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都是开水煮,顶多用清汤来下,哪会如此另辟蹊径,生生做成了川饭。

“姐姐,这么做不是开胃么?”牛二还舀了一勺汤,喂到她嘴边。

柳氏半信半疑地吃了一口,立即辣得口舌发麻,眼泪都冒出来了,擦着眼泪道:“我真是吃不得辣,有点儿咸,不过鱼香味很浓,冬日里吃,还不出一身汗?不知大郎受不受得了。”

“昨日的水煮牛肉他就很喜欢啊,我估计是受得住的。”牛二笑眯眯地将鱼汤馉饳装盘,再摆上一些炊饼和小菜,叫人端去给大郎了。

过了没多久,昨日的小厮便又出现了,脸上带了点笑意,“牛二,跟我来吧。”

柳氏和杨氏看了,也只能对视一眼,心下感慨。

这个牛二,胆量够大,另辟蹊径,倒是也让他走出了一条巧路子。

牛二便擦擦手,跟着小厮出门。

那小厮还颇有些感慨,“看来是你的就是你的,逃也逃不了。”

他将牛二带到了大郎那里,进了房,只见屋内陈设豪奢,不说其他,就那炭盆上的避火罩也带着精美的镂刻。

杨士蘅的长子杨禹清斜坐在一把交椅上,嘴唇鲜红,显然是吃那鱼汤馉饳吃得。

牛二已被教过礼仪,进来后自是老实行礼。

杨禹清懒洋洋地道:“那鱼汤馉饳,和之前进给阿爹的八宝粥都是你想出来的?”

牛二点头道:“是的,今日听闻大郎嗜辣,便试着做了,大郎可还满意?”

“不错,虽说出了一身汗,却很是舒爽。”杨禹清翘着脚道,“我把你叫来,不止是要赏你,过几日我邀了人赏雪,你跟着来吧,给我好生弄些菜品,就和这两日一样,要有些新巧。若是真有能耐,必定少不了你好处。”

一旁的小厮目露艳羡,显然知道杨大郎的大方,少不了那厨子的好。

牛二也一副被馅饼砸中了的样子,连连应承:“小人定然不负厚望。”

大郎已将要点都透露出来了,是他邀请友人赏雪,那么要宾主尽欢,还得适宜,又不能流于凡俗,牛二觉得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杨禹清又似笑非笑地道:“给他弄套衬头些的衣裳,这次不带厨娘,带个小厨子,也不能自暴自弃,不赏心悦目何以游赏。”他放下脚,走到牛二面前,捏着牛二下巴,将其脸抬起来端详了一下,“嗯,不错,不错。”

触手细腻嫩滑,杨禹清似乎十分满意这手感,又在牛二脸颊上摸了一把,才松了手,笑哈哈地道:“你叫什么来着?”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这少年,只听其颇有些害羞一般地埋着头,小声道:“小人叫牛二……”

“……”杨禹清顿觉没趣,好像时花被糟蹋了,“怎起个这名儿……算了算了,你去吧。”

“是。”牛二站起来,头仍低着,眯了眯眼睛。

第87章 拨霞供

牛二应下杨禹清的吩咐, 便闷头准备食材,杨氏与柳氏见他如此勤快,心中更喜几分。

她们两个平稳,牛二奇巧,如此搭配, 想来也是完美。

到了几日后, 杨禹清约定的时间到了, 便带着一干仆从,连同牛二出门。他相约的都是太学里认识的同学,各个都是京中衙内,惯爱吃喝玩乐。相约一起驾着车, 去城郊山上的赏雪亭。

只是途径闹市时,因天冷地滑,眼看杨禹清的车打滑,还撞了人。

汴京人实在多, 又没有完备的交通规范, 所以这种交通事故也时常发生。大多私下理论, 也有闹到衙门去的。

杨禹清探头出来一看,却是嘻嘻一笑:“两个南蛮子,走罢走罢!”

众衙内嬉笑一番,都没当回事。

牛二本来窝在厚衣服里,鹌鹑一样不理事,听得南蛮两个字,不知何故,抬头去看。一看,乃是两个南蛮女子被撞倒,一旁还有几个同伴扶着她们,满面怒容。

再看他们装扮与手头的东西,显然是在此打野呵卖艺的。

蛮夷狄戎,皆为宋人所轻视,认为他们是茹毛饮血的山野之人,便连寻常宋人都瞧不起,不愿与之结交,何况是这些衙内。

几个南蛮男子极为愤怒,拉住车辕不让他们走。

杨禹清大怒,拽过车夫赶车的鞭子,跳下车,一鞭子抽过去,其中一名南蛮男子躲闪不及,脸上便多了道血痕。

杨禹清又一脚踹在他胸口,看他们怒吼着要动手,冷冰冰地道:“来吧,几个蛮子,便是杀了,也不为过。”

这话说得太过诛心,宋律自然不允许随意杀人,但是若能好好运作,杀人不必偿命也是事实。更何况,那南蛮人四下里看看,竟无一人有援助之意,不由面露悲愤。

杨禹清嚣张地张望一圈,回了车上,“走!”

牛二他们是步行着跟在后面,见此情形,牛二步伐慢了一点,待身旁的人都过去了,被人群挡住,才匆匆走到那几个南蛮人身前,从怀里取出几贯钱,递给一个南蛮人,然后忙往前赶。

走出去几步,后头却是有人喊住他:“喂!”

牛二回头,那南蛮人将钱丢了回来,然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谁要你们的钱!”

牛二愕然,但是前面已经有人发现他落后,在喊他了,只得连忙收起钱赶上去,也不知道这些南蛮人指的你们,是说杨禹清一伙,还是所有汉人了。

“谨言慎行。”牛二追上去之后,有人这么低声对他说。

牛二默然点头。

……

车驾一路在城郊山下停住,上山却不能驾车了。

牛二准备的食材都有仆从帮他背着,他吭哧吭哧跟在后面爬山。之前本就是一路小跑过来的,难免有些吃力。

没想到,那些纨绔子弟看上去虽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是爬山各个都有力气得很,想来素日里骑射课并没逃。

前面杨禹清却是跟人扯了起来,“辣死你,就辣死你们!”

原是他的同学们在埋怨他,说他每次准备吃食,都只想着自己好,弄一堆辣子。

“你们要知道,他是个无辣不欢的,只能我们受委屈!”其中一人半开玩笑地指责他。

杨禹清恶声恶气地道:“便是又如何?你们且忍着吧!”

到了赏雪亭,一干仆从都忙活开,打扫铺垫,围席子,捡柴禾,生火,烫酒。

牛二也把一个麻布袋拖过来,打开了,露出里面几只野兔。

杨禹清远远看到了,便把牛二叫了过来,“今日吃兔肉啊?”

他就是这样的人,自吩咐了牛二,就没管过,定要牛二自己考虑妥当,这件事才算办得好。

“是,小人想到今日赏雪,吃拨霞供应是最好不过了。”牛二应道。

“拨霞供?什么拨霞供,我怎没听说过。”杨禹清的同学说道。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在汴京多年,压根没听过这道菜。

杨禹清得意洋洋地道:“我这厨子是杭州来的,而且做菜向来别出心裁,你们没听过,只能说明没见识。”

他一听拨霞供,就觉得极有画面感,而且脑海中呈现的,总是红灿灿的晚霞一般的辣汤,便多了几分期待。

众人听他这样吹,自然有些不服气,便盯着牛二,叫他现在就做来看看。

牛二那边叫仆从生起了火,烧水,自己则用银盘从树叶上划拉了一些干净的雪,再处理野兔,将兔子放了血后,把兔肉片得薄薄的,放在银盘中的雪上冰镇着。

有人好奇地道:“这是要……食脍吗?”

牛二不言不语,见那边水开了,便拿出两只锅,分别往里面放调料,一边放了许多辣椒,另一边则是清清淡淡,而后加水端到桌上,底下塞了木炭继续烧煮。

待牛二把兔肉都片完了,又拿出一大堆瓶罐,调酱料。

到这时,已有人看懂了,“是要煮兔肉吃吗?怎么这样麻烦,还不把肉扔进去煮?”

牛二调好酱料,将兔肉也一起端来,用两根长长的筷子夹着一片薄薄的兔肉在热锅里涮了涮,兔肉霎时间就变得云霞一般,热气蒸腾间,煞是好看。再放到酱料里蘸了蘸,置于杨禹清盘中。

众人如梦初醒:“原是这么个拨霞供!”

杨禹清挟起这兔肉,咬了一口,略烫,带着麻辣味儿,薄薄的兔肉片甚是入味,又鲜嫩,热气腾腾,真是再美味不过了。

牛二此时才道:“诸位若是不能吃辣,可涮这锅三鲜汤。”

众人早已垂涎三尺,见状,忙将仆从叫来,几个人一起帮忙涮肉。

牛二便在旁边说着,涮到什么颜色即可,又弄了些冬笋、青菜、豆芽之类在锅里烫着。

“这般的吃法,实在是太痛快了。”有人呼呼吐着热气,只觉得酣畅淋漓。

那一锅辣汤,几乎就杨禹清一个人吃,“吃这一锅更痛快好吗?”

压根没人理他。

牛二却是道:“热与辣相结合,的确更为美味。”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方才心动,纷纷命人将肉下到这一锅里试试。一尝之下,果然比之清锅更为刺激,只是他们并不像杨禹清那么能吃辣,所以吃了几片,就鼻涕眼泪一起冒出来,受不得了。

“辣……又辣又痛快,我现在恨不能去雪地里打滚了!”有人嚎道,以往赏雪,总是恨不得全身挂满炉子,但是现在,要不是仆从拦着,他都想脱衣服了。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理解杨禹清为什么喜欢吃辣了……”

“是啊……”

“我以前一直觉得吃得满面涕泪很不雅,但是现在……”

现在,他们各个都是一边擦鼻涕一边继续吃。

杨禹清大笑,“哈哈哈哈,你们这些瓜皮。”

众人:“??”

唯有牛二,擦了擦头上的汗,没说什么。

一餐拔霞供,吃得衙内们七仰八叉,满脸通红。

“好,好个拔霞供啊……别具风味,我现在竟觉得野兔就是要这样吃才最有味了,我回去一定要烫给我阿爹吃。”

“杨禹清,你们家的厨子果然有点意思,这样的吃法也能想出来。”

“不错不错,这次搞得比以往都好。”

杨禹清极有面子,看牛二的眼神也更和善,见其一直在旁边给自己涮肉,便说道:“你也坐下来,吃点东西。”

“谢大郎。”牛二便丢了些小菜进去,然后慢慢吃起来。

杨禹清看他小口小口吃拨霞供,十分怕烫的样子,皮肤白嫩,舌尖则不时露出来,和嘴唇一般,都鲜红鲜红的,一时竟有些口干舌燥。

本朝左风盛行,他平素性喜渔色,却多取女伶,至少不会主动走旱路。此时,一瞬竟有些恍惚,自己也颇觉惊讶,沉吟一会儿,亲自倒了一盏酒,递到牛二嘴边,冷冷道:“吃。”

牛二睁着乌黑的眼睛,有些惊诧地望过来,但还是伸手摸着杯盏,一口吃了下去,又道了声谢。

杨禹清看牛二脸上飞红,也如轻薄云霞一般,心中不禁起了些绮思,这拨霞供,若是拨弄的是这一片云霞……

杨禹清斜坐着,脸上面无表情,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扫着牛二,看他吃完了,便叫他去烫酒,命旁人收拾锅碗。

众衙内吃饱喝足,方想起自己也是读书人,便吆喝着要写赏雪诗。

杨禹清满心绮念,动笔写来是雪,品来却是色了,霜雪非霜雪,红霞非红霞的。

大家逐一念过,念到杨禹清的,不由哄堂大笑,说他看山看雪还不老实,早知道上山前要带些妓女来了,否则这会儿也不至叫杨大郎“不痛快”。

众人饱食痛饮,嬉乐一番,满足地下山,各自归家。

杨禹清回得家中,心里痒痒仍不消,想了半晌,看夜幕落下,便将小厮唤来,命其去后厨传菜,务必叫牛二亲自送来。

第88章 谁要抓他?

牛二端着一盘兔肉和酱料, 跟着小厮去杨禹清院中,杨禹清此时正在书房,小厮便帮他开门,待他进去了,再关上, 自己也没跟进去。

牛二回头望了一眼, 觉得有些奇怪, 看杨禹清坐在书桌前,书都被扒到两边,中间摆了锅,便把盘子也放了过去, “大郎,今日吃了两顿拨霞供,都是辣汤的,待会儿叫些清热的粥吃吧, 否则上火就不好了。”

“好, 你倒是细心。”杨禹清很满意, 看了他一眼,又拿起一卷书看起来。

牛二好生自觉地拿了一只碗给杨禹清烫兔肉,然后蘸好酱料,放到他手边。

杨禹清一边看书,一边挟肉吃。

牛二站在一旁,因杨禹清吃得慢,专心看书,所以他也无甚事,盯着桌上的书发了半晌呆。

杨禹清扫了他一眼,牛二连忙收回目光。

但是杨禹清并不在意,反而态度很好地搭话:“你识字么?”

牛二脸有点红,说道:“认得——但是不多,像大郎这书上的,我便不知道是什么字。”

他指着其中一本书说道。

杨禹清瞥了那本书一样,轻笑了一声:“这可不是汉文,你认识才有鬼了。”

牛二这才恍然,“竟然不是汉文,大郎真是博学多才啊!”

“有的书,不必文字,也看得懂。”杨禹清却是悠然说道。

牛二面露不解。

杨禹清把自己手中的书缓缓展开,摆平了。

牛二低眼去看,只见书上是个峨冠博带的士人,正将一名浑身赤裸的少年压在树下,下身相接,神态狎昵。

牛二:“……”

杨禹清站起来,往牛二那边走近,似笑非笑地道:“怎么,看懂没?”

牛二缓缓退了一步:“大郎……你……”

杨禹清歪着脑袋看他,“嗯?”

牛二又迅速倒走了数步,去摸门,一推,竟然推不开。

杨禹清摊了摊手,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休要试了,我平日也不玩这个,不会与你做个长久‘夫妻’,你同我睡个几次,叫我舒坦了,我这里有赏钱,府里也无人敢嚼舌。你知你脸皮薄,若是同意,便来满饮此杯吧。”

牛二手指搭在门上,半晌不吭声,随即磨磨蹭蹭往这边走了过来。

杨禹清本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他开始动作,登时满目盈笑,摆好了姿势等他投怀送抱。

牛二走到近前,一手接过那盏酒。

杨禹清心里放松了,眼见他手指细长白嫩,就伸手想去摸他的手。

牛二却一下把酒泼在他脸上,杨禹清迷了眼睛,口中骂了一句小王八,伸手去抓他衣襟。

牛二早有防备,闪开了身子,又一拳蒙头,砸在他鼻子上。

杨禹清只觉鼻子一阵酸痛,鼻血长流,眼泪也难以控制地落下,一时开不得口。

牛二好似早就设计好了一般,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双手端起锅底,兜头泼在杨禹清身上。

杨禹清登时一声惨叫,“来人,来人!!”

他之前为成好事,把人都调开了,这时周遭哪里有人。本来看今日牛二爬山就觉得他没练过弓马,定是不如自己,要制止岂非易事!

谁想这小子虽没有武艺,但下手端得刁钻,浑似街上经年刁事的无赖混子,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下三滥的招数!

牛二趁杨禹清被糊了一脸,伸手抄起桌上一堆书中的几本,用布包了绑在背上,然后提了椅子,把窗砸开了。

窗外是片湖,牛二只犹豫了一下,便跳了下去。

而杨禹清这边,半天才等到人来,给他洗了眼睛,沾了辣汤的眼睛肿的和核桃一般,还有脸上斑斑红痕,都是烫伤,鼻子下面一片血红。

杨禹清牙都快咬碎了,恨不得把那牛二抓来生撕了,他因在意自己的眼睛,又心知牛二和自家签过契,故此并不觉得他能躲到哪里去。

眼睛不住地掉泪,杨禹清无意扫了自己的书桌一眼,僵了片刻,扑上去一阵翻找。

这一翻找,杨禹清只觉得血都要凉了,“快,快去禀告我爹,牛二是个细作!你们快去,把他抓回来,他定然往外逃了,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顿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杨禹清也顾不得头脸的伤,往外冲。

他的小厮抱着大氅跟在后面,“大郎,外面冷!”

杨禹清哪里还管得了天气如何,外面的天再冷也不如他的心冷啊。杨士蘅那里得知消息,也赶了出来,父子撞在一处,杨士蘅一巴掌便扇在他脸上,“叫你清账,你就给我清出这个?”

杨禹清喏喏道:“孩儿只想无人识得……”

“那这个厨子牛二是怎么识得的?!”杨士蘅暴怒,“我叫你小心,小心,再小心!”

杨禹清不敢再还嘴,只想着牛二抱着账本跳到水里,说不定都糊了呢……

……

牛二湿淋淋地坐在墙头,外衣因为浸水厚重,都被他脱了,因为跑动,一时不觉寒冷,反而浑身火热。他见到远处有人举着灯笼、火把赶来,毫不犹豫地扒着墙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