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镇定从容落在场中诸人眼里,有如月半时分镶嵌在碧空中的满月,孤傲淡漠,高不可攀,世间男男女女,不论贵贱尊卑,只能仰望她的清冷光辉,连耀眼的星辰,也不得不藏起锋芒,沦为她的陪衬。

如果裴英娘能看懂这些灰头土脸的人在想什么,她会不屑一哂。

月光再明亮,终究只是日光的反射。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没有李治和武皇后的支持,她处处受限,两位宰相不会装聋作哑,秦家、武家、王家、羊家、执失云渐和秦岩……没有人会陪着她得罪眼前这些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王公贵族。

她可以狠狠报复,但也要注意分寸。

当然,这个分寸,并没有严格的界限。

裴英娘侧首看一眼李旦。

李旦仿佛听不见林中虎啸,嘴角翘起,微微一笑,笑容和煦,一如平时。

她亦回以淡淡一笑。

两人扯紧缰绳,停在一条只能将将淹没马蹄的小溪旁。

李旦抓起鎏金长弓,拉开弓弦,嗡鸣声猛然响起,箭尖划破空气,如同电光闪过,正中张思忠的手臂。

张思忠发出一声惨叫。

众人心中先是惊恐,然后是哭笑不得:原来张思忠还没死。

张思忠确实没死,但也和死差不多了,那个脸上带疤的少年郎实在是太狠毒了!一刀刀划破他的手脚和脸,他浑身往外淌血,一路被拖行至山谷里,勉强只剩一口气,又被人一箭射中手臂,不是一口气撑着在,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蔡净尘一脚踩住张思忠的腰,不许这位国公府家的庶子挣扎得太厉害。

他的刀上淬满了毒,却不能用在这群人身上,心里正不耐烦,一脚踩下去,张思忠那剩下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李旦垂下长弓,盯着张思忠看了很久,似是可惜没有一箭了结他的性命。

众人心神不定,瑟瑟发抖。相王腰间的箭囊里满满当当,少说有三十支箭,难道相王要一个个把他们当场杀死?

据说武三思就是相王亲手杀的……

胆子大的,犹自强撑,胆子小的,已经瘫倒在地。

山坡上重重甲士、金吾卫严防死守,根本冲不出去,往唯一好走的夹道跑,密林中藏有数只老虎。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走投无路,只能任人鱼肉。

冷汗湿透衣衫,场中诸人,除了极个别的,剩下的都在暗中后悔,为什么当初看永安真师只是一个娇弱乖巧的小娘子,就贸然对她下手?

虎啸阵阵,秋风扫过苍翠的山林,发出沙沙声响。

裴英娘忽然浅笑一声,轻声说,“阿兄,这里人太多了,你小心些,别误伤别人。”

李旦勾唇一笑,第二次弯弓搭箭,这一箭,准确无误地射中张思忠的另一只手臂。

张思忠的惨叫声再度响起。

“阿兄,你又伤着人了。”裴英娘面带懊恼之色,摇摇头,“算了,我们去别处玩罢!”

这一个轻飘飘的“玩”字,差点击溃场中人固守到现在的自傲。

李旦沉声笑,“好。”

两人视场中所有人如无物,夹一夹马腹,驰向密林。

二十名穿窄袖窄裤,手持长弓,肩负箭囊的甲士引马跟上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将人群冲得七零八散,转眼就不见踪影。

来时如惊雷骤响,威风凛凛。

去时亦如惊雷,迅疾飘忽。

众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相王和永安真师闹出这么一场,只是为了当着他们的面教训一下张思忠?

蔡净尘望着裴英娘离去的方向,收起长刀,退后两步。

五十名扈从紧随其后。

张思忠感觉到腰上压力顿轻,裴英娘和李旦好像也走了,抬起被划花的脸:好险,虽然受了一番折辱,但是命还在,等他回到国公府,迟早要找裴英娘清算……

下一刻,他的狞笑凝结在脸上。

武承嗣眼眸微垂,看一眼在爱驹马蹄下垂死挣扎的张思忠,抬起头,眼神阴鸷,“谁是武三思的同谋?自己站出来。”

走了裴英娘和相王,又来了武家人!

众人心底发寒。

蔡净尘骑上事先准备好的骏马,很快追上裴英娘一行。

李旦和护卫在林中围猎,她手执软鞭,在十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登上一处地势高的地方,遥遥看着山谷的方向,静默不语。

“娘子……”蔡净尘不甘道,“为什么不让我去审问他们?”

他的手段更直接更狠辣,一定能查出所有想对贵主不利的敌人!

裴英娘轻笑一声,“你是我的亲兵,这种得罪人的事,怎么能由我的人亲手去做?”

拉仇恨的事,裴英娘不想冲在最前头,也不想李旦为她承担所有压力,正好武承嗣事先得知武三思欲行不轨,没有加以劝阻,有听之任之的嫌疑,这种阴私之事,全部交给他去办,实在太合适不过了。

其实她并不关心武三思的同谋到底是哪些人,这些人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说明他们都有份参与武三思的行动,那么就让武承嗣一个个揪出他们。

他们认不认罪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朝臣们看到今天捉凶的赫赫威势,从此不敢轻举妄动。

就如李治并不是真的要给长孙无忌定罪,拔除长孙一系的势力,敲打文武大臣,把皇权重新收拢到他的手中,才是他的目的。

蔡净尘握紧缰绳,心里发颤。

他是贵主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代表贵主的意思。

他抿紧唇,痴立在风口处,呆了半晌,直到骏马不耐烦地甩甩尾巴,才回过神。

几面山坡上站满了人,风过密林,有草木皆兵之感。

秦岩一手搭在前额上,左看看,右看看,啧啧道:“裴家的郎君们,袁家的小郎君,弘农杨家的人……其他人都来看热闹也就算了,为什么武家人和王家人也放下彼此的成见,一起来为永安真师出气?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一旁传来两声讽笑,王浮骑着一匹黑色宝马,行至执失云渐身边,“谁说我们和武家人放下成见了?不死不休,不是说着玩的。”

秦岩吐吐舌。

山谷中传来模糊的惨叫声,饶是几人心志坚定,也由不得皱起眉头。

王浮冷笑几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武三思的同谋到底是何人,相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山谷里的人,人人有份。皇亲贵戚,大理寺得罪不起,这事闹出来也不好收场。我正头疼呢,好在这一回用不着我们出力,出面刑讯的人是武承嗣,十七娘真是慧眼如炬啊!”

秦岩翻个白眼,因为挑中了武承嗣去做这个得罪人的事,所以你才夸她的吧?

执失云渐一言不发,拨转马头,朝山林中行去。

“执失,你去哪儿?”秦岩在背后叫他,圣人吩咐过让他们在一旁盯着相王,不能让他大开杀戒,眼下相王和裴英娘走了,但武承嗣那厮还在底下呢,他们得随时注意谷中的动静。

执失云渐头也不回,“我去把那几只老虎杀了。”

秦岩哦一声,随即恍然大悟:裴英娘好像往林子里去了,执失是怕她被老虎伤着?

“执失!”王浮开口叫住执失云渐,驱马走到他身边,“那几只老虎是宫中胡奴豢养的家畜,自幼通人性,不会无故伤人。”

放出老虎,只是制造骚乱,找个借口抓人罢了,并没有真的伤到围猎之人。

亲王们都在林中,借给王浮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建议相王真放会伤人的野兽啊!

执失云渐没有回头,“还是杀了更保险。”

 

第117章

“你那晚为什么会出现在平康坊?”

武承嗣手中的鞭绳狠狠抽在张思忠的肩背上, 啪啪几声脆响。

鞭尾扫过箭尖,带动伤口, 张思忠惨嚎一阵,气喘吁吁道:“我一个月有二十多天待在平康坊, 为什么那晚不行?!”

“嘴硬?”武承嗣挑眉冷笑,回头吩咐亲兵,“拖进林子里去。”

亲兵立刻上前, 拖起张思忠, 准备抛进密林中。

林子里的老虎仿佛能嗅到血腥味, 树丛摇动沙沙响,虎啸声越来越近了。

张思忠嚎啕大哭:“我说,我说!我是给武三思准备马车接应的!”

场中静了一静。

武承嗣勾起唇角,“知道怕了?刚才为什么不承认?”他的语气陡然一沉,“现在认罪,已经晚了。”

挥挥手, 冷声道:“扔进去!”

亲兵们没有犹豫, 抬起一脸不可置信的张思忠, 没入树丛背后。

张思忠的呼号求饶声在山谷中回荡,一声更比一声凄厉。

片刻过后,惨叫声忽然戛然而止。

众人汗出如浆。

亲兵们窜出树丛,抱拳道:“郎君,张思忠已死。”

武承嗣点点头,视线落在人群当中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身上,“陈二郎, 你那晚,为什么不在平康坊?”

如狼似虎的亲兵们立刻扑向陈二郎。

陈二郎抖如筛糠,“我、我偶感风寒,在家中养病,我什么都不知道!”

武承嗣狞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仆从亲自为武三思指引方向,他才能找到宣阳坊,否则,凭他的本事,能躲过武侯的排查?你躲在家里不出门,还不是因为心虚!”

陈二郎瘫软在地。

“拖下去。”武承嗣看也不看陈二郎一眼,接着驱马行到第三个人面前,“牛大郎,那晚,你又在何处呢?”

牛大郎双手握拳,不管回答在与不在,在武承嗣口里都是有罪的,他要怎么答?

答了,会和张思忠、陈二郎一样,当场毙命,不答,也没有活路!

“你在公主的婚宴上,是不是?”武承嗣没有耐心等牛大郎开口,微笑道,“你分身乏术,没有嫌疑……”

牛大郎暗暗松口气。

武承嗣话锋一转,“你刻意叫上同僚,缠着驸马敬酒,驸马性情温和,推却不得,只能央求相王帮忙挡酒,这一耽搁,等相王离开宣阳坊时,什么都晚了……”

牛大郎脸色灰败,双膝一软,跪倒在马蹄旁,“求圣人恕罪,我也是被人鼓动……”

武承嗣扯紧缰绳,骏马扬起马蹄,踏在牛大郎的肩膀上,咔嚓一声脆响,牛大郎的肩骨碎了。

他忍着疼,不敢发出嚎叫。

然而这并没有为他换来同情和怜惜。

“怎么,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还想让我一个个来查问?”武承嗣居高临下,俯视着沉默的人群,任骏马继续踩踏牛大郎,“你们耗得起,你们的家眷是不是也耗得起?”

众人无不变色,咬牙道:“你把我们的家眷如何了?!”

武承嗣冷哼一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场上之人怔愣片刻,如丧考妣,惊怒绝望之下,竟然同时失声。

片刻后,一人脸色铁青,越众而出,手指武承嗣,“武承嗣,你敢!”

他的妻子,可是宗室贵女!

武承嗣撩起眼皮,瞥他一眼,干脆道:“我敢。”

这两年他构陷的大臣不知凡几,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别的他不会,怎么屈打成招,他是个中翘楚。如果他性情胆怯,害怕别人报复的话,姑母不会把权柄交到他手上。

场中顿时哗然,失魂落魄的男人们嘴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哀鸣,目龇欲裂,试图冲出甲士的包围圈。

一次次突围,一次次被威武雄壮的甲士打退回去。

有人踉跄着倒在草地上痛哭,有人破口大骂,有人直直扑向甲士的佩刀,还有人茫然无措,嚎啕大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武承嗣望着哭嚎惨叫的人群,摇摇头,只差一点,他也会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幸好他当机立断,和裴英娘达成合作,否则,今天被包围的人中,必然有他。

“我说!我说!”一人披头散发,哭嚎着奔至武承嗣的骏马前,被亲兵们拦下,仍然费力往前冲,“我知道主谋是谁,同谋是谁,我知道他们的每一步计划!放了我的妻子和女儿!”

武承嗣淡淡瞥男人几眼,认出对方是中书省的人,名叫杨崇山,官阶似乎不低。

他点点头,“放开他。”

杨崇山倒在草地上,又哭又笑,眼中淌出血泪,“主谋是太原郭氏和陇西牛氏!今天在场所有人,除了驸马赵瑰,其他人当晚全部协助过武三思,车夫是牛家的人,先后有三批人拦住相王,柳家人转移武侯的注意,常乐大长公主负责居中联络,一开始撺掇武三思的人,是贺兰氏的族亲,商量计划的地方,就是大长公主府!”

轰隆两声在耳边炸响,一直保持镇静、端坐不动的赵瑰霍然睁开眼睛。

山谷中闹起来的时候,裴英娘微微蹙眉。

动静很快平息下去,谷中的人颓然坐倒在地。甲士们一个个捆缚起双手,把他们扛到马背上时,没有人骂骂咧咧。

又或者是离得太远了,她听不见他们的骂声。

一人快马飞奔至她身边,抱拳道:“真师,武尚书说所有人都认罪了。”

裴英娘点点头。

蔡净尘立刻拔出长刀,冷冷道:“我去杀了他们!”

“不必。”裴英娘以眼神制止他的动作,“交给圣人处置。”

执失云渐一行人离去后,大帐前重又奏起龟兹乐,舞伎们换了身彩绦飞扬的裙装,回到广场上,重新摇摆起杨柳般纤细柔软的腰肢。

大臣们继续饮酒作乐。

觥筹交错间,众人暗暗记下被甲士牢牢看守的帐篷是哪家家眷。盘算着若是和自己沾亲带故,待会儿二圣问罪时,是要想办法营救,还是撇清干系。

武承嗣大摇大摆从众人面前走过。

他身后跟着十几名甲士,甲士们驱赶着刚才认罪的王公子弟走进广场,刀鞘无情地砸在他们脊背上。

留在帐篷里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袁凌志回到袁宰相身边,长吁一口气,“阿耶,你说得对。”

袁宰相面露喜色。

“我要学武!”袁凌志抬起头,目光灼灼,“真师英姿飒爽,肯定喜欢武人!”

袁凌志是袁宰相的幼子,自小娇宠长大,连油皮都没蹭破一块,吃茶的时候不小心烫伤手指,都要扯着嗓子喊几声,他要练武?

袁宰相轻哼一声,懒得再理会不肖子。

主帐前,内侍掀开帘子,武承嗣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入帐。

地上铺设没及脚踝的红地曼陀罗花纹氍毹,脚步声陷在柔软的织物里,帐内静悄悄的。

李治和武皇后坐在榻上对弈,使女们手执鎏金莲花香炉、翠盖、银壶、金花银盘、平脱碗侍立左右。

旁边一座稍微矮一些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位梳倭髻、着墨衣红裙的美人,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武承嗣躬身行礼,站着等了一会儿,武皇后才轻声问:“都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武承嗣小心翼翼道。

武皇后问李治,“陛下觉得该如何发落?”

李治浑不在意,眼睛盯着棋盘,“主谋流放爱州,其余人,逐出长安罢。”

武皇后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家眷可以随行。”

武承嗣不寒而栗,圣人连问都不问一声,便下旨流放几十上百号人,他以往的那些举动,在圣人眼里,估计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幸好他不在流放的名单当中……

随侍二圣的文官立刻草拟诏书,消息传到帐外,哭嚎声四起。

裴宰相和袁宰相问清缘由,摇摇头,吩咐各自的族人和学生,“不用想着怎么为他们求情了,圣人早就做好了决定,别为了几个蠢货冒犯天颜。”

今天的种种,目的不再抓人,而是威慑其他人,谁再敢包藏祸心,喂老虎的就是他们。

帐内,武承嗣告退,李令月坐起身,挨到武皇后身边,迟疑道:“阿娘,姑祖母是阿嫂的母亲……”

武皇后淡笑道:“武三思是我的从子,他死了,大长公主没有性命之忧。”

言下之意,这已经是格外的宽容了。

李令月不敢多说什么,她向来不爱管这些事,因为涉及到李显,才多嘴问一句。

她叹口气,忽然觉得赵观音有些可怜。

随即又想到大长公主他们想要害死小十七,假如他们得手了,小十七不仅会不明不白死去,还会死在武三思那种人手里……

不止八兄会发疯,她也会愧疚一辈子的。

想到那种可能,李令月火冒三丈,恨不能让那些人尝尝痛不欲生是什么滋味。

武皇后看着李令月脸上的表情顷刻间变了又变,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