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病坊,即京中现有的济病坊和疠人坊,这些地方往常一般由朝廷和地方义庄进行供给米面药材,专门收养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国家矜孤恤穷,敬老养病。”

“而三,就是慈幼局。”

“慈幼局,顾名思义就是收养弃婴的地方。”

“本朝,自世宗时期,朝廷设官田五百亩,于顺天,永安府多地创建慈幼局,收养遗弃的新生儿,并置乳母喂养,无子女者可来领养。”

“这些婴儿大多来自于一些穷舍难以养育孩子的农户,一旦决定弃养将亲骨肉交给慈幼局,他们就会从墙的外头将孩子放进一个木头抽屉里送进去,这些进入慈幼局的婴儿,算得上是真正的无名无姓者,即便是经由慈幼局养大,一旦有死亡,也不会有人在意。”

“那么在此过程中,一道原本存在着的黑色交易‘链条’却也在朝廷,官府和六部的眼皮子底下诞生了。”

这话音一落,所有六部众人均是面色一变,这样骇人听闻的恶事,若不是经由段鸮和傅玉之口,常人怕是一辈子都难以相信在这一场案件后还有这样的真相。

而回到眼前这一切来,可这也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主导这一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这也是段鸮接下来要解答的。

“这些遍布全国的孤独园,病坊,慈幼局就是这些罪犯们一次次蒙蔽官府,将这些无名无姓的‘透明人’带离人间的方式,他们每个人生来,身上都有一枚罗汉铜钱。”

“这些□□币,是‘暗网’中的固定流通货币,亦是这伙人将人口拐卖后积累下来的通用财产。

“可这伙人大概也没想到,在这些不幸在过程中已死亡的货物中另有一位幸存者,这个幸存的孩子,在新帝元年,被慈幼院的一位乳母带着逃出了顺天,可在中途,却死于流民之中。”

“而这个幸存者,刚好见过‘已猪’殷洪盛的真面目。”

“分散于全国的‘已猪’殷洪盛,自五猪人案后,一旦幸存已是七十二岁。”

“他多年来用通天叟的犯罪网,将自己在世间一切的户籍婚配屋产犯罪记录在‘暗网’全部消档,但他唯独忘了一点,他出生那一年,正是天花年。”

“天花年,逢生者九死一生,再没有种痘术的前提下,圣祖年间之前的每一个幸存者脸都是毁容严重,布满了天花疤痕的。”

“这些疤痕,随年纪如何老去都终生难以消除。”

“‘殷洪盛’没有弱点,但他却畏惧天花。”

“他是一个在天花年中幸存下来的常人,所以身上一定有痘疤,即便他改头换面,即便他手可通天——”

“但是当他需要将自己的‘货物’也就是人口售出时候,也需要一个售出的窗口,数日来,京中已容不下他,他在此刻势必也需要一个就近的逃离路线——”

“所以津门码头。”

“所有从全国暗网被带走的人,除了大明濠内的尸骨,活下来的‘货物’都就被带到了金门码头,送往南阳各岛,这就是通天叟‘暗网’真正通向的——”

“终点。”

“这一次,他也绝对不能以第二张面目再一次逃不出京城。”

这一天,太和殿那头是尘埃落定。

关乎于接下来的抓捕计划,武英殿众位元老也悉数到场了,因此案到此五位武英殿元老皆需表态,其中,鄂尔泰和张廷玉持一力支持二人开津门码头,捉拿殷洪盛归案,唯独差一票决定票时,久未出现在朝堂中的马齐一步步出现了。

而这一出现,这位老大人却也不太买其他人账,只上去就顶着各方压力径直就给出了自己的关键性一票,又表情平静地来了这么一句。

“咱们这么几个糟老头子,从年轻时就互相争斗。”

“我,富察马齐,还算活的够久。”

“却也好歹等到这一天了。”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我同意海东青和南军机的提议。”

“开津门码头,让那两个臭,让那两个自有办法的人……这一次将那个祸害了世宗十三年最后一抹荣光的‘已猪’——‘殷洪盛’彻底捉拿归案吧。”

……

1740年

津门

海风拂过夜色中漆黑的码头之上,四面却是寂静无声。

鼻子边上,有股若有若无的腥味,底下只听海水的拍打声,这一处却是一个建立在无人看守的荒废码头之上。

此地,就是赫赫有名的津门,

今夜,也是‘比’的整整第十五天,也就是所有人的重点。

按照傅玉和段鸮之前的追踪,改头换面的第五只蜘蛛目标任务‘殷洪盛‘想从津门乘黑船,偷渡去往南阳岛,从此再也不回到本朝,就可逃出生天,将过往罪行。在此之前,他们已将顺天府的数个存有重大嫌疑的孤独园,病坊和慈幼局纷纷清查,在捣毁了一连串窝藏的罪犯后,关于这一伙人幕后所涉及的实际交易也就越发清晰了。

火/药。

为自我武/装。

制□□。

为货币流通。

麻叶。

是走私货物。

最后,就是作为黑船蛇头,将所有人口货物运送往琉球,车臣等国,彻底地将一整个犯罪网络的利益收入脑胀。

脑子里似乎再一次根据这一根根蜘蛛网的每一条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这一推测来源于‘蜘蛛’本身的组织构成,因一直如同蛛网一样存在,这伙人每一次的犯罪其实都存在共同性。

这就像是一个闸口一样。

因伙犯罪者,是以一张网长此以往用他们特有的方式联络的。

关于彼此之间最注重的恰恰就是忠诚和秘密,最上面的人掌握着最多秘密,最底下的人只能被迫付出劳力,忠诚。

这种黑色世界内环环紧扣‘忠诚’,一座阴暗却也可怖的浮屠门一般建立在他们所犯的罪行带来的忠诚,是这帮恶徒为了保命而设下的投名状。

一旦一人终于毁了这份投名状,他们这一张牢不可破的蜘蛛网才能被外部的猛兽所彻底撕碎。

所以,津门码头,或许就是这个‘殷洪盛’最后孤注一掷逃离官府这场追击,而因今日已是最后一晚,即便在赶到津门设下埋伏前,二人已经对这一场在所难免的突击有着一番自我的对话。

彼时,他们就在津门码头的最后埋伏布局中,二人手中各有一把遂发枪,手心里却眼前也是冰凉,就在这时,傅玉就来了这么一句。

“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的么。”

“自由自在,做自己开心的事。”

这么想着,傅玉却也看了眼面前的段鸮,他很少会提他们俩刚认识时候的事,但是眼前,两个人的内心似乎也需要一点共同的目标。

“记得,怎么了。”

仿佛回忆起那一天夜里二人躺在江宁府的河床上眺望星河的情景,段鸮回答道。

“如果可以,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希望你脱离苦海,自由自在,不要和我一样,段鸮。”

“可我自己也在苦海,这该怎么办,我本来只是想要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早点看清一切,解脱自己的。”

傅玉说着倒也不无感慨,而段鸮对此只这么回答了他。

“那就一起逃离。”

“亦或者,一起迎接新的生命。”

这话说完,这一会儿埋伏在赶缯船下的二人倒是心里莫名地定下了许多。

两个人的手隔着些距离紧紧地握在了下,随之松开,但之后却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大约一个时辰后,随着一条抛下一根绳子的黑船向岸边接近,四面属于官府的暗号却已是伴着一簇对岸的‘冷光’亮了一下,另有一伙人渐渐地上了

肉眼可见,这伙人正是一路被他们追踪并锁定在津门的人,不出意外,他们具携带着大量的火铳和走私物品,不止如此,在那条上黑船势必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这个人曾主导了五年前的一切。

亦有着一重世人都看不穿的身份——‘殷洪盛’。

而就在傅玉和段鸮的眼底,那一场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共同记忆却也在一点点复苏着——

【“山一程,水一程——”】

记忆里的五年前,顺天府的城楼上,面孔模糊的红装绣鞋,盘发别簪的汉女低头怀抱着柳琴低低弹奏,酒歌繁华,连绵起这一夜皇城中的鼎沸之声。

她的双手轻轻地撩拨着琴弦,下方的人潮却在这空灵的高歌声中回荡着金戈之声。

女子嗓子中哼唱动听的歌,与眼前这一遭搅乱了天下的残酷混乱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上和人间。

盛世为天下纵情一曲,此曲乃前人纳兰性德所作,曲风缠绵而不颓废,用以描述紫禁和边关之间千里迢迢思念之情。

而它,名为长相思。

这一刻,天地之间像是出现了一团柔与烈夹杂的火,一座座点燃了海浪之上的明火被亮起在天际,火,是火,底下有服饰各异的百姓指着天空惊恐地大呼,在这万海群像之外,那歌声终于是一点点清晰了——

记忆里,长龄,还有许多人对自己的呼喊又一次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整个人从上方像只鸟儿一样坠落在地上,用一只血淋淋的手捂住眼睛的傅玉终于是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热烈,或者说难以诉说情感的弧度想起来了。

世宗十三年的那个漆黑血色混杂的夜晚。

他失去人生最重要支撑和信仰的那一晚。

海防线,和曾经神武门城墙上的一切重叠了,那是同一片烧起来的火。

扑通。

扑通。

心跳声像是回荡在耳边,直到他们俩冷却下来的情绪定格在黑船上,一个随其余蛇头们一起上了船的声音却是引入二人的眼底。

黑船上,这个人,就是五猪人当年背后的主使。

那一条被追上的旧橹船上,画着破破烂烂的山河社稷图的隔断屏风后,一个长得像是只老去了的猿猴一般的白发长辫子老者正一步步向船舱内部走。

他的脸上蒙着块黑布巾,年纪确实已近过膝但看的出来,这个人有着一张相当古怪的脸,所以才需要遮挡的这么严实,不被人发现。

天花。

一时间,对岸的气死风灯冷光还在一下下地闪,眼神却冷了一下傅玉和段鸮在黑暗的船底下看得分明,因为那正是远处另一条阿桂他们在向这一边传递消息。

明明只有半刻时间完成这场危险万分突袭,可这半刻,却也是主导着所有人命运的半刻。

“我从东侧上去。”

傅玉说道。

“你从另一边,找好桅杆和掩护,先抓‘殷洪盛’,再解救底下的所有人。”

“嗯。”

二人说完,跟随黑暗中其余官府势力找好定点的两个人已是沿着一个详尽的计划开始了包围捕捉,为了抓紧时间,他们在夜风中未有一刻停下。

按本朝律例,漕运商船由卫河进京,必经北码头大关完税后才可通行。

前面这一出钞关浮桥,是通往京师大道的咽喉,一天之中只早晚各开一次浮桥放行,最左边的由三条铁索相连的瓜皮艇,封锁着河道,用来防止闯关和冲击浮桥,而准备过桥的船只只能泊在浮桥两侧岸边等候,

在浮桥一侧漕船排列,桅樯如林,泊船岸上就是天津最早的百姓聚集地侯家后,店铺林立的街道就是估衣街。停船的客人、船户和水手到侯家后估衣街一带游逛,彼时这一带商业相当繁荣。

再往东行,河对岸就是天津南运河边的盐院衙门。

当下,在这样危险环境下伺机抓人的傅玉一个翻身进入船舱底部,而段鸮则从另一侧甲板进入了这艘私船的下方,除此之外,另有数十个身影也跟着在水下咬着根竹管埋伏着,他们俩的动作很快,亦是在等待着一个接近目标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候,一场异变却就这样发生了。

因港口风大,甲板下有一个蛇头似乎突然改变了出发时间,一时,抓捕计划不得不提前。

关键时刻,意识到情况一边傅玉和段鸮只得一面继续抓住船底缰绳,在码头港口拦截蛇头用以人口贩卖的黑船只,接着,傅玉已是一跃而上,在这赶缯船上抓捕‘五猪人’奇案的主犯殷洪盛。

“——!”

数声遂发枪和火/铳的声音响起,两边立刻混战了起来,这一霎那,双方已是完全地对峙了起来。

而在这其中,有两个身影却是势不可挡,恰似一团烈火般将这伙蛇头都活活吓到了。

因无论如何他们怎么抵抗,只要一撞上这两个人,却是手脚落得无用,还得被一脚踹翻在地,直接滚出船边缘掉到海里去。

这一场突围,只被夜幕下,身披海上红光的傅玉和段鸮从黑船从上到下的两层,打的人仰马翻,整个船上的可突破口越来越多,而距离他们的真正也在越来越接近。

“——啊!”

一个身手最好,位于最中央保护圈的黑衣蜘蛛终是面色煞白地捂着心口踢到了下一层。

黑暗中,从船底爬上来的傅玉和段鸮各自从两侧包抄着这个最中央双眼阴森的蒙面老者,各自流露出对眼前这一个局面而警惕和冰冷三人却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矗立着。

“报上你们俩人的名字。”

“否则,你们走不下这条船。”

“你们是谁。”

对面这‘已猪’话,这声音,都在一寸寸打在他们的心底。

一方面这心狠手辣的‘殷洪盛’占据着完全的优势,只要他挥手似乎就能再一次杀了他们俩。

而另一方面,段鸮有恐惧。

傅玉有恐惧。

只要是一个凡人,心中自然会有恐惧。

那么换句话说,这个人。

这个‘已猪’亦是有自己心中的最害怕的东西。

那么,他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或许——

或许那个办法——

“‘已猪’殷洪盛,你真不认识我是谁么。”

“还有他。”

“看看他的脸你看清楚他是谁了吗?”

“你是,你是段。”

“不,你们俩不是……”

这是一个冒险的不能再冒险的法子了,在顺天府通天叟旧案当事人,大名鼎鼎的‘已猪’本人面前彻底击垮

“不,不,可能!段玉衡还有海东青……怎么还会出现在这儿!你们俩怎么可能还会活着……可,可如果不是那两个人,那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怎么会知道是我!”

“殷洪盛。”

“跪下。”

“殷洪盛。”

“还不立刻给本官跪下!”

这一声震得那老怪物整张脸煞白的厉声呵斥下,嘴角都是鲜血淋漓,额发散落,过于压力感十足的面颊的段鸮眸色狠厉地扣下了手中的燧发枪,但与此同时,那‘殷洪盛’也已是面容失色,又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一只用尽了浑身力气掌心青筋暴露,死死扣住整张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煞白面容。

他用自己因老迈和疾病而痉挛不止的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头部,脑中轰鸣一片,只觉回到了无数年之前,同样的两个人在和自己又一次的作对,而当下暴起,又一下举起了手上的一个边置慢炮,这‘殷洪盛’却是一副鱼死网破般向着段鸮就抛掷了过来。

“傅玉!”

赶在这时候,朝着身后翻身而跃下的段鸮已意识到他们终于找到了这老怪物的突破口,他身上在上来时已系好了一根绳索,但即便是这样,差一点他还是被那突然引/爆的边置慢炮给直接从床上冲撞了出去。

一时间,一只手抓着被段鸮被浪花拍打着,他死死抓住一边桅杆的他无法喘息,唯有一道光直射进他的心底。

是一下也跟着跳下来的死死抓着他的傅玉在大声带着彻骨的痛和爱,红着一双已被金红色光芒和泪水充斥眼睛执着,疯狂而坚定地呼唤他的名字。

世上或许都无法想象。

所有记忆一股脑涌上,还有,和他素不相识,紧紧抓着,无论任何也不会放开的那一只手。

那个出现并救了自己,但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一只模糊的双眼看清楚的人到底是谁。

“原来,是你。”

“……段玉衡。”

“原来,一直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