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意思?”

“他想干什么,杜先生怎么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辩讼了?”

人群中,小萝卜捂着眼睛趴在跛子的肩膀上,低声道:“跛子叔,我…我害怕。”

他说着,低声哭了起来,“我、我爹她不会有事吧?”

“没事,”跛子在他耳边低声道:“她有办法解决的,你要相信她。”

小萝卜还是不敢去看,抓着跛子肩头的衣服,“跛子叔,要…要是解决不了,我、我们就去广西吧,您的手下们都准备好了吗?”

“嗯,都准备好了。”跛子道:“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她半分。”

小萝卜点着头,啪嗒啪嗒地开始掉眼泪,窦荣兴拿帕子给他擦眼泪,道:“没关系,申道儒在乱攀咬,你爹是堂堂正正的讼师,又没有伤天害理的事,我看他才没有资格在公堂辩讼。”

小萝卜不哭了,同情地看着窦荣兴,一会儿等你知道了,看你哭不哭。

公堂上,杜九言笑了,道:“申先生这是干什么,说好的辩讼只谈案件,不和对手结仇怨呢,您这样可是违背了职业操守啊。”

“违背操守的人,不是我,是你!”申道儒冲着钱羽拱手道:“大人,怀王的案件必须重审,因为为他辩讼的讼师,根本不是讼师,她是迄今为止,最大的行骗者。”

钱羽不解,看了一眼杜九言,问道:“此话怎讲?”

“因为,”申道儒抬高声音,他要让所有人听到,激动地道:“他是冒名顶替者,她根本没有功名在身,她所有的一切来历都是捏造的,都是假的。”

里外都安静下来。

后衙内,太后奇怪地问赵煜,“什么假的?哀家怎么听不懂,你可知道?”

赵煜摇头。

太后又朝安国公等人看去,除了任延辉外,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吃惊。

“什么假的?”钱羽问道。

申道儒拱手道:“大人,我要传证人上堂!”

这不合规矩,因为本在审怀王的案子,现在又斗转开始说杜九言的身份。可是申道儒用来反驳的点,是从杜九言身份的真实性,来质疑怀王案件,他顿了顿看向桂王,桂王将半颗蜜饯吃了,和他点了头。

“传!”

后衙内,赵煜、太后、半个内阁的高官都在,这样的机会再难有了,申道儒非常的满意,得亏他做了这样的选择和决定。

有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妻被带了出来,两人穿着灰布的褂子,女人用蓝布包着头,站在衙堂外,男人则弓着身子进来,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拜的语无伦次。

两个人一看就是鲜少出门,从没有见过这样场面的老实人。

“堂下何人?”钱羽问道。

“我、小人、草民…草民顾正,镇远府清溪县顾家村人!”顾正颤抖地介绍自己,因为不会说官话,所以说完后钱羽也没有听懂。

“大人,”申道儒上前道:“这二位,是镇远府清溪县顾家村人氏,这位是顾正。”

钱羽颔首,“你继续说。”

“他们就是一对普通的农民,祖祖辈辈种田,甚至连字都不认识。”申道儒道:“但是在六年前,他们家出了一位人才,此人叫顾家己。”

“是顺天四年的秀才。”申道儒拿了卷宗出来,“这一年,不,前后三年,顾家村只出了这一位秀才,所以在顾家村,人人都知道顾家己。”

钱羽道:“这和你质疑杜九言有什么关系。”

申道儒看向杜九言,发现对方正在很认真打量着顾正夫妇二人,神色平静。

倒是厉害,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镇定。

“大人,这是杜九言的文牒,邵阳县杜氏九言。她上面记录的祖籍,就是镇远府清溪县顾家村,她是顺天四年的秀才。”

“大人,就如我刚才所言,顺天四年顾家村只有顾家己一个秀才。”申道儒看向杜九言,质问道:“大周只有一个镇远府,镇远府只有一个清溪县,清溪县只有一个顾家村。杜九言,你这个秀才又是从哪里来的?”

四周里的人嗡嗡说着话,有人道:“不会吧…这、这不可能。”

“一定是申道儒污蔑杜先生。”

钱羽拍桌子,怒道:“都安静。”他看向杜九言,“杜九言你可有什么要辩驳的?”

“大人,请申先生说完好了。”杜九言道。

第619章 昔日旧友(三)

钱羽颔首,想必这事是申道儒故意如此,杜九言这表情就表示她胸有成竹,表示这里面还有乾坤了。

“顾正,就是顾家己的叔叔。”申道儒问道:“顾正,你的侄儿顾家己呢?”

顾正回道:“他顺天八年年初离家后,已经整整两年了,音讯全无。”

“好的。”申道儒又道:“大人,我要再传证人。”

钱羽同意了。

杜九言朝门口看去,随即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扬眉冲着对方一笑,江书吏颤巍巍地进来,也看到了她,冲着她拱了拱手,道:“老夫保命,自求多福啊。”

“是啊,自求多福啊!”杜九言道:“您那么爱财,跑这么远的路,有没有多要点银子。”

江书吏道:“没敢要,命重要!”

“那您可亏了。”杜九言道。

“命在别人手里,亏了也没办法。”江书吏呵呵笑着跪下来,“小人邵阳县衙管卷宗杂吏江柏叩见大人。”

钱羽颔首。

“江书吏,你可认识她?”申道儒指着杜九言。

江书吏回道:“认识的,她在邵阳的时候,经常去我那边看卷宗,赶都赶不走的。”

“我问你,顺天八年五月,她是不是带着她的儿子,在你这里登记造册了户籍?”

江书吏回道:“是!她拿了一个文牒来,哭着我求我帮忙,我一时心软就帮她了。”他可没有收钱。

他还要回去做书吏的。

“那么,她当时拿来的文牒身份,是哪里的,你可记得?”申道儒问道。

“记得。”江书吏回道:“镇远府清溪县顾家村顾家己。”江书吏道。

申道儒将誊抄的,杜九言登记的文牒拿出来,又将顾家己的拿出来,“更换的,是不是这两个?将顾家己的消除,然后更改成杜九言?”

“是!”江书吏点头。

申道儒又走到顾正面前,“顾正,你可认识这位,她将顾家己的文牒名字改成了杜九言,那么,他是你的侄儿顾家己吗?”

顾正当然不认识杜九言,看了一眼杜九言,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我侄儿家己。”

“将顾家己的身份文牒改成了杜九言,落户在邵阳县鸡毛巷,而她又不是顾家己本人。”申道儒和钱羽道:“大人,由此可断定,站在这里的杜九言,根本不是顺天四年生员,也不是镇远府清溪县人。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申道儒喊道:“根本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白丁!”

四面死寂,所有人像是突然被关在了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没有声音,只剩下公堂上的画面…然后,脑海里开始回荡着,申道儒的话,“她是个来历不明,根本没有户籍的白丁。”

众所周知,想要当讼师至少是秀才以上的身份。杜九言既然不是秀才,那么她所考的的讼师牌证就不能作数。

没有功名,没有讼师牌证的杜九言还是讼师吗?

当然不是了。

后衙内,太后手里茶盅掉在了地上,她一脸惊愕,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

“钱嬷嬷,”太后道:“去将桂王喊进来!”

钱嬷嬷早就急的红了眼眶,完全没有办法相信,杜九言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那他们王爷怎么办?

她跌跌撞撞的出去,先是去找杜九言,就发现她扶着身边的一位男子,正在轻声安慰那个男子。那男子一脸受惊难以承受的表情。

但杜九言自己,却毫无惊慌,和平日一样,眼角带笑,清秀又讨喜。

钱嬷嬷叹气去找桂王,桂王正靠在椅子上喝茶,要说表情,他和杜九言一样,神色极其镇定,仿佛在看戏。

“王爷,”钱嬷嬷道:“娘娘喊您进去。”

桂王和钱嬷嬷低声道:“您去扶着我娘,所有的疑问等会儿就有答案,不急。”

钱嬷嬷看着桂王。

“去吧。”桂王摆了摆手。

钱嬷嬷向来都听桂王的,闻言就又回去了。

门外,窦荣兴、宋吉艺、钱道安瞪圆了眼睛,盯着衙堂内,张口结舌抖着嘴唇,比起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无措不遑多让。

“什么情况?”窦荣兴朝小萝卜看去。

小萝卜擦着眼泪,同情地看着他们。

“咳咳…”钱羽看向杜九言,“这事、你可有话说?”

杜九言放开周肖,低声道:“站稳了。”

“站不稳啊,”周肖无奈看着他,“此生受到的最具冲击力的事情,周某的心,受不住。”

杜九言拍了拍他的肩膀,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学生无话可说,申先生说的是真的。”

“在下,确实是来历不明白丁!”

她话一落,钱羽很失态地瞪着眼睛,“事实?”

“事实!”杜九言无奈地道。

里里外外嗡嗡的响,让人第一次感受到,当声音太多太杂人心过于震惊的时候,屋顶都能因震动!

“怎么会这样,杜先生这么有本事,怎么会是白丁?”

“不对啊,她考讼师是自己考的啊,这总不是假的啊。”

“考讼师是真的又怎么样,她没有功名在身。她不但欺骗了我们,她还有欺君之罪啊!”

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所有人目光复杂地看着杜九言。

震惊过后,就是心疼和担忧。

欺君之罪可不是小事。

“杜九言!”申道儒看着她,问道:“你为了顶替了顾家己,是不是将他杀了?”

“否则,真正的顾家己呢?”

杜九言回道:“顾家己当时的案件,在邵阳县衙门,有当时的县城付韬付大人处理了,是由流民赖四杀害的。”

“案件已经结案。”

申道儒道:“赖四已死,并不能对证,谁又知道,你是不是嫁祸赖四?”

“我有人证。”杜九言拱手和钱羽道:“大人,我有证人,能够证明我得到顾家己的身份文牒,纯属偶然。”

钱羽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门外,焦三走了进来。

“邵阳县衙捕头焦三叩见大人。”焦三磕头道。

申道儒很惊讶焦三居然来了,难道杜九言早就知道他今天要做什么?

否则焦三怎么会来?

“你说。”钱羽道。

焦三看了一眼杜九言,他当时将江书吏失踪的事告诉陈朗后,陈朗就让他和银手快马加鞭到京城来作证。

陈朗说,如果有人要拿杜九言的身份做文章,那么很有是顾家己家里的人。他们来,就肯定是告杜九言杀人冒名顶替。陈朗让他来作证,当时顾家己案件的始末。

所以他和银手快马加鞭来了,在路上还遇到了从广平来送信回京的急递铺的兵。

“小人当时还不认识杜九言,发现顾家己尸体的时候,由于他身上没有身份文牒,所以查明案件后,就将他葬在了邵阳城外。”焦三道:“并在第二天就抓到了杀害顾家己的凶手赖四。”

“凶手赖四已摁了手印画押,付大人按律已判刑,刑部也已审核落实。”

“案件所有经过,都是小人处理。小人能以性命作证,顾家己的死和杜九言没有关系。”

钱羽微微颔首。

“顾家己死后被放在义庄内,当时我急需身份文牒,便去义庄搜寻,机缘巧合找到了他的文牒。”杜九言拱手道:“这些实属巧合,过程中,并无杀人。”

焦三应和,“是,小人能够作证。”

钱羽道:“那么,如此说你的身份确实是假的?”

“是!”杜九言道:“我的身份确实是假的。”

钱羽愠怒,咬牙问道:“你可知道,你所犯的什么罪名?你是讼师,熟读律法,你怎能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学生错了。”杜九言拱手道。

议论声一直没有停过,后堂内,太后面色复杂,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气还是心疼。

总之,恨不得立刻出去,抓着杜九言质问一番。

赵煜也是难以置信。

“岂有此理。”任延辉将茶盅放在桌上,“居然冒名顶替!”

“这是欺君之罪!”

鲁章之眉头簇了簇,没有说话。

“没有杀顾家己,姑且不论。”申道儒道:“但你抢夺三尺堂,种种行骗你又如何解释?”

钱羽又惊了一下。

周肖擦了擦汗,脱口道:“如何行骗三尺堂?我等还在,并不认为她有行骗的行为。”

“有!”门外,宋吉昌出现,目光灼灼盯着杜九言,指着她道:“她当时站在西南讼行门外开始,威逼利诱到三尺堂来时,她什么都不是。”

“我们接受了她,可她却恩将仇报,将我排挤,逼着我离开了三尺堂。”

“三尺堂是我们兄弟四人共同创办。她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留在三尺堂。”

杜九言打量了一眼宋吉昌,比以前黑瘦了不少,人看上去凌厉了一些,很不错,至少有点进步。

“哥,”宋吉艺推开人群,指着宋吉昌道:“你给我滚出来。”

“你不许捣乱。”

宋吉艺推开拦着他的差役,冲了进来,不等宋吉昌反应…

砰地一声,宋吉昌就被宋吉艺抱住,压在了地上,随即脖子被掐住,“哥,你给我出来!”

“你不要犯蠢了,我早就说过她不是好人,你居然还死心塌地相信她。”宋吉昌道:“你们所有人都被她骗了,时至今日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宋吉艺死死掐住宋吉昌的脖子,骂道:“她没有骗我,是你蠢!”

“我要打死你。”

“她不管是不是白丁都是我九哥,不许你在这里掺和!”

宋吉昌被掐的直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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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养文都是好孩子,让老李给你们么么哒!

第620章 不可能的(一)

“吉艺,”杜九言失笑,上去抱着他,“别这样。咱们是有格调的人,狗乱叫我们不去咬狗。”

宋吉艺松开宋吉昌,看着杜九言,大哭起来,“九哥,我替你打死他们。”

“嗯,你别哭,一会儿我们一起打。”

宋吉艺抹着眼泪,“九哥,就算你是白丁,也是我九哥。”

“嗯,肯定是哥,我还是不愿意做你爹的。”杜九言道。

宋吉艺被气的噗嗤一笑,鼻涕吹出了个泡泡,杜九言用手帕给他擦了,顺手塞他怀里,“出去,不然咱们兄弟要在牢房见了。”

“九哥。”宋吉艺哭着。

差役上来拖宋吉艺出去。

宋吉昌在地上躺着喘着气,喘了一会儿才坐起来,指着杜九言道:“我堂弟多单纯的人,你骗他,你就是十恶不赦,你该死!”

“你快闭嘴吧,混了两年,也没见你长进,除了被人利用,你还能干什么?”杜九言都懒得理他。

宋吉昌气的正要说话,杜九言已经转头问申道儒,“都是乌合之众!还有谁,周岩?”

申道儒和钱羽道:“大人,还有证人。”

“都带上来吧。”钱羽道。

周岩被带了上来,拱手行礼,转眸看向杜九言,冷冷一笑,“原来高高在上,狂妄自大的杜九言,连个功名都没有。”

“真不知道,你当时是有什么底气自大猖狂的。”

杜九言耸肩,“你应该反过来想,我一个白丁都比你厉害,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死到临头,还嚣张!”周岩拱手道:“大人,就是这个胆大妄为的人,不但骗走了三尺堂,更是用卑劣的手段,逼走了西南的诸位先生,无所不用其极。”

“她得的所有名利,都是骗来的。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站在公堂上的!”

宋吉昌附议道:“是,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请大人为我等做主。如我等这样堂堂正正考功名考讼师牌证的人,被她用卑劣的手段打压的不得不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而她这个骗子,却享受着名利,享受着不知情百姓的尊敬!”

周岩道:“这是对律法的侮辱,这是公平的亵渎,必须严惩!”

“必须严惩!”宋吉昌道。

“求大老爷为我们家己做主,他十年寒窗却被别人摘了果子,家己死的冤枉,九泉之下难以瞑目啊!”

几个人一唱一和,将杜九言说的一文不值。

“不是,”门外,小萝卜喊道:“我爹就算没有功名,可是她的名利都是她争取的。”

“你们才是乱说!我爹的官司,都是她自己辩讼的。”

大家纷纷点头,喊道:“是啊是啊,杜先生的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靠本事的。”

申道儒道:“这就如同墙角的地基,她连地基都没有,那么盖在上面的楼,就都是虚无飘渺的。”

“就如同刚才杜九言的话,怀王爷纵然被人操控,纵然他以前做过不少的好事,可这些都不能改变他身上的罪恶。”申道儒道:“杜九言也是相同,纵然她确实有几分才气,可是又怎么样?她冒名顶替,欺诈三尺堂、西南讼行,他甚至顶着讼师的名头和桂王爷来往,进宫拜见圣上。她欺诈、欺君之罪决不能宽恕!”

钱羽看着杜九言,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他犹豫了一下,准备退堂去问赵煜的意思。

后堂内,任延辉道:“杜九言行径之恶劣,决不能轻轻带过,否则,就是对那些老老实实考功名的人的不公。”

“试想,以后所有人都想着冒名顶替去考讼师,那将会发生多少的人命案?那些急功急利的人也不再认真读书,只要夜半等读书人出来,再将对方杀害摘他的果实不就可以了。”

“如果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将会是难以收拾的场面,没有人能够负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