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子少年英雄,老夫与赵将军又情同手足、相交甚欢,想来,这倒是一桩美差,只是赵公子人前人后,不要说明,以恐日后生变…”我爹贺景思略一思索,神色祥和地嘱咐道,“暂时,也不要对赵大人和赵夫人说,省得…人多耳杂,招灾惹祸。”

“伯父大人放心,小侄记下了…”赵匡胤鞠身施礼,老成持重俨然成年才俊。

看来,爹娘同意我给他当媳妇呢。我欢喜不已,偷偷看向赵匡胤,他长得英挺俊逸、剑眉星目,虽然和我一样尚未长成,但那种王者般的威严气度,已经在举止言谈间展露了出来…有这样的少年郎君,我复何求?这么想着,甜蜜的汁液丝丝缕缕地浸透了我的心,脸上一阵羞热,不知怎么,我突然想,他还没看见我身着女儿装、青丝曼卷的样子呢…

“赵公子,你也赶快回家吧,皇室有变,赵大人那边怕也担心得不得了。”我爹这一说,匡胤猛地回过神儿来,他这个宝贝疙瘩一直在外面疯跑,这一天下来,还没见着他的爹娘呢,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他爹娘一定担心得要死。

赵匡胤听了,鞠身向我爹娘拜别,转身的一刻,他眼波一送,我会意地浅笑,笑容依依,他收回目光,快步跑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神儿,我在想,福兮福兮祸所依,刚才,如果不是那个契丹狗对我欺凌在先,匡胤他一准不知我是女儿身,也就不会亲口向我爹娘明说婚嫁的事…接下来,我们的故事是怎样的呢?于我,是福,还是祸…

三(2)

“老爷,你怎么能轻易就答应把敏儿嫁给赵匡胤呢?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的女婿,我可不要,我们的敏儿长得这么出类拔萃,攀个皇亲国戚也不成问题,赵将军…哼!”娘等匡胤一走,就老大不高兴地说,她一屁股坐在了檀香四角椅上,灰心丧气地说:“那赵将军不过是徒有虚名,也不见得皇上提拔重用,这赵匡胤也不过是一个没出息的世家子弟,敏儿可是咱唯一的心肝宝贝儿,惹是长得粗陋也就罢了,长得这般水灵,攀龙附凤指日可待嘛,可老爷你,轻易就…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我听了,顿时愣住了。

只见爹慢条斯里的喝着茶,悠闲自在地说:“真是夫人见识!你当我当真就这么把敏儿嫁给他?笑话,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你想,如果刚才我不设法稳住他,那个赵匡胤闹腾起来,还不把贺敏是女儿身的事情闹得尽人皆知?口说无凭嘛,如果敏儿将来能有更大的富贵,咱们不认账,他还能怎样?退一步,再说了,这赵匡胤长大了有没有出息,还真也说不准,何况,现在兵荒马乱的,攀龙附凤未必见得就是好事,女儿家,反倒不如平平实实嫁个好人家…”

听了爹的话,娘转悲为喜,连声说:“到底是老爷想得周全。”

我的心一紧,原来,爹不过是在敷衍了事,可是,怎么可以拿着我的终身大事当儿戏呢?我闷闷不乐的抿紧了嘴,刚要说话,就听爹冲我发出命令来:“敏儿,我和你娘本来想让你扮男装在学堂里跟着陈先生多学些诗书礼仪,不是让你和那些世家子弟天天粘在一起混日子,你不要忘了,你怎么也是个女孩儿…特别是那个赵匡胤,这孩子人小鬼大,你最好少跟他来往!”

“爹!他救了女儿的命!”我一急,不假思索地说。

“这话从何说起?”爹和娘一惊,不约而同站起来,齐声问我。

我就把在城外碰到契丹将领、差点儿死于非命的事说了一遍,本来以为,爹娘听了,会对赵匡胤感激涕零,没想到,爹娘面面相觑之后,一个个冷若冰霜,爹还声色俱厉地说:“你竟然还记着他的恩情呢,哼!简直荒唐!敏儿,你想,如果不是他拉着你跑出去玩,你又怎么会碰到这样凶险的事情!看来,我们不能再让赵匡胤见到你了!”

天,爹说什么?他说不能再让我和匡胤见面了?这怎么可以?我刚要奋起反驳,就听到爹长叹了一声,说:“敏儿,你还小,听爹娘的没错,不要再让我和你娘操心了,事情已经够多了的了,刚刚新换了一个皇帝,还不知道接下来,新皇帝会怎么对付我们这班先朝臣子呢…敏儿,你该懂事了呀…”

我还能说什么呢?一瞬间,心情由极兴奋到极低落,几乎让我无力招架,我垂下头来,默默地回到我的闺房,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我削瘦秀丽的脸,我想,此时,匡胤在做什么呢?如果他知道,我爹不过是空许诺言,他又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三(3)

“小姐,你跑去哪里啦?一转眼就不见了,害得我被老爷夫人狠狠骂了一通…”贴身丫头青蛾的眼睛红红的,语气里还满是委屈。

我跑去哪里了?

我抬头看看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兀自朦胧地笑了,去哪里、做什么事又有什么相干?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总是会很开心,在学堂、在翠竹山龙王庙里,他总是轻而易举的化险为夷,他是那么的机智、勇敢、英姿勃勃,就如同…这轮明月,高高在上,辉光万里,让人不由得心生敬仰爱慕…

“小姐,人家难受得要命呢,你倒没心没肺地笑…”青蛾抱怨不止。

我蓦然回醒,可不是,再看镜子里的我,脸上挂着一抹笑意,如梦似幻,可是,敏儿,你怎么就忘了爹娘刚才说过的话了?以后会怎样,只有天知道…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长长叹了口气,转过来,看定青蛾,说:“你就担待我些吧,以后,怕是我再也没有机会让你受委屈了…”

“小姐言重了,青蛾只是…心里难过,有口无心发发劳骚罢了,我怎么能管住小姐去哪里呢,只是,以后小姐如果要出门,先告诉我一声,省得老爷夫人问,我都不知道怎么回话。”青蛾误解我的意思了,急急地解释,眼圈又红了。

我拉过她的手,她长我两岁,按长幼算我姐姐,可是,尊卑有别,我们是主仆,即使我再小,她也得唯我是从,这就像,我和我的爹娘,即使我心里再怎样不愿意,我还是得顺从他们的管教约束…

“青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刚才,爹娘也教训过我了,从此以后,怕是我不会再和以前一样自由了,他们也许不让我再去学堂里读书了…”我幽幽地看着青蛾,无可奈何地说。

“为什么啊,小姐,你那么喜欢读书…”青蛾立刻就忘了自己的不快,贴心贴意地问我。

“…”我看着她满是疑惑焦急的脸,心中滚过一层暖意,笑了笑,说:“那样也好,省得你老让他们教训。”

“小姐,只要你开心,我被骂几句也不算什么的。”青蛾真心实意地说。

我不由得拉着她的手,说:“好姐姐,你知不知道,我真喜欢和赵公子在一起,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我就觉得…好没意思…”说着,我的眼眶一热,温湿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赵公子?你说的是那个赵将军的公子?叫赵匡胤是吧?”青蛾好奇地连声问我。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我很吃惊,我和匡胤出门的时候,可是尽力避人耳目的。

“小姐,洛阳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啊,难道你没听说过,这个赵公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满屋红光盘绕,幽香萦动,而且,他从头到脚,通体都散着耀眼的金光,这金光一直到三天之后才隐退了呢!青蛾还听说,本来,赵将军那次兵败回朝,皇帝本来是要治他的罪,就因为赵匡胤出生时,情形怪异,皇上没敢动赵将军,让他官复原职…”青蛾一口气说了这些。

我诧异地听着,竟然有这样的事?那是什么祥瑞的预兆吗?如果是的,那日后,成了举足轻重的文臣武将的他,是不是还会记得对我的承诺?

“小姐,我还听说,那可是真龙天子降世的兆示呢。”青蛾压低了声音说,“以前,皇帝对鬼神很是忌惮,不敢轻举妄动降罪于赵家,可是,以后就说不准了…”青蛾的话,在我心里掀起了狂风巨浪,我顿时全身僵冷,刚才,爹不是说,新换了皇帝了吗?新皇帝又将怎样看待匡胤出生时祥瑞的景象?不会因此而怕他长大了篡夺皇位而起杀心吧!

我看定青蛾,只见她的嘴唇还在不停地翕动,可是,我再连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那个契丹狗凶恶的模样浮上脑际,我浑身惊出一身冷汗来,靠那些凶狠恶毒如野兽般的契丹人帮助夺得天下的皇帝,是不是也会像那些契丹人一样,穷凶极恶、杀人如麻?

过了今夜,等待我和匡胤的命运,将是怎样的呢…

四(1)

赵弘殷在府门前团团转,他现在可就赵匡胤这么一个孩子,之前,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莫明其妙地得病死了,还好,赵匡胤一直很健康,可是,这孩子也真让他操碎了心,总是花样百出地给他找麻烦,下午,那个陈学究气哼哼地来找他,数落赵匡胤的种种罪状时,气得咬牙切齿的,走的时候,陈学究拂袖而去,扬言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赵匡胤了。

赵弘殷气坏了,他准备把赵匡胤狠狠地打一顿,他把棍子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回来了。

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那小子回来,赵弘殷气得要爆炸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夫人杜氏受不了了,开始哭哭啼啼,说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跟赵弘殷没完。

赵弘殷满肚子火硬生生被杜氏给吓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赵匡胤的担忧,就在这担忧里又苦苦熬了几个时辰,还是没见着儿子的影儿,赵弘殷觉得自己都要疯了,突然听报城门那里起了战事,守城将领军队在强大的契丹国精锐部队地进攻下,不堪一击、溃不成军,好在,那些契丹狗速战速决,并没有进城烧杀掳掠,只冲进皇室抓了李丛珂就退兵了。

这一突发事件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城中大大小小的将军几乎都还兵卒未动,战事就结束了,当赵弘殷听到这些的时候,呆若木鸡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宝贝儿子赵匡胤是不是还活着,至于接下来谁当皇帝,他可没有心思去管了。

可是,赵匡胤跑哪去了?

杜氏哭晕过去了,赵弘殷急得团团转,干脆就守在了大门口,让下人们举着灯笼排在各个路口,派人四处去找,自己也探着脖子望眼欲穿,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赵匡胤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赵弘殷这个气啊,又这个高兴啊,结果就顾不得生气了,上前搂住赵匡胤,上上下下把赵匡胤看了好几遍。

“爹,别看了,我没少胳膊少腿,都在这里。”赵匡胤一看,呵,看这情况是不用受教训了,顿时放心地笑着说。

“你是没事,大半天的,你跑哪儿去了,把你娘都气病了!”赵弘殷一看儿子好好的,就松了紧绷着的心弦,但又使劲拉长了脸,没好气地说。

“娘病了?要不要紧?”赵匡胤听了,大吃一惊,撒开腿就往母亲杜氏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娘。

说也奇怪,杜氏本来昏昏沉沉的,赵匡胤这一叫,她立刻回过神儿来,醒了过来!看到儿子活蹦乱跳地在眼前,她失而复得般喜极而泣。

一家人正忙活着,就听一个护卫来报:“赵将军,飞马传书到,皇帝有令,洛阳城飞捷指挥使赵将军、洛阳刺史…即刻起程,前往汴梁城授命!”

四(2)

皇帝?

赵弘殷愣了半天,这还不知道新皇帝是谁呢,这几年之内,皇帝换了几茬了,一朝君子一朝臣,大臣也换得频繁,朝野上下,乱成一团,大家遵守的信条就一个: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大家关门度日,各自明哲保身,谁知道下个皇帝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得罪的那个人啊,所以,大家连说话都要小心谨慎。现在,新皇帝又登基了,还换了都城,在汴梁,这下好了,不跟着折腾不行了。

“老爷,怎么办?”杜氏问完了立刻觉得自己是明知故问,果然,赵弘殷一甩袖子,恨恨地说:“怎么办?能怎么办?收拾行李,去汴梁!难道你要老爷我抗旨不遵,弄个犯上谋逆的罪名担当着?”

“咦,爹,不是今晚才打得仗吗,怎么新皇帝的诏书这么快就传过来了?”赵匡胤觉得很奇怪。

“胤儿,这你就不懂了,不是早有准备,这仗怎么能打得这么蹊跷,虽然我朝人心不和,可守城将军护卫也不至于这样不经打,不是出了叛军与契丹军里应外合,这仗还不知打到何年何月呢…”赵弘殷满是忧虑地看着儿子,也不知道那个新皇帝对他们这班前朝旧臣会怎样…

“哈哈,爹,娘,去汴梁的路上一定很好玩,而且,还有…我的那些兄弟同行…”赵匡胤本想说,还有贺敏同行,但心思一动,就改了口。

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赵弘殷望着儿子的笑脸,苦笑连连。

“胤儿,你哪来的兄弟?”杜氏听了,感到奇怪。

“噢,对了,忘了告诉爹和娘了,我今天在翠竹山龙王庙里结识了一帮兄弟,我答应和他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赵匡胤兴致勃勃地说。

“你说的可是那些四处闹事的小叫花子?你、你怎么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赵弘殷一听生气了,觉得儿子很不长进,竟然交结那么一群乌合之从。

“嗨,老爷,我觉得咱们胤儿长大了,在外面知道交朋友了,有道是,人穷志不短,不见得穷孩子就没有好的,而且,这到处兵荒马乱的,有多少好人家被祸害得家破人亡,不知道有多少好孩子流落街头呢…胤儿,既然你答应了人家,就应该说到做到。”杜氏总是深明大意,一番话说得赵弘殷哑口无言,赵匡胤倍受鼓舞、连连点头。

“爹,我们带上他们吧,让他们在军中打杂都行,让他们有地方混口饭吃。”赵匡胤拉着他爹的衣袖恳求着。

“你就答应了胤儿吧。”杜氏总是尽量帮着儿子。

“…好吧,就算是积德行善吧,这年头,求个安稳不容易…”赵弘殷总是会听夫人的话。

“太好了,太好了!”赵匡胤高兴极了,很想有贺敏在一边,一起分享他的快乐。

贺敏现在在做什么呢?

蓦然想起贺敏来,赵匡胤又急急地拉住爹的袖子问:“御史中将贺将军也和爹一样,要前往汴梁受命吗?”

“…他不用去…”赵弘殷看了看诏书,烦乱的心顿时被揪紧了,是啊,为什么没有贺将军?

“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赵匡胤一听,失望得大呼小叫,这么一来,他和贺敏不是要天各一方了吗?那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见到她啊…

一(1)

这些天,爹和娘总是眉开眼笑的,原来,曾经是我爹得意门生的新皇帝石敬瑭几天后就到洛阳来了。

我看着兴奋不已得爹和娘,心里却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之感。

丫鬟家丁们一个个也都喜气洋洋的,好象有什么天大的喜事等着他们。

我闷闷的,坐在闺房里。窗外,院子里的海裳花树随风摇曳,把纷乱的花瓣散落得满地都是,我想,匡胤此时,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头昏昏沉沉的,我倚在桌子上,窗外的风景渐渐模糊了…

天亮的时候,爹坐在高头大马上,让我和娘坐在轿子里,本来,他让我改回女儿妆,想了想,仍然让我扮成男儿模样,他说,路上艰险,以防万一,扮成男儿安全些。

我看看洛阳城里大大小小前往汴梁授命的官家主仆们浩浩荡荡的队伍,暗笑爹的多虑,这时,赵匡胤骑着那匹白马英姿勃勃地穿过重重人群来到我身边,晨光中,穿着一身天蓝锦袍的他,如同从琼台瑶池里飞降人间的仙童,英俊的五官鬼斧神工般让人赏心悦目,此时,正对着我露出阳光般明朗的笑,笑容有些怪怪的,让我蓦然收回了凝神看他的目光,低下头来,心跳得慌乱。

“敏儿…”

他轻轻唤我的名字,声音与往日也多有不同,我动了动嘴唇,想同从前一样响亮的应他,可是嗓子干涩得终究没发出点滴声音,我只好抬头微微笑着看看他,算是回应他了。

他狡黠地一笑,蓦然牵过我手里的缰绳,让两匹马依依并列同行,他目视前方,也不再多话,只这样慢慢随人流往前走,微妙的情愫萦绕着我们,我的心,润湿在这种水样的温情里,装作不经意看向他时,也总会看到他撇过来的目光,他的目光坚定、刚毅,黑眸如星,我突然想起,青蛾说的他出生时的奇瑞景象,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会是未来的君王吗?无论是与不是,他都是我生命里的君王了吧…

想着,我就充满敬慕地转头看他,没想到,他竟然变成了那个面目可憎的契丹将领,正目露凶光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紧,猛然从梦里惊醒过来,四下望望,原来,我刚才睡过去了,做了一场梦罢了,可是,这梦里,景景分明,如在眼前,我抚了抚额前的碎发,站起身来,走出屋子,一路走去后花园…

一(2)

自从我和匡胤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爹就不让我再踏出贺府半步了,请了个啰里啰嗦的陈姨娘教我针绣、歌舞和礼仪,又把陈学究请到府里来,教我些儒家经典和为人处世的典故。这两个人都很尽心尽力,细致得让我时时觉得窒息苦闷,可是,爹时常来督促,我只好循规蹈矩,一段时间下来,竟然,绣得一手好针线,而且无意中,把陈学究写诗作画的本事学了不少,偶尔,我就想起那天,匡胤和陈学究的对答,忍俊不禁时就笑得陈学究莫名其妙。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先生,近来可曾见过赵匡胤?”

陈学究听了一愣,随即满是憎恶地说:“那个没教养的,早跟着他爹去汴梁了!”

我惊得半天没回过神儿来,怪不得他一直再没露面呢,如果他仍然在洛阳,总是会想到办法进来贺府找着我的…

我知道我爹是故意隐瞒这件事的,他很庆幸地对我说:“敏儿,跟着陈姨娘和陈先生好好学些本领,总是会用上的,别小看了这些,到时候可是会给你赢得大富大贵呢。”

我默不作声,心想,我不要什么大富大贵,只愿有朝一日,能将这些才情展现在匡胤面前,赢得他展颜一笑。

陈姨娘虽然是半老徐娘,但风韵不减,特别是当她跳起凤凰舞来,云袖舒展回旋,在敛眉蹙额间,风生水起,无限旖旎美不胜收,往往看得我目瞪口呆。她对自己的这身舞艺既得意又失意,得意的是,她的舞姿倾城倾国,曾经令无数王公贵族趋之若鹜;失意的是,她至此,也没有遇到给她终身富贵和依靠的人,她的绝色和超群的舞艺,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沉寂了所有的繁华,而那些曾经爱慕她的人不过是贪图她的青春和美貌,时至今日,也早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赵姨娘似乎要把这得意和失意同时随着她的技艺传授给我,她想让我把她的得意沿承下来,而把她的失意也都补偿回来,她教我跳舞的时候,严厉得有些苛刻,时常累得我腰酸腿疼。

“敏儿,我出身青楼,所以没有人真心待我,枉费了我这一身才艺,可是,敏儿,你生来就是将军的女儿,将来,你有的是机会攀龙附凤。严师出高徒,姨娘等着跟你享福呢…”有一次,我跳舞扭伤了脚,痛得哭出声来,赵姨娘蹲下身来,自言自语般地说,“这点小伤又算什么呢,生为女儿身,不知还要忍受多少疼痛呢,再多的疼,也要忍受…”

赵姨娘性格孤僻古怪、沉默寡言,对我却很好,虽然她在教我针线和跳舞礼仪时很苛刻。

我听了她的话,蓦然就不觉得脚踝疼痛难忍,我想,反正匡胤已经不在洛阳,我也就没有出府的必要了,为什么不潜心学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再看到他,我一定要让他大喜过望,对我刮目相看。

这样的想法激发了我的进取心,我在心里偷偷地笑了,想到匡胤看我时明亮欢喜的眼神,隐隐的期待和喜悦涌上心来,是的,再多的疼,我也忍受得了。

日子在勤学苦练中如同白驹过隙,转眼两年有余,我的身体正悄然绽放开,蓓蕾般颤栗着吐露耀眼的光华,我从青蛾、陈姨娘和爹娘的眼睛里,看到我的日新月异,我知道,我是个美人…

一(3)

后花园有个荷花池,荷花池上有个荷亭,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亭里放着歇脚的乌木桌椅,我落寞地坐下,放眼看去,清洌的池水在阳光下泛着涟漪,跃动着点点晶光,色彩迷离,又伴着那些倒映在水中的花草树影,如同一幅流光溢彩的水墨画。

我觉得有说不出的疏懒,坐在那里,把玩着一枚小石子,百无聊赖间,扔它进池水里,惊起荷花叶间一对栖息的鸳鸯,急急地游向远处,看着那对鸳鸯惊惶的模样,嘴角不由牵起一丝笑意。

“西子映水羞芙蓉…”

蓦然,我听到荷亭旁假山处传来一句吟咏,我诧异地抬头看,只见一个儒雅的男子扶着假山的石壁正痴痴地望着我,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赶紧起身,提起裙裾,想一走了之。

没想到,他竟然有恃无恐地跨步上前,拉住了我的衣袖,也不说话,只是肆无忌惮地盯着我。

我急忙用另一只衣袖遮了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这次,我看清了眼前的人,一身暗花团龙天蓝锦丝袍在阳光下,泛着华丽冷洌的微光,腰间翠绿剔透的玉佩上刻着“太子殿下”阴刻篆文,我愕然一惊,抬眼迎视他的目光,他长得宽额秀目,模样很周正,偏偏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人心生厌恶。

我本能地一甩衣袖,脚下生风,仓促地躲过他,急急地跑开,还好,他没有追过来,但我觉得他一直在后面看着我,让我感觉如芒刺在背。

我一口气跑回闺房,坐在床沿上,按住胸口,却压抑不下狂乱的心跳,我很后悔去了后花园,太子那贪婪的样子,让我觉得全身发冷。

想起父亲前几天说,皇帝要来之前,先让他的儿子石重贵率兵先行,想必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一个,可是,他什么时候住进了贺府,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正想着,就看见青蛾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小姐,小姐,刚才,老爷让我来叫你去前厅拜见太子,我找了你半天了,你跑去哪里了啊,害得太子殿下等得不耐烦,自己去后花园了,老爷正在生气呢。”

我愣愣地坐着,本来,像我这样未出嫁的女儿,轻易是不让见客的,既然爹爹刻意让我拜见太子,显然别有用心,可是,我的心没有一丝毫的喜悦,却倏然沉到了无尽的黑暗里。我惴惴不安如坐针毡,咬着手里的丝帕,一时六神无主。

“敏儿,你跑去哪里了!”爹气呼呼地推开门走进来,看到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看向爹,突然觉得满心酸楚,我看到爹暗藏殷切期盼的眼神,看到他满脸沧桑的皱纹和已经花白的头发,我知道,我爹也并非是出尔反尔唯利是图的小人,只是,他一生都在仕途中沉浮跌宕,步步艰险如履薄冰,实在是指望我能飞上枝头作凤凰,好图个后半辈子安安稳稳,可是,爹啊,世事多变,这石敬瑭说到底也不过是乱臣贼子,不过暂时胜者为王罢了,谁又能知道,暗地里哪个野心勃勃的臣子在养精蓄锐,出其不意间一鸣惊人,把这后晋王朝瞬息间推翻了去?

一(4)

如果那样,我即使如爹所愿,做了太子妃,不过是落得了更悲衰的下场罢了…何况,我从心底讨厌那个色迷迷的皇太子!

想到这些,我顿时有了主心骨,我对着爹道了个万福,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说:“爹,恕女儿唐突,如果爹果真想把女人献给太子殿下,女儿请爹打消这个念头,女儿心里只有匡胤一人…”

我本以为爹听了我的话会生气,责骂我是个糊涂虫,可没想到,爹听了,很慈爱地笑了,说:“女儿多心了,我不过只想让女儿上得前厅拜见太子殿下,毕竟是贵客临门,也算尽了我为人客主的礼数,女儿不必拘禁,今夜晚宴,一起家宴如何?”

我听了,再找不出什么话来推托了,爹是一家之主,从来说一不二,能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我、征求我的意见,也算是头一回,我点点头,说:“女儿听爹的话就是了。”

“哈哈…”爹朗声大笑着走了。

“嘻嘻,那太子殿下想必一定会对小姐一见倾心啊…”青蛾鬼鬼地笑着问我。

“…”我看着青蛾,蓦然心头一亮,就试探着问她:“如果太子殿下对我倾心,又怎样?”

“小姐啊,那还用说会怎样啊,一朝伴在君王伴,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样的尊贵便指日可待呀,毕竟太子殿下就是未来的皇帝…”青蛾无比神往地说。

“姐姐。”我拉过她的手,认真看她,欲言又止。

“小姐…怎么突然如此叫我…”青蛾打住了话,看关我,心有灵犀,目光闪烁,满含期盼。

“姐姐,你从小就和我不离左右,贴心贴意,虽说你是爹买来的丫鬟,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待你亲如姐妹,姐姐可不否认?”我轻缓着语气娓娓地问她。

“小姐待我恩重如山…”青蛾有些惊恐了,也许我过于郑重了,我笑了笑,扶住她下拜的身子,直截了当地说了:“姐姐可谓貌美如花,妹妹又怎忍心让姐姐一辈子寄人篱下、郁郁终老,既然你我情同姐妹,今晚,你就扮作我的模样,赴我家宴,与那太子相见,我想,以姐姐夺人之美,那太子必定心动神牵,到时,姐姐就可以…”

青蛾猛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我,满脸激动和疑惑,随即又充满了顾虑,我心里明白得很,又是宽慰地一笑,说:“姐姐不必奇怪,妹妹自小和匡胤要好,慢慢长大,竟然不能忘却,反而一天天思念得紧,这颗心,也再没有地方剩下别的人了…至于老爷,姐姐也不必担心,到时,你落座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我爹又怎敢说破真相?大不了,说他有两个女儿罢了。”

青蛾听了,果然喜形于色,伏地便拜:“妹妹的恩德,姐姐铭记在心,日后一定涌泉相报。”

我听了,莞尔一笑,她已经进入角色了呢!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接下来,就看上天成不成全我和她了…

二(1)

天色很快暗下来,贺敏帮青蛾梳妆打扮了一番。

镜子里的女子眉如远黛、目含秋水,青丝曼卷间,精致的玉兰珍珠簪花莹光流转,金丝吊坠摇摇曳曳,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更兼那一身浅粉的真丝纱裙,精工细作的图案上,两只彩蝶栩栩如生,随着她步子的移动,在裙裾上飘飘浮浮。青蛾恍然就是一朵极致美艳的花,引得彩蝶翩翩起舞,萦绕不去。

贺敏抿着嘴笑了,打趣道:“姐姐好颜色,看得妹妹都眼花了,恨不能变成了男人,抢了你去。”

“…贫嘴的妹妹…”青蛾原地转了一圈,那宽垂的裙摆随即绽开,如莲花吐蕊,随后,又如涟漪般渐渐平复,静静地拥簇着娉婷玉立的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逐颜开,是的,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只是卑微的地位让她没有能力如此装扮自己,既然贺敏这个傻丫头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她一定要牢牢抓住,一举成功。

看着青蛾胜券在握的笑脸,贺敏也觉得底气十足,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施脂粉,脸色有些苍白,一身宽大的裙掩藏了她身体的曲线,看上去,很有些邋遢,她扯扯前襟,拿来剪刀,把一络长发剪短了些,遮了半边脸,再看看镜子,觉得满意极了,她的这幅样子,想来,是不会有人注意她的了。

“我们走吧,时辰到了,不能等着老爷差人来叫。”青蛾有些急了,她害怕任何闪失,败坏了她的好事。

“嗯,小姐,请。”贺敏顽皮一笑,微微鞠身,在一侧引路。

青蛾便趾高气扬地搭了一只手在贺敏的胳膊上,莲步轻移,一路走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