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摇头失笑。

想了想,从床头数不清的屉子里翻出一把银剪子,剪下同心结,掖进自己怀里。

他站在床榻前,看着锦被中酣眠的妻子,心里觉得很满足。

安心之余,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十七真的是他的了?

他俯身,额头和裴英娘的相贴,确定不是梦境,嘴角勾起。

冯德在门外小声道:“郎君,英王等不及,闹着要直接进来……”

以前李显不是没有硬闯过李旦的寝室,但是那时候李旦没有成亲,不必忌讳,府里的人没有真下死力气拦李显。

现在李旦娶了王妃,府里的下人哪敢真放李显进来,只能一遍遍来回传话,催李旦早些出去应付李显。

李旦拧眉,轻扫袍袖,梳洗毕,慢腾腾走到西边书室。

李显等了老半天,终于看到李旦出现,欢喜地直起身,“阿弟,我来接斗鸡了!不用麻烦你派人送去开化坊,我自己来取。”

李旦眼皮微微抽搐,嗯一声,示意随从去兽园通知看守鸡舍的狸奴。

“阿弟呀……”李显站起来,围着李旦转了一个大圈,双眼微微眯起,笑得贼兮兮的,“老实交代,昨晚干什么去了?”

李旦没理他。

“你不会昨晚才和十七娘圆房吧?”李显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整天小老头一样的弟弟,突然神清气爽,眉眼间的慵懒根本藏不住,“我说你成亲以后怎么还是那样,原来现在才尝到滋味呀……诶,我问你,你没把十七娘吓坏吧……”

李旦眉心跳了一下,沉声道,“七兄!”

语气狠厉。

李显哆嗦了一下。

李旦挥退房中侍立的仆从,一字字道:“别拿她打趣,她是我的妻子,注意分寸!”

李显吸吸鼻子,委屈道,“我和六兄常常这么玩笑呀……”

男人们私底下说些床帏之事,暗中较劲,不是很正常吗?

李旦面色黑沉。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李显怕惹恼他,赶紧赔不是,做小伏低,满脸堆笑,只差跪到地上求他消气,“我以后绝不会拿你和十七娘开玩笑!”

李旦神色缓和了些。

李显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为什么从小到大,被训斥的永远是他这个兄长?

一边觉得郁闷,一边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

等狸奴把斗鸡送到英王府的牛车上,那点郁闷不翼而飞,只剩下欢喜,哎呀,有个大方的弟弟真好啊!

李旦留李显吃饭。

李显不知道客气是何物,笑眯眯道:“好啊!你不知道,现在到处都在传,说你府上的厨子厨艺精妙,连宫里掌管宫宴的奉御都要找他们讨教新菜式……”

裴英娘起身时,已经是巳时末了。

这一次她完全是饿醒的。

半夏和忍冬进帐服侍她梳洗。

看她目光四下里逡巡,半夏拢起床帐,挂到金钩上,笑着说:“郎君没出门,在会客厅陪英王吃酒呢。”

“怎么不叫醒我?”裴英娘问,手脚的力气恢复了点,不过下床的时候还是得靠忍冬搀扶,挪到梳洗床前。

时下男主人待客,不论来客是知交好友还是近亲远戚,主妇大方出面和客人谈笑,是平常事,不需要避讳。

若是女主人不便出席,宴席结束后客人得特意遣奴仆问候女主人,当面向女主人道谢,夸一下府上的菜肴精致。

成婚后李显头一次上门拜访,又是亲兄弟,她身为王府的女主人,应该出去见一见的。

“郎君不许奴等进来打扰娘子。”忍冬说,手执牡丹纹玉背梳,准备帮裴英娘梳通长发,手忽然顿了一下,盯着裴英娘的长发看了又看。

有一束发丝发尾格外整齐,像是被人绞断了一小截。

裴英娘打了个哈欠,手臂根本抬不起来。算了,还是不出去了。

半夏捧来热水,为她净面,涂过粉后,用掌心的热度化开红玉膏,淡淡搽一层。

忍冬给裴英娘梳了个家常发髻。

她最近跟着琼娘学梳头,一般的发式难不倒她。加上裴英娘喜欢整洁别致、高雅简约的发髻,不耐烦梳繁复的高髻,她学起来更快。

琼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羹走进侧间。

裴英娘装扮好之后伏榻看书,接过青瓷碗,一气喝完。

半夏去厨下传饭,不一会儿领着提食盒的婢女进房。

裴英娘的朝食吃得简单,王母饭,甜酱瓜茄,豆叶汤,三盘清炒的时令菜蔬,倒是各种调味的酱料摆了一大桌。

她这边吃完,那头李显也吃饱喝足,告辞回去。

健仆抬着几口大箱子走进庭院。

裴英娘听到脚步声,放下书卷,走到回廊来,箱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布帛彩宝,琳琅满目,“谁送的?”

“七兄送的。”李旦缓步走到裴英娘身边,低头端详她。

大概是刚醒来时那一个吻的缘故,裴英娘此刻并没有局促尴尬之感,顺势靠在李旦身上,让他搀扶自己回侧间琴室,“英王这么大方?”

“这是为了赔罪。”进房之后,李旦直接抱起裴英娘,送到湘妃榻上。捡起她看了一半的书卷,匆匆翻看几页,又放下。

“赔罪?他怎么得罪你了?”裴英娘抓起隐囊,歪在榻栏里侧扭来扭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接着看书。

李旦摸摸她的发顶,发丝柔滑。

她喜欢一切闪闪发光的金玉珠翠,但是和把它们戴在头上出去炫耀相比,她更爱在手上套满翡翠镯子、金臂钏,胸前挂璎珞项圈、波斯项链,腰间饰珠宝流苏,除了发髻,满身奢华。

问她原因,她倒也老实,说是发髻上戴多了簪环太沉重,脖子酸疼。

而且簪环容易掉落。

他笑了笑,朝侍立门口的冯德使了个眼色,“他言语不逊,对你不够尊重,这些礼物是向你赔罪的。”

“他又说我什么了?”裴英娘没抬头,李显没胆子欺负她,又爱取笑她,每次取笑完之后被她捏住把柄,怕李治责罚,偷偷给她送礼赔不是,她都快麻木了。

“没什么。”李旦矮身靠着榻沿坐下,几案上有几本新刊印的书册,他随手挑一本,也靠坐着隐囊看书。

夫妻俩相对而坐,房里偶尔响起翻动书页的声音。

帐帘轻摇,冯德捧着一只黑漆描金凤纹大漆盘,笑嘻嘻走进琴室,“请娘子簪花。”

裴英娘抬起头,大漆盘里姹紫嫣红,各色牡丹、芍药开得如火如荼。

杏李争芳的早春时节,牡丹、芍药还未到开放的时候,这十几朵花苞,赛过寻常的宝石珠玉,价值万金。

一朵万金的花苞就这么随随便便摘下来,任她挑选……

裴英娘抛开书卷,看向李旦。

李旦站起身,拈起一朵春水绿波,放在裴英娘鬓边比了比。

忍冬会意,躬身上前,细心剪去一小截花枝,拂走露水,将春水绿波簪在裴英娘的发髻上。

绿鬓朱颜,牡丹国色。

暖房催开的花难得,一朵盛放的牡丹,比最贵重最精美的金丝编就的珠花还珍贵。簪花既风雅别致,又能不动声色炫耀,还轻省便利,不会压得她抬不起头……

裴英娘揽镜自照,满意地点点头,斜睨一眼李旦,果然是自小锦衣玉食的亲王,深谙低调炫富这门高雅艺术。

第142章

春暖花开, 气清景明。

京兆府内外,草木茂盛,芳草萋萋。

长安豪族子弟、女郎们,换上锦绣春衫, 呼朋引伴,在豪奴健仆的簇拥中, 倾城出动,相约踏青乐游原。

出城的黄土道上, 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乐游原地势开阔, 一望无际, 正值艳阳春日,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在一处风景优美、杏李盛放的山坡前,华服豪奴们竖起屏障、围幛, 支起几案、矮榻,貌美清秀的彩衣婢女烧炉煎茶,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亲兵护卫环伺左右,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出城游玩的老百姓们远远看到围幛后珠翠闪耀,连干粗活的使女身上穿的也是绫罗绸缎的彩衣彩裙,知道这是贵人们休憩之所, 一边感叹侯门公卿的富贵奢靡,一边偷偷摸摸打量,想一窥世家贵妇们的姿容。

围幛内铺设毡毯, 长条桌上摆满美味佳肴,年轻活泼的郎君、女郎们或坐或卧,言笑晏晏,好不快活。

教坊歌姬引吭高歌,舞伎翩翩起舞,龟兹乐人卖力吹奏管萧竹笛,热闹非凡。

本是一派和乐景象,然而此时此刻,李令月只想一把掀翻食案,拂袖而去。

她手里捏着一只犀角杯,指尖狠狠掐着酒杯翘起的把手,发出刺耳的响声。

头一次怀孕,她过得颇为辛苦,汤羹补品一碗碗吃下去,人还是日渐消瘦,宫里的奉御、直长们束手无策,连民间偏方、婆罗门神药都试过了,依然不见效用。

薛绍心急如焚,忽然灵机一动,请来裴英娘陪李令月吃饭——昔日永安公主陪伴圣人左右,圣人因此胃口大开的事,别人只当是夸张,薛绍那时在宫中当差,可是亲眼见过的!

还真别说,裴英娘在公主府住下来以后,每天陪李令月用饭,李令月的胃口真的好了许多,脸色一点点变得红润起来。

薛绍大喜,再三挽留裴英娘多住几日。

这一挽留,李旦不高兴了。

很不高兴。

相王府几次派人登门迎接王妃,薛绍厚起脸皮,假装不在家,让长史代为出面打发走相王府的仆从。

三天之后,相王府不再频繁派人到公主府催促王妃回王府。

薛绍悄悄松口气,脸上刚挂起如释重负的笑容,向来稳重的长史提着袍角,一溜烟跑进内堂,惊惶道:“阿郎,不得了,相王亲自带着甲士来接王妃了!”

李旦动怒,薛绍不敢打马虎眼,只有老老实实听训的份儿。

眼睁睁看着妻舅领着亲兵冲进内院,他不仅不能拦阻,还得在一旁赔小心,央求妻舅看在公主的面子上,让王妃多住几日。

李旦面色阴沉如水,不为所动。

薛绍张口结舌,欲哭无泪。

好在裴英娘和李令月姐妹情深,放心不下,不愿就这么回去,三言两语安抚好李旦,虽然最后还是乖乖跟着回了王府,但此后每天巳时准时到公主府来陪李令月,到酉时才回隆庆坊。

李令月怀孕之后陡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看到庭院里的凌霄花提前开了,忍不住落泪,看到花败了,更要落泪。

薛绍再体贴,到底是男人,体会不了她那些伤春悲秋的小女儿心思,多亏裴英娘耐心劝解,她才喜笑颜开。

虽然把成亲不久的妹妹留在身边会委屈八兄,但是她怀孕了,小家伙想要亲近舅母,她也没办法!

李令月心里其实很愧疚,正盘算着以后要怎么弥补李旦……

然而现在,她决定回去以后,立刻把派去广州为八兄采购珍宝的家奴召回长安!

春日百花盛开,千金大长公主广邀宾客,携众踏青郊游。

李令月在府中待得烦闷,顺道一起乘牛车出来闲逛,裴英娘当然同行,李旦也拨冗陪同。

裴英娘本来是陪李令月一起坐卷棚车的。

才出城门,李旦故意牵着一匹健马经过车窗外,怂恿裴英娘骑马。

看到骏马,裴英娘跃跃欲试,李令月故意哼哼了两声,说肚子疼。

裴英娘立马回头关心她,没空搭理李旦。

李旦命人牵走骏马,淡淡扫李令月一眼。

李令月捂着肚子瞪回去。

那会儿她有多得意,眼下就有多糟心。

锦衣华服的郎君、女郎们策马原野,她行动不便,留在围幛看风景。

席案上山珍海味、茶食果浆应有尽有,裴英娘陪在她身旁,帮她调糖蒸酥酪樱桃吃。

风轻云淡,美景如画,一切都很美好。

然后李旦又来了。

他的锦袍上一团脏污,袖角衣摆污渍淋漓,粉底长靴也沾了尘土。

杨知恩在一旁唏嘘不已,说李显的骏马受惊,冲撞游人,李旦为了帮李显制住惊马,胳膊摔伤了。

裴英娘大为心疼,一迭声追问李旦伤得重不重,带他去围幛后更衣,亲自为他上药,净面,梳髻,递茶端水,忙前忙后,把李令月忘得一干二净。

这回轮到李令月很生气。

李旦是皇室子弟,从小练习弓马,骑术娴熟,根本没摔伤好么!杨知恩明明是随口胡说的!

可惜她没法拆穿杨知恩,因为她的好兄长李旦一言不发,任裴英娘围着他转来转去,显然乐在其中,不准备说出实情。

她把犀角酒杯往食案上重重地一摔,嗤笑一声,哼!

李旦和她视线相接,微微一笑。

裴英娘早就发现李旦和李令月私底下的动作,怕两人越来越来劲儿,才故作不知。

她今天穿的是一袭丹朱色团花锦翻领小袖胡服,底下穿小口裤,软锦长靴,袖子窄小,袍袖紧身,行动方便。

利利索索调好两碗酪樱桃,一碗用酥酪拌匀,再加几勺淡褐色蔗浆,一碗淋杏酪,分别送到李令月和李旦面前。

李令月端起琉璃碗。

李旦垂眸,纹丝不动。

裴英娘摇头失笑,舀起一颗樱桃,递到他唇边,堂堂亲王,好意思让她喂,她就好意思当众喂他吃!

“阿兄,你尝尝。”她笑意盈盈。

李旦浓眉微挑,笑了笑,眼睛望着她饱满的双唇,侧头慢慢含住樱桃。

“噗嗤——”

正在啜饮蔗浆的李令月大惊失色,琉璃碗翻倒在裙间,浆水、樱桃洒了一地。

婢女们连忙过来收拾。

裴英娘搀李令月去围幛后面换下脏污的裙子。

“八兄竟然公然调戏你!”李令月气得满脸涨红,“当着我的面!”

裴英娘脸颊发烫,她没想到李旦真的厚着脸皮让她喂食,还以为他只是开玩笑,最后会接过银匙呢!

不过那不重要,先得安抚好怀孕之后喜怒不定的李令月。

她笑着说,“阿姊,阿兄是我丈夫呀,不算调戏。”

夫妻间的情趣,偶尔肉麻一点不要紧,昨晚他们还做了更肉麻的事……

李令月呆了呆,想起裴英娘已经嫁给李旦了,而且圆房了,乖巧的妹妹变成嫂子了,以后八兄可以光明正大调戏小十七……她忽然泪盈于睫,哭着道:“我不管!在我跟前他得放尊重点!”

“好,好,好。”裴英娘连声答应,李令月最近脾气古怪,得多让着她点,免得她伤心难过。

等她将来恢复正常,再拿这些孩子气的事取笑她!

哭了一场之后,李令月饿了,“我想吃点酸酸的东西。”

裴英娘笑着刮刮她的鼻尖,吩咐半夏取来蜜煎梅子、桃干、樱桃丝,拌进刚刚做好的醴酪里,喂她吃了半碗。

李旦知道李令月身子难受,没有接着和她作对,默默坐在一旁喝醽醁酒。

李令月吃了醴酪粥,心里觉得舒服了点,抬头看一眼李旦。

他正襟危坐,受伤的左手搭在膝上,安静而沉默,侧影看起来有点孤独。

她仔细回想,发现八兄几乎没有任性骄纵的时候。

从小到大,李旦都是这样默默无闻,从不会和其他兄弟或者她争什么东西,不论是阿父、阿娘的宠爱,还是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

每次阿父得了什么稀罕的宝贝,把他们叫去正殿,让他们自己挑选,七兄一定是最激动的那一个,李令月则肯定是头一个挑宝贝的。

李旦呢,肯定面无表情,态度冷淡。

他看都不看一眼案上的宝物,等所有人都挑完了,才随便拣一样,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他唯一一次失态,是为了小十七……唯一一次固执地,强势地反抗阿父和阿娘,也是为了小十七……

他那么喜欢小十七,好容易把小十七娶回家,自然巴不得能和小十七日日相伴。

八兄是个好兄长,他只想要小十七,她作为八兄的嫡亲妹妹,不仅不帮着八兄,还老是霸占着小十七,生八兄的气,故意使坏……

李令月鼻尖一酸,又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