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待讼师和案件的认真程度,超过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刘嵘勤。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一直站在人群后的乔栋小声问道:“就、就算你被判刑了你也在所不惜?”

杜九言惊讶地看着他,“那也不是。我所愿意付出的代价,一定是在合理的范围内。”

“可是解剖尸体,是不被允许的,虽说律法没有规定衙门公职行不行,但是有规定不得伤人遗体,祖坟等,轻则笞三十,重则八十!”

杜九言扬眉,刘嵘勤忽然出声道:“以前有!”

大家都看着他。

“当年祖师爷立法典的时候,是规定在公职人员办差的过程中,如必要,有权利决定死者遗体处置。”

“但是后来被去除了。”刘嵘勤道:“具体何时我也不记得,平日鲜少注意这个。”

杜九言揉了揉额头,想到了丈夫家暴妻子的条例。被废除的一定是当世所难接受和容忍的,祖师定的这条,在现在的人们看来,确实难以接受。

“不管结果,只问本心!”

众人沉默着,跟着她点头。

不管结果,只问本心!这样的杜九言太让他们惊讶甚至于惊奇。

尸大和胡大夫从外面进来。胡大夫杜九言认识,医术在邵阳城中很有名气,两人和杜九言行了礼,围着桌子坐下来。

尸大很紧张。

“如果打开肚子看内腑,你们能通过内附的颜色大小和损伤程度,来判别死者由什么原因死的吗?”

“按道理,是能的。”胡大夫年纪今年六十多,看上去精神很不错,他问道:“杜先生,您…打算剖死人的腹,查验死因?”

杜九言颔首,“是这样没错。”

“我觉得我可以。”尸大看着杜九言,他昨晚没有睡觉,翻遍了所有的验尸录集,将所有相关的内容都整理了出来,也回忆了他父亲以前和他说的,祖辈们在太祖时期能开膛剖腹查死因的时候,所留存的知识。

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所以他没有注意过,现在有了机会再去翻查,才知道这其中有这么多的知识。

“好!”杜九言道:“你先将尸体带去义庄保存,就这两日我再去和他家人谈。”

尸大应是。

胡大夫有些激动,他年轻时学徒,跟着师父干过一件此生他都不会告诉别人的缺德事。

他们刨了一个新坟,开了那尸的肚子,师父一个一个内脏指给他认,还让他亲手去摸。

那个黑漆漆没有光的夜里,是他毕生难忘的经历。

从此以后,他学的时候更加用心,也容易很多,每一个脏器的位置他都清楚的记得,能够想象他们之间的关联。

再去谈病情病因时,就变的更有底气了。

所以,这一生他都在想,如果每个学徒都有这样一次机会,看一看摸一摸五脏六腑,这该是一件多难得的事。

“杜先生,”胡大夫道:“老夫愿意帮忙。”

杜九言拱手,含笑道:“您愿意帮忙,求之不得,谢谢!”

胡大夫摆手,神色激动地看着杜九言,“…如果这件事真的能成,就是打破了世道常规,这是突破!若能因此重新立法,杜先生您此番的功劳,一定会被记入史册。”

史册?那是死了以后的事。

她现在就想把这件事弄清楚。

“除此以外,你们有什么想法?”杜九言看着十个学徒,“尽管说。”

十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池玉摇头,道:“会长,我们都没什么想法,主要是这个案子太蹊跷了。”

“那行,大家都去吃午饭吧。”杜九言道:“这两天你们可以各凭显通,来查案。”

“能找到有用线索的,只要我在西南的一天,我就收他做徒弟一日!”杜九言敲了敲桌子,“机会千载难逢,要珍惜哦。”

众人眼睛一亮,乔栋激动地道:“真、真的能做您徒弟?”

“想吗?”

乔栋点头,“想,很想!”以前不想,因为他和大家想法一样,觉得杜九言就是运气好加上张扬和浮夸。

可短短半天,短短一个时辰的聊天,他的想法和看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这态度相当好。”杜九言扬眉道:“有觉悟。”

大家都笑了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

“要是…要是我们都有收获呢?”傅元吾问道:“你…你都收吗?”

杜九言挑眉道:“如果有这多线索而我却没有发现,我认为,应该是你们收我为徒。”

“会长,您太幽默了。”

房间里十几个人都捧腹笑着。

院外有个小书童走过,又速速跑去程公复的房间,推开房门,房间里坐了六七个人,大家都朝书童看来。

“先生,”书童道:“他们都在笑。是因为杜九言说要收徒弟,他们就在那里抢呢。”

“还有,杜九言说…说她要解剖毛师弟的遗体,查死因。”

此话一出,程公复问道:“…你说什么?”

小书童又说了一次。

“简直胡闹!”程公复砰地一声拍了桌子,怒道:“她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律法很熟,她难道不知道,毁人遗体是违法的。”

“此事确实胡闹至极!”陆绽凝眉,道:“先生,我们一起去找她吧,如果她不听劝,我们就联手罢免她的职务。”

这也是个极好的机会。

第309章 怎么样呢(二)

“必须制止。”

王谈伶低声道:“若真让她剖了,传到京中去,必然是一场风波,到时候她被免职事小,可波及了西南,岂不是再难收场。”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都去看程公复。

“走吧。”程公复愤怒起身,走了几步又随口吩咐了书童,“去告诉薛然这件事。”

书童应是从小门跑了出去。

一行人跟在程公复身后出去,路上就知道,杜九言在饭堂里吃饭。

大家折道去了饭堂。

一进门就看到杜九言正坐在学生中间,几十个人围着她坐着,小声说话大声笑,非常融洽热闹。

程公复和陆绽惊讶不已。她上任前西南还是口径一致地讨厌她反对她。

除了刘嵘勤带着的十来个学生外,没有人喜欢杜九言。

可这才短短一天,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会长,”陆绽过去,笑盈盈地道:“您午膳用完了吗,我们有事想和您商量。”

杜九言指了指自己的碗,“才吃,你们要是有事就等会儿。”

“你们吃了吗,一起吃吧?”

陆绽笑了笑,道:“也好!”说着,看向程公复,后者已经走过来,在几个学生让空的桌边坐下来。

他们都不来这里吃饭,饭堂会将他们各自的饭菜给他们送去。

“吃饭,吃饭!”杜九言招呼焦三和跛子。

气氛就没有刚才那么好了。

饭菜上来,程公复和陆绽以及王谈伶几人的脸色就没有刚才那么温和…短短一天,因为他们的到来,所以大家忌惮地开始不说话了。

一天之前,这种事是只会发生在杜九言身上。

大家吃饭,气氛压抑。

一盏茶后,杜九言吃完放了筷子,焦三已经吃了三碗饭,摸了摸肚子道:“九言,以后没事可以来这里吃饭吗?”

“可以啊,随便吃。”杜九言道。

焦三嘿嘿一笑,“你来西南,终于有一件事情是好的了。”

“我也觉得是,明天告诉钱道安四人,让他们中午也来这里吃。”

焦三哈哈一笑,道:“我看可以。你一走他们四个人就是没娘的孩子,别说挣钱,饭都吃不上。”

“小萝卜也可以来了。”跛子看着他,“省的先生在家里做饭。”

杜九言觉得这个会长做的真不赖,虽奉例很少,但是好处很多,解决了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

陆绽听不下去,起身含笑其他人道:“吃过饭就早点去休息,下午还要上课。”

“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大家都应是,鱼贯都退了出去。

饭堂内就只剩下杜九言和跛子以及焦三几个。

“会长,”陆绽问道:“听说你解剖毛寅的尸体?”

杜九言颔首,指着桌子,“真好,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现在死因查不到,而别的线索也都截断了。现在最好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解剖查死因。”

“如果只是猝死呢?”王谈伶问道。

“如何证明是猝死?”杜九言道。

王谈伶蹙眉,沉声道:“但是你这是违法,是知法犯法。”

“不解剖也行,你们现在和我他怎么死的!”杜九言道。

“一定要这样吗?”

“你为什么来西南?是因为西南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劫难,是你靠着自己的能力和关系,解救的西南。”王谈伶有点激动,“可你一旦要解剖毛寅,必定会引发轩然大波,西南会被再次送上风口浪尖,到时候你还有能力维护好西南吗?”

“两件事并不相干!”杜九言道:“西南的成败,不该寄存在一个案件上。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会来做会长,难道你们心里就没有想过真正的原因?”

“行了。”杜九言打断要说话的陆绽,“我说过了,我是会长。事情我做主就行了!”

程公复盯着她,忽然出声道:“如若你执意如此,那我不介意带着讼行馆脱离西南行会。”

杜九言噗嗤一笑,“如果可以,请你自便!”

程公复大怒正要说话,忽然门口进来一人,大家转头过去,就看到毛献友进来,三两步走到杜九言面前来,道:“杜会长,我要将我家虎子带回去了。”

“我是不可能让动他的。”毛献友的。

杜九言看着他,“你带不走。”

“老子他娘的还在这里,尸体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焦三眼睛一瞪,“怎么死的都没有查清楚,你把人带回去毁尸灭迹?”

毛献友看着杜九言,“看来杜会长铁了心如此了?”

“行。”毛献友指着西南所有人,“你们等着,我去告你们!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他说着,掉头就要离开。

“等一下,”王谈伶拦着毛献友,“有话好好说。”

事情已经很棘手,现在毛献友还去告他们,那这事传去京城是必然的了。

西南的命运!王谈伶埋怨地看了一眼杜九言,和毛献友道:“你的诉求是什么?”

“给我一个交代,然后赔偿一万两!”毛献友道:“人在西南死的,你们西南就要承担责任。”

跛子道:“如果他是生病呢,西南也有责任?”

“不可能,”毛献友道:“你们可以去查!”

程公复愠怒道:“不要再说了,”话落看向毛献友,凝眉问道:“交代如何说?”

“你们是讼师,交代什么怎么交代当然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毛献友道。

都是聪明人,毛献友话中的意思当然听得懂。

他要钱,只要钱!

只要给了他钱,毛寅怎么死的,他不会再追究。

“丧子之痛我们深表同情,也能理解。这样,您去隔壁稍坐,我们商量出结果后,再来告诉你。”

毛献友看着程公复,“行,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他说着出去,和由人扶着出来,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薛然碰上,毛献友大步走了。

薛然进来。

陆绽上去扶着,将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了薛然,“此事事关重大,所以找你来商量。”

薛然看向陆绽。他一直视为好友认识很多年的人,今天再看他突然觉得特别的陌生。

可纵然知道陆绽在利用他,薛然也无所谓。

因为陆绽说的事是真的。

西南,是他在乎的。

“会长,”薛然强撑着,开口道:“你不能这么做,你会再次毁了西南。”

杜九言很惊讶,“何来再次?”

“以前的事不提,但此时此刻,你明明有机会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一件事,你为什么非要复杂化?”

“如果你能确定你这么做一定能证明毛寅是他杀,最后能找到凶手,那么无可厚非。”

“可你自己也不确定。如果闹的人尽皆知,最后的结果还是和现在没有差别呢?你这不过是走一趟弯路,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杜九言道:“那更好啊,经过重重验证,最后证明大家都是无辜的,皆大欢喜。”

“可这个过程中,你将西南再次推上了风头浪尖!”薛然怒道。

“薛然所言不差,作为会长你应当以大局为重。”程公复道。

王谈伶颔首,“你现在不是单打独斗,你身后有这么多人,他们的将来和西南的命运都在你的手中。你纵然想要出风头想要表现,也应该先以大局为重。”

“那又怎么样?”杜九言道:“我现在是会长,我说了算!”

“你、你这是独断专行!”薛然怒道。

“各位,我吃饱了准备干活了,你们要是闲着想磕牙就自己找石头磕去。我没有必要给你们解释科普律法知识和讼师基准。”

“一句话,服,就老实做自己的事!不服,就给我憋着!”杜九言话落,拂袖欲走。

薛然回光返照一般,追了她两步,喊道:“杜九言,你太自私了!”

“薛先生,”杜九言回头来看他,似笑非笑,“我眼中没有大局,只有真相!”

“你我道不同,没什么可说的。我改变不了你,你也不要来干涉我的事。”

薛然气的眼前发黑,就要站不住。

“各位,再奉送一句,当日你们欢欣鼓舞庆祝西南度过难关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会有今天!”

“所以,”杜九言扫过众人,“憋着!”

话落,拂袖而去。

薛然要追,跛子拔出剑拦住他,冷冷地道:“她是会长,你们以往都这样质疑会长的决定?”

众人一愣,薛然道:“那是因为她做的事不对。”

跛子道:“对或不对,不是谁说了算的,而是时间来验证。”

他说完,和焦三一起出去。

饭堂内,气氛压抑。

“怎么办?”陆绽看向程公复。

程公复冷声道:“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恢复到几天前她没有来上任时的状况,这一次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今晚写联名信,明日我遣人送去京城。”程公复道:“既然这次是钱侍郎送的人情,那么下一次,就必然会有别人送人情!”

众人应是,一边讨论一边出了饭堂,陆绽走了几步回头来扶薛然,“师兄,我送你回去?”

“我能走!”薛然看着他,“你们一定要保住西南。”

陆绽含笑道:“我们都是西南人。西南于我们而言是第二条性命,不会不顾它的安危。”

“嗯。”薛然咳嗽了两声,摆手道:“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陆绽应是,出门走了。

程公复被毛献友拦住了。

程公复很尴尬,打着官腔道:“此事我们还在商议,你再等我们几日可好?”

“你稍安勿躁,毛寅是西南的学生,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我们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不如这样,”陆绽走上前来,“银子我们给你,你要一万两我们给你两万。”

毛献友看着陆绽,等他接着说下去。

“但,毛寅的遗体你交给我们会长。她既然要查,就让她查清楚,这对于你来说也不是坏事,你也想要毛寅的死真相大白啊。”

毛献友忽然冷笑一声,道:“我看,你们西南就是想藏匿凶手,推卸责任。我儿的尸体我不会给你们的,谁都不准动他!”

“你们等着,我要告到你们后悔今天说过的话!”毛献友拂袖就走,边走边道:“西南又如何,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陆绽追了几步,程公复喊道:“不用追了!”

“症结不在他,就算说服了他又如何!”程公复恼怒不已。

第二日,王谈伶和陆绽以及府学那边的几位先生,私下里让所有学子按了手印。

程公复亲自写了一封控诉文书,让人送去了京城,到任延辉府上。

文中提到杜九言此番走的关系,是钱侍郎和鲁章之。在不久的将来,西南定然会成为鲁章之的刀剑!

律法乃一国根本,而西南又是最大的讼行之一,其能力以及发声时的势力不容小觑。

恰好,杜九言为人乖张,最喜打破常规行事彰显个人能力,不用一年,她必定会和鲁章之一起,将手伸入法典,此事关重大,请任阁老务必帮扶,不要让恶人之焰日夜高涨,而混乱了律法陷国于危乱陷君与不义!

信送走,程公复就静等。

同时,毛献友去了府城。杜九言则在他走后去找了郭氏。

郭氏见到她就求着道:“您本事那么大,再难的案子您都能办成成,为何到了我虎子这里,却偏偏要剖他的遗体!”

“先生,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夫人,”杜九言道:“您先前的夫家还有来往吗?”

郭氏一愣,“先生是要查隐疾吗?”

“是!”杜九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