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稍等。”门房回去请示。

约莫过了一盏茶,大门才再次打开,是一个侍女过来领人。

安久随着她到了华容简的住处,坐在堂中等候,侍婢上了热茶和点心。

安久坐了许久,端起已经凉的茶水抿了一口。她在外面不会随便进食饮水,但对华容简还算放心。

足足两刻,华容简才缓步进来。

他着了一袭深蓝色袍服,面色淡然,全无平日纨绔子弟的模样。他屏退所有下人,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听说你成亲了,我来恭贺。”安久推了推桌上的礼盒。

这是她头一次送人新婚贺礼,并不贵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奇石摆设,拎过来花费了不少力气。

“阿久。”华容简面上毫无喜色,盯着她问,“你认识楚定江吗?”

安久心头一跳,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以对。

“有这么难回答?”华容简嗤笑一声,自嘲道,“亏我真心待你,你却隐瞒我如此之深。你明明知道真正的华容简就在你身边,你却帮着他来欺骗我!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

安久心里有片刻的纷乱,很快又平静下来,“我有权利不说。”

“哈!”华容简轻笑。

安久没有错,她可以选择说或不说。可是这让华容简觉得,她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被朋友轻看的滋味,对于这个高贵的公子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何况,华容简真心相交的朋友并没有几个,而安久更是特别,她是他喜欢的人。

“带着你的东西走!权当我没有认识过你!”华容简起身,垂眼看着她,大吼一声。“来人!”

侍婢匆匆开门进来。

“送客!”

华容简不再看她。拂袖而去。

安久怔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很难想象,他就是那个初见时那个笑容灿烂可与日光争辉的少年郎。

不用深思,安久便能够猜到,华容简能够得知此事必定与魏予之有脱不开的关系。而梅如焰就是其中那根消息线。

楚定江行事一向谨慎稳妥,此事又历经近二十年,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存在了,可是魏予之竟然有这个本事挖出来。

“姑娘。”侍婢轻声提醒。

安久把礼物留下,跟着侍婢离开。

这些人没有听见两人的谈话,不知华容简未曾收下,便也不曾提醒她带走。

刚刚出屋,便瞧见一袭红衣的女子在一群侍婢的簇拥下朝这边来。

安久驻足等候。

梅如焰面上挂着欢喜的笑容疾步过来,“姐姐。听夫君的侍婢说你来了。”

“摇身一变,成了华二夫人。”安久淡淡道。

“你们都退下。”梅如焰道。

“是。”

一干侍女欠身,垂首退开。

“姐姐跟我去亭中坐坐吧。”梅如焰道。

安久点头,随着她去了花园里的凉亭。

亭子临水而建,四周有轻纱垂下。凉风习习,里面的几上摆了许多点心、茶水、还有琴架,上面摆着一张焦尾琴,琴尾刻着一个“陌”字。看着情景,梅如焰来找她之前已在此处。

“姐姐请坐。”梅如焰坐到琴边。

“我还以为,你对陌先生的情能够让你守住几年寂寞。”安久道。

梅如焰纤纤玉指轻抚琴弦,笑靥如花,“姐姐忘记了,我是妓馆里教养大的女子,水性杨花再寻常不过。”

“你说谎。”安久看见她对琴的爱惜,还有她注视琴时目光中包含的深情。

从一开始,安久虽然不怎么喜欢梅如焰,但尚能判断出,在她世故圆滑的表皮之下隐藏着一个烈性女子。安久难以估算一段感情的深浅,只知道,这样的人对仇恨不应该轻易释怀。

难道说,梅如焰知道魏予之是杀害陌先生的幕后凶手之一,所以刻意接近,如今又想依靠华氏实力去报复魏予之?

“姐姐看错了。”梅如焰涂着丹寇的尖利的指甲陡然挑起琴弦,发出刺耳的响声,“我与陌先生的情,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但凡是个女子,怕都会一生难以忘怀,可是华氏二夫人的尊贵,又有几个女人能够不动心?况且华二郎年轻俊俏,世间也没有多少男子能比得上了。”

“魏予之如何得知华容简的身世。”安久问。

梅如焰有些惊讶,旋即凤眸又染上笑意,“姐姐变聪慧了呢,真是可喜可贺。魏先生想知道的事情,谁能瞒得住?姐妹一场,我也就明白告诉你,华氏乃是大宋首屈一指的世家,权势滔天可抗争皇权,魏先生自然格外留心,这件事情,他半查半猜,没想到真寻出了头绪。原本楚定江此事做的十分隐秘,魏先生虽然猜到真正的华容简在控鹤军中,却不知是谁,无奈楚定江最近替华氏奔走的太勤快了,魏先生想无视都不可能。”

梅如焰的面容不算特别美丽,可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含蓄中带着热烈、端庄中又总透着一丝妖娆、柔媚里充满刚强不屈,十分特别的气质。

她同样是作为暗卫被皇帝赐婚,可是显然混的比梅久强出百倍。

梅久至今还圈在那个院子里头无法随意的外出会客,梅如焰就随意多了,甚至,她手里还拿捏着华氏的秘密,不管是华容简还是华宰辅对她都要忌惮几分。

这也不能怨梅久无能,实在是华容添那个人太强势,就算是梅如焰在他那里恐怕也讨不到半分便宜,更何况是梅久?

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不用担忧梅久与梅如焰过多接触。

“恭喜你。”安久说罢起身走出亭子。

梅如焰低着头,面上的笑慢慢变成寂寥,她抚摸着琴弦像是抚摸情人,轻声吩咐身边的侍婢,“杜鹃,代我送客。”

“是。”杜鹃忙追上安久。

出了华府,安久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去街上找了家酒楼吃午饭。

一直在外面呆到华灯初上。

趁着暮夜,安久又悄悄潜回华府,轻车熟路的摸到梅久那边。

她静静坐在厅中,一个人守着一桌子饭菜,没有动筷箸。

约莫一刻,侍婢过来道,“夫人,郎君今日歇在书房。”

这不过是好听的说法,华容添每天都是睡在书房里,从未在夜晚踏入这院子半步。

梅久听罢,端起碗默默吃了起来。

“夫人,热一热再用吧?”侍婢道。

梅久摇头。

侍婢便不敢再劝。

安久蹲在房梁上,看她味同嚼蜡的吃完一顿饭,独自出去散步遛食。

安久悄悄跟着她。安久知道华容添就在后花园里,看梅久的路线,或许两人能相遇。

侍婢在前面打着灯笼,梅久一路晃悠到花园里。

夫妻两人,就这么不期而遇。

还隔着十几丈的距离,梅久看见华容添在亭中,便想折道回去。

可是安久分明看见,华容添瞧见梅久转身,面上有一瞬失落。

梅久走了几步,又回身往华容添那边去。

安久恍惚看见华容添的眼睛亮了些。

“夫君。”梅久欠身施礼。

“起来吧。”此时的华容添沉稳冷漠,不见丝毫情绪。

“夫君用过膳了吗?”梅久嫁给华容添也有些时日了,多少知道一点他的性子。

“嗯。”华容添顿了一下,“坐吧。”

梅久愣了愣,旋即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她坐到华容添的对面,看他手里捧着本书,便小心翼翼的搭话,“夫君在读《九略》?”

华容添诧异道,“你知道《九略》?”

这本书算是偏杂一类,作者也不甚出名,就算是一般读书人都未必知道。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两人

“只是一知半解,总也读不明白。”梅久道。

环境能造就一个人,梅久小时候什么书都看,但是常年幽居,那些雄才伟略都太遥远,还是情感细腻的诗词更能够触动内心,所以她渐渐就不再去看《九略》之类的书籍。

安久看见两人凑在一起谈论书中内容,华容添似乎很乐意授业解惑,梅久听的也很高兴,她便不再停留,悄悄潜离华府。

街道上华灯绵延,比往常热闹许多倍,整条御道成了华灯的海洋。

安久见街上人流穿梭,行人间不乏女子,心中不禁疑惑。

“阿九。”醇厚的声音并不大,但是穿过喧嚣,清晰响在安久耳畔。

安久回身,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青袍男子站在不远处,人流穿梭,他高大的身形颇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却是楚定江。

他总是这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身边。

她走过去,“今天是什么节日?”

“姑射宫那边有了身孕,皇帝下令普天同庆。”楚定江道。

皇帝这么勤快开垦,只要他没被丹药吃坏,妃子有孕也是迟早的事,不过皇帝把姑射宫那位当做仙子临凡,仙子怀的龙种显然要更加贵重点。

“走,带你去个地方。”楚定江拉着她在人群中穿梭。

江边许多人在放花灯,楚定江却未曾停留,直接带她进了一户人家。

安久认出这里就是楚定江坦白身份的地方,“来这里做什么?”

楚定江取下斗笠,四周连枝灯明亮,上面系了红绸,映照着楚定江的脸膛发红,“阿久,我没有十里红妆相迎,不会立下山盟海誓,可我今生不求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只求一人相伴终老,你…可愿意嫁给我?”

哪怕最好听的誓言也无法撼动安久半分心绪,可是此刻楚定江不加修饰的言辞,却让她有一丝动摇。

如果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会陪着你直到死去,想想都觉得很圆满。

“如果真能够像你说的一样,何必婚姻。”安久不要那样的捆绑。

楚定江沉默半晌,伸手抱住她。

陪伴一生,有时候朋友也可以做到,她还不明白夫妻与朋友之间的差别。

“也罢。”楚定江坦然接受失败。也不再强求。摆出丰盛酒菜与她共进晚膳。

安久喝了一杯酒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说让你杀了魏予之,你偏要留他,他现在能把你挖出来。改日就能挖坑把你埋上!”

楚定江笑着给她再满上一杯,“你说的事情,我已悉知,小事一桩而已,他暂时不会把我扯到明面上。”

“为什么?”安久嘬了一口酒。

“因为华氏有用,他要在合适的时机激化华氏与皇帝之间的矛盾。”楚定江泰然自若的饮酒,笃定道,“他不会不顾大局。”

如果皇帝得知华氏二子亲自潜入控鹤军的事情被揭露,一定会灭了华氏。

安久道。“他是不会,但华容简就未必了。”

因为这件事情,华容简连她都怨上了。

安久多少能够明白华容简的心思,世间那么多人为了求得荣华富贵情愿牺牲亲人,他失去了一个母亲。拥有了尊贵的地位和用之不尽的钱财,而父亲是真的父亲,兄弟也是亲兄弟,华氏没有一个人亏待过他,就连华氏在控鹤军中安插暗线的事情都让他知道,如此种种,教他为了生母去弑父杀兄,他恐怕很难做到。可这一口气,他又始终咽不下去。

且不论此仇能报不能,单是被人摆布命运就足够窝火了。

“他最多会对我发难,这些年我也关注过他,华宰辅倒是没有疏忽教育,他还算有几分本事,只是成不了大气候。”楚定江晃了晃杯盏中的酒液,“毕竟被人刻意宠溺了那么多年,他的能力远远不敌华容添。”

楚定江道,“若要干净利落,杀了他便是。”

安久放下酒盏,“该杀的人不杀,却要杀一个无辜之人!说起来是因为你一己之私才把他逼到今日这一步。”

楚定江酒盏停在唇边,“阿久,你…这样看待我?”

安久不是一个有慈悲心的女子,她之所以会这样说,必定是因为华容简在她心里也占据了一定位置,这让楚定江感觉不太好。

“我说错了?”安久蹙眉。

“没有。”楚定江面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你说的都对。”

可是阿久,人都有私心,倘若你的心真是在我这里,就不会为了华容简对我说这种话。

“你想让我怎么做?”楚定江问。

安久一时语塞,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楚定江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关于他生母的死,只有我一个人知晓,想要把事情圆起来也不难。”楚定江抄手看着她,沉静的目光中暗藏复杂,“我和他,在你心里是同样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