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颜。”

他一怔,脑中瞬间忆起那些众人口中流传的蜚短流长,想到众人所确认的云颜不嫁的真正原因。颐祥见他不开口,便视作默许。

“说来也荒唐,在我未娶之前,云颜一直是我的红颜知己。我也想过迎她过门,但是依她高傲的脾性决不愿做小,所以我们才断了恩义。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拜在云颜石榴裙下的贝子也不仅我一个,可惜她仅是汉人教习的女儿,门不当户不对。云颜是个不甘人后的女子,所以婚姻大事也就蹉跎了。”

“这同我娶她有关系吗?”预料中的陈述,早有心理准备的人冷静地反问。

“什么关系?”劝解者一脸大惊小怪,“当然有关系!你是书念多了,变迂腐了!云颜想方设法要嫁进谢府,冲着的是谢夫人的正室位子!”

云颜嫁他是因为谢府正室夫人的名分?这算什么荒谬的理由?被看作迂腐的左副都御使好气又好笑,轻蔑地望向另一人。

“恐怕你是误解了云颜,她从没说过要我娶她,我拒绝婚事的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欢她。”

“不会吧?照我看这就是她的心机之深。想当初我和她在众人眼中分明是两情相悦的,谁知只因为我不能娶她为正室,她便同我恩断义绝。”颐祥狡辩,随口胡扯。

笑话!就算颐祥所说属实,可在谢君恩看来皆是胡言乱语。什么两情相悦?什么恩断义绝?明明是颐祥先要娶他人为妻,反过来却指责云颜不愿在一棵树上吊死。只是不甘被遗弃而已?何必要用那种说荡妇的口气?

“够了!除非我出家当和尚,除非我死,除非云颜不答应,要不然我娶云颜是娶定了。五贝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吧。”

丝毫不客气的逐客令,心虚的人哆嗦着起身,躲过对方炯炯有神的逼视。

“你……会后悔的……”有气无力的软弱话语换来谢君恩的嗤鼻声,听得说话者一脸羞恼,急急步出书屋。

书房门被无情地关上,隔断外界对屋内几近无聊的干扰。而充满人情事味的天地间,何处都无清静之处。

“五贝子就这么走了吗?”躲在墙角的艳红现身而出,上扬的艳色红唇隐藏着对眼前男人的鄙视和嘲讽。

“啊……”受惊吓地抖动七尺之躯,颐祥看清现身之人后马上换了个温柔笑脸,“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怎么,等我等得急了?”

抿唇一笑,艳红轻浮地将身躯靠向身旁的男子。

“正是,五贝子果真懂我的心。可惜……”她横他一眼,尽显眉角唇畔的妩媚风情。

“可惜什么?”

“可惜你为了得到云颜所下的苦心怕是白费了。”见他一脸错愕,艳红反倒一脸得意,“方才我在书房外听得一清二楚,凭我对男人的了解,五贝子真正的目的怕不是为谢君恩,而是见不得云颜另嫁他人罢了,依我看……”

被一语道破心机的人急忙用大掌捂住女子的艳唇,情急道:“我的好姑奶奶,知道归知道,用不着都说出来啊。好,你说,你想怎么着儿?”

鱼儿上钩了!艳红拉下捂住自己嘴巴的大手,笑得又美又魅。

“简单。我可以不计较以前五贝子骗了我,害得我人财两失的事情,但您多多少少也该补偿些给贱妾吧?贱妾别的不求,就希望五贝子遵从以前许下的诺言,迎贱妾进门。贱妾也知道以贱妾的出身是配不上颐贝勒府,所以就算是当小的贱妾也甘心。”

“娶你为妾……这……恐怕……”即使是小妾,迎一个风尘女子进贝勒府也未免要叫人笑话,何况他凭什么非娶她不可?

“忘恩负义的负心汉,男人没个好东西。”读出他内心的计较,艳红拧一把颐祥的胳膊,“好吧,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这样吧,你今天把我接出谢府,找一处幽静舒适的地方,再给我些银两度日即可。”

要他金屋藏娇?这个方法也可行,但一时之间他不知去哪里弄出置屋的大笔银子。

“愣着干什么?只要你把我安排妥当了,我就想个法儿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云颜,叫你们贝勒府不至于为她和谢君恩这门亲事掉脸面。”

“真的?”若能得到一直得不到的女人,他不妨一试,何况此次还能左拥右抱。

“自然当真。”艳红信心十足,“不过,您至少先把贱妾接出谢府吧。”

“对,对,我这就找李管家说去,你等着。”

望飞奔而去的背影消失于转弯暗角处,艳红凝住笑意,握紧丝巾的手攥成拳。谢君恩、云颜,莫怪她行事狠毒,实乃像她这样的风尘女子求生存不容易。

当初原和县令串通好,硬是设计跟了谢君恩到京城,原是指望谢君恩会因无法推拒她的美色而纳她为妾,等过些年再扶正。料不到,谢君恩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不光如此,他竟宁愿不娶格格,而要娶一个毫无背景的汉女。认清现实,她只有挑拨谢君恩、云颜和颐贞格格三人之间的关系,指望通过颐贝勒家的势力使得谢云两人屈服。不想,上天竟把一年前的负心汉送到了她面前。大好机会不可错过,她艳红终也有出头的一天了,哪怕是把谢府害得家破人亡!

谢君恩对她的怜悯算什么?谢府收留她的恩情又算什么?颐祥对她不是真心又如何?颐祥将来再遗弃她又怎样?

她已不是当年的她,这次她会把所有可靠的紧紧攥在手里。而她和颐祥之间,此次玩物与掌控者的角色要相互调换了!

掌灯时分云颜才带着谢盈回到谢府,正欲到厨房做几个拿手菜下酒的她一进门便被管家请到书房。窗外映着斜阳,四面墙窗全打开,然仍是一室的昏昏黄黄。没有点灯,谢君恩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背阳处,不动如山。

“怎么不点灯?”云颜上前微笑道,试图改变屋内隐约弥漫开的寂寥气息。

许是闭眼小憩中,静坐的人抖了抖肩,颇为惊讶地抬首看罩着一层夕阳残晕的人儿。

“回来了吗?”

“嗯,很累吗?怎么就在书房睡着了呢?也不怕着凉。”她着手帮着整理摊在书桌上的公文书籍,“今天又向酒娘讨了个酒方回来,待过阵子酿了新酒,给您尝尝。”

“难怪耽搁到如此之晚。”

“等很久了吗?”第一次发觉他的别扭,云颜轻笑着安慰,“下次不会了。想吃什么菜?我这就到厨房准备。”

“不急。”他拉住她的手,拉近两人的距离。

晦暗的光线中,凝望彼此的眼神流溢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还有两人谁都说不上来的无形感伤。

“云颜……我是个无趣的男人……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辈子吗?也许明天我就会被罢官,身无长物。”

“怎么说这种话?我嫁的又不是老爷您的官位,如果明天您被罢官了,那么我们就去江南,那儿不是您的家乡吗?我们可以开一家私塾,一边教书一边酿酒。”

她含情脉脉地垂首,纤手轻抚上他有着刚硬线条的脸庞,诧异他竟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为什么问这个?不像平日间的您。”

“前些日子得罪了八阿哥……”顿了顿,他叹口气又补上一句,“下午的时候颐祥在此和我谈了会儿话。”

“是来劝你别娶我的吧?”就算谢君恩不回答,她也有肯定的答案。

不否认地沉默,谢君恩又叹一口气。

“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明明知道你和他不可能,明明你要嫁的是我,但还是想问你,当年你和颐祥之间……”

她和颐祥之间……她能理解谢君恩心里的不悦。悄然挣脱他的手,她倚窗而立,让自己完全融于天地间那末夜降前的怀旧色彩。

“很早的时候,大概是从我爹教会念诗的时候,我就很喜欢纳兰性德的词。也想着,总有一天自己挑选的夫君要有纳兰那样的才华和深情,许是年少轻狂又带着份自傲。同那些贝子贝勒格格们处得久了,多多少少我就只看到那么几个人。颐祥应该是几个贝子中有些才情的,自然我们就走得近了些。我不知道他对我是怎么看,至少以前我是把他看作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知己。”

想了解云颜的过去,更想以后一起幸福,他静静地听着。凝视着她笼着暗影的柔媚侧脸,他不安的心不自觉地沉静和平稳了几分。

“那一年,我十八。有一个贝子上门求亲,说要娶我当小,被我爹和我赶出门。当时我又羞又气,一气之下便换了男装,要颐祥陪我去逛八大胡同的妓院。”

说到这里,云颜停顿了话语,转首察看谢君恩的表情。没有皱眉,也没有流露鄙夷及其他厌恶不屑的神情,谢君恩的平静使得她有勇气继续诉说。

“就在那一夜,我们遇到了名妓艳红。有点奇怪,妓女都喜欢用艳红这个名字。”她不知在嘲讽什么地笑了笑。

“艳红很美,那种美绝不带有风尘女子的卑贱,却又楚楚可怜得叫人爱不释手。颐祥当夜就成了艳红的裙下之臣,但想得到艳红垂青的王孙公子多了,颐祥一个区区五贝子根本不算什么。颐祥求我帮忙,少年游戏生性的我答应了。让颐祥找一处幽雅之所,备好了酒菜,请了艳红过去抚琴。想必我同艳红之间有些缘分,当识破我是女儿身后,她觉得我俩相谈甚欢,便说定了结拜姐妹。也因此关系,颐祥和艳红越来越亲近,终于在处心积虑的安排下筹钱帮艳红赎了身,接她至近郊的一处静宅内安顿下来。”

“谁知一年后,颐祥却应了吉格格的亲事。艳红原就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她求颐祥宁可脱离贝勒府自食其力,也莫要碍于父命娶一名不爱的女子。颐祥虽表面应承,实则仍照样迎了新娘过门。他心里打的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想艳红也只能默默忍受。他不了解艳红,可以说他根本不想了解艳红,自始至终,他看到的想到的都只是艳红的姿色。熙祥成亲的第二日早,我去看艳红,可看到的却只有艳红的尸体。”

眼眶红红的,鼻子也是酸酸的,想到多年前的过往,至今云颜仍觉无以复加的悲伤和绝望。

“她说,都说妓女无义,戏子无情,如有一天五贝子负她,她却绝不负五贝子,纵然是玉碎瓦全的下场。好一个玉碎瓦全,她死了是她的贞义,然她的五贝子却依旧风流倜傥。”

“云颜……”谢君恩轻拥难过的人入怀,无话安慰,唯感觉肩头的衣衫湿了一片,心中涌起强烈的内疚。

“是我不好,不该多问。”

她拼命摇头,吸吸鼻子,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应该问我的,我不想将来你会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呢?这些事同我娶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即使要责怪,也只有责怪颐祥。”

“你不介意吗?外头那些关于我和颐祥的蜚短流长。”她推开他的怀抱。

“为什么要介意?我相信你,颐祥是怎样的人我清楚。”他露出一个笑容,令云颜放心,并用衣袖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滴。

“都不知道我们的云先生竟也会为陈年旧事掉眼泪。”

被调侃得微微发窘,她双颊发烫,故意扭头看窗外黑幕降临的夜景。

“我在想……”

他不语,等她说。

“艳红以死明志的事情让我从年少轻狂的大梦中清醒,当时才明白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在各王孙公子身上寻找纳兰性德的影子是件多么可笑的事。纳兰性德是很久以前已死的人,才华也罢,对其妻的忠诚也罢,就算现今有人都能做到,但也绝不会成为他。儿时的轻浮啊,要不是我的轻浮与自以为是,断不会觉得颐祥的花心和轻佻其实是一种文人雅士的风范,也绝不会把艳红送入他的怀抱。”

“何必过分自责,这种事情说到底都是男人的错。我娘也是被我爹遗弃的,所以我深深地清楚,何者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虽是劝解云颜的话,但说着说着他眼底也浮出悲伤的色彩。

“可是,突然间我就怕了起来。”她鼓起勇气直视谢君恩漆黑的深情双眸,“我怕……”

注视她在阴暗光线中模糊了表情的脸,他的心漏跳一拍,似是不祥的预兆。

“我怕,我答应和你成亲,是自以为是地又一次年少轻狂。君恩,成亲的事能不能等过些日子再说?我们能不能多给彼此一些日子,好确定自己的真正心意。”

温柔地微笑的云颜能打动他的心;而哭泣后的云颜更令他心揪啊。如果她仍保有年少时的那份任性,那么他就该以自己成熟的宽容默默地包容。

“放心,多久都没关系,我会等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回答,朴实得叫任性的人忍不住搂住他的颈项。

泪又再流下,为有些悲伤,可又绝对是幸福的相遇相知!

10

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9:46:09 PM《穿越文合集》第八章 谁为君歌

大清夜宴1作者:叶迷

第九章 长歌寂寥

花园内的金桂开花了,桂花的芳香引得路过的丫鬟家丁们驻步不前,郁而不浓的香味提醒人们中秋将至,灶间内随炊烟散开的是熟了的月饼肉香。遣开了多余的仆佣,云颜一边给肉馅调味一边若有所思,未顾及身旁的谢盈笨手笨脚地做坏了整整一圈十数个月饼。

已经同谢君恩多天没说过话了,仿佛他真的是给她时间安心考虑清楚自己的选择。她在害怕,害怕自己和谢君恩不合适,害怕承认对自己没有信心,害怕再看到不幸。年少未解世事的云颜,做着一个有关纳兰性德的痴情之梦,天真地以为云云满清王孙中总有一个是像他那样的贵公子。

颐祥的负心,艳红的坚贞,可悲的结局除了让她恍然初醒外,更叫她的天真无地自容。于是,她收敛了那份自傲的轻狂,圆了锋芒毕露的棱角,也懂得世间不遂人愿的悲哀。

她怕……怕自己只是因为谢君恩与纳兰一样都遭遇了早年丧妻的人生悲苦而动了心,并怀疑自己对其的感情。允许自己错一次,但绝不可以第二次犯同一个错误。

“先生,这月饼好难做。”谢盈不耐地嘟起嘴,完完全全丧失信心。

回过神的人乍见一脸肉馅和面粉的女孩不由莞尔一笑,以丝巾帮她擦拭干净。

“做不成没关系,只要你待会儿多吃几个就行。”

“自然,我要吃先生亲生做的。”

“每个月饼都一样,你哪能分得出是我做的还是厨娘做的。”她笑着将谢盈做坏的饼状物一一收拾掉。

“我有做辨别的记号嘛。”谢盈很是得意地昂首。

“咦?有吗?”云颜看了又看,并没发现任何异状。

“当然有啦,我不告诉先生,谁叫先生这几天都心不在焉的。和爹见了面又不说话,爹不说话也就算了,他原就不爱说话,可是连你都不说话就奇怪了。”谢盈心直口快地诉说不满,孩子就是孩子。

“是吗?你也这么觉得吗?那么今天看到他我就先开口说话吧,毕竟有些事情光靠想,不去尝试的话,永远都想不出答案。”像是回答,却也是自我鼓励。

“先生……”谢盈痛苦地皱起双眉,“盈儿我一点都听不懂你说什么,怎么办?”

“你不用懂,只要吃月饼就行。”她捏捏故作老成的孩童的鼻子,干净的小脸一瞬间变成了戏台上的丑角。

“要我吃、吃、吃,我会吃成厨娘那般肥,我不要。”别扭的抱怨换来师长的笑颜,谢盈也松了一口气地笑出声。

“我去找哑儿来一起吃,然后吃不完的就要她带回家给她那些兄弟姐妹吃。”

“哑儿大概在李总管那儿帮忙,你去找她吧,顺便帮我找找厨娘,该把厨房让给她们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