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为什么犹豫,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啊?

刘云林咳嗽了一声,准备上前解围,就在这时,人群外李骁快马而来,他从马背上翻下来,一路小跑冲着两方人马,笑着道:“都息怒,息怒。”

“事情我们慢慢说,何必动粗呢。”

他说着,冲着街道和屋顶上的弓箭手摆手,道:“收了收了。不要真没抓稳,误伤了自己人。”

“陛下!”刘镇今天居然看李骁有点顺眼。李骁一来,僵持的气氛居然缓和了,他道:“桂王夫妻毫无理由杀了我儿,此仇不报,你让我刘镇如何对我族人和百姓交代。”

“诶!”杜九言笑盈盈地道,“不是无缘无故,这一点需要说清楚的。”

李骁多聪明,一听杜九言的话,立刻就顺势问道:“桂王妃,你是为什么原因,要斩刘云生的头呢?”

他用的是斩!

只有那些有正当名目、被判刑的人,才用这个字。

斩和杀有着根本的不同。

“是啊,为什么呢?”杜九言看着刘镇,一笑,道:“这仇结是结了,但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有的话势必要说清楚的。”

“我和王爷对刘云生没意见,我们和他无交集没来往。更何况,我要针对刘主你,杀你长子岂不是更直接,何必杀你一个不痛不痒,对大局毫无影响的私生子呢,是吧。”

刘云林一怔,暗暗惊堂杜九言这番话的漂亮。

不亏是大周有名的讼师。

他隐隐有种感觉,对面这对夫妻,很早就料到了此刻这一幕,一步步算计好了,所以现在淡定从容,有恃无恐。

“你说什么我都信?他是我刘镇的儿子,你杀了他就不行!”刘镇道。

“我刘家的人,除了我们自己,谁都没有资格夺走他们的性命。”

杜九言摆手,道:“刘主这话说的太有趣了。刘家人是刘家人,可刘家人也是安南人。”

“有大国才有小家,有安南才有你刘镇,是吧。”

刘镇心头一跳,她不会是暗示他们要领兵打过来?要不然怎么会提到有安南才有刘镇一说?

“对,对!”李骁道,“桂王妃这话说的有道理,我记得有位圣贤也这么说的。”

杜九言不知道哪位圣贤,但李骁这个人,还是很会聊天接话的。

“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杜九言道,“刘氏的族规我看到了,制定的非常严谨,我很欣赏。”

刘镇盯着杜九言,他当然不会相信,杜九言是真的夸他。

所以,他预算着她要说什么。

“但,国家也有国家的规矩。你不遵守国家的规矩,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你族人守族规?”杜九言道。

刘镇眉头紧蹙,被杜九言的话,绕进去了:“我怎么不遵守规矩?”

刘云林忽然明白过来,低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刘镇的话,“桂王,桂王妃,你二人杀我兄弟的仇,我们必须要报。就算今天看在你二人的身份上,放你们一马,可我父亲却也要给刘氏族人一个交代。”

“否则,天下人岂不是以为我刘家的人好欺负,随随便便就能被屠杀?!”

杜九言很欣赏地看了一眼刘云林,他居然能一直抓住重点不放。

还不错。

第065章 就是道理(二)

李骁凝眉,有些担忧地看着杜九言。

“报仇?刚才让你报了啊。”杜九言一脸惊奇地道,“我家王爷晾着脑袋等半天,可你们没动手。”

“这事吧,只有一种办法,就是你们立刻放箭,让我们血溅当场!”

这说话太横了!李骁对杜九言敬佩不已!

刘云林一怔,一口气在心里鼓着,纾解不出,随即他听杜九言话锋一转:“不过,杀刘云生并非私怨,方才也已解释过。”

“杀他有理有据有国法可依!”

“杀他合情合理!”

刘镇也醒神过来,他刚才确实被杜九言绕晕了,此刻看着她,戒备心更强,料到她此番言论最终目的,顿时道:“你不用再说了。在安南我们只认族规,这是几百年的规矩。”

“没有人可以打破。至于你说的国法,或许有但并不重要。就算是陛下,对这一点也从不质疑。陛下,您说呢?”

他说着,逼视着李骁。

刘镇久居上位,素有笑面虎的称号。此刻他对视李骁,顿时一股压迫感压在李骁的身上。

李骁,你不要忘了,你虽是安南的王,可也是李主的儿子。

李饶平和我没有任何区别。

只要李骁否定了他说法,回去以后,李饶平定然不会轻饶他。连自己亲爹和族人都不支持,李骁这个王也做到头了。

李骁眉头微蹙,他当然知道刘镇的意图,这话他怎么回都不对。

正当他犹豫着要开口时,杜九言忽然道:“大胆!”

她徒然拔高了声音,中气十足!

惊的所有人一愣,惊讶地看着她。

“陛下之尊贵,是你可以随便质问的吗?”杜九言质问刘镇。

“他是一国之王,是安南的天、是安南百姓眼中最至高尊贵的人,是你可以质问的吗?”

“你这是以下犯上,你这是目无王法目无君主!”

“你这个混账东西!”杜九言说着,对着他的脸啐了一口。

刘镇勃然大怒,喝道:“你找死!”

她居然说他混账,居然啐他口水!

这个女人,简直…简直没有蛮狠无耻,刘镇气的发抖。

“死了也讲一个规矩!我杀刘云生是依照国法,你杀我依照什么规矩?”杜九言看着他。

刘镇和刘云林都要说话。

杜九言怎么可能给他们父子机会,继续质问道:“依照族规?”

“我非你族人!”

“依照国法?”

“你刚才不是不承认国法之存在吗?”

刘镇终于插到话:“私人恩怨,你杀我儿,我杀你为他报仇。”

“这可是你说的!”杜九言话音一落,刘镇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脖子上已经被一把森寒的利刃抵着,桂王似笑非笑地道,“你说我媳妇我不高兴,你我就有私仇,你说我该不该杀你报仇?”

“你!”刘镇指着他,气的发抖,可又不敢动。

四周,弓弦拉的更紧,发出嘎嘎的声音。

“你不要乱来。”刘云林警告道。

桂王白了他一眼。

“看,私仇应该这么报!你说,我家王爷要不要给我报仇呢?”

刘镇唇色都白了。

李骁后背滴答着冷汗,浸透了衣襟。桂王夫妻可真是厉害,这一身匪气,他李骁再活几十年也学不来。

来前,他做了很多假设,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场会演变成这样的场景。

吃惊的不单是他,还有一直站在巷角,看了半天的郑文海,他摸了摸鼻子,嘿了一声,道:“这桂王夫妻二人,是土匪出身吧?”

“确定是桂王和桂王妃,而不是土匪冒充的?”

他的幕僚回道:“主子,山匪哪有他们这种气势和气质。”

“也对。”郑文海道,“你猜,接下来会有发生什么?”

幕僚摇头,道:“难料!”

不按牌理出牌的人,谁也猜不到他们下一步棋怎么走啊。

“我并没有得罪过你们,而是你们杀了我儿,该报仇的是我。”刘镇道。

“我小肚鸡肠,不行?”桂王道。

刘镇再次被噎住。

“所以,你杀我们是依照什么规矩?”杜九言问他。

“无话可说?”

“因为你没有理由杀我们!”杜九言指着一支支对准他们的杀气腾腾的利箭,“所以,他们只敢举着箭,却不敢真的射出来!”

“今天,按照安南律法,斩首有罪之人刘云生!”

“这是一个开始,也是给大家提个醒。律法就是律法,是至高无上,是公平公正的,无论是谁只要他触犯了律法,就一定要受到严惩。”杜九言说着,冲着李骁抱拳,道,“前朝重典,有三铡之说,所以趁此机会,劳驾陛下做三门铡刀出来。”

“就摆在这府衙门口,无论牛鬼蛇神,但凡触犯律法者,一律斩首!”

李骁听得心头跌宕,激动不已,一时忘情居然拱手应道:“是!”

他这姿态,居然没有人注意,只顾着看着杜九言,等她说下去。

“顾青山!”杜九言将刘云生画押的三张案件卷宗给他,“贴在八字墙上,每日早中晚请人朗读十遍!”

“是!”顾青山应道。

“你这是欺人太甚!”刘镇道。

“我欺你?”杜九言摇头,道:“刘主,若非你生了一张男人的脸,我都要当你是娇俏女子和我撒娇。”

“第一,你方才要当私怨报仇,我和王爷并未躲闪,由着你报!”

“你不敢,是我们欺负你?”

“第二,我杀刘云生是依照国法,那么你杀我们是依照国法还是族规?”

“你不答,是我们欺你?”

刘镇怒道:“你若不是仗着大周的势,你当我不敢杀你二人?你这就是仗势欺人!”

“我若不是看你是刘主,你当我会和你多说一句话?”杜九言反问道。

刘镇语噎。

“生而为人,自有身份,可这不能选择!你不能因为运气好,成为了刘镇,你的命就比别人尊贵一分。”

“别人的眼睛是用来视物的,你的难道是用来喷火的?所以高贵一点?”

“别人的屁股是用来屙屎的,你的难道是用来吃饭的?所以高贵一点?”

刘镇气的发抖,刘云林开口,杜九言指了指刘镇脖子上的匕首,他一怔,没敢出声。

“刘主!”杜九言拍了拍刘镇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刘氏的族规很好,但是安南的律法也很周全。”

“有大国才有小家。”

“刘云生是第一个,却绝非最后一个。你若不想让你的族规和国法冲突,在这里倔着没意义,不如交代族人乖巧老实点,不要触犯律法。”

“一旦被查出,绝不绕恕!”

倒吸冷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些躲在家里偷看的庶民瞪圆了眼睛,全程不敢置信,仿佛脑子里流动着湍急的水,一遍一遍洗涮着,他们早已根深蒂固的认知。

太过震撼和激猛,让他们除了鼻尖酸胀,眼角滴泪外,做不出多余的反应。

“针对我刘镇?”刘镇看着她又看向李骁,磨牙切齿地道。

“不!”杜九言道,“律法不针对谁,你刘氏、郑氏、梁氏…安南所有人,包括陛下以及他的孩子在内,任何人,只要触犯了律法,一律秉公督办,依法判刑处决!”

“今后,”杜九言指着八字墙,“不管是谁触犯了律法,被判刑。他判刑的口供证词证据,都会在这堵墙上贴着,有疑问的去翻律法,欢迎所有人监督,探讨!”

莫名的,刘镇的怨气少了一些,问道:“你果真能做到公正?”说着,他目光投向远处的巷子口,道,“若郑文海触犯了律法呢?”

“按律,秉公!”

“李饶平呢?”

“按律,秉公!”杜九言道,“所有人。”

她答的话,铿锵有力语气沉稳,听到的人没有人会怀疑可信度,不由自主地信服,相信她所说的秉公,就一定是秉公。

不会带有任何偏颇。

“果然如此?”刘镇问道。

“卷宗贴好了,你若有疑问,请抱着安南律法来对比!”杜九言道。

桂王放开刘镇。

刘镇扫了一眼八字墙,视线又落在尸首分离的刘云生身上。他儿子死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怒气冲冲要过来报仇。

却被桂王的身份所摄,又被杜九言一连串的质问堵住了满腔了怒火。她说他师出有名,反问他以什么理由?

他能有什么理由,族规?杜九言根本不是他刘家的人。

国法?杜九言依照国法杀的刘云生,他若说出口,就等于承认了国法,既然承认了国法,那么杜九言杀刘云生就无可指摘。

今天这一战,他刘镇动用五百兵力,却没有敌得过对方夫妻二人。

就算怒火中烧,他也浑身无力。

“父亲,从长计议。”刘云林在他耳边道,“君子报仇,不急于一时。”

现在只能从长计议。杜九言说了,她会按律办事,今天能杀刘云生,明天就能杀郑文海的儿子。

不用细查,谁的手上都有人命。

只是,他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他似乎忽略了什么,可面对杜九言的咄咄逼人,他一时居然想不起来。

“大家都是自己人,都是为了安南好。既然话说开了,那就化干戈为玉帛!”李骁适时出现和稀泥,“这样,我做东大家去王城,再请另外两位家主,我们一起喝一杯,畅谈人生聊聊风月,不醉不归如何?”

“没有心情。”刘镇道,“我儿死了,我要给他料理后事。”

他看向杜九言,问道:“我能带我儿回去吗?”

“按照律法,可以!”杜九言公事公办地道。

刘镇气的磨牙,很想动一架。可他不得不忍着,咬牙认了杜九言这理。

“带走。”刘镇指使手下去搬运刘云生的尸体,又让弓箭手们撤走。

对比来时气势汹汹,此刻他们离开的背影,满是狼狈。

街道上再次空旷下来。

“桂王,杜先生!”李骁激动不已,目眶微热,低声道,“今日一役,佩服至极。”

杜九言扬眉,视线却落在巷口,郑文海身上。

第066章 不得不让(一)

刘镇丢了脸面,回家发了一通火,刘云生的生母来家中哭闹,抱着儿子的尸体,求刘镇做主。

刘镇烦躁不已,让人将刘云生的母亲带走,和刘云林交代道:“你去安排云生的后世。”

“爹,云生的后世,要大葬还是…”

刘镇摆手,道:“薄葬厚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入祖陵。”

“是。”刘云林明白刘镇的意思,他们今天气势汹汹要去给刘云生报仇,却不料铩羽而归,不但没有报成仇,还一点便宜没占着。

在世人的眼中,刘家今天就是丢了大脸,此刻郑文海不知道在怎么笑话他们。

所以,他们想要挽回脸面唯一的方法,就是承认桂王夫妇做的是对的。

刘云生其罪该斩。

直接承认不可能,但只要做到模棱两可就行。

“父亲,”刘云林将书房的门关上,低声道,“我们今日还是被杜九言糊弄着绕进去了。”

“怎么说?”刘镇算是见识到了杜九言的厉害,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厉害的讼师,听着她说话,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思路走,根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考虑她的是非对错。

这样的人,要是在打仗的时候,必然比战前鼓还要厉害,蛊惑人心的本事,闻所未闻。

“她一直在强调安南的律法,强调公平公正,告诉所有人,只要有不公有冤屈,就可以去三尺堂找她。”刘云林道。

刘镇点了点头:“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在安南说这番话?她不是安南人!”

刘镇一拍桌子,怒道:“我刚才听她说话的时候,一直觉得忘记了什么。”

“现在你一说我这才想起来。我遗漏的就是这一点。难怪啊…难怪她在质问我们杀她理由的时候,只说她不是刘氏一族的人,却只字没有提过,她不是安南人。”

“她当然不敢说,因为这是她今天最大的漏洞。”刘云林道。

刘镇恍然大悟。是了,她一直强调、反驳。他们彻底忘记了,杜九言根本不是安南人。她一个外人,凭什么站在这里,和他们讨论安南的律法,和他们说维护律法的公正。

她根本没有立场和权力。

“已经迟了!”刘镇怒着走了两步,道,“我们带着云生的尸体离开,就等于默认了她维护安南律法的言辞。”

“父亲!”刘云林道,“往后,我们正要舍弃族规,陪着她闹腾安南律法?若长此以往,族人岂不是忘记了自己是刘氏人的身份,而只记得自己是安南人。”

“她办不到。”刘镇道,“她今天拿云生祭旗,看着顺利。可她不知道,在安南实行律例,最大的阻碍不是我们四家,而是所有人的百姓。”

“没有人会支持她的,几百年的思想根深蒂固,岂是她想改变就改变的。”

刘云林觉得有道理,想了想又道:“郑文海那边…要不要做点手脚?”

“当然要,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对付郑文海。还有李家,那可是李骁的主家,他们敢不敢大言不惭继续秉公执法。”

刘云林点头,道:“儿子知道了。郑家的事我去安排。”又道,“镇安边界有没有压兵的事,我儿子也去查一查。”

“还有,刘永利怎么处置?今天他实实在在做了一回府衙,亲眼看着云生被砍头。”刘云林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

刘镇摆了摆手,道:“暂时留着他。他今天心有愧疚,以后办事更家会小心翼翼。”

刘云林应是而去。

郑文海匆匆回到家中,迅速召集了家中幕僚,他最得力的幕僚廖程问道:“家主,您急匆匆召我们来,可是因为桂王夫妻斩刘云生的事?”

“真的斩了?”有人还不知道。

“真的斩了。就在府衙门口,用什么狗头铡斩的。”

不知道的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人反应很快,立刻就问道:“那刘镇呢?他就没有勃然大怒,为子寻仇?”

“没有!”郑文海还想回忆方才的画面,面色沉凝地摆了摆手,道,“刘镇带了五百私兵气势汹汹地来,但却灰溜溜地走了。”

大家都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