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吭声,唯点点头。

“皇恩浩大啊……哼哼哼……远的不说,便说康熙帝在位时的吴兆骞,被流放边疆十数年,若不是其好友顾贞观用两首词打动了纳兰性德,说动他在康熙帝面前帮吴兆骞说话,后者多半客死他乡。当臣子的,又有多少能像我这样平安地回乡?我老喽,虽说是罢官,但也好过扛着一把老骨头最终碰个死无全尸。皇恩?哪来的皇恩?就因为这天下是皇上的,所以连我们这些臣子死后有块地掩埋棺材也是皇恩了。”

顾贞观,吴兆骞,纳兰性德……前车之鉴!只是他们明明都清楚,却总要等到身临其境后才知感慨,才解其中真滋味。谢君恩默默无言,如此世事他能说什么?

“唉,你这不说话的个性多半像你娘……”收住溜出口的无心之言,老者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实说,要不是你年纪尚轻,我深怕断你将来的美好前程,否则我定当劝你和我一同辞官归隐,以便全身而退。”

“退总是要退的,然退了之后我又能怎样?并非留恋胸口这串珠子,也不奢望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实乃因我不知所措。”前夜的醉意似仍有残余,他吐一句真言。

“不知所措?”老者犀利的眼神凝视谢君恩苦涩的笑容,“君恩,男子汉大丈夫在世行事需果断,怎可不知所措?你的个性……算了,今儿个也不说这些,人各有志。总之,我们此一别恐再无相聚之日,你念情,今日策马相送。我也不多说,临行前就送你几句忠言,你听得进自是好,听不进也全当我老糊涂说的是废话,忘了便是。”

“大人请讲,我自当洗耳恭听。”

“其一,你因官职公务得罪过朝中大小官员为数颇不少,这些年由于有你岳丈颐贝勒撑腰所以大家都不敢动你。可近来各皇亲国戚间的争斗瞬间激烈,我怕到时颐贝勒都自身难保。你今后行事千万要小心圆滑些才好,别学我的臭耿直脾性,到时连怎么死也不知道。”

“大人所言,正是我近来所虑。”

“你能意识到就好。其二,就是你的身世。当年由我做媒,由皇上御赐,让你和颐贝勒最疼爱的颐慧格格成亲,其中缘由你早就心知肚明。这些年,你仕途一帆风顺,多少都和那个辜负你娘的男人有关系。可照现在的局势看来,是福是祸实在难说。幸好皇上对你并没有表露出太着痕迹的喜爱和关心,否则一旦你的身世被其他阿哥知道,断不会有平安的日子。也因此,有关身世的事情,你必须自己严守秘密,也让颐贝勒闭紧嘴巴。”

“大人放心,我的身世……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爹是谁,我、我只是一名寡妇养大的孩子。”说到痛处,他强忍郁结在胸口的悲愤淡淡地道。

“嗯。”老者颇感欣慰,“最后,就是你的终身大事。颐慧格格是少有的贤惠女子,她去世之后你一直未娶是你对她的情深。然,你仍在而立之年,家里尚有位千金待养育,怎好总沉湎于已逝的夫妻恩爱之中呢?快快再娶一位合适的夫人主持府里的大小事务吧,这样你就不用为柴米油盐之类的家常事烦心了。近来皇上有意想为你再指一门亲事,趁此机会你要好好把握自己的前程,也莫要再惦念往事。”

再娶?谈何容易!与其说他怀念去世的妻,倒不如说他只是在不断地后悔。

“大人,姻缘之事并不是我辈等人能随心而定的。大人今天临行前的句句忠言,我定当铭记在心。我不善言词,就让我敬大人三杯酒为大人送行吧。”谢君恩解下挂在马背上的酒瓶,并从官服的袖口内取出早晨准备好的酒杯,斟满。

“好!饮了此酒,纵使再无相见之日,咱们也了无遗憾。”一仰脖子,便饮个酒干杯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留步。”

“我目送大人,大人还请保重。”

“保重。”两人深深地相视后,老者一个转身,走进轿内。

布帘落下,从此隔断这对忘年之交的音迅。轿起,队行,将站立不动的谢君恩越抛越远。回味着老友行前所留的一字一句,他仰望天地苍茫唯有空叹一声。

天,帝王之天!地,皆为王土!仅那一人之口,一人之手,就翻天覆地!而他们除了咬牙忍受之外,似乎也只有咽下苦酒数杯。

酒,果然是悲苦的杯中之物!那夜酒醒后,醉意全然未醒,也所以心略有悲伤,可是更多更难受的是无法全部忘却的清醒后的苦涩。

云颜的酒……还不够劲道,未能使他千愁散尽徒留空虚!

昼长夜短,转眼便到了七夕。谢府尚未婚嫁的侍从丫鬟们吃了晚饭便结伴提了灯笼出府游玩去了,只剩下上了年纪的杂役和老妈子留在府里,将院里各处的灯笼一盏一盏点亮。早出晚归,多日不见谢君恩的身影,晚饭后云颜陪谢盈坐在湖边乘凉。

月亮挂在檐角,风过,吹动湖波,似也吹得那亮洁的光晕一阵晃动。千里银河一泻无际,缀满苍穹,布成一张令世人仰首赞叹的星尘织就的网,隐约网罗住天下人无法预测得知的命运。草丛的暗角处,流萤一灭一暗地结群飞舞。看得兴起,谢盈拿着轻罗小扇连追带扑,玩得极为高兴。

“先生,我抓些萤火虫放在帐子里,晚上睡觉不点灯,一定很漂亮。”

不愿看无辜的虫子忍受孩子天真的残忍,云颜招招手,要顽皮的孩童坐回自己旁边。

“都洗过澡了,别再出一身汗,放了那些虫子。”

“先生不会又要我背诗背词吧?今天我练了一下午的字,已经很辛苦了。”灵动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一圈,她采取哀兵政策。

摇摇头,云颜笑叹道:“就你会偷懒,安静一会儿,我给你讲有关七夕的故事。”

“七夕也有故事的吗?”

“当然。你看天上那条由星星汇聚成的河流状的带子吗?那是银河。”

“银河啊,仔细瞧的话似乎真的在动哦。先生,那些星星一闪一闪的,比萤火虫还好看。好想爬得更高些,把它们都摘下来。”仰得脖子发酸,谢盈异想天开。

爬得更高些吗?好主意!云颜童心未泯,拍拍另一人的肩。

“要不要到坐到屋顶上看星星?感觉更好。”

“噫?爬屋顶?”想都不曾想过的情景,少女瞪圆了眼睛。

“要不要试试呢?”

歪着脑袋,胆子不小的女孩想了片刻后就兴奋地答应。两人在后花园找到一架扶梯,七手八脚地攀上屋顶。月虽不圆,但又明又亮,似一伸手便能触及。仰躺在屋顶,观望星空,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各自感叹。

“先生,您刚才所说的银河究竟是什么故事?”静下心之后,谢盈方忆起才听了个开头的故事。

“是很有名的传说,关于七夕,关于银河,关于牛郎织女星的故事。”眯眼出神地观察天象,她柔声地讲述。

“天上的皇母娘娘有七个美丽的女儿,其中最美丽最受宠爱的是织女。有一天她和其他六位仙女到凡间游玩,遇到了人间的牛郎。他们一见钟情,互许终身。织女为牛郎留在人间,两人成亲,过着快乐的平凡日子。但这事很快传到天宫,被皇母娘娘知道了。皇母娘娘非常生气,因为按天规,仙女不能嫁给凡人。于是,皇母娘娘派遣天兵天将,把织女捉回天上。牛郎不愿舍弃自己的妻子,遂带着两个孩子追到天上。皇母娘娘为了不让他们相见,便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银河。喜鹊们为牛郎织女的真情所感动,便在每年的七夕架一坐鹊桥,使得牛郎织女每年都能够相见。”

“啊,我知道,我知道!”谢盈清脆的嗓音传遍府里的每个角落,“我念过一首词,是唐朝秦观写的《鹊桥仙》,讲的就是牛郎织女的事,是不是?”

“不错。”

“先生,我觉得牛郎织女也不是很可怜,至少他们每年都能见一次面。如果织女或者牛郎谁死了,就永远也见不着了。”

“盈儿……”料不到她小小的年纪竟也有如此之悲的感叹,她不由得直起上半身看向谢盈,“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爹和娘啊,爹一定很想我娘的,今天是七夕,牛郎和织女能见面,但我爹和我娘就只能天人永隔。”

“傻孩子。”她不忍,将谢盈搂进怀里轻叹,“盈儿,你也想你娘吧?可是千万别在你爹面前说这些话,省得他更伤心。”

“知道。”谢盈乖巧地答应。

在星月的照耀下,两人再次仰望缀满宝石般星辰的夜幕,不可自拔地沉迷其中。

“小姐……小姐……你在哪里啊?小姐……”哑儿急切的呼喊声传遍整座谢府。

“真是扫兴。”谢盈埋怨归埋怨,但仍起身朝湖对岸的另一人挥手,“我在屋顶上,哑儿……看到了没?”

忙着找人的小丫鬟先是吓了一大跳,随后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小姐,老爷……老爷……找你……”

“爹回来了吗?”一连多天没见到谢君恩,谢盈又惊又喜。

喘不过气,来人唯有拼命地点头。

“先生,我爹回来了,咱们一起过去好不好?”

云颜好笑地看着缠着自己不放的女孩,无奈地摇首道:“你爹找的是你,我去干什么?快些过去吧。”

“那我去去就回来。”嘴巴里还说着话,人已经爬下梯子,“哑儿,快走,别让爹等急了。”

两个孩子瞬即一溜烟地跑没了影,独自依旧坐于屋檐上的人敛住笑意,无声喟叹。月寂,星默,只身一人备感冷清的七夕。

千古的绝唱,如牛郎织女的传说,能体会其中之八九,却永远也无法理解“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洒脱。

夜风清凉,等不到谢盈回来,她凝望星空的眼因时间久了便滋生出几分酸涩,不知不觉眼皮开始打架。忍不住涌上倦意,又贪恋清风明月的夜色,她随性地在屋顶上闭眼小憩。

静静地,似乎能听到风拂过发梢的声音。时间无声息地自指缝间流逝,听到府中丫鬟们回府经过湖边时兴高采烈的谈话声,随即又归于原先的寂静。

非常轻的呼吸声,另有微不可闻的风吹衣袂声,感受到当头罩下的影,以及盖在自己身体上的棉织品,她不解地微睁开眼。

“吵醒你了吗?高处不胜寒,怕你着凉了。”他站在梯子上,露出上半个身体,永远一副严肃的神情,只在眼神中透露出关切的担忧。

身上盖着的竟是那夜她为他盖上的薄被,抓着被子的一角,她不由得笑了。

“并没有睡着。盈儿呢?您怎么会来这里?”

“陪我吃了晚饭,我就让她早些休息。她告诉我你们方才在屋顶上看星星,我来过一次,见你闭着眼就以为你睡着了,所以回房取了被子,显然是多此一举。”谢君恩边说边爬上屋顶,挨着云颜的身旁坐下。

已经来过一次?她的心一动,笑容如水波般荡漾开。

“这几天都没看到您,朝中有大事发生吗?”

没有得到回答,他沉默了很久,接着仅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无声胜有声,察觉出藏于叹息背后的失望和心灰意冷,她转移话题。

“今天是七夕呢。”

“啊。”

不解风情的回答,了解他的脾性,她也仅是不在意地微微一笑。

“如此良辰美景,您没什么话可说?”

侧转首,他炯炯有神的双眸透露出一丝迟疑和犹豫,然后又举首抬眼望星空。

“如果……”他开了口,似乎很犹豫地止住后面的话,第二次转首,略有不安地凝视旁边的她。

她笑着,等他把话说完。

“如果,我说如果……”他一再沉默地仰望夜空,因心里的怯意而不得不躲避她温柔的目光。

“如果,云颜……你想要天边的任何一颗星,哪怕是月亮,不管用尽任何办法,我都愿意为你摘下。”

无法听到风声,更听不到“啾啾”的早鸣声,时间凝结在她惊异的目光中,天地间所有于此一刹那静止。

谢君恩话里的意思,自己应该没领会错,不……也许根本就是她听错了!云颜凝住的笑颜逐渐勉强地展开。

“您说笑了。”

说笑?谢君恩闭上眼,月光笼罩下的脸呈现出无望的苍白颜色。

“我……从来不开玩笑。”

“您的意思……”云颜愈发惊讶,话哽在咽喉吐不出口。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总觉得你就是那个能同我朝朝暮暮相处的人。我比较迟钝木讷,不善言辞。如若不嫌弃,还望你能长久地留在我和盈儿的身边。”

“为何突然说这话?”她欲抑止住狂跳的心,徒然。

“因为,”他露出颇为苦涩无奈的神情,“今天皇上说要为我指婚。”

心抽搐一下,她扭首冷言讽刺:“这不是很好吗?恭喜大人。”

“是吗?恭喜我吗?”难得的,他轻笑出声,“我回绝了,说是已有意中人。”

“那个倒霉的意中人想必就是我了。”

“啊……不,倒霉是什么意思?”他不知她的误解。

“大人不想抗旨,只好假装已有我这么一个意中人。可惜,要让大人落空了,我只是您替盈儿聘的先生,可不会是谁的心上人。”气冲冲地站起身,她便要下梯子。

“不是的!”谢君恩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云颜的胳膊,以一种急切却又诚恳的语气解释,“并不仅仅是因为要逃避皇上的指婚,因为如果非要我再娶,我希望那个对象是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子。”

呃……突然得无法再突然的告白!

俩俩相望,她哑然,他则静默地等待她的回答。

七夕、牛郎织女星、鹊桥……他、她相凝视的侧影,有那么些脉脉温情,又有那么些不可说的微妙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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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9:46:08 PM《穿越文合集》第六章 骤卷风云

大清夜宴1作者:叶迷

第七章 懒为迟妆

艳阳东照,无云的晴空掀开炎夏的清晨。对镜梳妆,铜镜中的清秀脸庞不知何时也染上了淡淡的忧,心中无奈的感叹竟已浮上额头眉梢刻成细细的纹。想起昨夜谢君恩的话语和自己不知如何反应的窘境,心跳不自禁地加快数拍。

年华已逝,却在这即将凋零的刹那,某个人欲摘下她这朵淡然得几欲被人遗忘的花。是喜?是悲?两者皆有,混成无法理解的感叹。但又该如何选择呢?她喜欢他,喜欢他的沉默和他的稳重,甚至他自私的悲伤,还有总是不住地为他的忧郁而心痛……仅凭这些,她就说不出任何一个拒绝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