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五个人在雪里策马而来。

其中一人远远的打了个响哨,处在半山腰上的楼小舞听见声音立即飞奔下山。

五骑等了片刻,大门缓缓打开。

“六姨!”楼小舞跳出来,扑到为首那人跟前。

楼小舞的六姨叫楼辛,是个近四十岁的女人。

“小舞。”楼辛下马,“怎么是你来开门?守门的仆婢呢?”

虽这么问,但是紧绷的声音显示她已猜答案。

“大家都进冰窖了,我和菱姑还在,莫大哥和二姐进冰窖去救人。”楼小舞闷闷道。

楼辛的心沉了下去,以楼小舞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希望,她此刻定然是眼巴巴的求表扬,现在却是这副模样…

“先进去再说。”楼辛牵着马进门。

出发的时候有三十九个人,虽然其中只有她和楼辛是楼氏人,但如今这般萧条的模样,让楼小舞心里难受。

她目光掠过,忽然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惊讶道,“梅十四!”

第八十六章 艰难抉择(1)

第八十六章

“你怎么会来?”楼小舞问。

安久尚未回答,楼辛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先安顿好再说。”

“嗳。”楼小舞轻快的答应,殷勤的为安久领路。

楼小舞对于强者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能分清敌友已经是极限了,而她之所以对安久特别感兴趣,除了高超的箭术之外,还有安久精神力与内力的差距。

别人或许不能确定安久的实力,但楼小舞能感觉的到。在这一点她们是同类,楼小舞因为早产,先天根骨就弱,后来慢慢养回来一点,但几年前又大病一场损了根本,所以她的精神力一直远远高于内力。

到达庄内,楼小舞做主把安久安排在自己院子。

“楼庄这么大,我不能住别处?”安久盯着赖在自己屋里不走的楼小舞,开始对这种安排有些不满,她和梅久换来换去已经不算是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对一些不必要的知道此事的人还是得尽量瞒着。

“咱们家里都是女人,极少留客住在庄内。”楼小舞觉得自己遭嫌弃了,扁着嘴道,“再说大家都染了毒,不知道会不会传染,空舍虽然很多,但不敢随便安排给你住。”

安久一向对弱小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却不知怎的,偏对楼小舞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一点感觉也没有,“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离开了。”

安久死里逃生,在控鹤军的据点亦不曾入睡,返回梅花里之后又马不停蹄的来到楼庄,现在已经疲惫至极,就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打一会儿盹。

“好吧。”楼小舞心不甘情不愿的站起来挪到门口。

安久抬手把门关上,和衣躺在软榻上。

身边的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浑身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

“楼娘子很可怜。”梅久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安久冷斥。也不容她说话便威胁道,“再出声剁了你!”

这个威胁等于空话,但是安久稍微狠戾些梅久便立刻气弱了。

楼氏如今几乎要灭门,楼小舞处事还能有条不紊,若不是没心没肺就是很有能力。强大的精神力让安久有很敏锐的直觉,楼小舞看起来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小模样,但实际上意志坚强,最起码甩了梅久十几条大街。

屋内温暖如春,安久与梅久很快陷入了睡眠。

这是许多年来安久睡得最沉的一觉,夜黑无梦。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听声音并不是敲这边的门,但安久还是下了榻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向外看。

一名中年女人满面焦急的站在楼小舞房门前,门打开,楼小舞揉着眼睛问道,“菱姑,怎么了?”

“娘子快去议事堂。二娘子和神医出来了,救出了六长老。”菱姑道。

“真的!”楼小舞的睡意瞬间消散,疾步出来。

菱姑忙进屋去取了裘衣跟上,“娘子当心着凉。”

见二人离开,安久沉吟片刻,穿上斗篷出去。

前面早已看不见楼小舞和菱姑的身影。但有议事堂微弱的光亮指引,不至于走迷路。

夜风卷起积雪,暮色氤氲。积雪覆盖的崎岖山路对于没有内力的人来说分外难行。待安久赶到时,所有人或站或坐均是一脸沉重,无人说话,只有莫思归拿折扇敲着手心的声音。

众人听见脚步声纷纷抬头看过来,莫思归靠在椅背上。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他看了安久一眼便又垂下眼帘想事情。转眼又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瞪着安久道,“梅十四!你怎么来了?”

“有什么问题吗?”安久问道,“还是我在此会造成诸位不便?”

“无妨。”楼明月轻声道,“十四娘请坐。”

安久不客气的寻了个避光的地方坐下。

“莫神医。”楼明月脸色蜡黄,声音亦很虚弱,“六长老真的没救了?”

若是启长老在,再救四五个都不成问题,但莫思归已经耗尽了真气,且一两日难以恢复如初。

莫思归暂时无暇顾及安久,坐回位置上答道,“冰窖里光线弱,且她们血脉都被冻住,我无法准确辨知她们中毒的深浅。”

他只能靠观面色来揣测,然而她们成了冰人之后连面色都不似寻常,更是难以分辨。

如果这位六长老再呆在冰窖里三日,等莫思归的真气恢复八成便可以施救,可惜当时未能准确辨别。

事实如此,就算别的医者过来也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莫思归并不内疚,他只是不满于自己医术还不够精湛。

“那六长老怎么办?”楼小舞记得莫思归说过,尸体最能够养这些瘟蛊,所以必须活着处理?

所有人都盯着莫思归等待答案,他折扇重重敲到左手手心,猛的用力握住,薄唇中吐出几个字,“最好活烧。”

楼小舞身子一颤,扭头看向楼明月。

楼辛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亦目光复杂的看着楼明月。

她们把她当成了楼氏新的家主,一切就只等她做决定。

然而哪怕这是一件注定的事情,要她亲自说出口也太过残忍,更何况说楼氏族人没救的只是莫思归一人所言,要不要尽信还是个问题。

屋内一片死寂。

半晌,楼明月才道,“让我想想。”

她缓缓起身出去。

楼小舞眼眶微红,“莫大哥,菱姑大约知道众人染病的先后顺序,能否试着再救治一下病情轻的人?”

“可以。”莫思归嘴上答应,心里却知道希望渺茫。他顿了一下,对楼辛道,“玄冰确实可以一定程度的压制住毒性,却并非长久之计,且上古玄冰的霸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我敢确定,冰窖中一定有人被冻死了,有尸体的养分,在冰窟里也没用。”

“即是如此”楼辛想了一下,内力不足的人多半都是仆婢,“莫神医是否能够分辨死人?若是能够分辨,先将尸体焚了。”

“我可以尽力一试。”莫思归最喜自我挑战,因此表现的很积极。

而他眼中闪烁的兴奋在楼辛看来甚为刺目。

第八十七章 艰难抉择(2)

第八十七章

楼辛抿了一下唇,道了一声,“有劳神医。”

她站起来欠身施礼后,转身往后堂去。

楼小舞看出她压抑的怒意,便冲莫思归道,“我也去看看六长老。”

其余人都随着楼辛和楼小舞离开,屋内瞬间只剩下了莫思归和安久。

莫思归自是看的出楼辛的不悦,但他不在乎,“你怎么来了?莫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安久直接忽略他后面的话,“我在汴京遭袭,是控鹤军救了我,回到梅花里就被安排跟随楼氏一起过来。”

莫思归用扇柄支着脑袋,一双流光潋滟的桃花眼睨着她,散漫又轻佻的道,“你被袭击了?这些人还真是一点不挑食,什么小角色都不放过。”

安久点头,“所以听说你也被袭击了。”

“哈!”莫思归轻笑一声,坐直身子,“特别愿意与你聊天,能锻炼耐力。”

在遇见安久以前,莫思归在调戏人这项活动上从未落过下风,遇上一个能堵着他说不出话的人也挺有意思。

两人坐了一会儿,莫思归准备去冰窟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嘶!她们都走了谁去抬尸体!?”

安久看着他没有说话,气氛一下子冷肃起来。

“你别这样,怪瘆人。”莫思归凑近她道,“梅十四,你跟我去冰窟吧。”

“不去。”安久果断拒绝。她过来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并不打算出力气。

“你若陪我去,我愿意花毕生精力治好你的经脉。”莫思归喊道。

安久在门口驻足,旋首看了他一眼,“我不去你能忍得住不治?”

以莫思归对医道的狂热,面对稀奇古怪的伤病他能忍得住才怪,安久可不上这个当。

偌大的议事堂里只剩下莫思归一个人。他本可以撂挑子不干,但出于医者的责任,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随时可能引起一场大瘟疫的尸体搁在冰窟里。

莫思归提了灯笼,理直气壮的去后堂找个人带他去柴房。

楼辛生气归生气,却没有一直晾着莫思归,毕竟这是楼氏的事情,他肯帮忙已经是恩。

冬季用柴多,楼庄里存了许多干柴火。莫思归看了看天色,估摸着雪不会再下,便令人将柴全部移出来。他自己则带着一个人进冰窖抗尸。

作为一个百年望族,楼氏即使凋零至今,上下加起来也有四十几人。就算每人只安排一个婢女伺候,也得是同等数量。

就如事先预料的那样,死者全部都是仆婢。她们即便有武功,也大都在四阶以下,扛不住这种酷寒。这些人几乎全部堵在冰窖门口,倒是不用费事去找。

看情形,当时肯定有人想要从冰窖中逃出去,所以楼明月才持剑堵在甬道口。

莫思归抗了一夜,整整弄出一百零七具尸体,其中有半数以上是十三四岁的少女。

含苞未绽便以凋零。莫思归心生黯然。

柴火堆上淋了一层厚厚的油脂火把抛上去轰的一声便燎了一大片。那些人都被冻透了,从破晓一直烧到午后才全部化作灰烬。

莫思归令人下山去采买大量苍术、皂角,准备再次消毒。

傍晚时。买药的人返回,却带来了一个令人恐慌的消息——汴京郊外爆发瘟疫了!

一般瘟疫都在春夏时节,这场发生在隆冬的瘟疫蔓延的速度竟然一点都不逊于夏季,在城北的一个村落中两日之内全部染病,并且陆陆续续有人死亡。村民惊慌欲逃往别处。

幸而这次朝廷早有准备,险险将全村封锁。

“奴婢听说还有别的村也发现了瘟疫。”采办药材的人道。

议事堂里死寂一片。首座的楼明月脸色煞白,一夜之间她一个未到双十年华的女子竟然两鬓生了缕缕白发,使得她看上去老了五六岁。

这“瘟疫”从何处流出去,在座诸人心知肚明。地势居高临下,北风呼啸极有可能将毒卷到别处,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楼氏往梅花里求救的时候不慎把毒传到了沿路村庄。

楼辛讷讷道,“我们都是走僻静的小路,不曾靠近过村落啊!”

“看来有人改进了瘟蛊。”莫思归面色凝重,“当年,只要不与中毒之人有亲近便不会传染,如今毒的活性更胜从前许多倍,不仅容易传染,而且发病时间也缩短了一日。”

莫思归依着原来的瘟蛊的毒性估计,冰窖里那些还活着的人延缓几日处置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看来…

众人看向楼明月的目光各有不同,楼辛与楼小舞悲伤的目光里藏着一丝丝的期待,希望她能够想到一个两全的法子,既保全楼氏族人又不至于连累无辜。然而,这份希望,落在楼明月的肩上就如一座大山,压得她几乎粉身碎骨。

而莫思归则是希望她能尽快下定决心烧掉中毒已深人,这对楼明月来说又太过残忍。

莫思归瞧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如此憔悴,心头一软,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楼明月起身走出议事堂,到了门口时忽然停住,仰头看着门匾上遒劲的四个大字。

安久靠在门内侧,离她最近,看见刺眼的雪光将她苍白的皮肤映照的几乎透明,那双如琉璃一般的眼眸里清清楚楚的映着门匾上的字迹。

忠正守义。

楼明月闭上眼,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个字,“烧!”

嘶哑的声音带着“忠正守义”四个字如重锤砸在安久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你们都回去吧。”莫思归道,“我和梅十四来做。”

这件事情吃力不讨好,虽然是楼明月做出的决定,但也不会有人能够平静面对一个亲手少了自己至亲的人,然而安久这次竟然没有反对。

梅久早已泣不成声,仿若要烧的人是她的族人一般。

楼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的道。“不!我要去,不亲眼看着,我怎么会牢牢记得这血海深仇!”

“我也去!”楼小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