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民虽上了年纪,但还管着刘氏对暹罗一带的买卖,盐、果子和铁,从大周倒腾铁矿运到暹罗去,然后再从那边买绸缎带回来。

“别看了,反正和咱们没关系了,他们也不敢让咱们去搬货!”

“想想就觉得开心,做事做事。”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起来,觉得特别高兴,有种捆着自己的绳子终于剪断的轻松。

大船靠岸,刘佑鹏扶着刘民下船,安排好搬运货物,祖孙二人就回到城内,给刘镇回禀路上的事,将行船两个月账目交上去。

刘镇看完后,颔首道:“这一路辛苦你们了,以后路上开销也不必太过节省,钱是其次,人还是最重要的。”

“家主有心了,”刘民瘦瘦高高的,因为岁数大了牙也掉了两颗,说话就有点漏风,“我们也没有节省,只是不该花用的地方,不花而已。”

刘镇很满意,笑着道:“回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不用来给我请安,养好身体。”

“是!”刘民应是。

刘镇又道:“佑鹏不错,跟着你祖父走了两趟,是不是学到不少东西?”

“是!船在海上,突发的事很多,跟着祖父走了几趟,才真正体会到出海的不易。”刘佑鹏道。

刘镇欣慰地颔首,道:“你一定要多学学,你祖父懂的可不止走船的能力啊。”

刘佑鹏应是。

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回家去了。

刘民家离刘镇的家很远,穿街走巷一刻钟才到。刘民歇下了,刘佑鹏则去了刘家学堂。

他一进门,里面正在读书的百十个刘家的学子立刻沸腾起来,纷纷围着他,问东问西。

“有什么了不起的。”刘子峰冷笑一声,和隔着一张桌子,也没有过去说话的刘子军道,“每次出海就跟立了多大的功一样,又不是自己去!”

刘子军低声道:“谁让他有本事又讨大家喜欢呢。”

刘子峰拍了桌子,拂袖而起,道:“真想弄死他得了!”

说着,便走了。

第090章 少年之死(一)

刘镇先前并没有多器重周岩,只给他每月拨钱,至于周岩如何发展做了什么,他并没有关心。

但杜九言来了以后,他就开始关注周岩。

此刻,他坐在周岩的讼行里,打量着院落里的摆设,指着墙上挂着的字画,道:“这是你师父题写的?”

“并非家师,而是来安南的路上结交的一位世外高人。我已给他写信,邀请他来安南助刘主您一臂之力。”

刘镇微微颔首,道:“是在大周很有名气的讼师?”

“先生说名气不过浮云过眼,不足挂齿。人生在世,为后世留下什么,才是他所追求的。”周岩骄傲地道。

刘镇颔首,又看着院子里坐着的四位年轻的讼师,扬眉道:“这些都是你从大周请来的讼师吗?”

“是,有两位是西南讼行的同窗,还有两位则是先生推举给我的,都是极有才华的讼师。”周岩道。

刘镇很满意,赞赏道:“有你们在我也放心了。你放心,只要事如我愿,定不会亏待你们。”

“不敢!我们不求利禄,只想有一处能够一展抱复,实现所愿。”

刘镇颔首,道:“好,好!年轻人就该如此有冲劲闯劲,不回看过去不畏惧将来。”

“多谢刘主提点。”周岩信心十足地道。

刘镇起身离开,这时门外有人敲门,他的幕僚文广列大步进来,神色惊慌:“家主,学堂那边出事了。”

“怎么了?”刘镇凝眉,问道。

周岩扬眉,很有兴致地侧耳听着。

“鹏公子死了。”文广列道,“今天早上,在他房间里发现的。”

刘氏的人也不是个个大富大贵,他们中许多人除了身份是贵人外,也是一贫如洗。所以,许多学子从外地来升龙读书,为的能在主家展露头脸,挣得一席之地,出人投地。

这些外地来的人,就会住在学堂的宿舍里。

宿舍很大,伙食也很不错,所以有些当地的学子,为了能清净读书,也会住在里面。一来氛围好,二则都是一族人,以后还会是同僚,现在多相处,有了交情,以后也能成为彼此助力。

“猝死?”刘镇凝眉道,“他今年才十九吧?”

昨天才见过的年轻人,眼里有事嘴里有话,是个人才。将来等刘民退下来,他预备让刘佑鹏顶上。

没想到昨天刚到升龙,今天就死了。

他很吃惊。

“请大夫去看了,现在还不清楚。属下刚刚去来一趟看过,脸淹在浴桶里,面色发紫,像是被淹死的。”文广列道。

刘镇就更加惊讶了,问道:“在浴桶里淹死了?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走,去看看!”刘镇大步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和周岩道,“周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吧!”

周岩求之不得,颔首道:“是!”

说着,招呼了一位师兄:“童淞,你和我一起。”

童淞原先也是西南的学生,考过讼师证后,一位要守孝回家三年,三年后再来,西南早已不是他当年在的西南了。

他便打算去燕京,在半道住客栈的时候,遇到了昔日师弟周岩,两人彻夜长谈,便结伴来到升龙。

“好。”童淞和周岩一起,随着刘镇去了学堂。

刘氏的学堂就在主院大宅的后面,层层叠叠雕梁画栋非常的华丽,从学堂的后门出门就是城南的城门,这里的门归刘氏管,过来这道城门,外面就是海。

据说,这里是整个升龙风景和风水最好的地方。

南门长年不关,刘氏的船就靠在门外的港口,货物就从这里运到城内,比别的几个门都要近也要方便很多。

刘镇一进学堂的门,刘义就迎了过来,他是学堂的先生也是负责人:“家主,连您都惊动了,实在是下臣的失职,请家主责罚。”

“不要说没用的,大夫来了没有,人是死透了还是能救活?”

“大夫来过了,说人已经死透了。”刘义道,“人就躺在浴桶里,那浴桶、浴桶也不大,学堂里的学子们都用这样的捅沐浴,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也没有出过事说淹死的。”

“实在是太、太蹊跷了。”

刘义怕担责任,上来就急吼吼要将自己摘出来:“鹏公子昨天才回来,我还以为他要回家住几天再来学堂的,谁晓得他昨晚就住在学堂里了。”

“早知道会出这种事,说什么我也…”

“不要说了。”刘镇打断刘义的话,人已经进了宿舍区域,学子们看到他纷纷行礼,他一一颔首,粗粗打量过众人,进了院子。

周岩和童淞对视一眼,两人也跟着进了房间。

院子很宽敞,刘佑鹏因为身份格外高点,学习又好,所以他一个人住一个小院子。像是隔间,院子里一间书房一间我是,旁边还有只能烧水用的小厨房。

两个院子共用一个伺候人的小厮,刘佑鹏这边的小厮是刘氏的庶民,今年十七岁,本来在别处做事,但今年轮到他来书院做事,一过年他就来了。

进到院子,就看到刘民坐在凳子上,在抹着眼泪,刘佑鹏的母亲卢氏也正抱着儿子在嚎哭。她约莫四十左右,因为儿子猝死,她这半上午的时间,原本乌黑的头发白了一半,人显得既苍老又憔悴。

周岩看到被卢氏抱着是刘佑鹏。

刘佑鹏身上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条薄毯,没有穿衣服。露出来的脸有些青紫色,胳膊和眼角有淤青,像是被人打的。

刘镇出现,刘民噗通跪下来,磕头道:“家主,给、给家主添麻烦了。”

“起来吧。”刘镇将刘民扶起来,道,“事发突然,你节哀顺变,注意自己的身体。”

刘民擦着眼泪应是。

他长子去的早,就留下这个孩子,儿子卢氏将刘佑鹏拉扯大,很是不容易。

好在刘佑鹏自小聪慧懂事,又很听他这个祖父的话,他有心好好培养,将来接他的班,也相信,刘佑鹏一定比他做的更好,更能得到刘主的赏识和重视。

“家主!家主您要给我鹏儿做主啊。”卢氏发现刘镇来了,扶着床跪了下来,道,“鹏儿素来身体好,不可能突然会死。”

“我不相信他会死。”

卢氏伤心的用手帕捂着脸,嚎啕大哭。

床边上,除了卢氏外,还有刘民的次子刘增科以及小儿媳夸氏,孙子刘佑伦和刘佑琴。

刘佑伦比刘佑鹏小一岁,今年十八,也在学堂读书,他弟弟刘佑琴今年十一,也在读书,但因为年纪小,和他们不算同窗。

“起来吧,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别的事。”刘镇道。

夸氏扶着卢氏起来,刘镇问侯在一边的大夫:“你说说,查验的结果。”

“是!”大夫回道,“肚子一摁就有水喷出来,确实是淹死的。但他为何会洗澡的淹死,小民就不敢确定了。”

“不过,他身上有伤。肩膀,后背以及脸上的颧骨都是淤青的,应该生前被人打过。”大夫道。

刘镇凝眉,走到床边。

周岩也走到床边打量死者的脸,确实如同大夫所说,脸上和肩膀都有淤青。

“周先生,”刘镇问周岩,“你看看?”

周岩应是。

刘镇将位置让出来,周岩和童淞上前去检查。

刘镇和刘民一家人聊天,他道:“人死不能复生,如果真有冤情,我自然会给你们做主。但话也说在前面,如果真是意外,你们也不要不甘心热是闹事,搅的族人不得安宁。”

卢氏觉得刘佑鹏一定是别人害死的,所以不说话。

刘民则得体地道:“是,家主的话我们一定谨记在心。”

刘镇颔首。

“怎么样?”刘镇问刘周岩。

周岩问道:“鹏公子生前穿的衣服的?”

“在这里。”刘佑伦指着浴桶边的屏风搭着的衣服,“这是他昨天穿的衣服,我记得。”

周岩走过去,将衣服拿起来打量了一下,衣服干干净净的,也没有什么东西,除了有点黏糊外,其他一切正常。

周岩又打量着房里的摆设。

房间收拾的还算干净,没有什么灰尘,但也不是非常的整洁,他打开衣柜,柜子里放着衣服,但有些旧皱,随意挂着显然是不常穿的。

床底放着鞋子,鞋子也是干净的。

“周岩,”童淞指着水桶里,道,“你看这是什么。”

童淞弯腰,在及膝高的水桶里,捞出来半片绿叶,是升龙到处可见的一种灌木的叶子。叶子本身只有指甲盖大小,现在只剩下半片,贴在浴桶边上,不容易看见。

“这叶子…”周岩道,“学堂里好像也有。”

刘义上来打量了一眼,笃定道:“这叶子学堂里很多,沿路栽的,很常见。”

“洗澡水是谁烧的?”周岩让童淞将叶子收起来。

刘义也不清楚,冲着刘佑伦问道:“这边的院子,是谁负责伺候的?”

“好像是叶虎,”刘佑伦道,“他负责子俊哥和佑鹏哥两个院子。”

这里独立的院子也就十几间,一般人都是住着六人的大间。

“能不能将叶虎找来问问?”周岩道。

刘义点头,站在门口冲着外面喊了一声:“叶虎何在?”

第091章 层层叠叠(二)

周岩有条不紊的查问,大家纷纷打量着他,觉得他很有些本事。

“周先生果然是内行人。”刘镇赞赏不已,“查问有条有理,不急不乱。”

周岩拱手道:“家主过誉了,周某只是按部就班的查问而已。”

他不骄傲自满,刘镇就更加满意了。

叶虎被找了进来,十七八岁的少年,个子小身材瘦,和他的名字很不相符。不过也能明白,如果不是因为为人瘦弱没什么别的本事,也不可能让他到学堂里来做轻省的事,早送去军队当兵了。

“叶虎,”周岩问道,“我问你答,想清楚了再回答。”

叶虎应是。

大家就看着周岩,等他问问题。

“鹏公子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叶虎回道:“昨天学堂散学后鹏公子和好几位公子一起回来的,当时应该是申时过半的时候,我正好在俊公子的房间收叠衣服,听到声音就过来了。最后一次见到鹏公子的话,是吃过饭以后,大概戍时正左右,鹏公子让我烧洗澡水,等他回来。”

“然后他就出去了,我烧好了水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鹏公子还没有回来,我实在困的厉害,就去隔壁俊公子给我睡觉的厨房里睡觉去了。我睡觉浅,要是鹏公子回来,我会听到的,谁知道一觉到天亮…”

“醒来以后,就…就…”

叶虎垂头跪着,浑身发抖,显然很害怕。

此人虽是下人,但说话调理清晰,看着害怕紧张但该说的事他都说了。

周岩打量着对方,又问道:“你的意思是,鹏公子回来并没有喊你,是他自己重新烧水的?”

“水我温在锅里的,灶膛里放着柴火慢慢烧的,这样就算到天亮水也是热的,能用。”叶虎道。

“但洗澡水是鹏公子自己倒的。”

“这么说,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叶虎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觉得他回来不喊你,自己倒水沐浴,正常吗?”周岩质问道。

叶虎有点犹豫,忽然卢氏道:“不正常。右鹏虽性子很好,但他寻常还是比较懒的,我儿子我很清楚。”

“他如果不想麻烦别人,应该就直接不洗澡去睡觉,而不会自己去打水。”

周岩看着卢氏,扬眉道:“夫人的意思,是有人帮他打水的?”

“肯定的。”卢氏道,“我儿一定不是猝死,而是被人害死的。”

卢氏说着,目光紧紧盯着叶虎,她逼问道:“你为什么不说,昨天下午我儿回来的时候,以为你偷懒而训斥过你?”

大家一愣。

“是!”刘佑伦也跟着道,“当时还打架了。”

周岩扬眉,问道:“伦公子,您细细说说,谁和谁打架了?”

“是这样。”刘佑伦道,“当时我们跟着鹏哥回到院子里来玩,鹏哥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谁知道一进院子里来,就发现院子里乱七八糟的都是灰,房间里也没有人仔细收拾,被子也没有晒过,还是他走的时候盖的脏的被褥。”

“鹏哥就很生气,将叶虎喊来问他。”刘佑伦说着,盯着叶虎,道,“叶虎就说军哥一直在,所以这一个多月,他以隔壁为主,这边就少过来了。”

“鹏哥就让他立刻把房间收拾好,被褥换掉。”

“我们就去书房,发现书房里的笔墨纸砚都被人用过,地上还有用过的被揪成团的纸。”

“这事,除了叶虎没有人会做。鹏哥向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所以将叶虎狠狠骂了一顿。”刘佑伦道,“谁知道,在隔壁玩的军哥和峰个听到了,就过来给叶虎出头。”

“峰哥和鹏哥就打了起来。”刘佑伦指着刘佑鹏身上的伤,“这些伤,有可能是当时打架的时候留下来的。”

学堂里,所有人都知道刘子峰和刘佑鹏水火不容。两人几乎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斗嘴动手。

“还有这事?”刘义冲着外面的学生,道,“找个人去把刘子峰和刘子军找来。”

有人应是去找人。

“叶虎,你刚才怎么不说?”周岩问道。

叶虎回道:“主子骂小人是对的,小人不该提也不能记着。”

这是规矩,场面上当然要这么回答。

可现在这么说,显然没有说服力,卢氏冷笑一声,道:“你一个贱民,还挺聪明的,懂得避重就轻的回答。”

“夫人,小人没有这个意思。”叶虎回道。

卢氏现在怀疑,是叶虎还有刘子峰三个人合伙杀了他儿子,做成他儿子洗澡淹死的假象。

刘子峰和刘子军两人一起进来。

两人是堂兄弟,刘子峰二十一,定了亲事,准备年底成亲,刘子军小他两岁。

“二位公子,”周岩已是主审,上前客气地问道,“不知昨晚您二位在哪里。”

两人都刘佑鹏死了,所以回答问题的时候,有些恼火又有些紧张。刘子军回道:“我昨天因为和鹏哥吵嘴了,就不想住在这里,没吃晚饭就回家去了,早上才过来学堂。”

“我、我没回家,我后半夜子时左右回来睡觉的。我院子里伺候的邝予知道。我回来后沐浴了,他给我弄的水。”刘子峰道。

“沐浴后我就睡了,早上起来就听到佑鹏出事的话。”

刘民问道:“你、你昨天下午有说过要弄死佑鹏的话?”

刘子峰惊了一跳,猛然朝刘子军看去。这话他确实说过,当时是和刘子军说的。

刘民怎么会知道,那只有是刘子军说的。

“我没有,”刘子军摇头,“我没说这话。”

刘民听着,道:“你不管谁告诉我的,你只说这话你说还是没有说。”

“说过,但、但这是气话。”刘子峰道,“我、我和佑鹏昨天打架的时候,我也指着他鼻子说让他死,他打我的时候,也说要把我杀了。”

“这就是放狠话,没别的意思。我就算再讨厌他,也不敢杀他。”

刘民道:“可你活着,佑鹏死了!”

“这、这什么意思?”刘子峰激动地说着,又看着刘镇,“家主,我、我没有杀人,您不能听他们说。”

“我就和他不合,怎么也不可能真的把他杀了。”

刘镇没有说话。

“大夫,”周岩问大夫,“能不能确定,鹏公子死的时间呢?”

大夫回道:“看样子,应该是昨晚亥时后到丑时前。”

这个时间跨度有点大,但也能理解,大夫毕竟是大夫不是专门做验尸的仵作。

“这个时间内,您可有人证明您的行踪?”周岩问刘子峰。

刘子峰道:“亥时左右我还在宜春院里玩,过半我才回到书院。开门的小厮能证明,宜春院里的春兰也能证明。”

“回来后邝予也能证明,但沐浴后,就没有人能证明了。”

“毕竟我睡觉了啊,谁还能时时在身边放个人呢。”

周岩就看着刘子军。

“我回家看了一会儿就睡觉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反正很早。一觉到天亮。”刘子军道。

“你呢?”周岩问叶虎。

叶虎道:“我亥时左右去睡觉,晚上军公子没有回来,我也不晓得还有谁能给我证明。”

“知道了,三位各自回去吧,稍后应该还会有事找你们。”周岩道。

刘子峰三人一脸忐忑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