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如青岩散人像样。”

“吃的绿豆糕,倒和当时的时节相衬。”杜九言道,“天化二十四年,五六月份的时候,京中有没有哪位朝臣家中,丢失过孩子!”

谢桦忽然拔高了声音,“奴婢知道。”

“先帝在的时候,是有一年,宫里走失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自己出宫的,后来就怎么也找不到。”谢桦看着银手,“就是潘大人,他当时带着儿子,刚从江南督工回来,因为家眷还没到,他就带着儿子一起进宫回禀了。”

房间里,三个人都目瞪口呆。

“杂家肯定没有记错,”谢桦以为他们不相信,“这当时是大事,先帝还生气了,打了黄门一人三十棍。”

“说一个孩子都看不好。”

“潘大人还为此休息了一个月。”谢桦道,“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潘大人。”

“我…我跟着潘大人,一直在江南监工?”银手问道。

“是。天化二十三年,泗洪那边水位上涨的厉害,恐要危急祖皇陵,所以先帝派潘大人去了,一去就是一年,第二年回来的时候,正好是过了汛期,六月初的时候。”

“他有没有带孩子进来,奴婢没瞧见。但是事后他孩子确实丢了,这件事一问就知道了。”

桂王冲外面喊道:“顾青山,去将潘有量请来!”

杜九言补充道,“顺道请跛爷回来。”

顾青山应是去了。

银手紧张地握着杜九言的手,他的手冰凉,满眼的惊恐和不安。

期待却更害怕。

过去和身世像个巨大的旋涡,他不知道那下面是什么,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等着他…他既忐忑又期待。

“别害怕,”杜九言道,“我们不是还猜测过,你很有可能是潘氏后人吗。昨天回来的路上,我还和跛爷讨论,怎么你和潘大人没有相认,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如果是,那不是正好吗?你那么崇拜他,如果是你的父亲,那是皆大欢喜的事。”

银手很紧张,“要,要不是呢?”

“我不敢确定我的记忆是真的,九姐…我很害怕。”

最怕的不是失望,而是希望和期待落空。

“八九不离十。”谢桦很肯定地道,“您要是不提,奴婢也想不到这件事。”

“您说的这些事,以您的年纪来说,肯定是不知道的。”谢桦道,“既然知道了,那绝对是真的事。”

银手看着谢桦,点了点头。

杜九言也很紧张,她拿起画像打量着,凝眉和桂王道:“王爷,您说这个青岩散人,会不会是…”

“无为道人?”桂王道。

杜九言点头,“十二年前他五十不到,那么他去怀王府的时候,也就是五十几近六十。”

“那就将画像给怀王认一认。”桂王道。

“还有宁王爷。”杜九言道。

当时,查到无为道人和宁王有关,可宁王说他不认识无为道人。

“韩当。”桂王将韩当喊进来,递给他画像,“让怀王和宁王都看看。”

韩当拿着画像去了。

四个人在书房内焦虑地等着。

一刻钟后跛子回来了,敲门进来看见大家都在,微怔后道:“出什么事了?”

“正等你呢,”杜九言和他道,“银手的身世有眉目了。”

跛子眉头微蹙看着她,“我也有事和你们说。先说银手的事。”

杜九言将事情和跛子说了一遍,跛子沉默的听着,等杜九言说完,他出声道:“如果他当时听到了不该听的话,那应该是关于先帝的死因了。”

房间里的空气一窒。

“什么?”谢桦跳了起来,捂着胸口几乎要晕过去,“跛、跛爷,您、您说什么?”

“什么先帝死因?这、这话不能乱说。”

跛子面无表情地朝桂王看去,“王爷说的。”

“王爷,”谢桦红了眼眶,“这是怎么回事,太后娘娘知不知道?”

“为什么会有死因,您、您别吓奴婢啊。”

谢桦是宫里的老人,从当年的皇后现在的太后进宫,他就一直在坤宁宫服侍。

“他说的没有错,有人告诉我了。”桂王道,“此事等找到这个道士再说。”

“我的人找到无为道人了。”跛子道,“我回来,就是和你们说这件事。”

大家都看着他,杜九言道:“在什么地方,活的还是死的?”

“活着的,”跛子道,“在蓬莱,已经盯着了跑不掉。”

杜九言松口气,“那我们可要见识一下这个人。”

桂王颔首。

“潘大人来了。”谢桦深吸了口气,打开了门,完全没有征兆的,他今天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大的事,对于他来说,此刻仿佛在油锅里煎,实在是难熬。

“桂王爷,杜先生,跛爷。”潘有量不知道什么情况,他见众人面色凝重,“不知道寻潘某来,有何事?”

顾青山在外面守着,谢桦关了门。

“你说。”桂王示意谢桦说。

谢桦应是,拱手和潘有量道:“天化二十四年,您从凤阳回来,可…丢失了儿子?”

第709章 无为道人(三)

“是!”潘有量看着谢桦,“找到了?找到我儿了?”

他的声音落下,银手腾地一下站起来,眼含热泪地看着潘有量。

“怎、怎么了?”潘有量心咚咚地跳,似乎预感到什么,可又不敢去相信,“各位,还请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银手道:“您是不是带孩子进宫,您去给圣上回禀,您的孩子就留在隔壁的偏殿里等您?”

“是!”潘有量道,“我儿平时乖巧,又因为在宫里,我就让他在隔壁喝茶吃点心等我。”

“可是等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说我儿一个人出宫了。”

“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京城内外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他。”潘有量说着,也红了眼眶,“他才六岁…”

银手道:“您儿子,有没有胎记?”

“胎记?”潘有量道,“他头顶上有两个旋。”

银手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扯开自己的头发低头道:“九姐,帮我看看我是不是两个旋。”

杜九言去拨头发。

潘有量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被跛子扶住了。

“两个。”杜九言和潘有量道,“他今天早上和您一起去宫里的时候,想到了当时他曾来过…”

跛子扶着潘有量坐下,他根本坐不住,听着杜九言说话。

等她说完,他看向银手,“你、真是余儿?”

“我不记得我叫什么,或许以前记得,可是现在完全想不起了。”银手摇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您的孩子,您的孩子还有什么特征?”

潘有量道:“他从小跟着我在水边长大,他会枭水,一个猛子下去能待很长时间。”

“我、我可以。”银手哭着道,哽咽着断断续续,“我、我、枭水很厉害,一个猛子下去,比那些老河工都不差。”

潘有量也哭了起来,“他手很巧,一个人坐在河坝上捏泥人,捏什么像什么。”

“我,我可以。”银手道,“我的手一直很巧,我学偷东西的时候,师父都夸我学的快,手巧。”

潘有量抖着手去抓银手的手,“他…说他长大了也要读书考功名,做一个顶天立地潘印川的后人。”

银手跪了下来,嚎啕大哭。

他不知道他小时候有没有立志过,但是他见到水后的熟悉感,信手拈来仿佛天生就会的治水之念…如果不是跟着潘有量自小见识,他又怎么会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忽然转身,我儿就在身边我却毫不知情!”潘有量抱着银手,也是泪水纵横。

杜九言吐出口气,坐在远处心头又暖又酸。

原本受着父母庇佑,可爱聪慧的孩子,却无端遭人迫害,让他独自飘零了十几年。

若非银手一直随着潘有量在外面走动,不但有着别的孩子所没有的独立能力,还学会了枭水,换做任何六岁的孩子,都难以活命。

不是造化弄人,而是人弄人。不是人为,又岂能有这样的悲剧。

她气的心口疼,在椅子上坐下来。

大家都沉默着,看着父子两人哭着。

谢桦在一边擦着眼泪,“没想到…十几年前因为进宫而失散,十几年后,又因为进宫而相认。”

“这是天注定的缘分啊。”

父子两人哭了许久,潘有量道:“我这就给你娘写信,让她脚程快些,她若知道你就是余儿,一定很高兴。”

潘有量没有纳妾,银手是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当时就是因为次子还小,所以银手一直由潘有量带在身边。

从他丢了以后,潘夫人夜夜哭,其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后生了个女儿,没出月子就夭折了。

“父亲,”银手扶着潘有量坐下来,“等娘到了再说吧,免得她着急,路上赶着太累了。”

潘有量握着银手的手,颔首道:“好、好,那就等她到了再说,至多也就半个月了。”

“我儿找到了,”潘有量忽然站起来,冲着大家行了礼,“多谢,多谢。若非各位,我潘某永远也找不到我的余儿。”

“多谢了!”

跛子扶他起来,“银手也如同我们的弟弟,你们父子能相聚,我们都很高兴。潘大人不必客气,这是我们同喜的事。”

“是,是!”潘有量道,“实在是三生有幸认识了各位。”

“多谢!”

银手冲着杜九言忽然跪下来,杜九言惊了一下,道:“你干什么,起来说话。”

“九姐。”银手摁着她坐着,“您听我说完。”

杜九言坐在远处无奈地看着他。

“要不是因为遇见你,我不能有此刻的幸福满足。不管将来还是过去,您都是我银手这辈子最敬重感谢的人。”银手咚咚磕头,“请受我这三拜,此生无以为报,只要九姐需要,我肝脑涂地,绝不容辞!”

“臭小子!”杜九言眼眶微红,揉着银手散开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可没想对你好,当时就当你是拖油瓶。”

银手哭着笑了,“我就是您拖油瓶,丢也丢不掉的。”

“知道了知道了,”杜九言道,“以后你有家,我也放心了,可终于把你这个拖油瓶给脱手了。”

银手抹着眼泪,冲着杜九言傻笑。

“快起来吧,还没谢谢跛爷和王爷呢,还有谢公公。”杜九言道。

跛子道:“不用谢我,我并未帮你什么。”

“要谢。”银手道,“九姐变成九哥以前,如果不是你在,我们肯定要被赖四欺负的。”

跛子看了一眼杜九言,颔首道:“那我就接受你的谢意。以后就是有名有姓的人了。”

“跛子哥,你也会找到家人,有名有姓的。”银手道。

跛子没说话。

“那道士…”潘有量看着谢桦,因为当时的桂王年纪也不大,“是青岩散人?”

他当时是记得有这么个人,似乎是见过又没什么印象。

“是。当时确实是青岩散人,他就是那年五六月份进宫的。”谢桦道,“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开后就没有回来。”

谢桦想到桂王说的先帝另有死因,浑身发冷。

难道青岩散人进宫里来,就是为了给先帝下毒的吗?

“他为什么要害余儿,我和他没有瓜葛。”潘有量问银手,“你不记得当时他们的对话了?还有另外一个人你也不记得?”

银手摇头,“我只知道另外一个是个男人,但容貌和细节我全部不记得了。”

“王爷,爷!”韩当跑着进来,推开门道,“爷,问过怀王和宁王爷了。”

大家都看着他。

“怀王一眼就认出来,说这就是无为道人!”韩当又道,“但宁王爷说此人不叫无为,而叫天通道人,在宁王府待过几年。”

宁王因为是庶长,所以先帝在世的时候,就让他去武昌了,他没有见过青岩散人很正常,可怀王没有见过,杜九言就觉得奇怪,“王爷,您要是见到的话,会认识吗?”

“不记得,”桂王道,“一是因为当时年岁小,二则是此人只在御书房逗留,来的次数不多。我们兄弟几个也不常去前面,多数时间都在学堂里读书。”

“那看来怀王也不记得。”杜九言道:“跛爷,将此人抓了吧,尽量动静小一点,不要打草惊蛇。”

一个道士不求名利,那就是有人指使了。

谁指使他的,不用想也知道。

杜九言忽然有种,和此人只隔着一层面纱的感觉,只要解开这层纱,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好!”跛子道,“不会有别的动静。”

他说着,和大家打了招呼便走了。

杜九言看着跛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忽然喊道:“等一下。”

杜九言追了他出去,跛子回头看她,扬眉道,“怎么了?”

她指了指前面,拉着他到一边,低声道,“方才在说银手被人害的事情,我忽然想到我秦九烟怀着小萝卜走丢的事…”

走丢的银手出现在她身边,失落的陈朗也在她周围。

杜九言看着他。

“嗯?”跛子笑了,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就是你所想的,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杜九言惊愕地看着他:“什么叫不会说,有什么理由吗?”

“以后再说吧。”跛子道,“和你的大局和那只鬼并没有直接的关联。”

他说着就走了。

“什么没有影响,”杜九言随脚踢了快石头砸他,跛子让了,笑着出去。

杜九言气道,“什么都憋着,憋死你得了。”

说着气怒地回去了。

桂王看了她一眼没问,杜九言和潘有量道:“您和银手认亲,那我就将银手交给您了。”

“多谢杜先生,多谢王爷!”潘有量道,“多谢你将他拉入正道。”

杜九言摆手道:“自己人,您别客气了。”她又看着银手,“别哭了,以后你就有家了。虽波折了这么多年,可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要快点长大,孝顺父母爱护弟妹。”

银手点头应是:“我努力读书,以后继承父亲衣钵,做顶天立地的男人,不丢潘氏后人的脸面。”

潘有量很高兴,儿子失而复得,不但聪明好学,还继承了潘家人对治水的天赋,这让他欣喜中还有着满满的欣慰和满足。

人生最欢喜的事,莫过于此了。

“晚上留在王府吃饭吧,我们喝一杯庆祝一番,”杜九言道,“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庆祝。”

潘有量应是,银手道:“我要给先生写信,告诉他这个消息。”

“先生?”潘有量问道,“是哪位先生?”

银手就看着杜九言,询问她能不能说。

第710章 认了义子(一)

“是陈朗,我们在邵阳认识的一位先生,他不许我们在外说他的事情,所以银手就没有提过他。”杜九言道。

潘有量若有所思,笑着道:“一说陈先生,我便想到我一位故人。”他说着看向桂王,“当年的翰林院陈怀安,王爷可记得?”

“记得。”桂王道,“他还给我讲过课。”

潘有量颔首,叹气道:“若说可惜,便是他最可惜了。如今我也回来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

杜九言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陈朗的事,还是陈朗自己说吧。

“你陪着潘叔去你房间吧。”杜九言道,“也顺道叙叙旧,等大家都回来,再请你们。”

潘有量很激动,心绪此刻还没有平复,他也确实有许多话要和银手说,便颔首道:“好,我和银手去说话。”

父子二人去了银手住的院子。

杜九言在桂王对面坐下来,她含笑道:“我也觉得很满足,由衷的感到幸福。”

“能找到家人,确实值得高兴。”桂王道,“刚才你和跛子说什么,动作那么亲昵,我不高兴。”

杜九言朝外看看,将门关上,低声和桂王道:“银手的身世,让我欣喜的同时又觉得很意外,由不得我多想。”

“你是觉得,你和银手在异乡遇到并在一起,不是巧合?”

“是。”杜九言道,“陈先生的身份,银手的身份…现在再细想都不简单。天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所以我就想到了跛爷。”

“嗯,我方才也想过这个问题。”桂王道,“太过巧合的背后,一定有人为的推动。”

“这个人为,就是跛爷了。银手、陈朗甚至包括花子和闹儿在我身边,都有可能是跛爷安排的。毕竟他自己承认过,他的出现是因为小萝卜是你的儿子。”

“所以我刚才去问他,银手是不是他引导的,他没有否认。”杜九言道。

桂王若有所思,和杜九言一起想到一件事,齐声道:“各地王爷府中丢失的孩子!”

“我一直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偷王爷府中的孩子,这毫无意义,又不是嫡子。”杜九言道,“可如果这些人是跛爷带走的呢?”

桂王起身走了两步,道:“看来,他知道的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嗯。”杜九言道,“但他似乎不能说,是不是人身安全受到了监控?”

桂王白了她一眼,“我看他像控制别人人身安全的。”

“也对。”杜九言道,“找机会将他捆住打一顿,审他一番。”

“我不反对,往死里打!”桂王道。

杜九言哈哈大笑,摆手道:“找机会我们仔细审问,如果绕了一圈,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感情上我可能会受不了。”

桂王颔首,露出你才知道而我早就知道的表情:“要不是我,你很有可能被他骗财骗色。”

杜九言今天心情很好,捧着他的脸亲了几下,“我和我王爷是命定姻缘,王爷不会不出现的。”

桂王腾地一下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