手从心口划拉到底下,在若有若无地撩着他,段军机这样儿有点像在和富察少爷调/情,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上赶着逗傅玉玩,却也有点无聊的要命。

“是啊,去不去?”

见状,朝后跟他闹的起劲的傅玉也和他在这儿互相逗着玩,拿自己一只手抓着他免得段鸮继续闹他,又给换了个姿势索性转身将人给抱住了。而听到这儿,一边琢磨着这事,一边抵着身后往后仰的段鸮想想再回答道,

“去是可以,但这事不能着急,咱俩自己得先合计合计。”

“合计什么?”

撑着点二人的身后,又故意凑近点,跟他鼻子顶着鼻子,额头挨着额头,二人发辫纠缠在一起,就这么抵在一块说话的傅玉抱着手压着声音问了句道。

“我从来不去做没把握的事,跟谁都一样,跟你也一样。”

“所以,得把有些话先说清楚点,这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这一句话说着,跟他在这儿私下聊着这个话题,往常就一肚子坏水的段鸮却也没跟傅玉说明白自己想具体干些什么。

但没办法,傅玉可真的太了解这人了。

当段鸮又对他说这话时,他基本已经确定,段军机这是脑子一转,已经盘算好怎么往他家正正经经地登堂入室了。

这具体如何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自不用他来操心。

因为就如段鸮自己所说,他这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来算计他的份。

所以,紧接着,这‘缺德’又‘黑心’二人组就这么凑在一块敲定了说一个只有他俩才清楚的事,随后又这么另在一块独处了大半天才算是分开了。

关于他们私下具体敲定了什么,具体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一出来自他段某人精心安排的阴谋诡计。

走之前,傅玉把昨夜跑出来找段鸮时穿的那身黑色大氅披风留给他了,还穿走了他一件里衣。

段鸮对此也没说什么,一是他们两个人的各种衣服早就一块混着穿了,傅玉本就是爱穿哪件穿哪件,二,也是因为他原本就设想好了一件事,所以才让

傅玉把他的那件里衣就这么穿走了。

这一件傅玉穿走了的里衣,自会让该看出来的人看出来点端倪来,为下面的某些事来个铺垫,因为这俩混蛋要达到的目的恰恰也就是这个——

段鸮:“你回家以后,要是被发现了衣服的事,别跟你二大爷你弟他们说是我,就凡事提到我这个人就先留半句话,再换个描述方式。”

傅玉:“那我怎么回去具体和他们说你这个人?”

段鸮:“你就说,你现在准备带个人回去,你们俩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完了,生米也煮成熟饭了。”

傅玉:“哦,然后呢。”

段鸮:“然后,这个人其实早年丧过偶,有个满地乱跑的儿子,穷乡僻壤小门小户出身,还有一身‘恶疾’,长得还很丑。”

傅玉:“哦,再然后呢。”

段鸮:“再然后,这个人还是个男人。”

这种摆明了就故意且不安好心的描述方式。

傅玉不用讲都知道自己回去一说出来,具体会遭到怎么一顿来自他二大爷怎么样的‘毒打’了,毕竟他拖了那么多年岁死活没成亲,弄到最后和男人在一块了这说出去了

奈何摆明了就是想坑人的段某人这么干,他一琢磨却也明白了这是何用意。

因他俩都很清楚,无关其他,贸贸然知道他和大名鼎鼎的段玉衡搞在一起了,总比不过先知道他和一个有儿子,丧过偶,还什么一身‘恶疾’的男人来的冲击力大。

段鸮让他这么说,无非就是给后面的事埋下个伏笔,这才好两个人一块具体盘算其他的事,也是这么说着,傅玉也给提了个问题。

傅玉:“哦,我怕我临时发挥不好啊,我一张口就想夸你怎么办。”

段鸮:“那你就当着二大爷的面使劲夸,看看他打断你几条腿,我到时候再去上门想办法捞你。”

傅玉:“喂喂,你太狠了吧你,算了,那你记得来的时候穿的帅点知道么,不然我这打可就白挨了啊。”

段鸮:“你想怎么个帅法?”

傅玉:“就全京城最帅那样行不行?”

段鸮:“行,你在家等着吧。”

这‘不要脸’和‘不害臊’二人这话说着,倒也真将这坑人计划给付诸于行动上了。

等转头两个人这么分开了,段鸮一个人大清早地离了柳荫街甲,没坐轿子,只骑了马的他却也没着急自个一个人去哪儿,而是路上掉头了个方向。

这是因为,他今日一早原本就有个另外安排。

虽说他这两天不用上南军机,但段鸮这次刚回顺天,又恰好赶上之前官复原职,却有着自己私下里的各种私交来往。等去了外城的清真馆子南恒顺,又买了白魁老号的麻冻儿羊肉令那饭庄的老回民给自行装好才走了。

待段鸮像个上门做客的般拎着这些东西上了内城的一处,他过来这趟具体要来拜访谁却也清楚了,因大门口挂着的章佳时匾额就已说明了一切。

京里在朝中,姓章佳的,现在就一位,那便是当年对他有大恩的阿克敦大人。

段鸮和他多年来,也算是难得的一场忘年交了。

从前他不在京中时二人都有书信来往,一朝回来,自是要亲自上门再度拜访下的。

而一早就给他递了书信让他有空来府上走动,今日恰好也是沐休在家,所以刚从外地结束秋围监考回来的阿克敦眼见外头通传,说有贵客,自是对段鸮的到来也是难得流露出了些喜悦。

二人虽年岁相差,却颇为投缘。

在书房用了茶之后,阿克敦大人倒也和段鸮一块坐下聊了几句,谈起过往,阿克敦大人似有一番思索,段鸮自己也是不置可否地回了些话,只是话语间,却也问了些自己感兴趣的事。

诸如当年的马齐大人此人,过往富察家的一些事,另有些在京中的利益往来,不过他也未挑明自己为何要问,只说有所思考之后却也淡去了这个话题。

这一日,段鸮在阿克敦大人家用了一顿饭,一切都很平常。

但富察府那边,却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具体是何事,还得老总管图尔克亲自来说。

因赶上冬季下雪,二老爷马齐来家,赶上他家大少爷又一次回家,二少爷这一次也是沐休在家,富察家的一家子正坐着吃顿家常便饭。

这是少有的富察家的一场年末的家宴了。

若说重视程度,看马齐老爷这么个一辈子在朝堂上都请不动的大人物能亲自上门来住两天就知晓分量了,期间,他家叛逆到从来不回家的大少爷,这次却很稀罕地主动回来了。

马齐老爷对此难得给了这混账小子一点好脸色,因打小这爷俩就不大对付,甚至于从小到大傅玉都有点故意给他二大爷气受,马齐对傅玉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臭鞋烂袜大混账。

因在马齐眼里,傅玉就是个混账,而在傅玉眼里,他二大爷也是混账。可今个爷三正难得和气点地吃着呢,图尔克就看他家混账大少爷突然当着一家子的面‘啪’一下把手里的碗给放下了。

富察傅玉:“咳,那什么,我有个事要说。”

富察傅恒:“哥,你要说什么?”

富察傅玉:“哦,我要成亲,和一个男人,他有个儿子,还丧过偶,但我跟他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富察马齐:“……”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么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在座的一家子姓富察的都傻眼了。

还在傻乎乎抱着饭碗的小察弟弟懵懵地看着他家胆大包天的亲大哥,却下一秒,已听屋里头他家二大爷像头暴躁的驴一样恼火地跳起来嚎叫了起来。

富察马齐:“我就知道啊,你回来就没好事!混账!富察傅玉!你个臭鞋烂袜大混账!给我吊起来打!马上吊起来打!”

这么一大闹起来,这一夜,偌大富察府都没消停。

富察马齐这位二老爷本来就脾气不行,两鬓斑白却还是被气的当晚就要用拳头暴怒地揍傅玉这个混账。

傅恒在一边想帮帮他哥,图尔克和其余下人也是劝了一夜,可好说歹说的,这事一到傅玉这个混账嘴里,就变成了一句。

傅玉:“是这样,我和他是真爱,感天动地,至死不渝,这辈子反正不太可能散了。”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真爱’不‘真爱’的,也没人具体能从自家装疯卖傻没个正形的大少爷嘴里套出他怎么就要和一个人‘至死不渝’了。

但一晚上的,任凭谁都没能从这波富察家大少爷突如其来地‘公开’示爱中缓过来。

此事若是到这儿,图尔克也只当他家大少爷是真在胡闹,才想出这么一遭找了个男人,又故意拿人开涮的办法来。

可在天亮之后,富察家的大门口却一早迎来了一顶看样子来头颇大的,深紫色绣佛手的官轿子,这轿子一看就一般人坐的,需得是朝中人士,且是手握一方权利的人才能匹配的。

轿中下来一人。

单手撩帘,却也露出一张身着锦鸡官服的黑色发辫,成年男子面孔。

那一霎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那人这一身黑色披风映衬着内里高洁规整的官服好似朵辛夷坞,冷落清高,开遍满山,花红而贵,朵朵盛开于枝头,这一幕,倒真让人想起一首诗来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人如繁花,开于山顶。

当真如此,美不胜收。

不说一下愣住了的图尔克了,就说富察家门口眼看着这顶轿子停下,那人一步步走出来的其他家仆都看待了,只想着,这,这是谁,又是来找谁,可下一刹那,眼看这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一步步走到大门口,图尔克才见对方朝自己府门这样停下了。

“敢问,大,大人……是哪位?又是来寻哪位的?”

然后,他就亲眼见这位满身气度惊心动魄令人过目难忘的大人对自己抬起漆黑剔透的眼眸,又如此摘下大氅后头沾着初雪的帽子款款道来道,

“有劳。”

“在下段玉衡。”

“今日,特来这儿找富察家的富察傅玉。”

作者有话要说:我把开头那一串关于老察他们家的东西写出来,才意识到老察家背景具体有多夸张哈哈哈哈,我们老段的男朋友是个真杰克苏,惹不起惹不起。

不过这么一讲,这两个人这恋爱谈的也是堪称真·强强联手了哈哈,这一章有没有一种心机吊卯足劲嫁豪门的既视感……()

灰少爷老段!加油加油向前冲啊哈哈哈!

☆、四第四十一回

廿六

富察府

堂屋前,方才洋洋洒洒的雪已经停了。

一节节的石头台阶上被下人扫得干干净净, 连通整个大宅子的道上沾着初冬的干燥。

唯有外头的屋铃上, 兽头屋顶, 老瓦片屋檐是留有一些冰花。

富察家的老宅子据说是圣祖时所赐给先祖米思翰,进而一步步修建起来的, 算一算这么多年下来,走廊院落处处也可见岁月痕迹, 但即便是这样, 从房梁到摆设,均可见这朱门显贵的大家族底蕴。

大堂前, 一张黑色沉香木案几前,摆着一盆带上门来的冬雪腊梅, 另有一提盒的入冬糕点。

这红纸糕点包的雅致, 瓷盆里养的娇贵的梅花也不落俗气, 倒真像是精心准备的初冬节礼。

一旁, 一进内室已解下了那身黑色毛领大氅, 只身着那身锦鸡官服的段鸮正一个坐在堂前掀开盖,低头喝着茶。

他漆黑的眼眸不动声色地垂着, 手腕上的木头佛珠似人般剔透,面容虽带着初冬进出无内外的一丝寒气, 映衬着盆里的那一只妖娆的梅花却也没比下去分毫。

平心而论, 段鸮的这张脸长的无论在何时何地出现都还是很具有欺骗性的。

正如某人所说,稍微卖弄个三分全京城最帅这句评价就非他莫属还是当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