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几里之外的京城已处于冰火相斗之间,百姓们紧闭门户,大街小巷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就连往日里最繁华的长门大街也不再热闹,有着一种诡异的安静。福禄寿只开了一个小门,徐老板站在后院里与裴仲礼相对而饮,他们望着无边黑夜的尽头那圣洁的皇宫之处,目光沉定。

整个京城,大约只有皇宫一如既往的繁华,仍旧是富丽堂皇的明亮着,一行举着火把入侵的士兵更是点亮了这方围城。在裴仲卿的接应下,张自龄带兵侵入皇宫,二人见面时,张自龄欣慰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事成之后,相国这位子仍旧是你的,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裴仲卿做出了放心的笑容:“那就多谢…皇上了。”说罢,他抬头对上张自龄野心勃勃的双眸,二人一拍即合,一齐笑了起来。旁边被士兵压制住的那忠心耿耿的小太监恨恨的看着裴仲卿,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我呸!裴仲卿你这个奸臣!”

话音刚落,他就被张自龄的士兵一刀捅进腹部,声都没出便跌倒在地,死了。浓浓的血水漫开,裴仲卿只面无表情的轻轻憋了一眼,心里头却忍不住叹息,真是一个傻孩子啊…

张自龄一直在暗中观察裴仲卿的神情,见他未有异样,这才从怀中取出那根桃木簪子,笑的阴森:“仲卿,不要说我不信任你,你要晓得,我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是不是?你的女人我就替你好生看着,等到登基大典完毕,我便会让人把她安然送回你府上。你放心好了,她绝不会少一根头发,只要你不背叛。”

裴仲卿随即做出了惊讶的表情,面色有些不好,沉声道:“仲卿会一直追随您,不敢有二心。一切已经布置完毕,白无尘被软禁在寝宫中,您可以去看看。”

张自龄哈哈大笑,道:“你带兵在此处守着,若有情况及时派人通知我。”说罢,他便带着另一队士兵大步朝皇宫深处走去。

可他却不知,裴仲卿这是请君入瓮,那里,便是他的尽头,然而却是他一生荣耀的尽头。

见张自龄走远了,裴仲卿将桃木簪子收进怀中,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绾儿,此时应该已经安全了,这簪子便是讯号。徐老板的镖局朋友一直暗中保护着青绾,一旦青绾被张自龄所抓,他们便用与青绾的身形样貌极为相似的女子替换青绾,秘密将她救出来,再将青绾随身的桃木簪子放到那女子身上,便假造了一个青绾出来。张自龄既然拿出了这根桃木簪子,也就代表张自龄已经行动抓人,而青绾,不出意外便已是安全。一旦情况有变,青绾不幸没有被救出,他们会想办法通知裴仲卿。如今簪子到手,也没人通知他情况有变,他便能肯定,青绾与他母亲都已被安置好了。那么,他便再无后顾之忧。

裴仲卿暗暗松了口气,正要提步转身离开,却被张自龄手下的士兵叫住了:“裴大人,你这是去哪儿?张大人让我们在这里守着。”

裴仲卿脚步一顿,转头冷冷道:“我去哪与你何干?你好生在这里看着,我去去就回。”

裴仲卿毕竟是相国大人,冷厉起来的模样丝毫不逊张自龄,士兵便没再敢出声,低头回到了岗位。

裴仲卿换了身夜行衣便悄悄离开了皇宫,一路飞檐走壁来到西山的埋伏点。没错,他会武功,这一个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包括青绾和小皇帝,甚至连裴老夫人也不知道。

小皇帝的那两百死士已埋伏在了皇宫各个隐秘处,他们本就是先帝培养出来的武功极为厉害的暗卫,除了皇帝本人,没有人见过他们,更没有人能直接派遣调任,此刻,张自龄一行人的为非作歹,正在这些暗卫的眼中进行着,一旦小皇帝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出现将所有反贼一网打尽。

而裴仲卿此时正带领着彭将军召集的两百死士悄无声息的潜入皇宫边缘,埋伏在皇宫外围,以防乱贼逃走或是宫中有变。

裴仲卿立于皇宫外的山坡一角,遥望着宫内小皇帝的寝宫方向,心里微微有些担心。他虽是个君王,可说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对张自龄这老狐狸,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露出马脚?会不会还没发令就已经被张自龄杀害了?

四十二

裴仲卿与两百死士静候了一整夜,直到天际微微泛青,皇宫才忽然出现一声巨响,那妖冶绚丽的烟花射向静谧的空中,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转瞬即逝,随后,宫中的各个角落中便浮出许多黑色身影,像利箭一般穿梭着。

小皇帝发出了命令,两百暗卫全数出动动手了。

很快,这方围城中便出现凄厉的嘶喊厮杀之声,明艳的火把依然闪耀着光芒,不知是谁点燃了一处宫殿,那明艳的火光顿时连绵一片,熊熊燃起,越烧越旺,映红了半个京城。充满戾气的浓重血腥气息随着徐徐的晨风充斥的皇城的每个角落,就连皇宫外的裴仲卿都闻得到。

他望着火光中那抹独自而立的明黄色身影,唇边勾起一抹笑容。白无尘他做到了,他没有让他失望。

裴仲卿举手一挥,四处埋伏的两百死士同样以利箭一般的速度冲了出去,将皇宫外的漏网之鱼逐个抓住,反贼们嗷嗷直叫,抱头乱窜,有些不受欺辱的当场便自刎而亡。裴仲卿冷冷看着那些人,开口命令道:“抓活口。”

惊心动魄的围剿,直到天明才结束,然而这时,死士的头目却发现裴仲卿不见了。他们将活捉的反贼送到小皇帝面前,只见小皇帝冷笑一声,道:“关入天牢。”

反贼们瑟瑟发抖,既害怕又惊讶的看着小皇帝,他们当真想不到,往日里在朝堂那个天真又毫无主见的君王竟然会有这样犀利冷冽的眼神,只可惜,他们现在才明白君心不可测这个道理,已经太晚了。能坐上帝王这位置的,又会笨到哪儿去呢?

一切归于平静,小皇帝沉声问死士头目:“怎么不见裴卿?”

死士头目跪倒在他面前,低声道:“启禀皇上,裴大人他…他不见了。”

小皇帝皱眉,语气不耐道:“把他找出来,找不到或是他有任何危险,你就提着脑袋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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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张自龄锒铛入狱,一行随他进宫造反的反贼被打入天牢。小皇帝身边那近身太监用尖细的嗓子一条一条读出张自龄的罪状,而张自龄最后一条造反的重罪坐实,所有臣子才意识到此事已是毫无回转的余地。反张一党抚掌叫好,而近张一党各个都吓软了腿。

太监继续宣读涉案官员的名字,被读到名字的要么是直接晕死过去,要么跪地求饶道“皇上饶命”,而小皇帝却只是淡淡笑道:“退朝。”

闹哄哄的大殿,官员臣子渐渐散去,留下的几个依旧热血沸腾的反张一党的官员仍不死心的讨论着,赞叹皇上多么神通广大,可一想到皇帝居然如此深藏不露,他们又深深的感到后怕,如果当时他们迷了心窍、贪图权财,此时被打入天牢深受酷刑的就是他们了!

有些反应快的忽然发现裴仲卿竟然没有早朝,于是逮住小皇帝那近身太监问道:“请问公公可曾见过相国大人?他今日可没上早朝呢!”

那太监也是个人精,明明晓得裴仲卿失踪,却摇头细声道:“杂家也不晓得呢。”

很快,边有风声传出,张自龄一党全部落网,除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相国大人——裴仲卿。听说有人见到他在混乱中逃跑了,有人说他早就被皇帝秘密处决,也有人说,相国大人根本就不是张自龄一党。

不要说这些好奇的官员和百姓,就连小皇帝都在到处寻找裴仲卿,因为他派去抄家的钦差大臣居然在张自龄的府中发现了裴仲卿贪污的罪证,小皇帝将罪证扣了下来,可谁知这消息没几个时辰便被传了出去,现下满大街都在讨论裴仲卿贪污的事情,小皇帝有心保他都难!而当事人裴仲卿却不知所踪。

只是没人想得到,裴仲卿此时正泰然坐在府中悠闲的喝着茶,吃着福禄寿的糕点。

他咂咂嘴摇头道:“真难吃,连绾儿的三分功力都比不上。”

下人们见着这样毫不着急的裴大人,很是担忧啊!再瞧裴仲卿身边的裴方,一样悠然自在,就听他说:“大人,皇上什么时候派人来抄家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

裴方话音一落,便有下人来报,说是钦差大人正带人来抄家。裴方眼睛一亮,激动道:“终于来了!”

没想到钦差大人竟然会是萧权。他神色凝重:“我奉皇上之命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真的在府里,这几天你都在这儿?”

裴仲卿笑着点头。

萧权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会被张自龄留下罪证,你可知皇上为了这事都烦的焦头烂额,到处找你!你还有闲工夫府里喝茶?”

裴仲卿扬眉,悠悠道:“我的罪证不是张自龄收集的,而是他造反那夜我悄悄放入他府中的,我贪污的消息也是我找人帮我放出去的。你不用怀疑,我确实贪污了,银子就在我的库房里,你不是来抄家么,快些动手吧,再晚些,我怕绾儿等不及了。”

萧权惊讶不已,盯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仲卿叹气道:“要脱身,哪儿这么容易,总要付出些代价。”

这一日,相国府被抄的消息走的飞快,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街边那几个要饭的都在讨论这件事。人们说,原来相国大人并没有与张自龄一同造反,不过就是贪了些银子而已,可惜他运气差,接着张自龄一事不幸被揭发出来了,家也被抄,想必这官职是保不住了。

又有人说,相国大人被抓前几日,就已经遣散了府中的奴仆,每一位都发了好多银子,还说相国大人虽然是个贪官,但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因为他怕夫人跟着他吃苦,早在没被抄家之前便与夫人和离了,分了不少财产给她,让她带着孩子远走高飞。而府中那些个小妾、侍妾,拿了银子早就走的没影了,传闻相国大人的妾氏,也就是大理寺苏大人的庶女,在夫家与娘家一同遭殃之后便消失不见了,世人道她是个可怜的女人,没了父亲和夫君的依傍,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过?

可没人晓得,几个月后名动全国的京城名妓——苏媚儿,其实便是众人口中那个可怜的女人,裴仲卿的妾氏苏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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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只有裴仲卿与小皇帝两个人,静悄悄的,一派死寂。

小皇帝冷冷盯着他道:“为何要这么做?”

裴仲卿笑道:“我府里的这些银子本就是要给你的,不过就是换了个方法给,如今我能光明正大往国库里送钱,倒是很高兴的,皇上又何苦这般模样?况且坏名声的是我,不是皇上你。”

“你可知你这罪名可大可小?我若一口咬定你是张自龄造反的同党,你就不是被罢官这么简单了!”小皇帝忍着怒气道。

裴仲卿失笑,认真道:“我只想带着我娘和青绾过普通人的生活,还望皇上能成全。”

提起青绾,小皇帝眼眸暗了暗,裴仲卿能抱得美人归,与她享受普通人的生活,可他呢?却要在这寂寞的宫殿里度过漫漫一生。他希望青绾能过的幸福,可少了裴仲卿,他便等于少了左臂右膀,俯瞰朝堂,还能有谁这么无怨无悔、忠心耿耿的对他?可他也是个骄傲的,年轻气盛、心高气傲,又刚刚拿下张自龄,心里难免浮躁了些,他就不信,没有裴仲卿他会做不好这个帝王,会管不好这座江山!

小皇帝道:“好,我成全你。此生,小绾儿若是过的有半分不如意,就别怪我将她抢走!”

“微臣,谢过皇上!”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自称“微臣”,恐怕是最后一次与小皇帝面对面说话,这一别,有生之年怕是再无相见之时。裴仲卿伴他这么多年,如今真的说再见,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舍,小皇帝从半大的孩子长成如今可以独挡一面的少年,裴仲卿都看在眼里。他是帝王,也是他的弟弟。

小皇帝望着裴仲卿渐渐远去的背影,慢慢红了眼睛,第一次,他有了想要痛哭流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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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破的牌匾,狼藉的院子,空荡荡的府邸,青绾回到裴府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破败的画面。府里除了赵管家和裴方,青绾见不到任何人,她虽在乡野带了几日,可京城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她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些风声。

听说相国府被抄,听说相国大人被罢官,听说相国大人已是一无所有、孤身一人。

“大人呢?”青绾问裴方。

裴方想了想道:“大人好像在二夫人的院子里边,之前见他进去,就没出来过了。”

青绾有些紧张,几日未见,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瘦?有没有受伤?这些日子有没有好好吃饭?她寻到二夫人的院子,一踏进去,便看见裴仲卿正站在那梨花树下发呆,一时间,恍惚回到了他们三年前定情的那一日,他为她插上桃木簪的场景。青绾不自觉摸了摸发髻,想到那桃木簪弄丢了,心里就一阵刺痛的难受。

她轻声走过去,却不想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引得裴仲卿回了神,她的手还没触到他的衣角,他便已经回过身,对上她微红的眼睛。

“等你许久了。”裴仲卿笑吟吟的。

青绾心里虽然有些酸涩,可见到他的此时,她不想哭了,只想笑。她歪着脑袋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二夫人都不要你了,你来这院子是睹物思人?”

裴仲卿抬头看了看这树,看了看院子里那几张春凳,一本正经道:“确实在睹物思人。那年不知哪个傻丫头被她家夫人罚到院子里晒书,脸都晒红了也不晓得偷懒休息一会儿。”

青绾忍俊不禁,这傻丫头可不就是她!她笑弯了眼睛,道:“我才不是傻丫头呢!瞧你如今这么落魄,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裴仲卿也笑了:“是啊,如今我是一无所有了,不过,不论荣华与否,你都得跟着我,否则,怎对得起你宠婢的名号?”

她仰头握住他的手,笑颜如花,逗趣道:“大人,这一天奴婢等很久了呢。”

裴仲卿从衣襟里拿出那根桃木簪,温柔的重新将它慢慢插.进她的发间,低声问道:“既然如此,绾儿,你可愿嫁给我?”

青绾没想到那桃木簪会失而复得,心里高兴急了,她扑哧一笑,盈盈的目光中乘着泪花,咬唇道:“我愿意的。”

梨花树下,一对痴缠的璧人相拥而吻,为这破败之处增添了一抹令人动容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