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她抓住裴英娘的手,难过得呜咽起来,“我最近是不是特别烦人?特别暴躁?特别任性?特别反复无常?”

好像是有点……

裴英娘哪会承认,立即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挽着李令月的胳膊,笑眯眯道:“阿姊怎么会烦人呢?阿姊是这世上最好的姐姐。”

她说的斩金截铁,没有一丝勉强。

李令月破涕为笑,拧拧裴英娘红润的桃腮,把她往李旦的方向推,“你去陪八兄吧,我想歪着靠一会儿。”

裴英娘抽出湖水绿丝帕,在李令月眼角轻轻按了两下,拍拍她的手,柔声道:“阿姊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过去。”

李令月喉间一哽,暗骂自己怀孕之后越来越小家子气了,倚着隐囊,合眼假寐。

婢女捧来薄毯、衾被,撤走食案。

裴英娘等李令月的呼吸变得平稳,起身回到李旦身边。

走到坐席前,余光不经意看到一个头梳双鬟髻、穿丁香色对襟上襦,外罩石榴红宫锦半臂,高腰红黑间色裙,肩挽群青暗花披帛的妙龄女子站在围幛角落处,正远远看着李旦。

觉察到她的目光,女子没有躲闪,大大方方颔首微笑,缓步走上前,郑重俯首揖礼,“方才多亏大王出手相救,家母才能安然无恙。家母年事已高,受到惊吓,未能当面致谢。家中仆从慌乱,竟忘了通禀此事,怠慢了大王,还请大王海涵。”

裴英娘挑挑眉,居高临下俯视李旦,似笑非笑。

李旦没理会妙龄女子,抬起手,拉裴英娘坐在身侧,递了杯温好的葡萄酒到她手里,这才转头淡淡道:“举手之劳罢了,崔娘子不必客气。”

崔娘子粲然一笑,“于大王只是随手之事,于家母却是救命之恩,崔家上下不敢忘怀。”

裴英娘啜饮一口葡萄酒,眼珠一转,“崔娘子姓崔……不知是不是崔七郎家亲眷?”

崔娘子听到裴英娘开口,愣了一下,很快重新扬起笑容,“不错,七郎正是家兄。”

裴英娘莞尔道:“方才听侍婢说,七郎醉酒,差点误闯大长公主的帐篷。既是崔娘子的兄长,倒是巧了,还请崔娘子过去看顾一二,免得扫了大长公主的兴致。”

崔娘子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再次拜谢李旦,带着两个使女告辞。

裴英娘继续吃酒,吃完一杯,李旦执起鎏金银壶,为她斟满酒盅,“生气了?”

她摇摇头,抬起李旦受伤的左手细细查看,“胳膊还疼不疼?”

刚才光顾着安慰李令月,没有仔细看他受伤的地方,伤筋动骨外面是看不出什么的,回府以后最好还是让奉御或者司医们诊断一下伤情如何。

李旦勾起唇角笑了笑,“不疼。”

只稍稍蹭破了一点油皮,根本不算受伤——不过看着她皱眉担忧的样子,他想了想,没告诉她真相。

谁让她这两天冷落他呢?

他心眼很小,先小小地惩罚一下她吧。

第143章

崔家很快派人上门致谢。

来的不是别人, 正是那日喝得醉醺醺的七郎崔奇南。

“七郎酒醒了?”

裴英娘穿过回廊,慢慢往正堂的方向走,她今天要进宫去看望李治,忘了和李旦说一声,李旦在前面待客, 她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前些时日冷落了他, 他好像生气了, 得好好哄着。

虽然他生气的时候,别扭着不吭声,等着她主动去关心的样子其实很可爱……

可爱也得哄回来, 免得生气变成伤心。

冯德回答说:“能不醒么?郑家六娘一盆冷水泼下去,七郎当时就连连讨饶赔罪,可不就酒醒了!”

武攸暨公务繁忙, 郑六娘初次有孕, 千金大长公主不放心,把孙女接回公主府小住。

祖孙出城游玩, 碰到崔七郎撒酒疯, 大长公主喜爱崔七郎人品出众,没有生气。

反倒是郑六娘火爆脾气,命人把做甜点茶食的冰块砸碎了,一大盆冰水直接往崔七郎头顶淋下去, 旁观的人都忍不住直打哆嗦。

一个李令月,一个郑六娘,怀孕的贵族小娘子不好惹。

她将来不会也变得那么暴躁易怒吧?

裴英娘漫不经心地想着, 真变成那样好像也不要紧,阿兄会让着她的。

不让就哭给他看……好像哭也没用,昨晚她真哭了,李旦可没心软停下来。

不仅没停,还更起劲了。

她眼睛一转,四下里瞧一眼,还好没人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

冯德进去通报,里面的说话声停了一下,李旦很快走出来。

他今天不出门,穿的一件象牙色圆领春衫,外罩殷红广袖长袍,一副闲居隐士打扮。

“让杨知恩护送你进宫。”他摸摸裴英娘的脸,用的是右手,“早去早回。”

裴英娘暗笑,左手的擦伤都养好了,还要装下去吗?

她扯扯李旦的衣袖,凑上去小声说,“我想吃牛肉,厨下预备了一点,夜里好煲着吃,别声张啊!”

李旦笑了笑,“好。”

看她穿翻领小袖胡服,软锦靴,系玉带,英姿飒爽,不禁多看几眼,这么利落清爽的打扮,感觉她好像长高了点。

她踮起脚,飞快啄一下他的面颊,他没反应过来,站得笔直,于是她只亲到下巴。

他刮过脸,没有扎人的胡茬,她很满意,多亲了两下,“我走了。”

冯德偷偷抿嘴笑,待裴英娘走远,轻咳两声,提醒站着发怔的李旦,“郎君,客人等着呢。”

李旦嗯一声,缓缓转过身。

进宫的路上刚好碰到武承嗣,裴英娘骑马,他也骑马,一个由西往东,一个由东往西,夹在安兴坊和永兴坊之间,两厢迎面撞见,不好装不认识,少不得寒暄两句。

武承嗣现在对李旦和裴英娘敬而远之,能躲多远躲多远。在群臣面前趾高气扬的武尚书,也有气短的时候。

他拱拱手,刻意放慢速度,让裴英娘先走。

裴英娘不和他多客气,催马疾走,很快把武家人抛在身后。

彼此心知肚明,利益相关的关系,不必费心思去维持表面和气。合则共进退,不合,立马反目成仇,挥刀相向,绝不手软。

这样干脆,倒也省心。

武承嗣目送裴英娘一行人驰远,立马街口,神色不定。

他入朝多年,没有什么显眼的建树,这些年来,他只重复做一件事:诬陷构害一切和武家作对的大臣。

回想起来,将那些清高正直的文武大臣下狱,远远不如那天在山谷包围暗藏祸心的王公贵族,听他们痛哭流涕来得畅快。

他知道李旦和裴英娘故意把他推出去得罪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把世家们得罪狠了,发下敕令的是二圣,动手抓人的是他,世家们不敢抱怨二圣,只能把恨意投诸到他身上。

可他心底却没有愤怒。

恨他又如何?姑母掌握权柄一天,谁也动不了他。

如果他能和李旦、裴英娘和平共处,那就更好了。

裴英娘跟着内侍走进含凉殿的时候,李治在吃饭,吃的是有益精气、强身健体,据说能延年益寿的青精饭。

“今天怎么来了?”看到她进殿,李治放下筷子,命人另设一席,“春日多宴饮,你正值青春年少,怎么不去曲江樱桃宴逛逛?”

李旦老成,不会把小十七也带成一个严肃刻板的小老太太吧?

“去过几次,不好玩。”裴英娘笑着说,挨着李治坐下,“我和阿姊前几天出城踏青,亲手摘了一篓子樱桃送进宫,阿父尝过了?”

樱桃是李令月庄园里的果树结的,庄园就在乐游原附近,她们那天顺便去庄园逛了一下。每年初春,禁苑的樱桃头一批成熟,然后是皇亲国戚们各自庄园里的樱桃树。李令月的庄园由宫里的人专门打理,樱桃树长势喜人。

李治含笑点头,“比禁苑的甜一些,她这几天好点了?”

宫里的医者隔三差五出宫去公主府为李令月诊脉,李治惦记女儿,嫌医者职位低微,干脆把奉御强行打包送去公主府,三五不时遣人过去询问,生怕李令月受委屈。

“阿姊胃口好多了,就是心里不大舒坦。薛表兄为了哄阿姊高兴,昨天唱了首俚曲给阿姊听。”裴英娘细看李治的脸色,似乎比冬天时精神一些。

“薛绍会唱俚曲?”李治摇头失笑,眉眼温和,“记得那年皇后有孕,夜里不能安稳,我弹琵琶给她听,她才慢慢睡熟……”

往事历历在目,那时他们是最恩爱的夫妻。儿女一个个长大,夫妻渐行渐远,他们都变了。

他自嘲一笑,收起惆怅之色,拍拍裴英娘的手,“旦儿对你好不好?”

这句话李治已经问过好几遍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没有提起之前的事,掩下担忧,笑答道,“当然很好,知子莫若父,阿兄的为人,阿父最清楚不过的。他既娶了我,自然一心一意对我好。”

“那就好。”李治点点头。

父女俩谈笑家常,吃过饭,裴英娘陪李治下棋。

这一次她竟然赢了好几把。

李治笑着道:“十七是不是找旦儿讨教过棋艺?果然长进了。”

裴英娘笑而不语。

不是她长进了啊……

待李治睡下,她告辞出来,找到相熟的内侍打听,“圣人近来是不是时常如此?”

内侍警觉地四处打量一眼,压低声音说,“大家偶尔说话颠三倒四,其他的倒没什么,气色瞧着还好。”

裴英娘沉吟片刻,嘱咐内侍,“小心服侍,若是有异常的地方,立刻禀报奉御。”

内侍应喏。

她眉头紧锁,走出含凉殿的时候心不在焉的,脚下一滑,差点栽倒。

“当心。”一人扯住她的胳膊扶一把,等她站稳,很快放开,把她送到宫婢们手上,嬉笑道,“阶梯刚洒过水,王妃慢些走。”

是秦岩。

裴英娘朝他颔首微笑,“多谢。”

她望一眼白玉石阶,果然湿漉漉的,日光照射之下,泛着粼粼水光。

内殿当差的内侍忽然追了上来,“大家醒了,寻王妃说话。”

裴英娘连忙转身回去。

李治小睡醒来,倚着凭几喝茶,“方才忘了和你说,农官说今年夏天多半是酷暑,长安太热了,过几日带你们去九成宫消暑,回去早些准备。”

裴英娘答应一声,陪着李治吃茶。

殿前杏花纷纷扬扬,随风飘撒。

几年前李治就说过要去九成宫,未能如愿,后来几年不是没提起过,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一次出发前都会出变故,行程一推再推,后来便不了了之。

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回到王府,崔奇南已经走了,李旦在书室和门客们议事。

裴英娘回房换下胡服,走到琴室,抱着箜篌弹奏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心事,调子也沉闷忧郁,恍如幽咽。

一只手按在琴弦上,发出突兀的铮响。

李旦矮身跪坐在她面前,低头看她,“不高兴?”

伸出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身姿娇小,宽大的袍袖交叠,把她罩得严严实实的。

她撇下箜篌,靠着李旦仿佛心里能安稳一点,“阿父说带我们去九成宫消暑。”

“不想去?”李旦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谁欺负你了?”

她连忙摇头,“我只是伤心……阿兄,阿父身体不好,你没事多去宫里看望他……”

话刚说出口,她又赶紧反驳自己,“不了,还是我常去宫里吧。”

李旦是出阁开府居住的亲王,常去宫里探望李治,民间百姓看来,是他孝顺,但太子、李贤和其他朝臣可不会这么想。

除了嗣子以外,其他皇子成年后,少不得和父亲疏远,因为父亲是皇帝,皇子去得太勤,会被其他人当做他另有目的。

太宗李世民对魏王李泰颇为宠爱,李泰成年后,他依然不改慈父之心,惹得大臣们频频上书劝谏:李泰并非太子,陛下怎能屡屡优待?

李世民听不进劝告,最终父子决裂——虽说原因不是李世民的偏爱造成的,但他的优待,助涨了李泰的野心膨胀。

李旦搬出蓬莱宫后,很少回去,偶尔陪裴英娘回宫,总会碰到李贤的人。

次数多了,他尽量避免单独进宫。

李治也很少召见他。

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叹口气,俯身轻吻裴英娘含泪的眼睛,泪水咸涩。

等他的吻落到花瓣一样娇软的唇上,她有点喘不过气,乖乖让他压着亲了好久,拂去眼角泪珠,“我不该这么伤心的,阿兄,你别往心里去。”

不能因为她伤感,就让李旦冒着风言风语进宫,李治说不定也不想见他。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父子之情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不是她能体会得到的。

也只有她和李令月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入宫廷。

“等搬去九成宫,就没那么多忌讳了。”李旦拉裴英娘起身,“别多想,去收拾箱笼行礼,免得走的时候丢三落四。”

“嗯。”裴英娘答应一声,抚平衫襦皱褶。叫人把内外管家叫进院子,准备出行的车驾,挑选跟去行宫伺候的随从。

看她忙碌起来后又变得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李旦笑了笑。

第144章

倭国使团听说二圣即将率领文武百官和王公贵族前往九成宫避暑, 知道裴英娘势必陪同二圣左右,急得不行,三番五次央求交好的鸿胪寺官员上门拜访,打听瓷器买卖的交易价格和数量。

他们最关心的,是新罗人是否取得贸易资格。

裴英娘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 这天在王府接见倭国商人的代表。

倭国商人受使团差遣, 但明面上和使团没有直接来往。

直接见使团有些打眼, 先和商人见面,谈好价钱,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

阳春三月, 院中百花齐放,花团锦簇。

宴席摆在沉香亭,三面繁花, 一面临着水波荡漾的碧池, 岸边烟柳如云,景色优美。

十数位锦衣绣袍的郎君、女郎们围坐在水池边, 说说笑笑, 高谈阔论,怡然自得。

裴英娘端坐沉香亭中,李令月、郑六娘歪坐在她旁边,两个初次有身孕的人不耐烦应酬, 没有和众人一起斗酒赋诗,挤在一处说悄悄话。

空地上架起高高的秋千架,一共分有五层, 一层层往上递进,最高一层,几乎和王府最巍峨的星霜阁平行。

健仆、使女们身着窄袖彩衣,戴彩帽,爬上最高的秋千架,脚踩秋千,手挽粗绳,荡向高空。

秋千架周围没有任何依仗,一旦松手或是脚下打滑,摔下秋千,必定一命呜呼。

娇小玲珑、面庞秀美的使女们并没有恐惧害怕,笑呵呵爬上秋千架,比赛谁荡得更高,荡的姿势更优美。

倭国商人被阿禄领进院子的时候,远远听到彩铃的清脆声响和小娘子们的娇俏笑声,还以为是府中女眷躲在哪处阁楼玩耍。

等看清那高高的秋千架上像蝴蝶一样来回翻转,大胆飞向高空,完全不惧危险的使女们时,一个个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一名绿裙使女更为大胆,竟然松开双手,只以一脚蹬在秋千板上,晃晃荡荡,眼看就要摔下来!

倭国人齐声惊呼,下一刻,那名使女扭腰翻身,一个腾挪,竟然在高空中自如地做出各种飞舞的动作!

亭中、水边的贵族郎君、女郎们或坐或卧,倚着凭几,吃酒的吃酒,斗诗的斗诗,似乎对那使女的表演见怪不怪。

阿禄不耐烦地咳嗽一声。

倭国人赶紧收起惊异之色,夸赞相王妃蕙质兰心,宴席别致精巧。

阿禄露出得体谦逊的微笑,引着几人入席。

倭国人并非上宾,能参加宴席,已是喜出望外,没敢大大咧咧硬闯到主人的席位前——他们熟知长安贵族世家礼仪,比傲慢粗鲁的新罗人强多了!

倭国人刚想到这里,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嗤笑。

新罗商人端着一杯松花酒,皮笑肉不笑,盯着倭国人看了片刻,扭过脸。

倭国人脸色大变,悄悄议论:“他们怎么也来了?”

“莫非相王妃也想同新罗人交易?”

“不行,这一次决不能让新罗人抢先!”倭国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人沉声说,“他们已经抢走了永安纸,如今连我们都得从新罗购买纸张,瓷器不能再让他们抢走了!”

众人议定,待会儿不论相王妃提出什么要求,先答应下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