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裴英娘会放任李旦一个一个折磨参与当晚计划的人,甚至亲自动手,但是裴英娘比她预料中的要冷静得多,武承嗣出面逼出口供,她和李治下达流放的命令,裴英娘从头到尾,只出现了短短一刻钟。

明明前期的计划是裴英娘促成的,名单是由李旦确定的,但经过今天,所有人最恨的,绝对不是她或者李旦,而是武承嗣。

武皇后抬眸看一眼李治,好在裴英娘够听话,事先剔除了她的人手,从不会招惹她的心腹……她喜欢听话的人。

杨知恩一声令下,甲士们放出被看守起来的家眷。

盛装打扮的贵女们奔出帐篷,气势汹汹,想去二圣面前问个究竟,刚出帐篷,便看到自己的丈夫、儿子、兄弟双手捆缚着跪在广场上。

身着紫袍的内侍在一旁笑盈盈道:“娘子们早些回去收拾行李罢,圣人仁慈,准许娘子们携带家奴一起上路。”

妇人们并非普通民妇,当即明白,家中男人惹怒二圣,被二圣赶出长安了。

哭声四起,这一下不再是刚才嘤嘤泣泣、想引起别人同情的假哭,而是真心实意、痛彻心扉的惨嚎。

赵观音一眼看到面如死灰的父亲,扑到人群当中,泪水夺眶而出,“阿耶!”

她迅速查看了一下赵瑰的身体,发现没有受伤,松口气,强笑道:“阿耶没事就好,我回去央求郎君,郎君是圣人的亲子,圣人一定会饶恕阿耶的!”

“二娘!”赵瑰低斥一声,“糊涂!今时今日,你应该立刻和你母亲划清界限,你敢去圣人面前求情,为父立刻一头碰死!”

赵观音呆了一呆,哭得更凶了,“难道阿耶让女儿袖手旁观吗?为人子女,岂能不顾自己父母的死活?哪怕圣人一怒之下要废黜女儿,女儿也不能眼看着阿耶受苦!”

“只是流放而已,圣人不会杀我的。”赵瑰放轻声音,柔声道,“好孩子,你以为圣人会心软?你真孝顺的话,听阿耶的话,英王是你的丈夫,也可以是别人的丈夫!”

赵观音想起孺人韦沉香,李显最近越来越偏心她了……

“只要人活着,总还有团聚之日。二娘,你母亲离了长安也好,否则她迟早会害了你!”他长叹一口气,滚满泥土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阿耶走了,以后万事要靠你自己应对,记住阿耶的话,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这一切是你母亲咎由自取!”

赵观音抬起头,父女俩无语凝噎,泪流满面。

获罪的人家抱头痛哭,好不凄惨,任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不得不动容。

杨知恩摇头叹息两声。

甲士很快带走哭哭啼啼的犯人和他们各自的家眷,将广场清理干净。

内侍撤走案上的酒水、食物,换上热腾腾的汤羹、甜浆,场中的歌舞音乐仍旧活泼喜庆。

大臣们继续吃酒,不管是心不在焉也好,心惊胆战也罢,总之,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蠢到去谋害永安真师。

武攸暨打猎归来,正好看到甲士押着一群身着绫罗绸缎的贵妇人离开,讶异道:“出了什么事?”

林中出现老虎,李显不敢正面挑战山林之王的威猛,强烈要求护卫掉转方向去另一处林子狩猎。

他们避开老虎,猎得许多野鸡、山兔,料想面子上过得去了,打道回府,一路上却很少碰到其他王公子弟,正觉得疑惑呢!

回到大帐,远远听到丝竹管弦奏出的美妙乐声,以为并无不妥,谁知走近了,却看到昔日熟识的高门子弟竟然沦为阶下囚了!

和武攸暨交好的礼部侍郎拉住他,悄悄道:“这些人和武三思合谋,妄图行刺天后、谋害永安真师,忤逆圣人,圣人勃然大怒,已经下旨将他们流放爱州。”他顿了顿,“家眷同行。”

武攸暨眉心一跳。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般人不清楚,他却深知其中因由。他以为相王杀了武三思,大闹武家,已经为裴英娘出气了,没想到相王竟然非要把所有相关之人全部赶出长安才解气……

更让他心惊的是,武承嗣最近的异常举动,显然是受相王或者永安真师指使,而他什么都不知情……永安真师是觉得他不堪大用,还是不值得信任,所以把他排除在外?

他不由得忧心忡忡。

认罪的人被武承嗣带走后,山坡上的甲士、护卫纷纷散去,秦岩、王浮拱手作别,带着族中子弟,回到林中,继续狩猎。

仿佛山谷中发生的一切,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秦岩暗暗道:真是太划算了,不用他们家出力,只要在一旁围观助威,就能换来一份通行南北商路的凭证,此后可以供他们家使用数年,人力物力都由裴英娘提供,秦家一文钱不必花,难怪伯祖父他们整天笑嘻嘻的,恨不能搂着他亲几口!

他扭头看一眼王浮离开的方向,撇撇嘴,不知道王家、武家分别从她那里换来什么好处。

秦岩真的想多了,王浮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这一次是他兑现当年在圣人面前立下的誓言,回报裴英娘的救命之恩。

王家经过武皇后的整治,嫡系男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剩下不成器的旁支子弟和他们这些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君,难以恢复旧时荣光,成不了大气候,只能勉强凑上几十人壮大声势,因此不会被人忌惮。

所以王浮行事不用瞻前顾后,回到族里说一声,立刻得到族人响应。

看别人倒霉,尤其是看那些曾经对王家落井下石的人家倒霉,何乐而不为?

唯一不痛快的是,下手的人是武承嗣。

这一点让王浮不得不压抑幸灾乐祸,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拍掌称快。

更让他郁闷的是,裴英娘和李旦把人都召集起来了,然后二话不说,丢下他们,跑去林子里打猎!武承嗣审问犯人,逼问口供,他们居然完全不在意,真的打猎去了!

简直是……

王浮想了半天,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愤懑,只能咬牙暗恨:果然是天生一对!

谷中人和山坡上的人先后离去,蔡净尘凤眼微微眯起,确定林中没有任何异常,转回裴英娘身边,“娘子,人都散了。”

裴英娘怀中抱着一只绿眼尖耳的猞猁狲,嗯一声,笑着说:“今天不能白来,你们也去林中试试身手,让我瞧瞧你们的箭法怎么样。”

这五十名亲兵护卫是从金吾卫中选拔的,个个身手矫捷,但是箭法就不知道了。

蔡净尘热血沸腾,仍然不忘环顾一圈,见周围有十几名护卫把守,心下稍安,抱拳道:“定不会让娘子失望!”

他领着扈从一头扎进山林。

裴英娘怀里的猞猁狲忽然竖起耳朵,抬起脑袋,望着密林的方向,瞳孔一缩。

隐隐有喊杀声逼近,狸奴策马奔至裴英娘身侧,“娘子不必惊慌,林中的老虎皆为奴等豢养,不会伤人,奴这便前去驱走老虎。”

他话音刚落,一个骑白马的男人鬼哭狼嚎着冲出林子,看到裴英娘,怔了一下,大哭着朝她驰来,“快,快把那只野猪杀了!”

裴英娘眼皮轻轻抽搐两下,不是老虎,是野猪?

等等,她没让人放野猪啊?

李显躲到裴英娘身后,紧紧抱着马脖子,瑟瑟发抖。

裴英娘瞟他一眼,二十多个护卫层层保护,他还能吓成这样?

喊杀声越来越近,护卫们有些紧张,李显最为惊慌,紧紧跟在裴英娘身边,寸步不离。

裴英娘倒是不怎么害怕,林子里的人正在围捕野猪,她身边的护卫足够保护她的安全。而且李旦就在附近,听到声音,一定会赶来。

果然,林中响起一串破空之声,数支羽箭穿过树丛,扎入密林。

李旦手执长弓,飞驰至她面前,衣袂猎猎,幞头帛带在风中飘扬。

护卫们紧跟在他身后,中间几匹空鞍马,每匹马背上都满载猎物。

“他们果真在围猎野猪?”裴英娘问,心里嘀咕,不知道野猪肉好不好吃。

李旦沉默一瞬,扯紧缰绳,让裴英娘能看到他刚才猎得的猎物。

马背上堆得小山包一样,野鸡、兔子、山羊、灵鹿、各种灰羽鸟雀……

裴英娘眼前一亮,“都是给我的?”

李旦笑了笑,“都给你。”

一旁的李显轻嗤一声。

李旦回头看他,淡淡道:“你的护卫去哪了?”

李显嘴巴一瘪,“在抓野猪呢!”

李旦没有多问,他能猜到大概,李显反应奇快,逃命的速度数一数二,他策马逃窜的时候,连那些精于骑射的护卫都追不上他。

王浮说得对,老虎不仅不伤人,还会主动帮人驱赶猎物,方便林中人捕猎。

执失云渐肩负箭囊,找到几只老虎,一路将它们逼到丛林深处,手中的箭一支都没放出去。

几名皮肤黝黑的狸奴经过他身边,两指放在嘴边,吹出几声奇怪的调子。

老虎们听到这调子,像温驯的狸猫一样,靠拢到狸奴身边。

执失云渐收起长弓,拨转马头。

回去的路上,不时有受惊的山羊、野兔窜出草丛,他目不斜视,信马由缰,不知不觉走出山林。

坡下人声鼎沸,数十人正在围捕一只黑皮野猪。

他弯弓引箭,驰下山坡。

野猪发狠撞开包围圈,冲出林子。

众人穷追不舍。

执失云渐夹一夹马腹,跟着追上去,忽然看到一匹熟悉的枣红马。

马上之人听到嘈杂声响,回眸看一眼身后,立刻退到密林下,动作不见慌张,反而巧笑嫣然,饶有兴致地围观众人捕猎。

执失云渐下意识扯一扯缰绳,调转方向,朝她奔去。

驰到她跟前时,才发现她被十数名护卫牢牢簇拥在中间,身旁一人弯弓引弦,神态从容,随时能放出羽箭,射杀任何胆敢靠近她的猎物。

周围烟尘滚滚,杀声震天,执失云渐茫然无措,呆了片刻。

一道冷冽的视线蓦然扫过他,像锋利的剑刃,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坦然回望李旦,扯紧缰绳,驱使马儿继续前行,径直和裴英娘错身而过。

李旦守在她身边,她是安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消息:老虎没有事儿~

第118章

护卫们合力制住野猪。

怕这畜生和刚才一样挣脱束缚, 再次伤人,猎手们直接将其当场宰了。

林子里安静下来, 间或响起两声犬吠。

李显见危机解除,立刻生龙活虎, 吁停白马,叉腰哈哈大笑,“这只野猪是本王猎得的!今天本王一定能让阿父刮目相看!”

他得意之下, 连本王都喊出来了。

裴英娘悄悄翻个白眼, 扭头看李旦。

李旦眉头微皱, 眸光微垂,显然神思不属。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清缘由,微微一叹。

为了她,李旦已经有太多出格之举,李治能容忍到现在, 已经颇为宽宏。接下来, 李旦又将归于沉寂, 才能让李治放心。

所以,今天的狩猎,最后拔得头筹的绝对不是李旦。

她想了想,抬起手,手中的软鞭轻轻敲在李旦的长靴上,不自觉娇嗔道:“阿兄,三表兄今天要为阿姊猎一只野鹿, 我不要野鹿,帮我捉只大雁罢。”

李旦回过神,听了她的话,脸上浮起几丝笑,“要几只?”

“越多越好。”裴英娘掰着指头数了数,“我好做扇子送人。”

大雁的羽毛到底能不能做扇子,她不知道,反正得给李旦找点事情做。

李旦握紧长弓,眼睛四下里一扫,确定执失云渐已经悄然离去,抽出一支羽箭,手腕一翻,锋利的箭尖掩进自己的袖子里,拿箭尾轻拍裴英娘的头顶。

裴英娘莫名所以,没有伸手阻挡他的动作,乌黑杏眼睁得大大的,仰头看着他,乖乖任他欺负。

阳光透过细密树丛,笼在她莹润剔透的肌肤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晕光。

模样可爱极了。

李旦收回羽箭,含笑道,“乖,回去等着。”

笑声低沉缱绻,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刚才的沉郁不翼而飞。

裴英娘看到他笑,松口气,挽起缰绳,“我晓得了,这就回去。”

李旦示意左右扈从送她回帐篷,眼见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中缓缓下山,走到沙土夯实的大道上,才夹一夹马腹,转头继续狩猎。

另一头,李显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得意洋洋地围着野猪上蹿下跳。

护卫们不敢同他争功,阿谀拍马,争相恭贺他武力神勇。

他昂起下巴,愈发骄傲。

李旦没有搭理李显,等他回到大帐,他媳妇赵观音准得找他诉苦,看他到时候还有没有心情吹嘘自己赤手空拳打死一头野猪。

或许不必赵观音打搅他的好心情,李贤头一个会戳破他的谎言,让他无地自容。

裴英娘回到帐篷。

要打发的人已经被打发走了,场中早已恢复一派风平浪静。

舞伎们赤着雪白双足,且歌且舞,声音高亢。侍女们来回添酒、添菜,一眼望去,彩衣翩翩,裙裾如云。

早有紫袍内侍抢着迎出来,为她牵马。

一个穿杏色广袖袍衫的少年郎君尤为热情,推开满脸堆笑的众人,俯身为裴英娘掸去衣袍上的尘土。

杨知恩连翻了三次白眼,强行架起少年郎,“袁郎君自重。”

不由分说,使眼色让人把袁凌志带走。

“等等,我还没和真师说上话……”

裴英娘愣了好半天,“方才那个……是谁家郎君?”

想巴结讨好她,也用不着弯腰为她掸袍角吧?那是下人做的事。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可以说是非常、极其不要脸。

杨知恩拱拱手,压低声音道:“吓着娘子了?他是袁相公的幼子,自幼身子娇弱,喜食寒食散,经常神志不清。因为袁相公和夫人溺爱,旁人不好劝谏。天长日久,就养成这副样子了。”

裴英娘皱皱眉,没注意到平常寡言少语的杨知恩忽然变得八卦起来,暗暗道:喜欢寒食散么……难怪古里古怪的。

看出裴英娘已经对袁凌志起了戒心,杨知恩满意地板起脸孔,默默退开。

寒食散什么的,是他随口胡诌的。反正袁凌志平时喜欢炼丹药,经常胡乱吃一些他自己炼的丹丸,而且吃了之后十有八九会中毒,闹得袁夫人三五不时套车去宫里请奉御前去医治他,和喜欢吃寒食散差不多嘛!

裴英娘让杨知恩把李旦刚刚猎得的猎物送回她的帐篷,既然李治不会表扬李旦,那么就不必多此一举把猎物送去主帐了,送去了李治反而会不高兴,“看好了,回去时全部送去永安观,你们郎主说了,他的猎物全是我的。”

杨知恩恭敬道:“是。”

心中暗笑:不必您吩咐,我也不敢把猎物带回相王府,郎主巴不得您全要了去。

裴英娘进帐换了身衣裳,先去见李治和武皇后。

刚到帐篷门口,里头的使女掀开帘子,李令月迎面走出来,看到她,登时扬起满脸笑,欢喜道:“料理完了?”

裴英娘点点头,一摊手,“之后都是武承嗣的事,让他去操心罢。”

“你这滑头!”李令月挽起裴英娘的胳膊,带着她走到广场上,“执失在里面和阿父说话,我瞧着阿父脸色不大好,你待会儿再过去。”

裴英娘怔了一下。

场中的奏乐骤然变得欢快,叫好声不绝于耳。

李令月回头扫一眼宴席,“是仙姬舞!教坊的人几时排演这支舞的?”

她低声和裴英娘讲解,“仙姬舞是崔七郎看过胡姬的胡旋舞之后所作的新曲,你府中门人卢雪照填的词,如今长安高门举行宴会,风行此曲。”

裴英娘杏眼微微一眯,捉住李令月的手,“阿姊老实和我说吧,这支曲子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特意为她介绍一支舞曲,又笑得这么促狭,肯定有猫腻!

李令月撑不住笑出声,“据说仙姬舞中的仙姬,是永安真师……”

仙姬舞是女子独舞,舞者必须身着翠羽彩裙,手持彩绦,边歌边舞,节奏明快热烈,和仙姬的清冷欲仙完全不沾边。

之所以叫仙姬舞,只因卢雪照填词时借用了一句典故,“唯恐学嫦娥,飞入白玉钩”,世人穿凿附会,非说那仙子指的是永安观里的永安真师。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

姐妹俩笑闹一阵,内侍添席摆案,请两人入座。

周围的大臣女眷、宗室皇亲面色讪讪。

什么叫扮猪吃老虎,她们没见过,但是像永安真师这样刚刚谈笑间一举拿下数十人,现在又若无其事和太平公主同坐一席吃茶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平时看她行事说话,和一般富贵小娘子无二,便没怎么在意她,如今知道她手段厉害,想要接近,偏偏又碍于之前和常乐大长公主走得太近,怕她迁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众人为难之际,一名着窄袖襦、间色裙的使女期期艾艾走到裴英娘和李令月面前,拜伏在地,颤声道:“贵主,真师,大长公主自知罪孽不可饶恕,临行之前,想和真师说几句话,以示忏悔之心。娘子求真师看在她的情面上,见一见大长公主。”

贵妇人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此时此刻,赵观音竟然还这么傲慢,打发一个使女过来和裴英娘说话,李令月眉头轻皱,“英娘,你想不想见姑祖母?”

裴英娘拈着一块醍醐饼吃得正开心,轻笑一声,不慌不忙呷口茶,“不见。”

使女硬着头皮道:“大长公主说、说她知道还有哪些人想对真师不利。”

“啪嗒”一声,不知是哪家夫人摔了茶盏,银杯滚到绒毯上,酒水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