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行了半日,到得一处谷口时,在马上已能嗅到清冽的梅花香气。

二人距离尚远,便见有一骑从谷迎面中奔驰而来,百丈之外,安久看清那人是慕千山,便减缓了速度。

“娘子!”慕千山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口中喷出一团团雾花,叉手道,“属下无能。”

他身为影卫,却看着自己保护的人在眼皮底下被劫走,而他没有拼死阻拦,是失职。

“既已送到,在下告辞了。”控鹤军影卫出声道。

“多谢,请便。”安久道。

那人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安久在马背上垂眸看了慕千山一眼,不欲搭理他。

慕千山解开背后包袱,双手呈上,“娘子,智长老有话,请娘子充作楼家人一并离开。这是智长老给娘子的东西。”

“你抛下我不管就是为了回来给智长老通风报信?”安久冷冷问道。

慕千山垂头道,“去汴京临行前,长老交代属下,如遇属下不能敌之强敌,便以保命回来报信为上。属下赶回之时,控鹤军中羽林指挥使和神策指挥使亲自来押智长老回京,智长老留了下一封信,说有东西放在祠堂中,属下取出东西便马上出庄寻找娘子。”

安久下马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智长老早就料到我不会有生命之忧?”

“属下以为。是!”慕千山深知智长老有未卜先知之智。

安久解开包袱,看见里面露出一只紫檀木匣子,便随手打开。里面放着一册书,米褐色的封皮上写着一个“禅”字。翻开书页,里面竟然是教人如运用精神力。

安久合上书,丢了木盒,毫不客气的将书揣进自己怀里。“为何要与楼氏一起离开?”

慕千山道,“属下听长老们说,这些人想除掉控鹤军必先从四大家族下手,梅氏已经不安全,而楼氏血脉仅余二人,几乎灭门。”

这批神秘势力想要对付的是整个控鹤军。下手如此迅猛,可见很心急,应当暂时无暇顾及三两个漏网之鱼。

“好。我跟他们走。”安久迅速的做出决定,这一次没有问梅久的意见,她是一个鸵鸟一样的胆小鬼,如果让她选,肯定是想也不想的窝在梅庄。

“起来吧。”安久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你跟不跟我走?”

慕千山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娘子有这样的目光,冷肃专注。就像能够看到人心底一样,且她并未问“你跟我一起去楼氏吗”而是说“你跟不跟我走”,她不曾把自己当做一个被照顾的人,亦从不依赖于他的保护。

安久并未刻意释放精神力,但她这样探究的盯着一个人,多少带了些许威压,慕千山终于垂头避开她的目光,“属下不去。”

寒风呼啸,慕千山脑海中飞快的组织语言解释,竟是未曾留意到身旁的动静,再抬头时,竟发现安久已经骑马走远了。

他立刻驭马跟上,“娘子,属下要在梅庄等智长老回来,族老已经与楼氏商议过了,她愿意帮这个忙。”

“这些话无需跟我解释。”安久转头看他一眼,“你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直管办妥智长老吩咐的事情即可。”

慕千山以为她这是赌气的话,可看她的侧脸,眼中映着洁白的雪地显得平静而寒凉,丝毫看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厢兀自揣测,其实这回是慕千山第一次令安久正眼相看。

多智者通常多疑,一般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智长老能够如此信任慕千山,可见他的忠诚,所以他遵守智长老的命令是在情理之中,安久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去记恨他。然而,安久同时亦觉得此人与己毫不相关。

回到梅庄,遥夜早已等在玉微居内,伺候安久迅速的换完装,“奴婢无法随娘子出去,娘子一切当心。”

“嗯。”安久淡淡应声。

梅久已经轻声呜咽起来,明知道遥夜听不见,还是嘀嘀咕咕,“遥夜也要好好的,若有机会,还是快返回汴京与那位青梅竹马成亲”

絮絮叨叨吵得安久头脑发胀,“行了,用你那摆设一样的猪脑子想点该想的!”

梅久经常忧心这忧心那,就是不操心一件该操心的事情,让安久有点火大——这种人究竟是什么心态!

梅久逆来顺受似的,“那些事情我想也想不明白。”

安久冷漠道,“你不用说明,我知道你是白痴。还以为最近长进点了!”

梅久半晌没有回答,等到慕千山催促去客院与楼氏会和的时候,梅久才委委屈屈的问,“我能不能去和妹妹道别?”

“不行。”安久比较欣赏梅如焰的坚强,但不代表愿意与她接触。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梅久小声道。

安久冷淡的笑了一声,把她的话当做微风拂过,半点没往心里去。

炉之中烟雾袅袅,窗外雪中梅花开得正盛,梅花里一片安详。

而同样平静的楼庄却显得死气沉沉。

一间烧了暖炉的闺房之内,莫思归正在为一名半裸女子施针。

他白皙的额头上汗水密布,楼小舞紧张的抓着床帐,不敢弄出一点动静打扰。

楼明月已经病入膏肓了,几乎没有挽救的必要。

莫思归这是在用真气注入银针,用来推导淬在银针上的药进入经络血脉。他这是第一次强行把自己的真气分做十余条,实施起来分外吃力。

第八十五章 烧了吧

第八十五章

薰药炉中烟雾缭绕,眼前女子衣衫半褪,肤如凝脂,肚兜薄如蝉翼能够看清傲人的双峰的轮廓。真气催动药流入四肢百骸,所及之处冰冻一点点融化,这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而莫思归的真气时时刻刻都在消耗。

楼小舞忧心忡忡,真气可以再生,但若枯竭不慎伤及丹田气海就麻烦了,她有比较强大的精神力,内力却很差,属性亦与莫思归不同,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药香袅袅中,过了足足两个时辰,莫思归才将最后一根银针拔下。

“莫大哥,怎么样?”楼小舞憋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说话。

莫思归倒在床上,看了一眼楼明月的侧脸才闭上眼睛,“无事,继续薰药,我休息一会儿。”

言罢,闭上眼睛。

楼小舞心底压着的大石总算松开,她抬手给楼明月盖上被褥,看见莫思归身上还穿着厚重的外衣,心觉得肯定不舒服。

“你看过我二姐的身体了,又对她有意,我二姐的命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反正早晚都要成亲”楼小舞自言自语,过去帮忙把他的外衣脱下来。

看见莫思归里面白色的中衣,楼小舞嘀咕,“小姨子帮姐夫脱衣服不太好吧,不过也没什么,小舞还小。”

好似确定自己做的没错,楼小舞动作利索了很多,三下五除二剥了莫思归的衣服,最后还贴心给二人同盖一条被子。

莫思归是累极晕了过去,这么折腾亦未能惊醒他。

楼小舞往药炉里加了点莫思归的药粉,便轻手轻脚的出去到庄子里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人。

楼庄很大,但是由于人丁不够兴旺,有一半的地方都已经荒废掉了,楼小舞只在平时有人居住的地方找了一个多时辰。最终也没有再发现一个人。

“娘子。”菱姑披着羊毛裘衣站在廊下,双颊微凹,脸色蜡黄,但是精神还不错。

菱姑是楼小舞的奶娘,她十四岁嫁了人,十五岁的时候怀孕,可是生下来的孩子竟然长了三条腿,满村都说她招了鬼怪,婆家不顾她哀求狠心溺死孩子,并以此为由将她休弃。娘家人觉得羞愧亦不容她。

菱姑背井离乡找了一个奶娘的活,自此后便一直带着楼小舞,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后来楼小舞重病。收养她的那户人家只是小门小户,嫌她病情缠绵太耗钱,经过一段时间医治无起色便任由她自生自灭,只有菱姑不离不弃,冰天雪地里抱着她四处求医。

楼小舞一直把她当做娘亲一般。

楼小舞上前扶住她。嗔怪道,“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当心着凉!”

“我身子骨好着呢。”菱姑见她独自前来,便问道,“莫神医呢?”

“他为二姐施救耗尽真气。现在正休息呢。”楼小舞扶着她往屋内走。

菱姑面上显出几分喜色,“二娘子得救了?”

楼氏这几年着力把楼明月培养成为下一任庄主,因此在两年前很多事务都已陆陆续续交到她手中。如果她能活下来,楼氏就还有希望。

“嗯,莫大哥说没事了。”楼小舞扶她在床上。

“太好了!太好了,菩萨显灵”菱姑放松下来,眼泪突然止不住的涌出。

楼小舞轻轻抚着她的背。“你再休息一会,我去看看有没有吃的。”

“奴婢去做饭吧。”菱姑站起来。

楼小舞把她按回座位。笑道,“二姐病了,你也病着,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莫要让我操心,早早养好了身子与我一同照顾二姐。”

“是,奴婢没娘子想的远。”菱姑拍拍她的手,目光慈*,“娘子去吧。”

楼小舞看着菱姑躺下才离开。她出了门,隐约听见楼明月那个院子里的声音,脚下一点,闪身越上墙,几下落到了房门前。

“你听我说!”莫思归的声音传出。

楼小舞推门进去,只见楼明月衣衫不整的持剑指着莫思归,而莫思归手无寸铁缩在墙角。

“小舞!你二姐要杀人了!”莫思归喊道。

“二姐。”楼小舞握住楼明月的手腕,“他是莫神医,是他救了你呀!”

楼明月眉头紧皱,“那我们怎么会”

医者治完病就睡在她床上?

楼小舞忙解释道,“你受了中毒甚深,须得针灸,莫神医为救你耗尽真气晕了过去,我瞧着他穿得太厚好像不太舒服,所以就帮他脱了外衣。”

“胡闹!”楼明月羞恼,她虽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几乎全裸着和一个男子同床共枕让她怎么接受!

楼氏几乎全是女人,别说是这种程度,楼明月连和男人说话的次数都寥寥可数。

莫思归心中失望,楼明月一醒来便开始发难,一招一式未有半点容情,且她看着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陌生人,可见并不认得他。

他与秋宁玉已经许多年不见,彼此均会有很大变化,秋宁玉在他心中的模样已经有一点模糊,但他见到楼明月便立刻能想起她的眉眼,就如同在眼前一般。

莫思归不禁想,如果宁玉还活着,应该会与他一样吧!毕竟当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起度过了十余年时光。

在他晃神的一会儿,楼明月收起长剑把衣物穿整齐,在面对他时已经收起敌意和尴尬,抱拳道,“楼二多有得罪,还请恩公恕罪。”

竟全是一副江湖儿女的洒脱。

“罢了。”莫思归取了自己的衣裳穿上,意兴阑珊的道,“不知者不罪。”

“莫大哥,你莫生二姐的气了吧,毕竟还没有成亲呢。”楼小舞垂着脑袋,小声道,“都是我自作主张。”

“成亲?”楼明月冰雪聪明,单凭这两个字就猜出了大致情形。她不带任何情绪的看了莫思归几眼,不再去追问此事,“恩公,楼氏其他人还有救吗?”

莫思归懒懒道,“我们在甬道中只看见了你,尚未真正进入冰窖,不过…你与我说说之前的情况,我或许能略略估计一下。”

“家里面最先得病的是庄主身边的侍婢,紧接着庄主也有恙,当晚有人用箭射了一封信来。家主便召集长老门议事,次日诸位长老无一幸免,随后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染病。他们具体什么时候染病我亦不甚清楚。只接到庄主的命令,说一旦感觉身体有异状便立刻进入冰窖。”楼明月声音渐渐低沉,“当时我在外主持两个妹妹的葬礼,回来后便发现全庄只剩下菱姑一人,我当天偶然发现一具侍婢的尸体也染上了病。与她守庄两日,我渐觉得自己病情来势凶猛,便与她交代了几句,进入冰窖。”

整间事情,现在看来就是个设计缜密的阴谋。庄主刚刚染上瘟蛊不足一日,且她内力深厚。起初只像是轻微的风寒之症,因此并未在意。然而,当晚就有人设计他召集诸位长老。

“这么说来。所有人都是在你之前染上?”莫思归道。

“是。”楼明月补充道,“就是最后一个,也在我之前一天。”

莫思归叹息,他救楼明月,可以说是把手伸进了阎王殿。其他人…

“不能救了吗?”楼明月问道。

莫思归转眼,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恕我*莫能助。”

楼明月攥起拳,沉默半晌,忽而转过身去。

“虽然很残酷,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莫思归轻轻道,“把他们烧了吧。”

楼明月方才还只是难受,现在听了这话,心头像是被刀生生剜掉了肉,“她们选择进冰窟就是想延缓毒性,为求生争取一点时间,你现在告诉我,让我把她们烧了?!”

“你进入冰窟时是染病三日,如果冰冻真的有用,把你救出来时,病情应该和菱姑差不多,可是,冰冻并未能够完全阻止毒性发展。”莫思归不得不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们把你带出来时,你只存一息。”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深入冰窖?”楼明月不愿认命,红着一双美目死死盯着他,“靠近玄冰会不会好一点?”

莫思归不语。

那些人中毒都在楼明月之前,就算玄冰真的能冻住瘟毒,她们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莫思归自问没有本事将人一一从鬼门关拉出来。况且,他确定冰冻无法完全克制毒性,把她们留在冰窖里早晚是祸害。

莫思归也不愿如此冷酷,但此事非同小可。

楼小舞道,“莫大哥,你能否再救出一个最靠近玄冰的人,确定不能救了再”

“此毒惧火。”莫思归见楼明月面如金纸双目几欲泣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实话太过残酷,于是转口道,“好,我与小舞进去再救一人出来。”

“我与你去。”楼明月声音虚弱,语气却不容置疑。

“随你。”莫思归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火貂裘出去。

楼明月闭眼略略调息之后也拿了火貂裘跟上。

火貂稀少,行动极其敏捷、体型小且具有智慧,很难捕获,火貂皮又十分华美,引得无数权贵趋之若鹜,想得到一张皮太难了!就是楼氏仅有的这两件火貂裘衣也是不惜钱财的收集二十几年才得以制成。

“二姐。”楼小舞跑出去,“让我去吧。”

然而楼明月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楼小舞了解自己二姐的性子,她一旦决定的事情,轻易不容更改。楼小舞很佩服二姐,她敢去看族人沉睡的模样,而自己却不愿也不敢去看。

楼小舞寻了一些食物,简单吃了点,又给菱姑送去一些。

天色将暮时,山下响起了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