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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姑娘脑子里是空的,想到什么,嘴里同时就说了出来。“她”再次哑然失笑,“我回来了,他们还不知道,如此而已。你是昨天那个女娃,阿盼娥,是不是?”君知的笑看起来也是空的,那么温柔,却那么远。

“哦。”阿盼娥脑子里的事不会连接起来,她绝不会把“别人不知道君知姑娘回来了”的事实,变化为“她是怎么进来的?”这种疑问,她只要知道小书童错了,就足够了,“我是阿盼娥,我十六岁了,不是女娃。”她大声说:“我是来干活的。”

“是不是女娃,不看人年纪的。”君知微笑,“我带你去厨房,以免你又迷了路。”

阿盼娥无端地有些脸红,她不是很懂君知话里的意思,“那‘君知小姐’是女娃吗?”

她这样傻问,君知忍不住笑了,“不是,‘君知小姐是不是女娃。”他放开压住她额头的手帕,血已经止住,“走,我们从这里走。”

他领着阿盼娥,从这间独立的房子的地下通道,慢慢走出了房子。

一直走到了走廊上,阿盼娥才偶然想起,咦?为什么房子会有狗洞?可是跟着君知忙忙地往她完全不认识的路上走,她一下子就把这个疑问忘得干干净净。

众人看着君知带着阿盼娥走向厨房,眼里流露着各种各样的不可思议和不可理解的神色,却由于种种原因,谁也没有开口问。

因为君知这么一带,大家对阿盼娥也就特别客气,她在这里落户,居然一点麻烦也没有过。自然,对于阿盼娥本身而言,她是一点也感觉不出来的。

然而对于“干活”而言,阿盼娥却是非常机灵也非常有天分,在她一片空白的脑袋中,毕竟有一片特别灵光的地方,那就是——买菜。宝福真是看对了人,让阿盼娥上市场去买东西,那真是精打细算,连买带送,一两银子买了三只鸡十斤青菜两个萝卜一条排骨两条鱼,葱姜韭蒜另送,当阿盼娥回来的时候,品安坊的人都当她是抢回来的,用防贼的目光看着她,并且差点叫人关了大门以免铺主人追上门来要债。

但阿盼娥就有这本事,几天下来,品安坊也习惯了——原来银子是这么个好东西,一点点就可以买这么多东西,为什么原来都不知道?

阿盼娥真是个好东西——省钱啊!大家都这么想,宝福真是做了次大好生意,请了这么个丫头,勤快、听话、能算账、却又脑袋空空,说什么她都不会记住,当真是个宝。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阿盼娥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她在品安坊块一个月了,很少见到“君知小姐”,这让她很想念,但是她更大的疑问是——她没看见品安坊卖书啊!诺大一个品安坊,书名满天下,但是,前来的客人似乎吃饭聊天说“书”的多,买书的没几个,那钱

呢?坊里的钱从哪里来?为什么宝福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有钱的样子?对人说话,也总是那么凶的?反倒是“君知小姐”人很好,但“她”又常常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真奇怪啊,不卖东西,也能有钱?这就是阿盼娥这一个月想不通的事情,所以她拼命地给品安坊省钱,真怕它一不小心,就倒闭了。

“阿盼娥,过来,宝福叫你去给客人倒茶。”远远的有人叫。

“好啊,我来了。”阿盼娥洗了一半的菜,擦了擦手,就往前厅跑——她知道坊里一来奇怪的客人,宝福就会叫她去倒茶,大概因为她笨吧,阿盼娥自己也知道的,她没厨房里吴妈那么聪明,只要被她听到一个字,她就能编出个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来。

进了前厅,她一眼望见了一位好尊贵的少爷,穿着一身锦绣的衣服,背后两个随从,站在那里瞪她,让她心头打一个突,好凶的两个人。

“阿盼娥,叫你倒茶,茶呢?”宝福看她挂着条围裙,手肘上都是菜叶渣滓,忍不住大皱眉头,“品安坊的丫头,怎么能这样没有规矩?快去把手给我洗了,送茶上来!”

她丢了品安坊的脸!阿盼娥吓了一跳,“是、是。”转过头,她就要往来路奔。

“不必了,少爷不喝外边的茶。”那好尊贵的少爷的一个随从说话,声音也是凶凶的,像老虎说话一样。

“阿盼娥,你下去吧。”宝福不耐烦地挥挥手,“没事了。”

“哦。”阿盼娥无端被人叫来,又无端被人赶走,奇怪地看了宝福和那好尊贵的少爷一眼,突然心头微微一跳——这个少爷,长得有些像——君知小姐。她认人的本事和买菜的本事都是第一流的,这个少爷看起来比“君知小姐”年轻一些,只是“君知小姐”看起来像慈悲的观世音菩萨,身上像打着菩萨的烙印一样,她看见“君知小姐”很多次了,都感觉“她”走路轻飘飘的,不带尘,就算偶尔在院子里走走,也空空荡荡,像院子里根本没这个人。

想着,阿盼娥低头往回走,眼前一暗,迎面有人!她本能地向后一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抬起头来,进门来的人正是她刚才想了许久的君知!

君知吃惊地看着她,每次见她,她总是跌倒在地,不是一头的血,就是一头的包,如今还带了一身的菜,对着门里的人点头示意,“她”把阿盼娥扶了起来,拍掉了她身上的尘土,“怎么了?”

阿盼娥闻到“她”身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很好闻,皱着鼻子嗅了几下,“我来倒茶,忘记端茶盘子了。”她老实地说。

君知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不必喝茶,你下去

吧,等有事再叫你,好不好?”

她的长发微微倾覆在阿盼娥的手背上,阿盼娥有些失神地望着“她”端庄素雅的脸庞,那样修颀的身段,那样慈祥的眼神,“君知小姐”好有气质。她羡慕了,如果她也有这样好的气质,就不愁嫁不出去了,“好。”她小小声地说,心里有些留恋,不想离开好味道的“君知小姐”。

“去吧。”头顶的声音像来自金顶的纶音,虽然温和慈祥,却隔着云端很远很远。

“哦。”阿盼娥乖乖地走开,宝福走过来关上了门,把君知小姐关在了房间里。

“二哥。”门关上,那“好尊贵”的少爷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久不见了。”

进门的君知缓缓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年丰姿飒爽,富贵雍容,很像十三年前某个他至亲至爱至敬至畏的男人,如果自己没有死,大概,如今也会是这个样子。

“这位是……”他的眼依然带着空旷的慈悲,他的瞳依然是浮云的怜悯,即使见到了最不想见的人,君知的眼睛依然如故。

“这位是盾郡王永璋,小姐,不,公子,他是您的亲弟弟,您还记得吗?”宝福小心翼翼地说,“永璋郡王。”

君知缓缓放下袖子,他的衣袖迤逦缓长,衣袖一垂便显出他纤雅的腰肢和风吹欲起的神韵。做了十年的“女子”,他早已经把女人的柔和静揉入了骨子里,即使要他换上一身长衫,恐怕仍然是风吹柳骨的味道。这一放,连永璋都有些呆,那感觉并不是弱,却是男男女女都要膜拜的圣静。只听他说:“永璋?我记得。”

永璋等着他往下说,等着他露出惊愕或者害怕甚至冷漠仇恨的神情,但是君知没有。他抬起头来对着永璋一笑,就说了那五个字,没有了。

“二哥,说实话,自从‘端慧太子’死后,皇阿玛郁郁不乐。”永璋走近一步,“三弟这些年遍访名士,征骑四下,费时九年,才知品安坊‘君知’之真相。二哥可知,你额娘淑佳皇贵妃自你死后又复生下你七弟永琮,皇阿玛偏好嫡子,本想封永琮为太子,但七弟亦是早亡,这几年来皇阿玛与你额娘都郁郁寡欢,如果二哥能随我回宫,必能使皇阿玛与淑佳皇贵妃重展欢颜,甚至,二哥可能登基为帝。”永璋撩开衣裳下摆跪了下去,“请二哥看在永璋一片孝心,跟永璋回宫吧。”

宝福脸上肥肉一动,看着他这位端庄素婉的“太子”,他是永琏额娘金佳氏的心腹侍卫,当年永琏被活埋,正是他看在眼里,通知了永琏的师父前去救人,此后随“君知”江湖漂泊,虽然官腔难改,却对这位故去的

“太子”忠心耿耿。

君知从不愿回到过去,但是宝福时时刻刻,不忘这位“小姐”曾是太子,是当今皇上惟一将他的名字书写在“正大光明”匾后的太子啊!这个江山、这个天下,本就是属于端慧太子的,太子是绝代之才,凭什么——要一生沦落在这书坊里乔装成女子?他是天之子!本就该有荣光环绕锦袍加身,就应该治国安邦,为什么要在这里荒废?

“永璋。”君知的声音轻若浮尘,“若我要回宫,十三年前便已回了,何必等到今日?”他走了一步,背对着水璋,“皇阿玛自有皇阿玛的眼光,他要谁为嫡,就是谁为嫡。永璋,即使你手中有我,也是无用的。”君知转过身来,他比永璋略高一些,垂下眼看着他,“当年我死,他不曾立你,如今即使我复生,他也不会为了我立你。”

永璋脸色微变,却听君知慢慢地说:“没有用的,皇阿玛如果会为了谁而改变立嫡的人选,他就不是皇阿玛。永璋,你明白吗?”

宝福也脸色微变,太子他……十年来依然不曾改变当初换妆做女子的初衷,也许是当年的两刀惊破了他的心,使他对宫廷对权力如此漠视,如果恢复身份的结果是不得不走人那个波谲云诡的圈子,他宁愿换妆做君知!也许是打小习惯了,他竟不觉得这一身装束是耻辱!是皇家男子的耻辱!宝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

“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永璋有些狼狈,涨红了脸,“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想请二哥回宫,让皇阿玛高兴……”

君知拂了拂衣袖,停住,“永璋,很高兴见到你长这么大,我这里是书坊,你若进来谈书,品安坊自然扫榻相待;若谈其他,还是请回吧。”

“‘小姐’……”宝福叫惯了小姐,纵然心中依然管他叫“太子”,但嘴里的习惯改不掉, "盾郡王是好意……”

君知的目光向他掠来,带着大慈悲的怜悯,“宝福,想回宫的人,是你吗?”

宝福张大了嘴,看着目光怜淡的君知。

“品安坊开业十年,稳定恒长,若无内人相邀,永璋又怎么会知晓朔平府的君知就是永琏?”君知一语道破宝福的热心,“宝福,我知你为我不平,但是……唉……你呀……”君知一声叹息,没再说下去。

永璋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流转,有了微些变化,“二哥,我的意思已经清楚地说了,你若有意答允,三弟自会派人来接你。”他这句话落在前头,让人一听就知道品安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否则君知答允与否,他又怎么能知道?即使知道了,又怎么能立即派人来接?君知的目光停留在宝福的身上很久,直看得他低下头去,才回答:“好。”

阿盼娥从前厅走出来,继续回去厨房洗菜。

“今天坊里来了个俊公子,和小姐单独谈了好久。”厨房里的三姑六婆在讲话。

“胡说,宝福明明也在房里的,怎么能说‘单独’呢?”

“宝福一心只替‘小姐’想,那怎么能算一个人?今天来的公子据说来头好大的,外面带了许多侍卫……”

“那咱们家‘小姐’有福气了,若是嫁给了这位公子,品安坊日后不怕人丁单薄,也不怕人家说咱们是‘姑娘’当家的好欺负!好歹也找个靠山!”

“是啊是啊,‘小姐’若嫁给了今天这位公子,当真是万幸了。‘小姐’这么好的人品样貌,居然这么多年嫁不出去,这世上哪里有天理啊?”

“哇,如果‘小姐’嫁了,日后生出个女娃出来,和‘小姐’一个模样,那该有多好……”

啊?阿盼娥越听越糊涂,从“‘小姐’、宝福和俊公子在一起谈了很久”,因为“宝福是‘小姐’的人”所以宝福就不算一个人,变成了“‘小姐’和俊公子谈了很久”;然后又能变化,变成“‘小姐’如果嫁给那位公子……,’随后情况直转急下,成就“‘小姐’嫁给了姑爷以后如果生了女儿……”

‘君知小姐’要嫁人了?阿盼娥一边洗菜一边满腹狐疑,可是刚才看见他们一点也不像在谈婚事啊,‘君知小姐’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一点新娘子哭哭啼啼的样子都没有。她见过隔壁的胡姑娘嫁人,嫁的时候,哭得天都塌了地都裂了,好像人生从此终结再也没有希望的样子,因为她要嫁的是隔街杀猪的。但是‘君知小姐’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啊。

她的味道很好闻。阿盼娥低下头,轻轻地嗅了一下胸口留下的微些气息,像一点点墨香,一点点白云和菩提的味道,是慈悲的气息。抬起头来,三姑六婆的议论已经从“如果生了女儿……”到了“哪一种药物最滋补最能安胎……”

“‘君知小姐’——不能不嫁人吗?”阿盼娥突然插口进去。

吴妈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像看着一头猪,“不嫁人?身为‘女人’,嫁不出去是耻辱!你难道不懂吗?‘君知小姐’老大不小了,再嫁不出去的话,就要成品安坊的笑柄了。”

“可是……你们不会舍不得吗?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好漂亮好漂亮,好像院子里的菩萨。”阿盼娥虔诚地说,手里握着一把白菜,“我好喜欢她。”

吴妈嗤之以鼻,“咱‘小姐’的漂亮,那是菩萨给的,菩萨要咱‘小姐’普渡众生,才给了‘她’菩萨相貌。你洗你的菜吧,咱‘小姐’那是气质,是画儿也画不出的气质,你卖豆腐的,能卖出那味道来吗?”她菜刀一剁,‘‘今儿做些滋身健体的菜,‘小姐’如果要嫁了,就要有个好身体,好养出白白胖胖的大娃娃,‘她’男人呢,才会喜欢‘她’……”

阿盼娥不知为何,听到“‘君知小姐’的男人”,总会忍不住有一种特别排斥的感觉。

“君知小姐”,那是天上的仙,怎么可以嫁呢?

“笃笃笃——”

敲门声,这声音是夜里品安坊的丫头给‘小姐’送夜宵。

“吱呀”一声门开了,长衣长发的“女子”即使在夜里看来也似菩萨而非女鬼,略解的罗衫,露出“她”曲线均匀的肩。送夜宵来的阿盼娥猛地一怔,那肩,在月下泛着细腻的光,线条单薄得让她的心突然一震,突然好想抱住这“菩萨女子”好好哭一场。

君知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莞尔而笑,这丫头脑子里特别空,特别不能藏心事,“怎么了?”

“啊——”阿盼娥突然惊醒而叫了一声,手里端的盘子差一点“当啷”落地,幸好君知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否则吴妈一晚的心血就要见地板去了,并且可能她自己还要来擦地。

“我我……我觉得小姐的肩让人看起来想哭……”她张口结舌,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我……我来送夜宵,是吴妈做的,特地做给‘小姐’吃的。”好不容易把要说的话说完,阿盼娥空白一双眼睛精灵流转,却词不达意。

她的意思是说,她感觉他很孤伶吗?君知微怔了一下,不自觉地拉紧了自己的衣襟。他原本没有留心衣裳已经滑过了肩膀,“我没有叫夜宵,吴妈怎么会做了夜宵叫你送来?”

阿盼娥脸上有些红,“吴妈说……”

“吴妈说什么?”君知闻着盘子里东西的香味,渐渐皱起了眉头。

“吴妈说,‘小姐’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补身体,日后才能给姑爷生个胖娃娃。”阿盼娥鼓起勇气说完。她的嗓门本就很大,这一正气一说,倒是整个院子,说不定整个品安坊都听见了。

宝福在隔着一重院子的房间里听见,“噗”的一声,一口茶呛在咽喉里,差点要了他才四十四岁的一条老命。

君知吃惊地望着阿盼娥,这丫头总能让他吃惊,总做出一些惊人之举,“补身子?这是谁的主意?”

“吴妈。”阿盼娥说,又赶紧摇摇头,“不,是我们大家的主意。”

大家的主意?姑爷?孩子?尽管君知才智不差,也是绕了七八道弯才知道她在说什么,望着这单纯明快的小丫头,一时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居然愣住了。

“我搁在这里了。”阿盼娥小声地说,把盘子放在桌上,转身准备离开。

君知的目光落在那夜宵上。补身子的补品?他哭笑不得,女人啊女人,这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微举衣袖,他拂了一下乱过额际的发丝,摇了摇头。做女子,还有这等麻烦?他换妆十年,居然从未想过。

“‘小姐’……”突然有个细微的声音传来,君知的目光自盘子转到门口,阿盼娥回过头来,满脸是欲言又止的神态。

“有事?”他记得这个小丫头,特别痴茫、脑子里不装事,也不懂体面和教养,是特别纯的人。他心里对阿盼娥亲切些,因为他知道其他选进来的丫头都有种种复杂的心事,独她没有。

“我喜欢‘小姐’。”阿盼娥转过来面对着君知低声说,眼里都是崇拜的神色。在她眼里君知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女人”,是她卖一辈子豆腐都赶不上的成熟,就算她和君知一样念完这屋子里所有的“书”都不能和“她”比肩的有气质。

喜欢……我?君知怔然。

在阿盼娥眼里,“君知小姐”过了很久,才微微一笑。

“她”微笑起来的样子极端素,仿佛眼望的都不是人,而是足下云涛滚滚里的茫茫苍生。阿盼娥望了“她”好久,才咬了咬嘴唇走了。

傻丫头,她好羡慕他呢!君知合上房门,什么也没有说。

阿盼娥是个傻瓜!进品安坊的第一天,大家已经有共识。

这几天,品安坊的三姑六婆们有了一个新的共识,阿盼娥是个大傻瓜!

她居然学“君知小姐”散发。一头乌发柔顺光滑地落在身后的腰际处,随着“她”的动作和着长衣长袖略略飘荡,整个一个踏舞欲飞的感觉。阿盼娥的头发一样乌黑秀丽,但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气质的差别——她散发看起来就像个女疯子。那一头长发跟着她跑过来跑过去像野马颈后的鬃毛,怎么样都美不起来。

“阿盼娥,你能不能把你那头头发给我绑起来?品安坊的丫头不能像你这样没有教养。你知不知道你带这一头毛出去买东西,外边的人要怎么笑话我们?快绑起来!”宝福看着阿盼娥的新发型气得快疯了,指着她大骂。

“哦……”阿盼娥低着头,她对君知怀着一种越来越崇拜的心情,每逢看着“她”在院子里散步,阿盼娥总会有很想接近却又觉得自己太俗接近不起的复杂心情。

“宝福,不要用这样的口气和她们说话。”君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盼娥感觉那种好闻的味道从背后萦绕到她的鼻子里。接近了心中的菩萨,她很害怕“君知小姐”看不起她,她是这么俗、这么土又这么笨,虽然她很希望很希望变成“君知小姐”那样的“女人”。

“阿盼娥,你和我过来一下,好不好?”君知的声音低沉而略略有些哑,但却入耳极舒服。阿盼娥低头跟着君知走,她自己的声音又大又吵又难听,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用那样好听的语气说话,即使声音不好也无所谓。

看着君知的鞋子,一双月色缎的鞋面,上面没绣什么,只有缎面本身的一萦碎花。随君知的脚步沾上了点灰尘,却不知为何偏显得出奇地出尘——如果阿盼娥懂得说的话,那是一种——出尘到心痛的感觉,就像那天晚上她看见君知的肩。

这丫头——入魔了。君知看着她低头望着他的鞋子发呆,“阿盼娥,你喜欢你爷爷吗?”

“喜欢。”阿盼娥猛地抬起头来大声说,但是她随即困惑,不明白“君知小姐”的意思。

“你喜欢你日后的夫君吗?”君知对上她的眼,微微一笑。

“……喜欢。”阿盼娥迟疑地说。

“你喜欢天上那些漂亮的云霞,那些飞过的鸟,甚至天上那些蓝蓝的颜色吗?”君知再问。

“喜欢。”阿盼娥呆呆地看着君知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所以,‘君知小姐’也只是你喜欢的一种。”君知柔声说,“一个人本可以喜欢很多很多,也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喜欢。阿盼娥,你很年轻,你还那么小,不要把全部的感情,都投到你喜欢的一个东西上,好不好?”他知道这丫头对他的感情并非男女之情,更非爱慕,但是那种夸父追日般的崇拜一样是会伤人的。

“‘君知小姐’……”阿盼娥并非完全懂君知此刻的话,只看得懂君知此时的目光如天光一样清亮。突然之间,她福至心灵地说出一句话:“我觉得‘君知小姐’和

别人都不一样。”她不乱跑的时候那头长发也很顺和地贴着她的背后,这让她看起来也很宁静。

君知有些惊讶,这丫头总能让他吃惊。

“像被人赶走的……嗯……”阿盼娥猛地警觉自己又开始乱说话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说‘君知小姐’像被人赶走的小兔子……啊,我只是想说‘君知小姐’看起来很可怜……”她越说越混乱,满脸惊悸地看着君知,就怕“她”立刻生气了。

像被人赶走的小兔子?他心里猛地一震,像“咯拉”一声什么东西碎了。可怜?这个词让他一下子掩住了心口,压抑住那种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的心灵深处涌出来的感觉,目光登时凌厉了起来。

阿盼娥没见过“君知小姐”的目光有这样奇怪,她盯着“她”,像她刚才放了一把妖火,像她刚才杀了人,做了一些荒谬绝伦的事情——她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她”。不自觉地,阿盼娥退了好几步,心里的恐惧升高了无数倍,她说错什么了吗?

“以后——不要说‘可怜’这两个字好不好?”君知的声音这一刻幽浮若死,随即一笑,笑若鬼魅。这一说一笑,君知看起来诡谲妖厉,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菩萨女子”。

阿盼娥不自觉地慢慢向后退,靠在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惊愕而且不知所措地望着君知。她说错什么了?

吓着她了。君知也退了一步,掩心的手没有放下。他长袖卓立,衣袖在胸前飘荡着,许久也不曾说话。

“‘君知小姐’……”阿盼娥的声音没入耳内,“我听过人唱歌,说‘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惑,“但那是个男人唱的。”

“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君知的气势缓和了下来,这一句说得……他的手放了下来,“阿盼娥,你曾经读过书吗?”

“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阿盼娥说,“他种的蘑菇都开了伞洒了菇丝不能卖了,好的蘑菇连一袋都不够真可怜。”说了一半,她又突然惊醒过来,她又胡扯到哪里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可怜’,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说卖蘑菇的,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她的脸本是白的,此时吓得直接变成了青的。

“君知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居然笑了。“她”叹息了一声,摸了摸阿盼娥的头,“‘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阿盼娥,你真是个痴子。”阿盼娥不理解地看着“她”,那个菩萨般的“小姐”又回来了,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苍天要这个孩子不能体会悲哀吗?那真是个有福分的孩子。

“郡王,二皇子居然还在人世,虽然他看起来不想翻回当年皇贵妃砍他那两刀的事情,但是一旦这件事让皇上知道了,那郡王和贵妃娘娘则后患无穷。依卑职的意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砍了了事。”永璋背后的一位侍卫说,他是宫内专门跟随永璋保卫他安全的带刀侍卫,庞胡。

“你当宝福是傻的吗?”永璋冷笑,“他为什么冒这么大险招咱们来,就让咱们来砍人?”永璋一摔袖子。

“他一直存着永琏是太子的心思。他对金佳氏皇贵妃忠心耿耿,对皇上忠心耿耿。这十年他没告诉皇贵妃太子健在,是怕皇贵妃思子心切,露了马脚。额娘刀砍永琏,一溜下来,宫中的太医、使女、太监、仵作,哪个不是得了额娘的好处,否则能查也不查清楚就把活太子弄到棺材里去?如果金佳氏皇贵妃知晓太子未死,宫里这些做了孽的下人、我额娘、我,都是她的敌人。她这娇生生的女人家,能应付得了?所以宝福根本就不告诉她。她什么也不知道,这才能安安稳稳活了这十三年。这一次他认了君知就是永琏,是看准了咱们需要个把柄!”他的拳头在桌上一捶,“皇阿玛迟迟不立嫡,永璇永理锋芒渐露,咱们若再没有个优势,那就要输了!”他咬牙切齿地道,“永琏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儿子!皇阿玛到如今都记着他!我手里若有了永琏,至少也是个逼宫的利器!”

小小年纪,这一番话说出来,竟也面目狰狞得可怕。

“宝福莫非清苦的日子过腻了,却把永琏往咱们手里推来?”庞胡问。

“他比你聪明多了。”永璋冷笑,“他盼着我带走永琏呢!我想拿永琏做利器,他想拿着我永璋做利器。我若牢牢地掌握永琏,宫里自是我一时占优并且形势打乱;但庞胡,若是我掌握不住永琏,那局势可就翻倒过来,永琏手中有我,额娘便不敢将他奈何,到时候他把旧事翻了出来,说是额娘害了他,你我、额娘、当年所有牵连之人一起完蛋!不要说逼宫立嫡,咱们连命也保不住!你懂不懂?”

“二皇子不知是否身有武功?若是他并无武功,要牢牢掌握,交给庞胡即可。”庞胡请缨,“我不信连一个软绵绵的兔子哥都看不住。”

“嘿!永琏从小既‘端’又‘慧’,是否有武功我不清楚,但既然他敢这副样貌出来混,没有三两下底子,他敢吗?”永璋继续冷笑,“他断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所以郡王还在观察,至今还没有下手掳人?”庞胡问。

永璋颔首,“永琏的消息千万保密,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吃不了,得兜着走!”

“是。”

“把头发梳起来吧。”君知的声音变回那种空空的慈悲,他的手拢起阿盼娥的长发,轻轻地在她的头顶上挽了个发髻,自她身后的大树上折下一树花枝,插在了她的发上。

“别把你的心,都用在‘君知小姐’身上,好不好?你看。”他拉着她走到花园里的水池边去照影,水里映出两张脸儿。阿盼娥乌发斜挽,鬓边一朵紫花颤颤地开放,她从不知道自己挽成这样的发式、插上一朵紫花竟然是美的。身边长发长衣的“女子”素宛依旧,即使有一片花瓣落在了“她”身上也是亵渎的。

“阿盼娥也很美,不必学‘君知小姐’,是不是?”

阿盼娥愕然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水里的女子长眉灵目,乌发蓬鬓,虽非绝美,却已经是“秀丽”。回过头来她望着君知的眼眸,人说空幻如花,水照魂分,这一刻阿盼娥似乎领悟到一些什么,刹那间长大了。

她……也有她自己,不必做着追逐菩萨的傻子。菩萨来点化她,告诉她她可以长大了,那一枝紫花插上头的时候,阿盼娥脱离了孩子的稚气,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自己。

静静的水潭照着两个影儿,突然之间,阿盼娥笑了,君知也笑了。

一切追崇羡慕的感情,都在这会心一笑之间变成了极清极清的舒畅。

她不会再用看偶像追星星那样的心去看待“君知小姐”,在阿盼娥的心中,“君知小姐”从天上的仙,降成了地上的人,但却是她从十六岁这个时候开始以一千分一万分的心,去尊重去爱戴的人!

女娃长大了。君知笑若红尘,站了起来,“我回去了。”

阿盼娥“啊”了一声,她这一次没有跟在“小姐”后边,而是笑靥如花,“谢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