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四处乱窜,刀光剑影,寒气逼人,席案上的珍馐美味翻倒一地,舞伎们逃的逃,躲的躲,场中乱成一团。

裴宰相和袁宰相都是经历过无数场腥风血雨的老臣,见杨知恩只抓人,不伤人,而二圣的帐篷始终没有千牛备身出来探看外边的骚乱,心里有数,端坐胡床,遥遥看一眼对方,隔着奔逃的人群,互敬对方一盅热酒。

其他大臣看两位阁老如此镇定,心下稍安,呵斥身边吓得嚎啕大哭的侍从,勉强稳住局面。

待杨知恩控制住所有女眷,刚才带着一身血腥气冲进场中的男子利索爬起来,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主帐外,抱拳说了几句什么,里头有人掀开帘子,看他一眼,领着他进去回话。

不一会儿,执失云渐和秦岩等数人走出大帐,挎长刀,负箭囊,一人一骑,奔腾远去。

十几骑骏马飞驰而过,烟尘久久不散。

圣人身边的近侍掀帘走出来,行到裴宰相、袁宰相面前,微笑道:“众位相公不必惊慌,猎场中惊现大虫,伤了几个护卫,圣人已命千牛备身前去猎杀大虫。”

众人惊骇不已,互相安慰,又问二圣是否受到惊吓,在林中行猎的亲王可曾受伤。

近侍含笑道:“劳相公们挂念,几位亲王有数十护卫保护,不曾受伤。二圣倒是觉得好玩,正在商议怎么奖赏猎杀大虫的人。相公们身边若有武艺高强的家奴,不如遣去林中试试身手。”

等近侍走了,众位大臣收起震惊之色,互望一眼,暗暗道:了不得!皇后这一次竟然以畜生作乱为由肃清异己,既没有一顶行刺的帽子扣下来,也没有冤枉那些人谋反,而是正正经经找了一个借口,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虽然打猎的时候出现老虎这招……用意实在太明显了,但是皇后肯费心安排大戏给他们看,还是罕见呐!

裴宰相和袁宰相沉吟片刻,不约而同喊来府中最得用的亲兵,“带上几个身手最利落的护卫,看执失将军往哪个方向走了,追上去!”

亲兵茫然道:“真要猎杀大虫?”

裴宰相捋须微笑,“不管是杀大虫,还是杀人,执失将军的箭尖指向哪里,你们跟着补刀就好。”

另一头,袁宰相拉着幼子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跟过去,不要靠近,远远缀在后边,见识一下永安真师的手段。就你这草包,想当永安真师的情郎?也得看真师瞧不瞧得上你!快打消了这个蠢念头,老老实实娶妻生子!”

袁凌志冷哼一声,“哪有阿耶你这样埋汰自己儿子的?儿志向远大,您不鼓励我就算了,一个劲儿朝我泼冷水是怎么回事?”

袁宰相气极反笑,有心想当场撸袖子揍儿子一顿,又怕让裴狐狸看笑话,忍了忍,怒喝道:“我正是看在父子一场的情面上,才提点你几句!你这不肖子,还不领情?快滚!等你吃了苦头,别回来求我救命!”

袁凌志甩一下袖子,带着几个护卫翻身上马,暗暗嘀咕:“有志者,事竟成。我一片真心,永安真师迟早会被我打动。我这人脾气好,不介意当她众多情郎中的一个,和其他人称兄道弟也不要紧,她肯定会喜欢我的!”

他身后的护卫们面面相觑,轻咳两声,假装没听见自家郎君说的蠢话。

林间草木葱茏,万籁寂静。

野鹿在溪涧边饮水,松鼠趴在枝头晾晒尾巴,彩色雉鸡跳过草丛,七彩尾羽在阳光下闪烁着绮丽色彩。

蔡净尘手提长刀,悄悄绕过一座长满柿子树的小山坡。

树上的柿子已然熟透,红灿灿挂在绿叶细枝间,树枝承受不住负累,垂得低低的。

他无心欣赏山中秋景,避开熟烂的果实,穿行在幽静的密林中。

五十名扈从紧紧跟在他身后,每个人嘴里都咬着特制的木囊,防止发出声音,皂靴小心翼翼踩踏过草地,连草尖露水洒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五十一人像暗夜中的鬼魅一样,悄无声息靠近禁苑猎场。

贵主没有明说,但蔡净尘还是猜到那夜发生了什么。

相王如此大动干戈,贵主绝不只是受到惊吓那么简单!

那些人竟然敢……他死死握紧手中长刀,手指几乎要嵌进刀柄里去。

刀尖上淬了剧毒,一刀下去,哪怕只是划破一条小小的口子,受伤的人也会立刻毙命。

这毒是他从岭南某个躲藏在深山野林的部族讨来的,他曾用这种毒杀死过很多人,每一个人都罪有应得——包括半个时辰后即将死在他刀下的人。

可惜贵主叮嘱过今天只能杀掉主谋以示威慑,不能滥杀无辜,否则他会把五十个护从手中的长刀全部涂上毒液!

只杀掉主谋,怎么可能平息他心底翻腾的戾气和怒火。

枯枝被猛然踩断的声音划破林中岑寂,远处传来嘈杂人声,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踏响,然后是尖叫怒骂,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护卫吐出嘴中的木囊,精神抖擞,目光如电,“来了!”

蔡净尘瞳孔微微一缩,凤眼里划过一抹阴狠。

第115章

崔奇南觉得自己很倒霉。

真的。

几年前, 他陪同太子来禁苑游猎。同行的王孙公子们嫌林中光是野鹿、山羊, 不够尽兴, 言语激将太子,一行人越走越远, 走到山林深处时, 林子里忽然窜出一只吊睛白虎, 把他吓得够呛。

他爱美酒,爱美人,爱美食, 爱乐舞, 爱长安五陵少年郎的一切游乐享受,唯独不爱狩猎。

那只老虎通了灵性,和人一样会欺软怕硬,看出他的胆怯, 追着他跑了很远。

他紧紧攥着缰绳,在密林里乱窜,幞头被树枝刮落,脸上擦出数条血痕,就在他以为我命休矣的时候, 执失云渐像从天而降的奇兵一样, 宰了那只老虎。

崔奇南虎口脱险, 回到崔府,连喝十几坛烧春酒,醉后画了一幅《打虎图》赠给执失云渐。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看到活生生的大老虎了。

结果第二次陪太子去禁苑狩猎时, 他又被老虎追在后头狼狈逃命。

崔奇南怀疑武皇后是不是查出他的身份,故意在林子里放老虎,想要了他的命。

那一次得亏随行扈从早有准备,及时赶到,驱走老虎,不然崔奇南很可能命丧虎口。

事后听说众人被老虎夺去注意力时,太子李弘遇险,武承嗣有谋害太子之嫌,相王李旦为了救太子,受了些轻伤。

崔奇南心有余悸,还好是皇室内斗,和他没有关系。

回去后他照旧大醉一场,泼墨挥毫,以一幅描绘自己披头散发躲避老虎的《林中野趣》图,自嘲自己运气不佳,再次遇虎。

那一次崔奇南坚信,他这辈子和老虎的缘分已经尽了。

然而事与愿违,怕什么,来什么。

林中虎啸阵阵,这一回不是一只老虎,也不是两只老虎,是一群老虎!

崔奇南顾不上丢脸,吓得涕泪齐下,死死抱着马脖子,呜咽道:“谁闯进老虎窝里了?为什么到处都是老虎!”

没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

一只老虎护卫们还能应付,马上的郎君们正值意气风发年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争相弯弓引箭,对准老虎。

狂啸四起,树丛急剧摇晃,山林里忽然窜出七八只老虎。

众人傻眼了。

崔奇南头一个拨转马头逃命。

一口气逃出半里远,他才敢回头看林中情景,这一回头,他一阵胆寒,险些掉下马!

两只老虎穷追不舍,一直跟在他身后!

崔奇南欲哭无泪,难不成他前世和老虎有仇?

山坡上传来一声低喝:“崔郎君当心!”

崔奇南飞快抹一把眼睛,拂去眼角泪花,看清眼前情景。

执失云渐脸色阴沉,策马奔至他面前,马蹄踏碎草间细叶,声震如雷。

“有老虎!”崔奇南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听起来这么尖锐。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淡淡扫一眼左右,一手张弓,一手取箭,肩背绷紧,嗖嗖几声,顷刻间已经连发三箭。

他气势如山,一双浅色双眸如鹰视狼顾,曾浴血战场的冷面将军,此刻杀气毕露。

崔奇南来不及赞叹他的精妙箭法,连忙抓紧缰绳,迫使爱驹偏移方向,以免和执失云渐相撞。

秦岩领着其他人随后赶到,看到崔奇南可怜兮兮抱着爱驹发抖的样子,啧啧几声,“据说长安贵女中爱慕崔郎君的人多不胜数,我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有幸得见崔郎君不同以往的迷人风姿,果然是我见犹怜呐。”

老虎已经被执失云渐制服,崔奇南没那么怕了,翻个白眼,身体后仰,躺在马背上,大大咧咧露出被沿路的树枝刮破的衣襟,斜眼看秦岩,“怎么,秦郎君也被在下迷住了?可惜在下无心龙阳,只能辜负秦郎君的情意。”

秦岩噎了一下,拨转马头,一溜烟跑远。

差点忘了崔奇南整日游走在红颜知己当中,脸皮比城墙还厚。

崔奇南看着秦岩僵直的背影,轻哼一声,抬头看向山坡。

山上只有蓊郁的林木,翠色深深,刚才出声提醒他的人已经走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崔奇南一样畏惧突如其来的老虎。

六王李贤兴奋难耐,驱使猎犬、猞猁狲奔入林中,朗声大笑,“儿郎们,今日猎得大虫者,才不负勇武之名!”

众人立马鼓噪,齐声应和。

十几骑人马率先踏过清浅小溪,冲向虎啸传来的地方。

武承嗣手挽长鞭,跟在队伍最后,强忍烦躁,耐心等李贤的人马远去。

其他人只当他不敢猎杀老虎,嗤笑几声,纷纷跟随李贤驰远。

有人路过武承嗣身边时,讽笑道:“尚书既然无心狩猎,何必换上戎装?”

武承嗣额前青筋暴跳,冷笑一声。

他能忍!

那人大笑着纵马飞驰,走出很远后,还大声和同伴一起取笑武承嗣外强中干。

武承嗣捏紧拳头,闭上眼睛。

终于等到不相干的人尽数离去,他霍然睁眼,一甩长鞭,“把剩下的人围起来!”

武家子弟沉声应喏。

另一头,王浮一边安抚座下受惊的爱驹,一边大骂:“谁想出这个用老虎驱赶人群的馊主意?”

一旁的王洵瞥他一眼,“阿兄,这个点子是你提出来的。”

周围的王家子弟捂嘴偷笑。

王浮哑口无言,脸涨得和猪肝一样。

趁狩猎之时以老虎打乱人群,来一个瓮中捉鳖,还真是他之前想出来的计划……

裴英娘采用这个建议之前,就不能和他打个招呼吗?打猎的时候突然出现一群老虎,真的很吓人好不好?!

他左顾右盼,藏起惊惶恐慌,怒斥策马紧紧贴在他身边的护卫:“别管我!把人看住了!”

护卫们答应一声,一扯缰绳,向山坡下的人群冲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耳膜和胸腔跟随着那颤动,咕咚咕咚响。

蔡净尘无声窜出草丛,像一只潜伏已久的野豹一样,率先扑向打头之人的坐骑。

骏马发出一声高亢的惨嘶,踉跄倒地。

马上的人被掀下马背,掉在草丛里,打了几个滚,翻身爬起,怒喝道:“何人作乱?”

下一刻,他被人一脚踹翻,呕出几口鲜血,一把雪亮的长刀逼近他的脖子,寒意透骨,“你是张思忠?”

张思忠瞪大眼睛。

蔡净尘、武承嗣、王浮、执失云渐和秦岩,四面合拢,呈现包抄之势,渐渐缩小圈子,扎口袋一样,把名单上的所有人全部拢进包围圈里。

狼狈躲避老虎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至山谷中,渐渐有人发现端倪,心中一惊,悚然道:“我们中计了!”

然而他明白得太晚了,口袋已经扎紧,不留一丝缝隙,连一只兔子都逃不出去。

虎啸声此起彼伏,但场中之人现在宁愿去面对老虎,也不想被困在山谷之中进退不得!

驸马赵瑰环顾一圈,山林中寒光闪烁,显然埋伏了不少甲士,长叹一口气。

公主不顾他的反对,和这几家人来往频繁时,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郎主!”亲兵靠近赵瑰,“某愿护郎主冲出去!”

赵瑰摇摇头,指一指山谷中的人群,“你没发现吗?被赶到这里的人,都曾和武三思来往密切,相王杀了武三思还不够……我们冲不出去的。”

亲兵皱眉道:“可是郎主和武三思没有什么交情……”

“我没有。”赵瑰惨笑,“公主有。”

众人惊疑不定之时,听得“啪嗒”一声,一个清瘦高挑的少年郎拖着浑身是血的张思忠,行至众人面前,把人往草地上一扔,沉声道:“下马。”

张思忠可是平国公的儿子!

少年郎环视一圈,狼眸里闪烁着阴毒狠辣。

场中之人骨寒毛竖,比看到老虎咬人还惊骇十分。

赵瑰头一个滚鞍下马,一拍马背,驱走爱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四面甲士虎视眈眈,严防死守,林中的老虎并未远去,眼前这个少年郎随时会暴起杀人……场中人犹豫了一阵后,开始陆陆续续翻身下马。

这时武承嗣、王浮、执失云渐和秦岩几人赶着最后一批人汇入山谷,所有人都到齐了。

谷中风声鹤唳,场上之人汗流浃背,惊恐万状,坡上的人则漫不经心,面色平静。

武承嗣和王浮隔着人群对望一眼,同时扭过头去,虽然此刻同在一条船上,还是觉得对方面目可憎,很想扑过去把对方狠揍一顿。

秦岩拍拍马脖子,俯视山谷。

山谷并不大,但刚好呈现一个三面高耸,中间凹陷的地势,此时谷中人就像砧板上待宰的猎物,而他们横刀立马,屹立在山坡上,是主掌猎物命运的猎手。

他忍不住脊背一凉,压低声音道,“幸好我们家没有为难真师……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圣人果然疼爱真师。”他顿了顿,“执失,永安真师看着软和娇柔,硬起心肠的时候,完全不输你我啊……”

他们是上过战场的人,什么血腥没见过?但裴英娘却是个从未踏出过长安一步的深闺女郎啊!

执失云渐望着谷中躁动的人群,淡淡道:“以牙还牙而已。”

在场诸人心神不定时,林中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夹杂着轻快的马嘶。

这笑声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但场上人无不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蔡净尘扬手打了个手势,守卫的甲士纷纷让出道路。

只听几声清脆马蹄,两匹马并肩走出密林,撞进众人的视线之中。

一人裹幞头,骑黑色骏马,着靛蓝翻领蜀锦窄袖袍,腰束玉带,脚踏皂靴,肩负一柄鎏金嵌宝长弓,面如冠玉,眉目沉静。

和他并辔而行的人身量娇小,眉清目秀,穿男式丹朱色圆领襕袍,手执长鞭,衣袂猎猎,肤色白皙娇嫩,杏眼微弯,唇边带笑,显然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有人惊呼出声:“是永安真师!”

她竟然出现了!

第116章

她怎么可以出现!

她应该自怨自艾, 恐慌,无助, 害怕,悔恨, 整日沉浸在痛苦恐惧当中,足不出户,强颜欢笑。

而不是像此刻这样, 韶秀丰丽, 英姿飒爽, 一袭红装纵马疾驰在禁苑,在他们所有人的仰望中,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得意!如此洒脱!

在场诸人,如梦初醒,原来永安真师自那晚之后不再露面,并非是被吓破了胆子, 从此消沉避世, 而是暗中筹谋, 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来一个斩草除根,釜底抽薪!

众人牙关咯咯,眼睛里几乎能迸出血来。

枣红马缓缓穿过山谷,所过之处,人群如潮水般纷纷退散,自动让出道路。

裴英娘眼波流转, 环视一圈,睥睨左右,目光淡然。

这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除了愤怒不甘之外,还有恐惧。

害怕就好,恐惧有时候比忠心更好用。

太宗后期和李治登基前期,长孙无忌把持朝政,掣肘皇权,但他毕竟是李治的嫡亲舅舅,而且扶持李治即位有功,李治真的就恨他到非要杀死长孙家的嫡系男丁不可吗?

李治不恨长孙无忌。

可是作为一位年轻的帝王,他不能退让,否则何以服众?

无论长孙无忌是否有悔悟之心,李治必须消除所有可能的潜在威胁,震慑群臣,让天下人明白,他不再是那个跟在太宗身边唯唯诺诺的太子,而是天下之主。

同样的,褚遂良,上官仪……这些重臣,看似因为废后风波而死,其实是李治在为太子李弘做打算,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而太子年幼,皇后根基不稳。

为了确保皇后、太子的地位,李治率先动手除掉隐患,哪怕老臣们并没有谋反之意。

裴英娘知道自己的很多举动不合时宜或者太过引人瞩目,所以她尽量低调从事,大方将利益均分给所有人,以缓和矛盾。

然而事与愿违,人的贪婪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总有一些人,妄想彻底击垮她,攫走她拥有的所有东西。

她以不变应万变,小心翼翼保持中立,平衡所有派系,并未涉及朝廷内部争斗。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李治一样,主动出击,以绝对的权势,威慑所有可能对她抱有敌意的人。

不过这一天来了,她也没有多么意外。既然决定要嫁给李旦,那么以后遇到的政治纷争只会越来越多,以前的她会害怕,现在的她不怕了。

与其整日担惊受怕,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辗转反侧,不如抓住时机,提早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