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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知一笑回头,月色长衣长袖,长发垂腰,缓缓离开了这个院子。

阿盼娥抬头看着满树的紫花,无比开心。她知道她刚才所拥有的一瞬间,可能和“君知小姐”相处过那么多年的人都不可能拥有。她会把刚才君知为她挽发插花,同潭照影的一瞬间永远留在心里,从今以后,即使‘君知小姐”叫她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死。不是因为盲目的崇拜,而是因为——阿盼娥这一生都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也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样细微体贴的方法去让她了解。

她在紫花插上头的那一刻,从脑袋空空的傻丫头,变成了君知的“士”。当然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士”,士为知己者死,你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报你,这些阿盼娥都是不懂的。但是从这一刻起,她确确实实成了君知的“士”,这份同阿盼娥的脾气一样凌烈的感情,此后终身都不曾变过。

夜了。

君知回到他的房间里。今日无端被阿盼娥一句“可怜”击破了他十三年来死寂的心,他早该不介意了,可是那骨子里的皇家的傲,却如跗骨之疽,一再地放他不过。他差一点就耐不住那点压抑了十三年的苦,但是他却知道,那简单的女孩嘴里的“可怜”并不是他所想象的意思……她只是很简单很简单地说“可怜”罢了,她不了解那种——从骨子里翻起来的阴冷的凄凉……

带领她看见她的“自我”,破解她的迷惑,可是他的迷惑,“君知小姐”的迷惑,又有谁可以为他破解?

支起镜子,望着镜中人柔静并重的身段与端正绸倦的眉目,他真的不知道这十年“女”身,他究竟是活出了天堂,还是走入了地狱。永琏、君知、菩萨、太子……他究竟是哪一个?阿盼娥还可知水里的那个影儿便月自己。而他照着镜中的“长发女子”,却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

很可怜吗?像被赶走的小兔子……也许他真的还是当年那只死里逃生的小兔子,对着未知的种种恐惧簌簌发抖,却执著着一点傲骨,深深地憎恨“可怜”这两个字!

“啪”的一声,他扣下了镜子闭上眼睛,嘴里却说:“是谁?出来吧。”

“二皇子耳目灵敏,想必武功不弱。”窗外飘然而过一个黑影,“我奉盾郡王之命,请二皇子回宫。”来人虎背熊腰,英气勃勃,正是庞胡。

“软请不成,便要用强吗?”君知唇角微翘,算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

“不敢,卑职‘请’二皇子回宫。”黑衣庞胡一伸手向镜前的纤柔身段抓来,不信这样静素的人儿能有多大的能耐!

劲风四射,震得君知桌上的镜子“格”的一声碎裂,屋内床缦飞扬,桌椅“咯咯”作响,几欲散架。君知翻手点穴,他的劲力并不凌厉,只是恰到好处的一缕指风破开了庞胡的铁掌,随后四两拨千斤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庞胡虽然明知这俏生生的“二皇子”决非省油的灯,却也措手不及他会有这样敏捷老辣的反应——君知这翻手一扣简直就像已经在对阵中扣过千次万次似

的,这若不是在实战中锻炼出来的身手,一个整日坐在书房里的人绝无可能有这样老练的反应!他估错了二皇子的能耐,幸好,郡王他做了万全的准备。

君知扣住庞胡手腕的时候指尖微微一痛,他的反应何等敏捷,抬指、扬击,套在他手指上的一个东西飞了出去,正撞上了庞胡的脖子,带起了一阵尖锐的哨风。

庞胡闪身相避,那激飞出来的东西是君知的指环,他手腕上带有的钢刺刚才必然划破了君知的手指,他很有自信。这飞环一击虽然意外,但只要钢刺毒药发作,不怕君知不手到擒来。他想着,突然“咚”的一声……庞胡大惑不解地昏厥过去——他分明记得他闪掉的那个方向没有柱子嘛……

君知指环脱出,本来连绵第二指就要点出,突然看见庞胡斜飞,一头撞在旁边突然立起的一块木板上——因为他专心闪避,这木板出来得无声无息,庞胡后脑撞上,居然毫无防备地昏了过去!

那个拿着木板的人——阿盼娥!君知吃惊地看着,这个丫头,她举着一块洗衣板,咬牙切齿地盯着地上叫“飞贼”,又一板打在他的肚子上,“‘小姐’的闺房也是你可以乱闯的吗?打死你!打死你!采花大盗!”

啊?这丫头做的事总能让他吃惊,采花大盗?亏她怎么想出来的?她没看见刚才房间里发生的事?她在他和庞胡交手的时候走近的吧,他居然没有留心。

打了几板之后,阿盼娥大概发泄完了心中惊愕和愤怒的情绪,迷茫地抬起头来,“‘君知小姐’,我刚才听他说……二皇子……”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君知拉进了房间——永璋既然定计擒他,必然不会只有庞胡这一个家伙,必定暗处还有他人!

阿盼娥只觉得全身一暖,人已经在君知的怀里,他护着她,眼睛望着窗外。他的气息就在她的鼻端,阿盼娥颤抖地抬起头来,这具纤细的身段虽然纤柔,却并不弱,抬起头来,君知流散的长发下颈项曲线优雅,但一直掩藏在衣领长发下的喉节,也清晰可见。

二皇子……君知小姐——他不是小姐!她如果这个时候再看不出“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就是个彻底的白痴!一惊觉“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又惊又羞,整个人都热了起来,更加感觉得出——现在抱着她的这个身体绝不是女人的身体!

天啊!她……她居然给君知送安胎补身的——补品!阿盼娥一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咬住衣袖以免自己尖叫出来,“君知小姐”是个男人!“君知小姐”是个男人!她一定疯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难道全朔平府的人都在做梦,全大清的人都在做梦吗?

窗外星月寥寥,恍若无人。君知屏息静气地静听了一阵,外面有人,却潜伏在院子外面,可能一时半刻还没有发现庞胡这么迅速地沦陷了。低下头,他放开惊得脸色苍白的阿盼娥,她是个平凡的姑娘,可能不习惯这样的惊魂。

“‘君知……小姐’……”阿盼娥颤抖地指着他“‘君知小姐’……”她的嗓子一向惊人,今天却惊过了头哑掉了。

“阿盼娥,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君知微闭了眼,即使在秘密暴露的时刻,他闭眼的样子依然端庄雅,“‘君知小姐’并非女子,说穿了惊破半边天,这个干系太大了。阿盼娥,可以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阿盼娥绝不泄漏‘君知小姐’的秘密!”阿盼娥惊愕过了之后,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晕,那是激动过后的热潮。她才不管君知小姐是男子还是女子,这样出尘得令人心痛的人,这个给她挽发带她照影的人,总是带着一种被“驱逐”过后的感觉,让她怜惜让她爱戴让她尊敬!“君知小姐”是女子,她为“她”死!“君知小姐”是男子,她也为他死!她有这种强烈的感情,这就是一个“士”对主人的感情——只不过阿盼娥不会说而已!

她——居然毫不介意?君知惊愕地睁开了眼睛,这个总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女子。她的眼睛好烈,说话的声音虽然哑掉,却依然在耳边震响:“就算有刀子架在阿盼娥的脖子上,阿盼娥也不会说的!”

不必这么激烈啊!君知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望见了那双热烈的眼睛却无法说出口。那是一双绝烈绝艳的眼睛,通过那眼可以看见阿盼娥可为他生为他死的感情,可怕的那感情不是爱恋,如果是爱慕还可以死心,那感情是士情——他做了什么,让这个女子可似这样执著地尊他为主?“不必这样……”他开口,嗓子莫名地也哑了,竟像是被阿盼娥的义烈激哑的。

“‘君知小姐’——是我的神啊。”阿盼娥低声说,“我想对他好,因为他对我很好很好。”

“我想对他好,因为他对我很好很好?君知的心剧烈地跳着,难道一次挽发,对阿盼娥来说当真就那么重要吗?这种感情不是爱,但是他……君知和袖掩住心口,当他难以承受心里或者外界涌来的感情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掩心——“阿盼娥……”他不知能说什么,只能沙哑地唤着她的名子。

“君知小姐”不是女子,但在阿盼娥眼中他仍然是长衣素袖的菩萨,只是女菩萨变成了男菩萨。她的眼清澈如昔,并未为这改变而改变什么,全然不知君知死寂了十三年的心被她这一双艳烈的眼睛带热了起来——他本是这世上的无情菩提,身化女相,发愿普渡众生,这一生的自我早已放弃,不谈男女,何求情爱?更不曾幻想过当人知道他不是女子的时候仍能不变的感情,但是,他居然在不经意之间,就绝然拥有了!

指尖的麻木已经漫过了手腕,他早该察觉的,却被阿盼娥突然的义烈震惊得全然忘记,而此刻三道黑影已经悄悄地来到了窗边。

无声无息中,一条近乎看不见的细丝被掷了过来,在空中打了一个圈,无形无影地圈住了君知的脖子。外面三个黑影同时用力一拉,君知立时警觉,一手扣住那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绳,强力抗拒着。

这条细丝,正是天下有名的天蚕丝,刀剑不伤,水火难侵。一旦给它勒住了,主人用力一扯便可以让人身首异处。当然此时外边的三个黑影并不是想要君知的命,只不过想制服这个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的“太子”而已。

阿盼娥扑了过去,她才不管也不知道什么“天蚕丝”,那条天蚕丝在月光下泛起一道亮光,她扑过去一口咬住那条线,然后牙齿一和,“噔”的一声,她居然咬断了扛湖中传言斩不断的“天蚕丝”!

细丝断去,君知反应敏捷,感觉丝线一松立即放

手,外边的三人却看不清房里的动静,仍自用力。结果天蚕丝一断,三个人“哎呀”一声全跌坐在地上,摔成了一团。君知眼见机不可失,浮身出窗,长袖一拂,点了外面三个人的穴道,品安坊外必然还有永璋的人,但是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低下头来,他裂指一划,在刚才被毒针所刺的指尖处开了个十字口,放入口中吮吸。他错过了逼毒的最佳时期,此时亡羊补牢虽然未晚,却也免不得花费许多手脚。

三个突然之间被制住的黑衣人满面不服气的神色,恶狠狠地瞪着阿盼娥,好似她一下咬断了天蚕丝是不可原谅的罪过,天理难容罪无可恕岂有此理荒唐可笑,刀剑难伤的天蚕丝居然被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地用牙齿咬断了!这世上还有天理吗?谁能知道,阿盼娥虽然是个土包子,但好歹是个女孩,她的衣服还是要自己做的,所以咬断线的技巧自然是不在话下,而人的牙齿的咬和之力往往比利器的砍击力更为有力。天蚕丝虽然又细又坚韧,却也挡不过阿盼娥的牙齿一咬——只不过以前并没有人想到用这样野蛮的方法来弄断它而已。

“君知小姐,”她看见他弄破了自己的手,放在嘴里吮吸,忍不住关心,开了门出去,“你受伤了吗?痛不痛?要不要紧?”

庞胡钢针上的毒刺是麻痹之毒,大概他只是想生擒,并不想毒死他这个二哥。这个毒就算没有解药,过个几天也是会好的。君知放开手指点了点头广没事,一点小伤。”他的声音慈和,像空开的莲花,“阿盼娥,帮我把这些人抬进房间去,不要惊动了别人。”

阿盼娥立即照做,她做惯粗活并不觉得这几个别人让她抬不动,拖拖拉拉,拉拉扯扯,也就把人都弄进君知的房间里去了。不过虽然她很卖力地在拉人,却也免不住偷偷地想:“小姐”的房间,里头塞了许多大汉,好像……不怎么好……

君知微微闭目,借机把侵入到手臂的毒药逼退到手腕,暂时这只手臂是不要做事了。他在九莲山五年学艺,遇得名师,武功造诣本就极高,并且他虽然开立品安坊,却有大半时间行走江湖结交朋友,因此单凭庞胡之流和区区毒药,是不可能将他奈何的。也正因为“君知小姐”一身武功了得,宝福从来不担心他会出事——君知如果出事了,即使宝福在场也没有用。

阿盼娥把地上动弹不得的人都搬进屋子里去了,他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微微一松,仿佛这丫头在,就能给他一些扎实的东西,有些东西存在着并且永远不会变,那是一种安心的感觉。

就在他心里微微一松的时候,陡然间背后风声一动,他分神地看着阿盼娥把最后一个人搬进屋子里去,骤不及防,居然一下子被一个人从背后扣住拉进了怀里!这样敏捷无声的身手,即使他潜装江湖这么多年也很少见,这是一等一的身手,永璋从哪里收罗来这样的绝世高手?

“喂……你……”阿盼娥听到风声,有个东西“呼”的一下在空中转了几转,回过头来却看见君知被一个白衣人扣在怀里,那白衣人眼神微邪,目光掠过她的面颊的时候一股彻心的冷,却也有些俊俏的风流。

“放下‘君知小姐’!你是……你是什么东西!”阿盼娥刚刚把人藏进屋里,外面居然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人出来,如果他和里面的人是一伙的,那“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一定被他掳去了!这怎么可以?她奔过去拿起地上的洗衣板,和白衣人对峙,张开嘴就准备大叫一声“来人啊!”

“阿盼娥,禁声!”君知低声叱道,这院子里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若是让书坊里其他人看见了,成何体统?他作为一个“女人”,这日后的风言风语可就起之不尽说之不完了。

“你快放下我家‘小姐’!快点!”阿盼娥看见白衣人把君知牢牢地扣在怀里,君知毫无反抗之力,她胆战心惊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家‘小姐’是良家‘女子’,你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她’以后……以后嫁不出去了……快把‘她’放下来!”

君知身在险境,听见她的话仍然忍不住吃惊,这丫头总是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说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还有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良家‘女子’?她……不是已经知道他并非女子,但看她惊慌的眼睛,这话出于内心,绝不是虚言恐吓。

白衣人仰天哈哈一笑,“我看你这院子里鬼鬼祟祟,这许多大男人躲在屋子外面奈何不了一个大,小姐’,不如我亲自出手来试试。”他低头在君知的颈项边嗅了一下,“好一股书卷气,你家‘小姐’想必是个‘才女’,大概就是那个叫做君知的‘女人’了,对不对?”

阿盼娥惊得瞠目结舌,指着他,“你你你……”她一时词穷,居然不知道要骂他什么,一双眼睛愤怒地要喷出火来。

君知看着阿盼娥的表情,委实忍不住唇角微翘,被人强力扣在怀里,天下大概也只有他还能这样淡而处之,“‘颜郎’颜少倾?”他的声音依然慈悲,带着世外开花的寂然。

白衣人微微一怔,朔平府的‘才女’君知他是早有耳闻了,不否认他“颜郎”颜少倾此行赴朔平府就是想一亲芳泽,他颜少倾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风流之名天下皆闻。但却不知道,这位俏生生观世音菩萨般的“姑娘”,居然连看也未看,但凭他一开口就认出了他!“‘君知小姐’,我们见过?”

听他的语气,他只是被潜人品安坊的黑衣人鬼鬼祟祟的行动引来的,也并没有听见庞胡和他的对话,更

不知道这个被他扣在怀里的人并非女子。君知微微一笑,笑是对着阿盼娥笑的,让她安心。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笑起来仍然是那样如浮生、若红尘。突然之间,扣住君知的白衣人脸色大变,“你……”他飞快地放开了扣住君知的手,紧扣住手腕,倒飞十丈,“过脉针!”他一落又起,倒飞上院子的墙头一闪而去。君知耳边清晰地听到他传音,“你居然是九莲夫子的弟子,‘姑娘’让颜某佩服了!”

阿盼娥“当啷”一声丢下洗衣板,对着君知扑了过来,“‘小姐’,他有没有伤了你?那个……那个色狼!采花大盗!他居然把‘小姐’抱在怀里!真是太太太、太可恶了!”

君知一手掩住颈项肩侧,刚才他用九莲夫子嫡传的“过脉针”心法,把手腕处的毒药逼上肩头,破肤而出,像针一样刺入颜少倾扣住他肩头穴道的手心,从而逼走了他。但是毒药内传,浸没了大半经脉,他此刻半身麻痹,靠他自己的能力却不能再把毒压下去了。听闻阿盼娥仍然满口“采花大盗”,他仍忍不住嘴角微翘,这丫头!无论情况多么糟,有她在的话,悲哀也会变得让人忍俊不禁起来吧!“阿盼娥,和我回房,你关上门。”

“哦。”阿盼娥听话地关上门,望着房里一地的大汉,双双眼睛都圆溜溜地盯着她和君知,她搬过君知桌上的许多“书”,一本一本地摊开扣在那些人脸上,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这样偷窥“君知小姐”的闺房,罪无可恕!

君知看着她那样理所当然的动作,委实忍不住好笑,“阿盼娥,可以帮我做件事吗?”

“只要是‘小姐’说的,阿盼娥一定做。”阿盼娥低声道。

君知微微解开肩头的衣裳,露出了那天夜里月下让阿盼娥一见心痛的肩,肩上一个细微的小孔,是刚才“过脉针”施用过后的痕迹,毒液从这里刺穿了颜少倾的手掌,但毒也从君知的手腕蔓延到肩头,若急剧蔓延到心脉,那就非常麻烦了。“可以帮我,从这里把毒吮出来吗?”

他的声音响起来,阿盼娥注定无法抗拒,悄悄儿抬头看着君知,她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他是个男子,悄悄地微红了脸,“‘小姐’……”

君知微笑,“既然知道了,日后就不要叫我小姐了,别扭。”

阿盼娥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叫我君知。”

她应了一声伏过头去,唇齿轻贴在那均匀得让她心痛的肩上,唇下的肌肤细腻冰凉,她为他吮毒。一边吮毒,一边闻到了君知身上属于他的淡淡的气息,她从未以男人的角度去评判君知,当鼻端萦绕着君知淡淡的气息的时候,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唇下的人——他是一个男人。

作为男子,君知太过纤柔,总有一种风吹得倒云托得起的轻,眼前所触的均匀纤细的锁骨和肩,就让她有一种好想好想怜惜的感觉。心里对“君知小姐”的感情微微地变了,涌上了一股暖意,让她想对这个乔装了那么多年女人的人很好很好,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君知。

阿盼娥——有淡淡的女儿香,换妆多年,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动拥女子入怀,这小女子很小,完全不懂事,却坚持着一定要对他好。温暖而健康安全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心在跳——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的唇齿贴过肩头,从而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跳和她的热气。

“好了。”阿盼娥用手帕擦掉被吮吸出来的毒液,突然害羞了起来——君知的肩上被她吮出一个红红的吻痕,那实在、那实在……唉……

君知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拉上衣裳,“替我送一个信去给宝福,告诉他请人把地上这些人都送回去。”

“哦,”阿盼娥应了一声,她也没把“把这些人送回去”变成“为什么宝福知道这些人的地址?”这种问题,走了两步她回过头来,“君知,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君知理好衣裳,看起来端庄依旧,闻言扬眉,“嗯?’’

“什么叫做‘二皇子’?”阿盼娥的脸上全是疑惑,秀丽的眉紧紧地皱在一起,“是戏台上说的……那种……坏人吗?”

坏人?君知愕然,皇子是一种坏人吗?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给尊贵富贵的皇子下这样的结论,但要说回来,历朝历代的皇子太子世子们,出色能干的没有几个,连不造孽作恶狐假虎威的,似乎也不多。

“坏人?”君知慈悲的眼微微空幻了一下,“也许是吧。你……听见什么了吗?”

阿盼娥迟疑地看着他,“君知不是坏人,我听见他叫你‘二皇子’。”她突然笑了一下,“只要是君知做的事,一定是对的。”她毫无芥蒂地笑了,就像她毫无芥蒂地接受他是个男子,没有怀疑、没有鄙视、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这样简单地对他好,“我去找宝福。”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君知和袖掩心。

不要这样……固执地对他好,他会沦陷的。而且对于愿做菩提无情来去的他来说,世情只有大爱,如果心不平静,渴求什么波澜,那么他维持了十三年的平静就会被他自己亲手打碎。

如果那些潜藏了十多年的感情脱缰而出,无数的痛苦将随之而来,被放逐的小兔子的恐惧、对亲人的爱恨、自伤自厌自恨自怜的感情翻涌出来——他会疯狂,非但不能成为这世上的观音,恐怕将成为这世上的妖孽。

我的心……好热……君知静夜扶桌,一手掩心,长长的袖子在夜风里微微飘浮躺在地上脸上盖着书本的人从缝隙里看见那微微飘浮的衣袖,全然不知这纤柔老练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宝福、宝福!”阿盼娥的大嗓门一放开了全品安坊都能听见,宝福被她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差点一头撞在地上,“干什么?”他大吼一声怒火冲天,现在是半夜啊!阿盼娥这野丫头疯了?

“啊,不是,宝福啊……”阿盼娥的声音登时变成缩小的气若游丝的气声,“‘小姐’说……”

外边的门一个个打开,三姑六婆们探头探脑,不知道君知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需要阿盼娥叫成这样。偏偏最重要的时刻,阿盼娥的声音压低了下去,谁也听不见。

宝福突然大叫了一声:“他们竟敢这样下手!‘小姐’怎么样了?”

阿盼娥被他吓了一跳,“没有没有,‘小姐’很好。”

门“砰”的一声打开,宝福和阿盼娥急匆匆地赶向君知的院子。

三姑六婆的门又开了,面面相觑,脑子里同时浮出四个字——采花大盗?

第二天一早。

永璋在朔平府的临时住所。

“盾郡王,昨夜去擒拿二皇子的人都被送回来了。”传话的侍卫不敢看永璋的眼睛。

“什么?昨夜一共去了十七人,居然抓不住一个女人似的兔子哥!”永璋震怒,把手上的杯子用力一摔,连水带杯摔碎在地上。

“潜入品安坊的人今天早上都被宝福送回来了,还有十三个在外头不知道被谁点了穴道,潜伏在品安坊后的树林里,今天早上都伤风了。”侍卫小心冀翼地说。

“永琏!’’永璋怒极地在桌上一捶,“我不把你拿到手,我不姓爱新觉罗!”

侍卫噤若寒蝉,不敢再看暴怒的三皇子——英明神武的盾郡王。

品安坊。

三姑六婆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君知颈项肩头若有若无的一个吻痕。

无论君知走到哪里,都会有窃窃私语在背后,偏偏那痕迹压在衣领边沿,更容易引起人无边无际的幻想。

“昨天晚上……”姑婆甲悄悄地说。

“‘君知小姐’……”姑婆乙继续咬耳朵。

“采花大盗……”姑婆丙神秘兮兮。

“‘小姐’的终身啊……”姑婆丁鞠一把老泪。

阿盼娥走来走去都听见她们在君知背后窃窃私语,当她第八次走进厨房,第九次走出厨房,第十次听见吴妈在为“小姐”的清白垂泪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那个……那个痕迹是我咬的!你们不要乱猜乱想,‘小姐’才没有……才没有像你们想的那样!”她却忘记了昨天晚上不知道谁也满脑袋都是“采花大盗”。

“阿盼娥?”三姑六婆用恐怖的眼光看着她。随即流言就变成了“昨天晚上……‘君知小姐’……和阿盼娥……好恐怖……真不知道‘君知小姐’是这样的人……怪不得‘她’嫁不出去……原来‘她’喜欢女人……”

等这流言传到宝福耳朵里的时候,“噗”的一声他再次把满口的茶喷了出去,上一次阿盼娥送补品他只是呛得半死,这一次他不得不找人给他捶胸,以让他换过一口气来活下去。哎哟他的太子爷诶!难道他就宁愿在这里被人糟踏乱说是非,都不肯回宫去做他的堂堂太子吗?

“‘君知小姐’……”窃窃私语突然中断,大家噤若寒蝉。

院门开,走进来是长发长衣的人儿,他一走进来院里就会多一股出尘的气质,仿若人间暂时变成了仙境,而他就是仙境里的菩萨。

“宝福,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君知走过去,走进宝福的房间,随后关起了门。

“我想离开品安坊一阵。”君知说,“永璋虎视眈眈,我若留在这里,品安坊必定后患无穷。”他略略沉吟了一下,“我想回一趟九莲山,师父忌辰在即,我想回去拜祭一下他老人家。”

宝福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泛起失望之色,“‘小姐’真的不考虑回宫?我听说贵妃娘娘病了,”他脸上难得浮起深沉的神色,“今年皇上陪同皇太后小住江宁府,过几天拜祭明太祖陵,‘小姐’既然路过,不妨……也去看皇上一眼……毕竟他是‘小姐’的亲爹,都十三年不见了,难道‘小姐’当真是铁石心肠,老死都不见爹娘的面吗?”

君知的眼流着明光,“如果只是见爹娘,君知何尝不想……但宝福你莫天真,皇家宫内事,一旦沾上了,就算是亲生兄弟、亲生爹娘那又如何?只为了一个“权力”二字,娇女子可以拿刀。她明知孩子无辜,却不得不做,一切也只因为她想更好更稳当地活下去而已。”他轻叹了声,“你说,若你是皇阿玛,面对这么挡子事,你是认了我然后给纯惠皇贵妃治罪株连九族好呢,还是当我从来就是死了好呢?皇家最尊贵,皇家最要颜面,无威何以治天下?不圣如何道礼仪廉耻?皇阿玛再疼惜我,也不可能为我而动摇他的威严。”

“‘小姐’……”

“皇阿玛再疼惜我,也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他怕早已忘了,而我也早过了需要疼惜的年纪。”君知拍了拍宝福的肩,“这么多年来我很感激你对额娘忠心耿耿,但是宝福,坐天下……是要付出许多代价的,我不愿流血,为帝者必无情善用知人能任,而君知能做到者,不过无情而已。”

“可是‘小姐’!”宝福突然“咚”的一声给君知磕下头去,“宝福不求‘小姐’能做天子,宝福求‘小姐’回宫看看你额娘好不好?她……她病得快要死了……如果能够让她知道‘小姐’还在人世,或许……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宝福……君知的身子微略僵了僵,宝福对额娘——那是一生都不敢说出口的爱恋吧,如果不是为了额娘,宝福不会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地跟着自己,如今他的恳求和额娘的病——能够不答应吗?“宝福,别这样。”长衣长发的人扶起了地上磕头的大肚子男子,“我去。不过只见额娘,我不愿见皇阿玛,好吗?”

慈悲。宝福从君知的声音里听出的是大慈悲,因为怜悯他、怜悯额娘所以答允,他怀着那种对世人苦痛的怜悯——而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到那种亲情。帝家的孩子啊,和亲生爹娘的感情竟是如此淡漠,因为“端慧太子”小时候带着他长大的是奶娘,而不是额娘。

”小姐’,你要一个人去吗?”宝福低声道,“你一个孤身……‘女子’……行走在路上恐怕不方便,多一个人去像样点。叫阿盼娥和‘小姐’一起去好不好?宝福雇一辆大车,你们假扮了回娘家的夫人去京城。”君知不能剃发,所以就不能换男装,否则一个单身男子上路也没这许多麻烦。

阿盼娥?君知微一沉吟,“好。”阿盼娥看起来像很能吃苦,而且她对他的事总能全盘接受不会多问。更主要的是,有她在就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一直都在,永远不会变,很安心的感觉。

第三天一早,一辆马车先离开了朔平府。夜里,一个黑影带着另一个黑影,在永璋皇子仍然睡觉的时候,登上了那辆马车。马车随即扬鞭,赶往京城。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刚才身穿夜行服的样子很利落,一点也不像品安坊院子里那个月色鞋上略略沾了一点灰尘的长衣女子,娉婷与缱倦都揉进了骨子里。他刚才一只手就把自己带了起来,像飞一样赶上了马车,路上数个起落完全不带风声,连衣袂之声都没有。

“君知,喝茶。”阿盼娥第一次和“君知小姐”独处在马车里,僵硬地捧过一杯茶。

君知看了她一眼,不觉笑了,“第一次出远门,害怕吗?”

“不害怕。”阿盼娥的身体僵硬僵硬的,那只是紧张,“我怕君知被人欺负,其他的我都不怕。”

被人欺负?君知哑然失笑,也只有这个丫头才会忧心忡忡地整日担心他被人欺负,在她心中他仍然是一个纤纤弱质一摔就碎的瓷器,即使她已经知道他是个男子,而且是个武功高强的男子,“我们去一趟九莲山,然后转向京城,去看一个人。”

“哦,”阿盼娥根本不知道“九莲山”是个什么地方,既然君知说要去,那就去,“早知道衣服应该多带一点。”她抱怨地拍了拍身上抱的包,那眼光显然是责怪它太小了。

君知难得身穿男装,黑色的绸缎紧贴着身体,显得

他修长而且笔挺的身段,纤细而不显弱,一头长发随意挽了个髻,用一条缎子扎着。阿盼娥看得呆了一呆,君知公子果然不是女子,只需要换一身衣裳,那种娉婷的味道就变成了静利。她见过许多男人,见过杀猪的卖菜的、也见过体面的男人,俊秀的富贵的,甚至像君知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她也见过,有个唱“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的男子也很潇洒。但是她没见过像君知公子这样皎柔的人,不是阴柔是皎柔,纯亮的不刺眼的充满了光辉的柔,那种光大概就叫做慈悲吧。

“望着我做什么?”君知觉得她望着他发呆的样子很是可笑,微微一笑,“痴子。”

痴子。君知总是这样称呼她,她不知道那两个字里面是否有宠溺的意思,但是只要君知这样微笑地望着她说她是“痴子”就足够了。她不在乎他说的是白痴还是傻瓜,她本来就是白痴或者傻瓜,只要君知看着她微笑着对着她说话,她就会好开心好开心了。

马车辘轳,长夜寂寂,冷风飘飘,星影摇摇欲坠。

一辆马车离开了朔平府,一路直上九莲山。

九莲山下。

君知说上山之后是没有东西吃的,所以在山下要买好干粮。九莲山是个荒凉的地方,未必出名。在阿盼娥眼中看来,这个地方既不能种菜,又不能养鸡,满山荒草连树也没几棵。除却山顶上那一撮浓绿,整个山就是个石头荒草堆。

但是“君知小姐”却要来这里拜神仙——他说要拜师父,君知是菩萨,君知的师父就是神仙老爷爷。

“姑娘,你到底要不要这块烙饼?”店里的伙计已经等她付钱等得很久了,却发现她仰望着九莲山发呆,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要了就付钱啊!”

“啊——”阿盼娥被他吓了一大跳,手上的银子“当啷”一声掉进伙计的台面上。那伙计的怒脸登时变笑脸,“啊,这位小姐,不必这许多。但小姐既然打赏小的,小的也就谢过了。”他笑嘻嘻地把银子在身上擦了擦,用剪子剪下抵烙饼钱的一小块,其余的收进怀里。那一张油脸登时变得又圆又亮;对着阿盼娥笑得像一朵花。

“我没有要给你那么多,快把银子还给我!”阿盼娥大叫一声,她掉下的银子足有十两,买这烙饼也用不了一吊钱,这伙计欺负她是个小丫头,居然堂而皇之不还她。算钱惟阿盼娥最精,这伙计简直撞正大板,只见她一把抓住店小二,嘴里一口气地说了下去:“我刚才在你店里买了两块腊肉三钱胡椒三块馍馍,已经给了你一钱银子,现在我另买烙饼你该给我打折,我在你店里买了这许多东西这烙饼应该打八折,算起来应该是八个铜板,我已经给了你一钱银子,你应该找我十五个铜板,然后把刚才那锭银子还给我!”

店小二一听脸都绿了,“你这丫头买东西不给钱,世上哪有这回事?银子既然已经付了,怎么还可以要回去?你是哪家的丫头这么没有家教?给你主子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