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鸿从来没有去过段寒之的家,归根结底是因为段寒之他根本很少回家去。那个家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买了大半年,还没有装修,家具非常少,连热水都不全。

段寒之突然对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厌倦了,让卫鸿把他开车送回了家。

他家里东西丢得乱七八糟,客厅竟然是个小篮球场,卧室里一张豪华无比气场恢弘的雕花大木床,段寒之指着它说:“看见了吧?我特地叫人订做的,十七万。”

卫鸿沉默半晌,“因为滚床单方便吗?”要不然一个人睡这么大床干毛?

“方便你妈啊。以后我不结婚了?不生孩子了?不养宠物了?就算养只宠物狗也是要上床睡觉的吧。”

卫鸿第一个念头是段寒之竟然会想要结婚,这个夺走了(喂喂)他二十多年处男身份的人竟然要抛下他去结婚。竟然还要生孩子。“段导,你不能结婚!”

段寒之大乐:“连关靖卓都有孩子了,为什么我不能结婚?”

“不能就是不能!”

“再说不能我现在就去结了啊。”

“反正就是不能!”卫鸿急了,“你结婚了,我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太义正词严,以至于段寒之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你怎么办,你爱结婚结婚爱恋爱恋爱去喽,你不是还有个小女朋友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喽”年轻人果然都没什么定性啊,段寒之困惑不解。

卫鸿急了,脸红脖子粗,急得满房间转圈圈:“我没有!就是没有!明天就去把这床退了,你想对我始乱终弃还是怎么滴,没门儿!”

段寒之彬彬有礼的摊开手以示他迷惑不解:“我没‘乱’过你。”潜规则不叫乱!这是段大导的逻辑。

卫鸿显然并不认同他这种逻辑,就像流浪狗把第一个丢给它肉吃的人认作主人一样,他嗷呜了一声猛扑过去,结结实实把段寒之压倒在身下:“不许结婚!一定要结婚的话就嫁给我好了!”

段寒之脸色黑了一半:“滚。”

“要不我嫁给你也行!”

“你穿新娘礼服?!”

卫鸿气喘吁吁的亲段寒之的脸,眉毛鼻子眼睛嘴巴,一口气胡乱的亲,连亲带咬,段寒之痒得一时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哎!哎!别别别,不结婚就不结婚,哈哈哈放手放手,我喘不过气来了哈哈哈”

突然他一下子一口气没抽上来,卫鸿的体重可不是开玩笑的,直接一下压倒了他肝胆那一块儿,针刺一般的痛苦刹那间席卷了他全身的神经。

段寒之猛地坐起来,一把掀翻卫鸿。

放射状的疼痛以肝部为中心点,就像闪电一样卡擦一下布满了整个身体。痛苦不禁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剧烈了,段寒之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颓然倒在了地上。

第15章 因为太痛了

卫鸿在诊室外的走廊上不停转圈子,明明是深夜,却紧张得冷汗直冒。

这个时间送大医院是来不及的,卫鸿知道附近一家小诊所,他直接把段寒之往肩膀上一扛就飞车赶到这里,一路上闯红灯无数,也不知道被拍了多少次。

医生从诊室里走出来:“你是病人家属吗?”

卫鸿声音一紧,听起来都变了调:“是!我是!他怎么样?”

“肝功能衰弱,被重力压迫导致肝包膜张力增大,因此引起疼痛。”

卫鸿疑窦顿生:“他不是肝硬化吗,为什么会肝功能衰弱?”

医生摊开手,非常无奈:“我们只是小诊所,又这么晚了,没办法给你细查的。何况肝功能的疾病都是要专家确诊的,你最好还是去大医院吧。”

“那他现在怎么样?”

“没有大碍,不是急病,你送来的时候病人已经恢复意识了。现在打了止痛针和镇静剂,正在休息,要不你进去陪床吧。”

卫鸿不需要他说第二遍,急急忙忙就扑进了诊室。

狭窄的病床上段寒之闭目沉睡着,衬衣袖子摞到关节上,削瘦的手背上吊着水。他柔软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针头上,显得格外漆黑柔软。

卫鸿趴在病床边,终于忍不住伸出爪子,小心翼翼的触碰段寒之的头发。

“本人很贵重,只准看不准摸。”段寒之闭着眼睛突然开口,“你那脏手,到医院以后洗过没有?”

卫鸿悻悻的把爪子收回来:“我,我才没有想摸>_<”

“没有就好。快去洗洗手回来给我削苹果!我要吃水晶富士,要甜的!”

卫鸿一骨碌爬起来冲去洗手,冲到一半又转回来:“可是这里没有苹果啊”

“那还不赶快去买?”

“现在是深夜两点半,商店不开门的啊”

段寒之猛地起身,劈头盖脸把枕头砸过去:“你这糊涂孩子!24小时便利店你没去过吗?”

卫鸿不等他吩咐第二遍,呼哧呼哧撒丫子就往外跑。

段寒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直到走廊那边大门传来砰地一声打开又合上的响声,他才慢慢倒回床上,紧紧捂住腹部,把脸深深埋进膝盖中去。

肝病到晚期才会感觉到痛,但是一痛就痛得非比寻常。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身体多么好,连头痛脑热都很少有,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不舒服,那个人就立刻紧张兮兮鞍前马后的伺候,恨不得当他是玻璃做的雪人儿,太阳一出就化了。

只可惜年少深情,变得那样快,那样让人猝不及防。

真痛啊,他想。上一次这么痛是什么时候呢?

是第一次知道关靖卓和郁珍之间暗地交往的时候?

是痛得不可自抑,却偏偏要撑出表面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的时候?

是事隔多年后再一次看到片场上郁珍和关靖卓夫妻情深相濡以沫的时候?

还是明明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这个失败者,却偏偏要装出一副的骄傲表象,把伤口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的时候?

——我偏偏不要死,段寒之咬着牙想。我要活下去,要活得好好的,骄傲的,尊贵而矜持的,让所有人知道是我负了天下人,而不是天下人负了我。

手无意中碰到自己的脸,竟然毫无预兆的摸到冰凉的液体。

是泪水吗?

当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的自己,闯荡演艺圈这么多年的自己,吃了亏流了血、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闯出一点名头的自己,什么时候都把血和泪混合起来咬牙咽下肚的自己,竟然在这么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的哭了?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身后传来卫鸿讷讷的声音。

段寒之翻了个身,喃喃的解释:“是因为太痛了。”

“嗯,我知道。”

“太痛了啊”

“嗯,嗯。”

卫鸿紧挨着他,坐着削苹果,暖暖的身体上传来让人落泪的温度。

“卫鸿。”段寒之突然说。

“嗯,在。”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卫鸿头几乎要埋进裤裆里,声音细如蚊蚋:“就算就算是又怎么样?”

段寒之笑起来,伸手去抚摸卫鸿的头发:“那要是我抛弃你了怎么办?要是有一天我不要你了怎么办?要是我背着你和其他人搞到一起去,那怎么办?”

卫鸿悻悻的控诉:“你已经跟很多人搞到一起去了。”

“那你伤心吗?会难过吗?”

“会啊。”卫鸿诚实的点头。

“那你怎么办?”

卫鸿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口气中充满不确定:“我把你抢回来?”

段寒之笑了:“傻叉啊你,又不是狗,叼着主人裤脚不松口就能把主人叼回来。告诉你吧,你应该努力当影帝当巨星,比安俊瑞还要天王的天王,一哥啊大神啊什么的,最好神到连我都要哭着喊着求你上角色的地步,我就不会抛弃你了懂了吗?”

卫鸿呆了半晌,努力点点头:“懂了!”

“懂了你应该做什么?”

“当大神!”

段寒之满意拍拍卫鸿的头:“孺子可教也。”

如果卫鸿真长了尾巴的话,现在他的尾巴应该摇得比小狗还欢。

个傻孩子啊段寒之想。

你封神之后,我还是否活着,我还是否在拍电影,都很难说啊。世界上有谁是不能被抛弃被辜负的?有什么誓言是海枯石烂永久不变的?如果不想被别人抛弃,首先你就要学会主动抛弃别人啊。

不过也好,如果你不这么傻的话,我不就成了世界上最傻的那一个了吗?

段寒之在诊室里狭窄的病床上睡了一晚,而卫鸿坐在椅子上,竟然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被一通电话叫醒,恍恍惚惚去摸自己的手机,结果摸了个空。

段寒之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利落的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一看号码皱起眉:“华强?这么早你打电话干什么?”

华强在老家看他父母,前天晚上才赶回北京,听声音还风尘仆仆的:“段导,马上来剧组一趟。”

“出什么事了?”

“关靖卓找你。”华强不少年前就开始跟段寒之,每次在提起关靖卓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声调冰冷仿佛机器人,“他昨天晚上看了电影剪辑片,发现你把郁珍的镜头全都剪了,现在在剧组里发火呢,说要告你违约!”

第16章 救命钱

郁珍坐在剧组的办公室里哭。

郁珍在戏里经常哭,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有着一般男性都无法抵御的娇弱和美丽。女人的眼泪往往是无敌的利器,男人们征服世界,而女人却用她们的笑容和哭泣,来征服男人。

剧务组的小弟来送过一次茶,心疼得跑前跑后为她递纸巾。是啊,这样的女人谁不爱呢?记者是偏爱她的,舆论是偏爱她的,甚至连影片的投资商都是她的未婚夫,她应该是上天眷顾的女人才对。

段寒之是一株生在黑暗中的植物。开出艳丽的花,却终日阴霾在刻骨的寒凉之中,妖气缭绕妖艳刻骨,但是能有几个人看到?就算死了残了,又有几个人知道?

她想她是聪明的。段寒之比她有才华,比她有能力,甚至比她生得还漂亮;但是段寒之从当年开始起就一直没能赢过她。段寒之太骄傲,太矜贵,他傲慢得甚至可以把初恋情人说丢就丢说弃就弃,他傲慢得整个世界都不放在眼里,所以他输了。

就算是导演又怎么样?关靖卓是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是掌握剧组生杀大权的投资方老板!

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前台小姐急匆匆的说:“关总,段导来了。”

关靖卓的心脏突然好像变沉了,一下一下有力的撞击着他的胸腔,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变奇怪了:“带了什么人?还是就他自己?”

“带了带了卫鸿卫先生,其他人就没了。”

卫鸿,又是卫鸿!关靖卓眼神中掠过不加掩饰的阴沉。

他派人调查过卫鸿的背景,发现这小子走运的速度简直不亚于神七升空。明明是个只跑过龙套的普通北漂,外貌条件也不是那么好,谁知道在酒吧偶然救起了被安俊瑞纠缠的段寒之,然后就莫名其妙的被段寒之一眼看中,直接飞了谭亦为让他当男一号。这还不算,据说段寒之对他相当喜欢,每次上戏都是一起来一起走,甚至那辆心爱的悍马也是交给他在开。

他们一定上过床了,关靖卓想。

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自己的暴虐和愤怒吓了一跳。段寒之这几年没少跟人逢场作戏,这个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但只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段寒之竟然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当着他的面,竟然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嘭的一声房门被踹开了,段寒之优雅的收回脚,缓步走进来:“关总,听说你找我?”

在“听说”这两个字的后边他微妙的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貌似有点可笑,又碍于礼仪不得不忍住笑意的味道。段寒之的声音很好听,比一般男声要更低沉、华丽、并且刻薄,所以当他刻意加重语气的时候,轻而易举就挑起了关靖卓蓬勃的怒火。

关靖卓应该知道的。跟这个男人发怒,就是把自己狼狈的一面展示于他面前,让自己处于随他嘲笑、随他踩在脚底的弱势处境。

但是关靖卓忍不住。

他猛地一摔剧本,硬壳文件夹几乎贴着段寒之的脸飞了过去:“段寒之,你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点?!”

段寒之一偏头,然后慢慢抚摸着被疾风掠过的脸颊,“哟,关总生气了。小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让关总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生气?说出来给我听听。”

他是故意的,关靖卓想。他是故意要我发火,要我狼狈不堪的。

关靖卓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挤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很好,段寒之。很好。我竟然不知道你在这个圈子里做了快十年,还不懂这个圈子的规矩。你真是被那些三流投资人给惯坏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卫鸿忍不住要有动作,段寒之轻轻把手往他手背上一搭,悠然道:“跟关总相比我当然什么都不是。”

“你知道你什么都不是就行!郁珍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她是我什么人,还要我再告诉你一遍吗?谁给你胆子删她戏份的,嗯?!”

段寒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但是紧接着他又笑起来,充满了刻意的、优雅的、夸张的做作:“郁珍小姐是关总你的未婚妻,这天下人都当然知道。”

卫鸿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虽然不易为人发觉,但是他能感觉到段寒之的脊背突然挺直了,直到甚至有点僵硬的感觉。

“谁给你胆子删我未婚妻的戏份的?!”关靖卓盯着段寒之覆在卫鸿手背上的手,眼里阴沉的乌云几乎要把人撕碎了吞噬下去,“——段寒之,你在这行里做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从导演到演员全都给投资方打工的?你知道什么叫老板什么叫员工吗?你知道讨好她是你的本分吗?!这个娱乐圈不是非你不可!不愿意给老板当狗,你自己可以滚蛋!”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让人窒息的静寂。

关靖卓喘着粗气,血流嗡嗡冲上脑子的声音冲击着耳膜,仿佛电视放到最后,除了一片空白的噪音喧杂之外,什么也没有。

“原来我在关总眼里,就是只给老板打工的狗。”段寒之慢慢的笑道,那眼神几乎是愉悦的,仿佛带着血一般的笑容。

“可惜我段寒之活了三十多年,脾气又坏,身体又不好,别的身无长物,唯独一身做人的骨头打不断、敲不碎,变不成摇尾乞怜的狗。关总是娱乐圈的人上人,郁珍小姐是关总你的未婚妻,既然惹不起您二位,我只有自己滚走了。”

段寒之的声音非常清淡,甚至是很悠然的,一点烟火气也不带,就像袅袅轻烟一样,一出口就飘散在了几乎凝固的空气里。

关靖卓突然产生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你要违约?”

段寒之偏过头,似乎不屑于去看他,“卫鸿。”

卫鸿低声道:“是。”

“支票簿。”

卫鸿手里搭着段寒之的外套,他动作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拿出支票簿,低着头递到面前。

关靖卓声音止不住的不稳:“你知道你现在不干了的话,要付多少违约金吗?”为了防止投资方或导演临时搁挑子不干导致巨额资金浪费,违约金一般都是天价的,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在圈子里几乎也从来没人当真付过这样一笔数字,哪怕导演和投资方之间真的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基本上会寻求其他方式解决。

段寒之接过支票簿,轻轻撕下一张空白支票。他的手原本就非常修长漂亮,这个动作几乎是优雅的,让人连眼睛都转移不开。

“关总,”段寒之淡淡的道,“我段寒之一辈子不求其他,但求两个字:痛快。如果我活得不痛快,那我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

他上前一步,轻轻的把那张空白支票放到关靖卓办公桌上。

他气场这样威压而沉重,以至于连郁珍都下意识止住了哭泣,惶然的看着他。

关靖卓脑子里乱嗡嗡的,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理解段寒之说“如果我活得不痛快,那我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这句话隐含着怎样的意义,但是在当时,他满脑子都只有“他要走了,要不干了”这个念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关靖卓一遍一遍的想。他费尽心机回到关家,花费大量时间金钱拿到段寒之的电影投资权,那么麻烦那么费事的把郁珍送到段寒之的剧组里去,不是为了要逼走段寒之啊。

明明是为了明明是为了接近他啊!

“我不会让你走得这么顺利的。”关靖卓的声音仿佛从空荡荡的地狱中弥漫上来。

段寒之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卫鸿,我们走。”

卫鸿坐在驾驶座上,不敢回头看,因为段寒之坐在后座,命令他不准回头看自己。

段寒之感觉到痛的时候,是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所以卫鸿耷拉着耳朵趴在方向盘上,努力听后座上传来的哪怕只有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可惜段寒之安静起来的时候特别安静,空气中只传来细不可闻的呼吸声,其他的一片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