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你还要叫多久?”永恩从栏上跳下身,恼道:“这园里几千头鹿呢!你总不会见一头就叫一声吧?”

永璇笑道:“你管她会叫多久?就连皇阿玛见了这景致都要心旷神怡,大吟‘驯鹿亲人似海鸥,丰茸丰草恣呦呦’了,何况是她呢?”

那头你一句我一句,玉簪却只是傻笑。回头瞧见永琮含笑看着她,微微一怔,转头之间已红了脸顿。

山环水绕,重峦叠翠,草木葱宠,虽没紫禁城的宏伟壮丽,却是野趣盎然,别有一番趣味。

歇在避暑山庄,万岁爷先宣了南府的戏班子。可巧是在玉簪闻名已久的一片云戏楼。绿树环抱,云阴乍起,果是应了那两句诗:“白云一片才生岖,瞥眼峋云一片成”。

玉簪接着永璇的话摇头晃脑念了两句,引得永璇红了脸,“好你个玉簪丫头,平日就属你八爷对你最好,你可倒好,竟拿八爷我开起玩笑来了。

“那是八爷平易近人,玉簪才敢开玩笑。要是换了九爷,玉簪还怕那铁硬的拳头呢!”

“玉簪!”那头永恩大叫:“学谁不好,偏要学八哥那油嘴滑舌的样儿?!八哥,你可仔细七哥恼了你给你一顿好受的。”

脸上一红,玉簪瞥了眼永琮,见他并无生气之意,这才安了心。

“戏就快开锣了,皇阿玛他们也快来了,咱们都先到底下候着吧!”永琮淡淡地笑着,她跟了几步,忍不住问:“爷,您不生玉簪的气?”

“生什么气?”永琮回头看她,伸手理好她微乱的鬓角。

“玉簪说得太多了,又不顾尊卑,未免过于轻浮。”

永琮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不错!这几天话是说得多了……不过,爷喜欢!”他的唇擦过她的耳边,声音低得像一声呢哺。看她羞得低下头,永琮笑得更开怀,“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开心,你现在这样子,我看了也很开心。”

“爷……”声音里有了些泪意,“您待我真好!玉簪知足了,再不会去嫉妒别人。”

心中一酸,永琮拥着她吻去她脸上的泪珠,“你的嫉妒——爷也喜欢!”

“爷。”玉簪怔怔地抬头迎着他含笑的黑眸,便再也收不回来。

的确是有些什么在她没留意的时候悄悄地萌芽了,而当她留意时,才猛然惊觉那种子已在心底里生根长成了参天大树。

因为被爷宠着,恍惚成了玉簪的最大习惯。如果不是意外撞见绿儿,她仍会陷入这醉人的美梦吧?

在避暑山庄见着绿儿她又惊又喜。要不是见着绿儿脸上那抹嘲弄的笑,她真要扑上去抱住她。蓦然止步,玉簪怔了半晌,终于问:“还好吗?”

“好!”绿儿看她的那种透着一丝丝狡诈的目光是她陌生的,“虽然比不上姑娘你锦衣玉食,但也算是能吃饱穿暖,何况还不必受人气,看人眼色。你说我怎么能不好呢?”

“那就好!”玉簪松了口气,“鹰对你好吗?”

“好,好得很!多谢姑娘还惦记着他!”绿儿的语气尖刻起来,“姑娘怎么能忘了他呢?说起来姑娘能得到七爷这样的宠爱可还多亏了我和鹰呢!要不是咱们,六爷怎么能早一步向何大人求亲。你说要等新福晋进门,你一个小小的侍婢又算得了什么?”

“你说……爷没娶那位何小姐是因为六爷?”怎么会这样?她还以为爷是为了她——是她太看得起自己了!难怪前阵子爷忙得很,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到底是她误了爷的事。如果不是她没有及时阻止绿儿,那封信又怎么会落在六爷的手上?

“其实我倒没想到七爷是个那么多情的人,竟为了救你出牢狱而欠了六爷的人情。用鹰的性命和那封信还一个人情,也不知是吃亏还是划算呢!”

又是为她?她不过贱命一条,哪里值得爷这般为她?!

她——真是坏啊!这时候居然还窃窃自喜。为爷心里有她;为爷不能娶那何家小姐;为爷失了先机,可能做不了太子;她这算什么?明明说只要爷高兴,她做什么都好……到头来,她却还是在为自己打算。

“姐姐,你今日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绿儿噙着冷笑的脸近在眼前,她却觉得遥远而陌生。

“你真的是绿儿?”从前那个陪着她哭,陪着她笑,陪着她闹,和她一起闯祸,一起让姑姑罚的绿儿在哪儿?

迎着她迷茫的目光,绿儿也有些恍惚,“我说过,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这,或许就是命吧!”

命?!这世上真的有命吗?如果真的有命?那她的命呢?

站在回廊下怔了许久,直到有人喊她才回过神来,“啊,十一爷!”

挥手摒退相随的小太监,永煜清瘦的脸上连笑都带了几分忧郁。

“奴婢见过十一爷。”虽然十一爷和八爷都是随性的人,但那种书卷清华之气却是叫人不敢轻慢,玉簪也就一向疏远而有礼。

“其实我早就该见你的……只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倒忘了这事儿。”永煜微笑着看她,“香菱托我向你辞行,说是有缘的话,总会再见的。”有缘再见?什么样的缘才能与她再见?

“香菱姐姐走了?”意料之中,看十一爷这般模样,倒是个痴情之人。怅然一叹,玉簪强笑道:“香菱姐姐说得也对,这世上人转来转去总转不过一个缘字,说不定哪天她就又回到京里了呢!”

“她不会回来了。”永煜苦笑,“原先我还以为她会等着人续好了《石头记》再作打算,却没想到到竟如此舍得下……她是不忍见那书被改得面目全非;难道就忍得下心让我为她肝肠寸断、郁郁寡欢吗?实我也知道她放不下曹先生,可是先生已经死了,而我还是活生生地活在她面前啊!难道,她真的要一辈子活在书里吗?”

玉簪心中一痛,脱口道:“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留她?”

“留她?”永煜忽然笑了,“她那样的心性,若强留她在宫闱纷争中.她又岂会快活?我自己倒想要跟着她去了,可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有她自己的心思,我若强迫她又与那胡大年有什么区别?让她去寻她的梦,只要我知道她是开开心心地过着她想过的日子,也就够了。”

“因为要她开心,所以不留她。”那她呢?她留在爷的身边,只会误爷的事。若爷是个平常人也就罢了,偏爷有那样的雄心——她只是爷的拖累啊!

夜深了,玉簪深深地瞧着永琼熟睡的面容。指尖轻轻划过他高挺的鼻梁与薄薄的双唇……“爷,您开心吗?如果你成了太子,做了皇帝,会比现在开心吧?其实,做皇帝又有什么好?又要看奏折,又要访民情,今儿个水灾,明几个天旱,后儿个又打仗……操的心太多了,单止那三千佳丽,六宫粉黛也够让你烦心的了——不是吗?如果你肯陪着玉簪回老家去种一辈子田有多好……可惜,玉簪知道你不会!你生在皇家,长在皇家,就算将来死了也是葬在皇陵。

“而我呢?一个小小的宫女,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不对,爷是会伤心的吧?多半张总管、八阿哥、九阿哥还有鲁大哥也会陪着爷叹两声,然后各自散了去,干自己的事儿也就忘了玉簪这么个人。可是,爷,玉簪不想你也那么快就忘了我啊!哪怕你只为我伤心个一两年,然后每每听见蝈蝈叫或是瞧见……玉簪现在才知道,原来可让爷记起玉簪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一滴凉丝丝的泪滴在他的眼角再顺着鼻尖滑下,倒似他的泪……永琮醒着,却不睁开眼。这算是表白吗?但后头那几句未免有些不祥。

“玉簪知道爷天生就是当主子的,是不可能像玉簪那样过日子的。都怪玉簪不好,坏了爷的事,若不是我,爷现在已经娶了那位何小姐……可爷你知不知道,爷娶不成那何家小姐,玉簪是很欢喜的……

“现在玉簪想清楚了,就像十一爷说的,你去做该做的事,玉簪绝不会再牵绊爷……只求爷还记得有玉簪这个人就好了……”

她的声音渐低,最后成了隐约的抽泣。待屋子静了下来,永琮翻身坐起,瞧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嘲弄的薄唇溢出的却是温柔,“不牵绊——已经太迟了!”从她闯进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已注定会有不同的结局了吧?

玉簪是下定决心要走的。可是……当她再次转回到“鹿圃”时,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走呢?或许,迷路只是她为自己找的一个好借口吧?真的舍不得,舍不得那床柔软的锦被;舍不得那些好吃的点心;舍不得那些个花花草草;舍不得这些用黑眼睛看她的鹿……就是舍得不爷?!

她舍不下那些东西,却怎么连想都不敢想到爷呢?好怕——就这样哭出来。可,为什么不能哭?这里又没人……

“我为什么不能哭啊?”她嚷嚷,用袖子抹着脸上的眼泪鼻涕。鸟鸣乍起,一群鸟雀惊飞,连她不远处的那只小鹿都抬起头瞅着她,然后迅速逃开。

玉簪怔了怔,就听见了一个带着笑的声音:“一个连动物都怕的爱哭鬼,怎么能让七爷着迷呢?”

“鹰?”玉簪看着他,忽然就平静下来淡淡地道:“动物其实是很聪明的,总是先一步感觉到杀机与危险,它们会躲得远远的;可人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明知道自己走的路有多危险,却停不下来。”她站起身,打水擦干净脸,然后又道:“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虽然是一个没见过多大世面又不识几个字的宫女,可是我不笨,一样知道哪些是该做哪些是不该做的,不像你明知道自己不对还不知道悔改……真是让人失望!”

目光一寒,鹰冷笑道:“我是你什么人?你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做人但求随心所欲,别人的喜恶与我何干?

“随心所欲?你现在听命于人,又何谈随心所欲?充其量不过是别人的一条走狗而已!”玉簪含怒伤人。鹰的脸色铁青,握着创的手紧了紧,却终究只是冷哼。

玉簪也不理他正要走却听一人拍手叫好:“骂得好!真是痛快……”

“什么人?”被来人拦住路,玉簪怒叱。

那人却漫不经心地道:“许久不见,玉簪姑娘想是受尽爱宠,连胆色也大了许多。”走近一步,那人的脸晃在夺目的斜阳下,阴森的笑骇了她一跳,“你,你怎么竟会在这?”这个活死人似的怪物。

“难到玉簪姑娘忘了我也是六爷的手吗?”高寂对她笑笑。

那算是笑吗?虽然玉簪在那张脸上怎么也找不出笑来,但直觉他是在笑,“你们想怎样?别忘了这里是皇上的行宫,你们若要在此行凶,可是找错地方了!

“行宫?别说是避暑山庄,就算是皇宫大内,死个把个人又算得了什么,有谁知道?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杀你——如果饵死了,鱼又怎么会上钩呢?”

看着高寂面无表情的脸,玉簪倒先笑了,“别做春秋大梦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就算是我当着七爷的面死了,七爷都不会眨一眨眼。拿一个小女子来要胁七爷那样的人,你不觉得愚蠢吗?”

“我愚蠢?是吗?怎么我不觉得?”高寂冷森森地对着她笑,“你该求着七爷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能让你保住一条命才是啊!

“可惜他不是要做英雄,而是要做天子……”玉簪低哺着,眼见高寂逼近,不愿落入对方手中,扭身避开。谁知刚跑了两步就有硬物打在后心,一个踉跄已跌在草地上,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而待她转头,一片阴影已悄悄地遮住她,“你做什么?鹰!”声音有些尖,少了几分阴森多了几分怒意。

“拿开你的手!”鹰冷冷地看着他,剑锋半露,眩着高寂的眼。

高寂不情愿地退了一步,阴森森地笑道:“我早瞧出来你是看上这个丫头了。要不然上次刺杀七爷失败……怎么竟没杀了这丫头灭口呢?可怜那个绿儿还一心一意地恋着你……”

“住口!”鹰冷喝一声,耐着性子道:“咱们是来办爷交代的事儿,可不是来要嘴皮子的。”

“这个我知道,倒是鹰兄你可别因私忘公,误了爷的大事才是。”高寂冷笑着,转身离去。

鹰看着高寂走远,站了半晌才回身对玉簪伸出手。

“你,”看着他木然的神情,玉簪微微口吃,“你——真的看上我了?”好奇怪的感觉。

鹰古怪地看着她,然后笑了,“你以为一个杀手会真的看上哪个女人吗?”

那倒是!

松了一口气,玉簪突然跳起来,“那么绿儿怎么办?绿儿可是真心地喜欢你,你怎么可以不喜欢她呢……绿儿?!”她看着慢慢地自树丛后走出来的绿儿。虽然心胸坦荡,但想起那人说的话,总是有些不自在。

“姐姐,多谢你的好心——但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冷冷的,甚至是带着怨恨的声音如箭一样刺在她心上,让她痛得几乎丧失神志。八年来的点点滴滴如潮汹涌将她吞噬……

待她回过神已身处一间小小的木屋。

一盏油灯,面对她而坐的是一脸冷漠的绿儿。这是绿儿,这是绿儿呀!是那个笑口常开,喜欢说话,喜欢玩笑的绿儿呀!怎么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绿儿,你在怪我?我不明白,姐姐做错了什么事竟让你这样——恨我?”她是在恨她吧?

绿儿抬头看她,气愤、悲怨、嫉妒、不甘、懊恼种种情绪让她的脸变得古怪,“没什么好恨的。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没主子看上也就算了,竟连自己喜欢的人也是喜欢别人……”

“绿儿!”当着她的面又何必说这样言不由衷的话呢?

“姐姐,你我相好一场。我也不想你有什么意外。你放心,要是高寂敢来害你,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激动的语气,眼神却是冷冷的。玉簪不敢去看,只觉得心口一片冰凉。此时,她倒宁愿绿儿跟她吵闹,反会让她觉得心安。

“姐姐,若你不放心。那就趁着他们还未回来,先走吧!”绿儿突然站起身,脸上燃着古怪的热情,“山庄就在附近,不如我送姐姐回去吧!”

“好!”玉簪淡淡地应着,心里无奈地哭泣。绿儿再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绿儿……或者该说她和绿儿的友谊已经死了——像爬满蚜虫的快要枯死的玫瑰,再多的雨露也无法救活。

星月无光,阴云密布,夜竟深沉至此?山岚拂乱了发,隐约传来雷声,看来将要有一场大雨。

“绿儿,有一句话要告诉你。”雷在身后轰鸣入耳,玉簪看不见那抹雪亮的刀光已近在咫尺,“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两件事——就是遇见了七爷和你。七爷是我想托付终身的男人;而你则是我的姐妹,我的亲人。”

匕首顿在半空,一滴泪自空洞的眼中滑落,绿儿哑着嗓子问:“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

“因为我不想自己死的时候还有什么遗憾,一定要让重要的人知道我的心意才行……”玉簪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她。一道闪电突起,将黑暗撕裂,寒光映入眼中,她的笑却未减分毫。

“认识我并不是你的幸运……你知不知道,刚开始我并不是真心和你好,不过是要找个能够照应的人罢了……什么姐妹呀?!简直是笑死人啦!”绿儿仰头笑着,却有泪自脸颊滑落。

“可是这八年来我这个被你叫姐姐的人从没有照应过你,总是你在照顾我。你陪着我笑,陪着我哭,在我想家的时候哼曲给我听,姑姑罚我的时候你偷馒头给我吃,我们怎么不是姐妹呢?这世上还有像我们这样亲近的姐妹吗?”

“姐妹?”绿儿吃吃地笑着,猛地一甩头,“你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要走一起走。”玉簪伸手来扯,绿儿却挥手斩下,衣袖如蝶在风中飘落。

“你走!就算我们是亲姐妹也就此恩断义绝!”

“绿儿!”泪水模糊了视线,玉簪傻傻地站着。雷声轰鸣,雨一滴滴地落下,越下越大。

绿儿伸手抹去脸上冰凉的水,冷冷地对她喊:“快走!再不走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玉簪看着她,没说话。突听一声低喝:“想走,可太迟了!”高寂的脸在雨雾中更显诡秘,“还以为你是个当杀手的好材料,谁知还是下不去狠手。你这样怎么能得到鹰的心呢?”他冷哼着,不再看脸色变幻不定的绿儿,只是冲着玉簪冷笑,“也好,七爷和鹰就快到了,就先在这儿把你解决了。”五指成爪,牢牢锁住玉簪的肩头。

玉簪痛得惨叫一声,贝齿咬破嘴唇却不肯出声求饶。眼见高寂举起手掌。掌心渐渐变色,先是蓝而后红、暗紫、最后变得漆黑如墨。“我这‘五毒掌’虽只练到第四重,但对付你这样不会武功的女人,只要轻轻一触,也就足够了。玉簪姑娘,不知你是想让七爷为你伤心欲绝地抱着你的尸首痛哭时中毒身亡呢?还是想让他身中刀剑而死呢?我想玉簪姑娘是想看七爷对你情深意重的那般死法吧……”

手指慢慢逼近,仿佛有针刺在眉心。那种压迫感让玉簪不禁闭上双眼。刹那间,绿儿突然扑前,匕首无声无息地刺出。

风大雨大,原该是听不见看不见的。但高寂却突然缩手出指夹住贴上衣衫的匕首,回望绿儿的眼燃着火焰般灼热的光彩,“世上男人瞧不起女子,就是因为有太多的像你们这样感情用事的蠢人!你以为你救得了她吗?我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杀死你。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你们这对好姐妹一起上路,也好黄泉路上做个伴!”手上用力,指间匕首顿时断作两截。

绿儿退了一步,又惊又惧。

“是人就有感情,若人都没了感情——你又从何而来?!”拼着一口气,玉簪大喝,一张口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上。高寂吃痛放手,玉簪跌在地上挣扎起身,和绿儿互相搀扶着。“高寂,你武功高、人聪明,可不代表咱们就要任你宰割,你要咱们的命,可也要付出代价!”

风雨之中,生死之间,高寂看着两个一身狼狈的女子,忽然有一种好笑的感觉,“咱们?!你是忘了刚才还有人拿刀子要杀你吧?”

绿儿一颤,不敢扭头去看她的表情。却听玉簪扬声道:“就算我死在她手上,她还是我妹妹——这是什么都无法改变的!”就算会伤心,会愤怒,会怨恨,可那八年的点点滴滴在心,如何能够抹煞掉?!

“姐、姐姐!”绿儿看着她,忽然惨然笑道:“高寂,你说男人瞧不起女人是因为这世上有太多的感情用事的女人。我倒觉得不是,而是因为有你这样狠辣无情,瞧不得别人好的女人才对吧?!”

“你说什么?”厉喝一声,高寂的声音有些发哑,却有着令人寒心的杀机。

“说什么你心里有数!别以为你戴了一张死人的面皮,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没人认得出你是个女人……”一支寸长的钢针掠过脸颊,带着几根头发钉在身后的树杆上,绿儿不得不住口。手掌抚过脸颊,她怔怔地瞧着掌心的血转瞬被雨水一丝丝地冲淡冲散。她虽然又惧又怕却也有着无比愤怒,猛然推开玉簪,“武功高又怎么样?还不是和我一样没人要没人爱!你想杀——就过来杀我啊!”

“不要,绿儿。”玉簪惊叫,看一眼没有动的高寂,猛地抱起绿儿就跑。她才不管这高寂究竟是男是女,她只是不想死在这儿啊!更不想连累了爷。

沉默了许久以后,高寂终于抬起头,雨水顺着发滴落在唇边,雨雾中锁定目标。他不急,只一步一步地逼近,好像猫戏弄爪下的耗子,那种噬血的残忍的快感化做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冷笑。

慌乱中回首一瞥,高寂阴森死板的脸如地狱的鬼魅如影随形。玉簪突然用力一推绿儿,自己扭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高寂,你要杀我还不快来!”跑了没两步,突听绿儿一声惊叫,高寂冷幽幽地低笑,“不如你乖乖回来让我杀好了。”

脚步一顿,玉簪僵立半晌慢慢回过身去。果然见绿儿落在高寂的手上。抬起脸瞧她,绿儿惨然道:“你走好了,不用管我。”

高寂森然一笑,语气却是十足十地嘲讽:“这种时候还说这种话,你这是真情呢还是犯傻呀?嗯哼,对了,你是知道她那个人的,你越是叫她走她就越不会走……八年的姐妹毕竟不是白当的。”目光落在玉簪的身上,他慢吞吞地道,“你是留还是走——都随你!”钢针尖利无比,只轻轻一刺已划破了绿儿细嫩的粉颈。

“不要!”玉簪喘息着喊:“你不过是要拿我威胁七爷,与绿儿毫无关系,你放了她,我过去就是!”一步、两步……只要再近两步……颤抖的手紧紧捏着手中的银钗,虽不锋利,却足以伤人吧?三步、两步、只要再近一步……

玉簪心里默数着,一双眼牢牢地盯住高寂抓着绿儿的手。突然横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抓住,“鹰!”高寂的怒叫让两个人心头剧震。

“鹰?”玉簪扭头看着抓着她手臂的男人顿显喜色,急叫,“快救绿儿!”

鹰皱着眉看过去,对上绿儿哀然的眼却仍是不动声色。

高寂冷笑,“鹰,你抓住玉簪姑娘做什么?难道真是想让我杀了绿儿吗?还是你心里早就打算好了,等着七爷和绿儿归了西,就带新欢远走高飞吧?!”

“高寂,你别胡闹了。”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七爷他们随时都会到,要是你误了爷的事,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可要想清楚。”

“后果我自己清楚得很,不劳你费心提醒。”慢慢松开了手,高寂仍是一脸冷笑,眼中却突然有了些悲凄。

“你们真的想清楚了?”熟悉的声音,哪怕只是低低的一哼,玉簪也会在几百人里辨出他来。可在这深深的夜色中,在狂风的呼啸中,听得却恍惚得像一声遥远的梦。

“爷!”玉簪哽咽地唤着,却唤不来那人的目光。

“你们想清楚得罪六爷的后果,可想过得罪了七爷我又是什么样的后果?!”永琮冷冷地道,自从现身就没看过她一眼。

是她的错!她不该瞒着爷偷偷地跑出来,更不该落在鹰的手上拖累了爷。但,就算千错万错皆在她一人的身上,还是想让爷能再看她一眼啊!

“没想到七爷真是个多情之人,竟真的为了一个侍婢孤身犯险。”高寂冷笑,脸上却面无表情,一双眼却转个不停。

“你不用瞧了,鲁图尔他们就在后面。”永琮淡淡一笑道:“你当我是九阿哥,只懂匹夫之勇吗?”

“匹夫之勇又怎么了?”壮硕的身形如风冲过来。永恩恼道:“七哥不是匹夫之勇干吗跑那么快啊?”

“那是七哥惦记美人,哪像你是为了打架来的。”永璇的笑声传来,鲁图尔身后是一个玉簪没见过的黑衣人,不!她是见过的——对了!是那夜与爷见面的黑衣人。怎么这会儿还穿成这样子?

玉簪蹙着眉,等永璇出来,更瞪大了眼。这……其实下雨天打伞是很正常的吧?!但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气氛,永璇居然还有兴致打了一把杭州产的油纸伞,也、也不太正常吧?

玉簪目瞪口呆地瞧着那伞上比翼蝶的时候,永璇却瞅着她“呀”了一声:“好好的一个姑娘,偏闹得这么灰头土脸的,怎么让人看得下去呢?”

鹰耐着性子看永璇珊珊行来,取出手帕拭着玉簪脸上的泥污。玉簪却闹得满脸通红,“奴婢自己来。”要接帕子却让鹰扯着退了两步。

永璇皱起眉,倒难得有了几分主子的架势,“现在七爷也来了,你们还抓着玉簪做什么?还不快放人!”

鹰扬起眉,还未说话。高寂已冷森森地道:“原本只打算七爷一个人来的,但既然二位爷也来凑热闹,倒也省了将来来麻烦!”突然一声唿哨,尖利刺耳,远处隐约传来回应声。

永恩脸色一变,皱眉道:“这好像是那个‘万杀堂’的联络信号。”

永琮低哼,有三分不屑七分警戒,“没想到六哥会和杀手组织有关系,看来我是小瞧了他。”

“七爷毕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又怎么能什么都知道呢?”高寂冷冷地瞧着他们。四周如鬼魅般出现的黑影渐渐将众人包围。

“八爷,得罪了。”鹰放开玉簪,一掌劈出,却让永璇一个闪身避过。

“我说鹰,你若要打架,那边有人,我可是来照顾美女的。”永璇轻笑,已伸手扶住了王簪。鹰略一迟疑后转身而去,“这位姑娘,也一起避避雨吧!”永璇笑眯眯地冲着绿儿,绿儿一犹豫,还是撑起身子过来了。

“玉簪,坐着。”扶她到大树下,永璇微笑着,一把伞遮住风雨,自己却站在风雨里。

“八爷。”玉簪叫了一声却不见他回应。只看到他忧虑的侧脸。或许,玩世不恭、风流成性也不过是八爷的面具吧?而掩在面具下的是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在心里一叹,玉簪侧目对上绿儿炙热如火的目光。“你的脸好红。”她下意识地低叫,伸手要摸却被绿儿如避蛇蝎似的避过。这一避,原本不稳的伞便掀了开去。风雨袭来,活生生的阿修罗地狱便现在眼前。玉簪猛地站起身,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八阿哥的那把伞,遮住的不止是风雨,更是人世的残忍与血腥吧?

“玉簪!”开口叫了一声,见她没反应,永璇也只是一叹,然后道:“七哥功夫不错,你不用担心的。”

“这世上就是这样,我不杀人,人必杀我……”绿儿魔障似的低哺,惊醒了玉簪。只见绿儿脸上赤红,一双眼更是泛上血丝,不禁害怕。

“绿儿!”她试探着叫了一声,惊得绿儿回头狠狠地瞪着她,像是见了仇人般双手颤抖,呼吸急促,杀机迫人。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发出一声急促的叫声,扭过头去,“什么姐妹什么亲人?!都是骗人的鬼话!我恨你!只要你活着一天,鹰就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绿儿!”玉簪呐呐无语。

绿儿猛地扭过头,“只要杀了你,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