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九言深以为然地点头:“相当特别。”

“他在家里连鞋子都不穿,赤脚下地上屋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师父的常随呢。”银手道,“但是他特别有学问,真的。”

杜九言颔首:“深藏不露就是了。极有才华的人,许多都不关注仪表,潘先生这样挺好的。”

晚上在鲁府,大家一起吃了晚饭,喝了几杯酒。

银手扶有些微醺的潘有量回客栈,潘有量走的跌跌撞撞,和银手道:“我当年辞官归田不冤,不管任延辉是不是陷害我了,我都难辞其咎。”

“我胆小懦弱不敢以死谢罪,但绝无脸面再心安理得留在朝中,享受高官厚禄。”

“你我一见如故,”潘有量看着银手,道,“你师娘也喜欢你,待你如同亲生。”

“今日和你说句贴心话。你要想有一番成就,还是要读书。唯有走科举入了官场有了权利,你才能做你想做的,实现你的梦想和理想。”

“明天早上我去宫里,你和我一起去,”

银手很感动,他这辈子的运气的太好了,红着眼睛道:“我听您的,我读书。”

“嗯,”潘有量道,“不过,你也不能听我一个人,回去和杜先生商议一番,问问他的意见。”

“是。”银手道,“九姐和跛子哥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师父您也是。能认识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潘有量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谢杜先生,从有了她,你的命运才开始转折。否则,你现在恐怕还是个毛贼啊。”

是啊,如果不是认识杜九言,那一夜跟着她进城,跟着她租房子,被她逼着读书认字不准再偷,被她留在盐山打理,被她推举去监理堤坝,被她引荐鲁阁老拜了师父…

他银手,现在还是毛贼。

“我没事,自己能回去。”潘有量在客栈门外摆手,“你难得回来,回去和大家聚聚说话,我这里不用你照顾,更何况,我也想一个人想点事。”

银手应是,目送潘有量进门,他转道一路跑着去了王府。

杜九言和跛子刚到门口,听到脚步声回头看着他,惊讶地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师父说,让我读书考科举。”银手喘着气道,“我考不考?”

杜九言和跛子对视一眼,跛子道:“才十八,来得及。”

“行不行啊?”杜九言道,“不半途而废哭天喊地说很累?”

银手道:“你们同意吗?”

“又不是花用我的钱,我岂能阻拦你。”杜九言捏了捏他的脸,笑着道,“就算花我的钱,我也不会阻拦你。”

银手咧嘴笑着,眼睛红红的,“那我读!”

杜九言很高兴银手能树立正确的人生目标。人生不管什么阶段,都应该有个明确的目标,为之奋斗死而后已,才不负好时光。

“既然决定做,就要做到最好。”跛子道。

银手点头:“我肯定努力。”又道,“师父说明天他要进宫面圣,要带我一起去。”

“我要见到圣上了,”银手很激动,“九姐,圣上为人怎么样,严厉吗?”

三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进府。

杜九言本来想说,请桂王陪同,但一想觉得不妥,桂王今晚都没有和他们一起去吃饭,可见是要表面疏离一些的。

“不用怕,你就乖巧站在一边,圣上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好了。”

银手点头,“那,那我穿什么衣服?”

三个人去给银手挑衣服,教他怎么说话。

第二天辰正,前面散朝后潘有量受宣进宫面圣。

时隔多年他站在宫门口,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又回头看着银手,道:“一会儿不要乱跑,跟在我后面。”

银手四处打量着,心不在焉。

潘有量又喊了一遍。

“师父,”银手道,“这里我好像来过。”

潘有量没在意:“是不是跟着王爷还有杜先生来过?”

“不是,”银手道,“我没有和九姐来过皇宫的。”

潘有量正要说话,门口的小內侍正冲着他们招手,他快步进去,跟在小內侍后面一路到御书房。

银手跟在他后面,不敢四处张望,但经过的路他觉得有点熟悉,记忆中,有过这样的画面。他也跟在一个人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又激动又期待,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

等到了御书房,他随着潘有量进去,磕头行礼起身垂着头站在一边。

“潘爱卿这几年倒没什么变化,朕听说你还在家里种田了?”赵煜问道。

“是,微臣家里有薄田六亩,一年的吃喝米粮都靠微臣。”

赵煜笑了,“没想到你不但会治水,还会种地,可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种地很有意思,也有很大的学问。这几年微臣才知道,农人从种子下地到收到谷仓吃进嘴里,是多么的艰辛和不容易。”潘有量道。

赵煜颔首,“是啊,农人确实不容易。”

“这位是…”赵煜看到了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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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手小哥前程远大啊!

第707章 记忆片段(一)

潘有量介绍道:“这是银手…”他将银手的过往在治水方面履历介绍了一遍。

“朕知道你,”赵煜看着银手,“先前邵阳堤坝,就是你监工的?”

银手上前来应道:“是,当时小人还是新人,懵懵懂懂不知内里行情。没有做好事,实在是惭愧。”

“你做的很好了,不必自责。那些人只顾着贪从不顾忌百姓死活,你就算是精于此道也难免会被蒙骗。你已很好,不曾陷入污泥同流合污,不错!”

银手谢恩。

“你现在跟着潘爱卿,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银手回道:“我没认真读过书,也只是认字而已。所以接下来我打算跟着潘先生好好读书,将来能有机会考科举,若此生能为圣上为大周献上绵薄之力,此生便足矣。”

“好,好!什么什么时候开始读书,开始做事都不晚。”赵煜道,“朕等你来。”

银手很受鼓舞,恨不得立刻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以报答所有人的知遇之恩。

“是!”银手道,“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有机会见到圣上。”

赵煜对他的印象倒是很好,颔首道:“不错,很好!”

银手知道赵煜和潘有量还有话说,他便道:“那小人告退。”

赵煜颔首。

银手出去在御书房门外等。

“银手小哥去隔壁喝茶等潘大人吧,”薛按笑盈盈地道。

银手应是,走了两步去隔壁,薛按让人上了茶和点头,就退了出去。

银手坐在椅子,打量着这间偏殿。

说是御书房的隔壁,但实际中间还隔着一个茶水间,所以他听不到赵煜和潘有量的说话声。偏殿不大,里面设了炕也摆了罗汉床,还有八把椅子,四面的墙还摆了书架,上面都是书。

除此以外,倒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靠在椅子上,脑子里有个画面猛然跳了出来,他惊了一跳坐直了…

好像他也在这里坐过,等着谁。

他记得当时吃了一块绿豆糕,应该是绿豆糕…因为很好吃。

记忆很久远,画面很模糊,仿佛丢在角落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清扫出一块,但并不敢确定。

“我为什么来这里?”银手觉得奇怪,“难道我小时候是宫里的人?”

“太监?”银手吓了一跳,一把捂住裤裆儿,“不对,我不是太监,我是好好的男人。”

“那为什么来?跟着来的呢?”

一个小孩子,能跟谁来宫里。

他起身在偏殿里到处打量着,盯着靠墙的书架,一本一本的摸过去,拐了个弯他站在屏风后面。

这后面是洗手洗脸整理仪容的地方,摆着干净的水和镜子,还有一把梳子。

他蹲下来,盯着洗手架后面,鬼使神差地他去推了后面的一块砖头。

那个砖没有触发什么机关,但却因为松动而前后的晃动。

银手吓的跌坐在地上。

因为他记得这块砖能动,记忆中他曾蹲在这里玩了很久。

然后呢…

后面的事他不太记得了。

他正要起身,忽然偏殿里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潘大人当时走,杂家还想去送您呢。”

“可惜杂家去的时候,您已经走了。

“当年要不是您,杂家的家乡就没有了,您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恩人。”薛按道。

潘有量摆手,“都是本职内事,也是本分,薛大家您别客气。”

两个人说话很大,在偏殿里嗡嗡的,听在坐在屏风后的银手耳朵里,似乎隔的很远但又离的很近,带着不真切的回音。

“这感觉…这感觉…”银手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慌张地道,“师父。”

薛按和潘有量看着他。

“怎么了?”潘有量奇怪地看着银手,他一头的汗,显得很紧张,“出了什么事?”

薛按也奇怪地看着他。

银手看到薛按,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顿时擦了头上的汗水,指着里面道:“我、我把一块砖给摁歪了。”

“你这孩子,”潘有量哭笑不得,和薛按解释道,“年纪轻,头一次来宫里,让公公见笑了。”

薛按也笑了起来,“洗手架子下有块砖是松了,已经十多年了,因为不碍事就没有修补。”

“你别担心,和你没有关系。”

银手很尴尬,挠着头道:“对、对于不起啊,我一时好奇,四处乱看乱摸了。”

“没事,年轻人就是好奇嘛!”薛按道。

潘有量无奈,“那我们就告辞了。”

他带着银手出了宫门,银手一路走一路打量,等出了宫门他道,“师父,我、我要回王府一趟。”

“去吧,那砖头是小事,你别害怕。”

银手应是,一路跑着回了王府。

杜九言正要出门去三尺堂,和迎头撞上,一脸奇怪地看着喘着粗气的银手,“出什么事了,跑得这一头一脑的汗?”

“九姐,”银手拉着杜九言,语无伦次地道,“我刚才去宫里面圣,我想起了一点点事,可我又不确认。”

杜九言微怔,“你慢慢说?”

“我、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毕竟我记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外面了,现在想想,大概七八岁或者八九岁吧。”

“也许更早点。”银手道,“可是我刚刚进宫里,就觉得似曾相识,还有御书房隔壁的偏殿,我也觉得很眼熟。”

“那个洗脸架子后面有块砖,我鬼使神差地蹲下来,一摁他就晃动了,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摁过那块砖。”

杜九言愕然,拉着他去找书房,桂王正在看信,奇怪地看着他们,问道:“怎么了?”

银手又说了一遍,这一次逻辑清楚了不少,越说就越觉得记忆变的清晰起来。

“你进过宫里,还是你曾经进过宫里?”桂王看着他,“你今天多大,十八还是十九?”

银手道:“我肯定是不住在宫里的,因为我记得我是跟着谁进宫的。当时也是在偏殿等,我还吃了绿豆糕。”他回忆着,“我不确定我今年是十八还是十九,总归就这个年纪吧。”

“后退十一二年,那就是七岁或者六岁,那当时我父皇应该还在。”

“对,对!”银手道,“我记得圣上年纪很大的…我也进过御书房的,上面坐的那个人穿着黄色的龙袍,但是年纪很大,还有胡子。”

桂王颔首,“我父皇有须。”

杜九言很惊讶,她让银手坐下来,看着他道:“你别着急,七八岁的记忆都是片段式的。你慢慢回忆当时还有什么?”

“我蹲在屏风后面玩那块砖,然后有人进了偏殿,是两个人。”

“他们在说话,说的什么我不记得了,当时那种蹲在墙角听别人说话,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回音进耳朵的感觉,我记的很清晰。”银手道:“然后我跑出来了,看到外面站着两个人…”

银手闭着眼睛,使劲回忆。

“是两个男人,他们看到我后很错愕,其中有个人的高高瘦瘦的,颧骨特别高,看着特别凶。”银手道,“他的衣服…衣服是披在身上的,像…我说不好,记不得了。”

披在身上的?谁能在偏殿里披着衣服走到处跑?杜九言问道:“什么颜色?”

“黑色带白边。”银手道。

“黑色带白边?”桂王扬眉,“道士服?因为我父皇后期信道,所以宫里曾有道士出入,但自从玉道人来过后,宫中就不再有道士了。”

“但玉道人面白有须,个子矮且胖,应该不是玉道人。”

玉道人是茅道士的师父,当时的年纪应该不小了。

“应该不是玉道人,因为年纪不对。茅道士都那么老了,十二年前,他师父肯定也得有六七十岁了吧?”银手道。

桂王颔首,“他若还活着,今年应该有七十五六了。十二年前那也是六十多。”

“那个人没有这么老,但我说不好他多大年纪。”银手道,“倒是穿黑色加白边的衣服?”

桂王当时年纪也不大,记得不清楚,“你等等。”

他出门喊了谢桦进来。

让银手形容了一遍,谢桦一怔想了想,道:“您说的不会是青岩散人吧?”

“奴婢记得他喜欢穿黑衣白边的衣服,有那么两个月,他常出入宫里。”谢桦道:“当时青岩散人是来传道的,年纪在五十左右。”

“哪一年?”桂王问道。

“天化二十四年。”谢桦道,“应该是上半年,五六月份,具体的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当时奴婢在坤宁宫当差,前头的事也多是听说,偶有给当时的皇后娘娘送东西去御书房时,听过一两耳朵。”

先帝在位二十五年,天化二十四下半年,先帝身体已经开始衰弱,断断续续的吃药,当时的太子赵煜,也是从那年的下半年开始,渐渐接手前朝政务。

“银手小哥进过宫里?那当时您可记得,和两个说话人的另外一位是谁?”谢桦问道。

银手摇头,“不记得。因为这个人的衣服有点奇怪,而且样子很凶,所以我有点印象。”

“去宫里可能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大事,所以在他的记忆中一直保存着,算是深刻的记忆了。”杜九言道,“今天再去,引发了过往遗忘的部分。”

“那后面呢?”杜九言问道,“你如何出宫的?”

银手拼命回忆着,谢桦给他续茶,他端着喝,脸色很白目光中透着一丝恐惧,“我想起来了。”

他惊的掉了茶盅,“我想起来了,那个人…那个人让我吃绿豆糕。”

第708章 一个猜测(二)

“你吃了?”杜九言问道。

“对,我吃了。那本来就是我刚才吃过的碟子,里面还有几块。”银手道,“他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说…我说什么了?”

他不记得了,摇着头道:“然后他说有个地方很好玩,带我去玩,让我先过去等他。”

“我去了。”银手捂着嘴,眼泪夺眶而出,“对,对,对…”

“九姐,”银手紧紧抓着杜九言的手,“九姐,我、我、我跟着他出宫了,然后他、他打我…把我丢河里了。”

“那个水特别冷的,我呛水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顺着水不知道飘哪里去了。我不认识人,从那以后我就是一个人在外面了。”

“我认识了师父,他教我偷东西。我认识了黑头他们,我从北到南,我吃野菜树皮饿的狠了我还吃饭馆的馊水桶。”

杜九言起身抱着他,银手靠在她怀里掉着眼泪,哽咽地道:“就是那个人,他把我带出来的。九姐…九姐我是谁,我不记得。”

“我怎么那么笨!”

杜九言摸着他的头,柔声道:“你那时候还小,能进宫玩可见家世不错,父亲官位也不低。”

“这样的人家带孩子,保护的都很好。你没有防备心很正常。你不笨,一点都不笨,要是换成别人,早就死了很多次了。”

桂王抱臂,眉头紧紧蹙着。

谢桦也震惊的无以复加,颤抖地道:“青岩散人…为、为什么要害你?”

“听到了不能听的话。”桂王冷冷地道。

谢桦捂着嘴,在御书房的隔壁,说的什么话,能保密到这个程度。一个孩子听到都要灭口?

他不敢继续往下面想。

“青岩散人是什么容貌?”杜九言看向谢桦。

谢桦道:“奴婢记得,他个子不算高,但特别的瘦,穿着袍子就跟跑动的衣架子一样,眼窝很深看人的时候,目光很精明,仿佛能看到你心里一样。”

“我试试描出来。”杜九言道,“谢公公您来说。”

谢桦应是。

“你别哭,现在能想起来是件好事。”杜九言道,“我们帮你找到记忆,找到家。”

银手抹了眼泪,“我、我再想想,他们说了什么。”

杜九言找来炭笔和纸,谢桦描述外貌,她在一边画像。

桂王靠在椅子上,周身的气息是在他身上很少见的冷冽,透着一股难掩的杀意。

“是这样吗?”杜九言问谢桦。

谢桦指着鼻子,“鼻子再…再窄点。”

杜九言又勾了两笔,谢桦又想了想,“脖子,脖子再长点,眉毛浓点。”

“这样?”杜九言修改好问道。

谢桦点头,“对,就是这样,有八九分像!”

杜九言递给银手。

“是!”银手蹭地一下站起来,“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带我到河边,把我打晕了丢水里的。”谢桦道,“他说,是我命不好,天生的短命鬼。”

“我记得,我都记得了。”银手拿着画像不停地发抖,“是他,没错,肯定没错。”

桂王问谢桦,“青岩散人什么时候不来宫里的?”

“也就六月份左右,奴婢记得年底玉道人又来了,闹着让圣上炼丹。玉道人和他不认识。”谢桦道:“当时皇后娘娘,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还说玉道人一看就是个骗子,哪有道士长的那么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