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心情好,段军机可以随便就用自己这张脸去轻易蛊惑别人相信他嘴里的每一句鬼话, 亦或是相信他并为他做任何事。

而他方才在富察府门口的那一刻的惊艳出场已是看傻了不少人。

一路当他身着官服十分正式地自己提着礼物一步步被老总管十分客气地请进来时,府里上下的丫鬟仆从都险些对着这位长得身姿挺拔,比初雪还洁白剔透的南军机给活活看呆了。

段玉衡。

这真的是……那个段玉衡?

光这三个乍一听简直如雷贯耳的字就把人一时给震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更别说在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了。

对此,立在一旁,带着圆毡帽,深紫色大马褂子图尔克看样子对他的到来很有些忐忑,毕竟,大名鼎鼎的段玉衡是谁全顺天府的人还都是知道的。

京中素有传闻,兖州段玉衡,可是如今京城风头最盛的人物之一。

世宗朝时的最后一位殿前进士。

师从已过世的南军机蒋廷锡大人,当年少年入仕便惊才绝艳,恰如山河日月般照耀着整个江山,这样的一个人物,本是当世少有,因此京中素有传言,他将会是南军机廷玉老板在未来十年的接班人。

过去五年间,他一度因背负骂名而销声匿迹,谁料前月里一番五世活佛入藏事宜。

据说此人再度出现,一出现就用了招把前朝的一场劫难力挽狂澜了,这大半月里,外人只听说段玉衡回京了,复官了,还将老对手王掞给一手弄下去彻底翻身了。

但具体这人的正脸,也没几个人见过。

因他人虽回了朝堂,却仿佛一下子脱离了官场上的表面奉承拉扯,只一门心思呆在南军机里不出来。

除了廷玉老板,据说他连复官后的人情走动都拒绝了,就像是就像是笼着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一般,常人若是想亲自见一见此人,再拉拢拉拢关系都怕是都很难。

而偏偏,他背地里还素有个心狠手辣之名,功于心机,亦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

旁人一时也惹不得他,动不得他,搞得这连日来不少人都揣测着他具体何时会显出真身。

谁料,这人人都想见,都好奇,也都大半个月没见着的段玉衡今天居然自己主动跑到他们富察府来拜访了?

说来也怪,方才图尔克跟他一块进来时,对方的态度对他也是出奇地好,不仅彬彬有礼,连对图尔克都是说话带笑,东西也不用下人只自己拎着,令人挑不出任何错处,反而生出不少好感来。

“段军机,您用茶。”

代表着富察家的老总管图尔克地在这儿恭敬地递上茶。

“多谢。”

段鸮收起袖管,抬起一只手利落地接过看看他,也如此地回答了句,这样的面若皎月,进退有度的美男子,似乎和外头的传言有很大出入。

那么这位从来跟他们家也没什么交集的人物,好端端地赶在这时候,单独来找他们大少爷做什么?

额,难不成,是因为什么事所以来寻仇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没敢往有些不该想的地方去想。

因这可是段玉衡,所以任凭那个人就也不会将那些轻浮无聊的肖想就这么落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

正赶上这时候,因为昨夜干了桩混账事的某人这会儿还被马齐给在家扣着,只得傅恒出来先一步接待客人了。

出来前,傅恒已听说来的是段鸮,图尔克问他是不是知道对方为何来,傅恒却也有些疑惑。

“找我大哥?对方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说找大少爷,不过,二少爷,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图尔克跟他在走廊上一边往前走也一边谨慎地和傅恒打听这事。

“我记得,他们俩好像真的认识,应该不是什么仇家,你放心。”

傅恒虽然也觉得大过年赶在这时候来很奇怪,却也没往别的地方去想。

“也许是有什么公事,我先去外头和段军机说明一下情况吧。”

“行,二少爷。”

当下,一身在家的浅蓝色常服,看着比往常还要年轻青涩些的傅恒从后院一步步走出来时,正对上堂前端坐着的段鸮,和他所带的礼物。

那盆瓷盆里的冬雪梅花,傅恒第一眼还不太不确定是给谁的。

但那一大盒用红纸包着的精致入冬糕点,本还十分稳重有礼的傅恒却一下愣住了。

因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同聚馆的果馅点心,往常就只有下雪天才能买到,不仅如此,就是官家老爷亲自去都得列队排长龙。

傅恒明明都是大小伙子了,却唯独喜欢些小毛孩子的酥皮点心,而一早摸清楚这从上到下的喜好的段鸮见他将目光落在点心上,特意出门前辗转且耐心地买了盒这个才过来的段军机这才看似很平常地来了句道,

“听说你很喜欢这个,傅恒。”

段鸮说着还停下了,才拿手指点了点手边那点心盒道,

“见这两日也还沐休在家,所以路过时就带了一盒。”这一举动,说来很不段鸮,可段鸮偏偏对此也无任何解释,就只是好像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般做了。

“谢,谢谢,段军机。”

而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出,不知道他怎么会清楚自己的喜好,但表情明显更惊讶了的傅恒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当下就像在兄长面前的小孩子认真地道了句谢。

“不用,只是过来拜访的路上正好看见的,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上次我的话了,傅恒?”

上次的话?

一刹那还没反应过来,但当傅恒看到段鸮脸上露出的那种似笑非笑像狐狸似的表情时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认真地想了想又有点迟疑地来了句道。

“鸮哥?”

“嗯。”

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人家弟弟的一声鸮哥,段鸮看样子是真对自己大摇大摆上人家家里的行为无任何不适应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是他们俩第一次见了,二人之前本就有过一次一面之缘。

身为銮仪卫的傅恒当时受困于那伙黑衣蜘蛛的围攻对方所救,事后也是始终记着想当面谢谢他,却没找到机会。

虽然当时傅恒也有一丝疑惑,就是段军机莫名其妙对他很好,他却不知道是何缘故,而冥冥中,小察弟弟也没忘对方当时就和他说过一句,说自己认识他大哥。

有这一层救了自己一命的关系,傅恒对段鸮其实莫名地也很有好感。

因在他眼里,段鸮这个人完全不是京中那些人口中那副狡诈奸猾的样子,能在那般危难之下解救顺天,便说明段鸮这个人本身该是个赤忱忠义,和他大哥一样的人。

“鸮,鸮哥……你今日来找我大哥有何事?”

“傅玉他人呢?”

成功把弟弟给洗脑了,段鸮说着轻描淡写地抬眸看了眼傅恒。

这直呼其名的口吻可有点亲密了,旁人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段玉衡和他哥熟的不行,可照理来说,他俩怎么可能会熟呢,这么两个不相干的人,也不太有可能有什么跃过常人眼皮子底下的特殊交情啊。

“哦,在,在屋里呢。”

这么在心里寻思着,傅恒这小子心里觉得很奇怪了,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他怎么了?”

段某人开始明知故问了。

“额,家中昨夜出了点小事。”

“小事?”

“对。”

老实孩子傅恒说着有点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

“他没大事吧?”

“嗯?其实没,没什么事,就是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因为家里昨夜发生些事,您是有什么公事方面找他吗?”

傅恒这么问,其实是想说若是公事,可以等沐休结束去海东青那头另说。

不必这时候来,因他二大爷的脾气万一待会儿知道有人上门误伤无辜可不好,可谁料到,小察弟弟这一片好心,上赶着就是来‘砸场’子的段某人却没领情,反而话音一转就干脆来了句。

段鸮:“哦,其实不算是什么公事,我只是想来还他的披风,还有他前天夜里好像一不小心穿走了我的一件里衣。”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这话什么意思?

还披风?

前天夜里,穿,穿走了一件里衣,为什么他哥/他家大少爷会穿走了段玉衡的衣服?

一时间,表情和见了鬼似的一块傻眼了。

到这一刻,其实作为傅玉的一大家子傅恒外加图尔克还是不大能理清楚这一层和段鸮具体能沾上什么关系。

奈何一路都大摇大摆地跑进人家家门了。

段某人似乎也不准备委婉地表达他和富察家大少爷那点一句话也说不太清楚的关系了。

段鸮直接将手边搁着的那件厚实暖和的黑色大氅拿起来,顺势不经意地露出了腰带下的一块黑穗子的玉佩,也是这一块再眼熟不过的玉佩,将傅恒和图尔克的脑子‘嗡’地一下砸醒了。

因这块黑穗子玉佩,他俩如何都不可能认错,这可是老国公当年单独留给长子的,以后叮嘱着传家的东西。

傅玉从八岁就带在身上从来不离身。

他现在会把这东西主动送给什么人,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他已和那个人定了情,还准备——

也是这时候,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没说清楚,自己今天为什么找上门来的段军机这才彻底地开了尊口。

段鸮:“因为他和我一直都住一块,所以他才穿走了我的衣服。”

傅恒:“……”

段鸮:“富察傅玉,就是我的情郎。”

傅恒:“……”

图尔克:“……”

这一霎那,脑子里都跟着一阵电闪雷鸣。

段鸮这一句话一说出来,简直让人比昨夜他们听到傅玉要和一个丧偶,有子的‘老男人’成亲还来的震撼。

因是个人都不敢相信,富察家的大少爷会和段玉衡一声不吭地搞到了一起,不仅如此,两个人还吓死人般地直接私定终身,对方还直接找上门来了。

所以,傅玉昨天说的生米煮成熟饭的那个人就是段玉衡?

段玉衡的情郎就是傅玉?

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放眼整个京城,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的,可是段鸮简单粗暴地用一句话解释完自己为何而来后倒也没着急见傅玉,而是径直站起来,又对傅恒十分正式地来了句。

“傅恒侍卫。”

“若是方便,我想现在就亲自拜访一下马齐大人。”

“还劳你通传一下,只说,是段玉衡求见马齐大人,而今日段玉衡过来就只是为了富察傅玉一个人来的就可以了。”

这话一出,当即傅恒和图尔克都有点愣住了。

因段鸮显然清楚马齐这会儿在家。

可是作为富察家如今的当家人,常人平常都不敢惹马齐这么个大人物生气,这位段军机一上来就有胆量亲自见马齐,倒有些令人诧异了。

可是眼看段鸮说话的神情平静,提到自己今天只是为了富察傅玉来的时候眼神却也很镇定,反倒让心底跟着有点怪的傅恒有点不好拒绝了,当即他点点头,又皱着眉拱手来了句。

“好,我先去里头告知我家叔伯一声,还请段军机在外头稍等。”

说这话时,傅恒已自觉和段鸮一样换回了段军机这一正式称呼。

眼看傅恒态度的转变的段鸮对此不置可否,因他明白,接下来的一场见面,或许才是决定了今天他算不算真正踏进富察府大门赢得认可的关键。

而不过半刻,伴着两位长随在后头跟着,一把实心龙头拐杖敲地推门的声音,从昨夜到今天一早都确实在家的马齐也终于出现了。

和朝中一些历经三朝的老臣一样。

马齐本人已经是个接近暮霭之年的白发老者了,他那一头银发映衬着外头的雪还要白上一些,面容有着当家人的威严,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也是明显余怒未消。

昨夜,傅玉被他给亲自关在他阿玛的祠堂前跪了一夜。

外头的夜色很深,坐在正当中那张大椅子上的马齐就这么坐在他跟前。

这闹出这种破事的混账东西就在他面前一板一眼地跪着,也不吭声。

马齐看他顶着膝盖骨头这么跪着,这么多年落下病根的身子骨和么跪一夜也不知道得跪出什么毛病,却也有些来火,直接找了两个侍卫又给他弄了个垫子垫着,想想又给了傅玉背上十几拐杖。

那十几拐杖,‘碰碰’打的傅玉背上连声都没有,但疼到骨头里是肯定的。

但这也不知道替哪个在外头的‘野路子’在这儿罚跪的大混账挨了打也不作声,就给在二大爷赏的垫子上跪着,马齐见状心里恼火,使劲拍拍桌子却也奈何不了他。

也因此,爷俩这闹腾了一夜却也没分出个好歹来。

眼下,一身绒缎子刺绣黑对襟长马褂,脚上蹬着双漆黑的冬靴,弓着背的马齐已拄着拐杖出来,但他心里这火气却也没消下去。

因为方才傅恒进来告诉了他一件事。

那就是那‘野路子’今天竟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不仅如此,当听说那‘野路子’到底是谁后,这位如今代表着富察家家门威严的三朝老臣却也不作声了。

“段玉衡?”

语调中一时有着些许停顿,紧接着是一种令人分辨不出喜怒的惊疑。

一辈子什么人都见识过的马齐之前或许也设想过傅玉这是在外头和什么人胡闹上了,可也没想到最后找上门的竟然是这么号人。

当下,他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滋味。

但人既都找上门来了,还指名道谢说要见他,马齐心里固然有种此人好不要脸,傅玉这个混账东西这次是惹了个野鬼上门来了的恼火,却也亲自出来应对这场面了。

可马齐这一出来,又看也不看下面那人的在堂前一坐下,当即不悦地皱了皱眉的老者就先撇见了那摆在案几上首的那盆初雪梅花。

因官场上熟悉他的人知道,他这辈子最讨厌初雪梅花。

其他梅花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往常冬天府邸里从不摆设此物,堪称生平第一讨厌,这人头一次来见他却端了个这么个东西来,是正好戳在了他的厌恶点上,当真是蠢钝之极,徒有虚名之人。

所以当即盯着那送上门来的梅花花盆冷眼讥嘲了一声,马齐却也不加掩饰,一个拂袖就将这花盆给扫在了地上,又任凭这梅花当着图尔克,傅恒还有段鸮的面就砸了个稀巴烂。

“啪——”

这怒气冲冲的一下,将内堂的气氛都降到了冰点。

一旁的图尔克和傅恒都一顿,脸色也是跟着上首坐着的马齐骤然冷下来的面色而跟着变得有些不好。

毕竟,凡事都讲究个第一印象,若段鸮想和马齐好好说话,怕是这第一局就已经败退了,可这常人若是看见马齐这个态度,估计已经知道这大事不妙了。

立在堂前的段鸮却一点没慌,相反还早有预料似的,十分平常地顶着那一地的碎花盆和烂梅花就行了个礼。

这一礼,行的是令人胆战心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老一少之间有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刀光剑影,可这两个人还得在这儿故意将这一出演下去。

“段军机,我不慎砸了你的梅花,你可在乎?”

“马齐大人怕是误会了。”

“哦?我误会什么了?”

闻言,段鸮抬眸扯了下嘴角,却也没把马齐的态度放在眼里,而是顿了下才指了指地上的碎花盆道,

“下官一早就听人说马齐大人最厌恶初雪冬梅,又猜想马齐大人看见我的脸时必然会心情不佳想砸点东西,所以这才选了这盆碍眼又难看,在市集上刚好价值六文钱的此等冬梅摆在这里,以便不时之需。”

马齐:“……”

这一点‘不害臊’的态度,可把原本还气势汹汹准备下他面子的马齐给哽了一下,他一时气的瞪起眼珠子指着段鸮的鼻子想骂人。

但一嘴脏话到嘴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识这种人的马齐倒也被憋住了,随之才佯装冷冷地索性换了个刁难人的办法就又一次开口道,

“不愧是段军机,看来外人的话总没有错,当真是个当世少有的能人。”

“权利是杀人刀,不是小孩打闹。”

“弄权一时,凄凉万古,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守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我富察家和您本不是一路人,段军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只我从前听说段玉衡一身傲骨,清高冷傲,从不与人低头,可今日初次登门,又来到我富察家,怕是要做出一番礼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