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愣了一下。

李贤头戴紫金冠,身着赭色掐金线锦绣圆领襕袍,笑容和煦,凤眼含情。

几日不见,李贤身上的暴躁戾气仿佛随风而逝,又变成以前那个潇洒多情,风度翩翩的六王。

李旦先拱拱手,和李贤见礼。

薛绍、李显紧随其后。

内殿设席案,众人厮见毕,先后入席,李治笑着说,“早起看到殿外落雪,就把你们都叫来了。”

李令月和裴英娘对视一眼,起身坐到李治身旁,一个为李治斟酒,一个帮他盛汤。

一顿家宴,众人各怀心思,吃得还算和乐。

烫好的石榴酒送到宴桌上,酒液是剔透的玫红色,最好的鸦忽也没办法比拟它的晶莹玉润。

李治笑着对李显和李旦说,“太子受小人挑拨,前些时日让你们受委屈了,我已经责罚过他,今天趁着你们兄弟都在,让太子给你们敬杯酒。”

内侍倒好酒,李贤起身离席,走到李显和李旦的坐席前。

李显诚惶诚恐,差点跳起来拒绝,下意识扭头去看李旦,李旦朝他摇摇头。

他没敢动。

李贤态度诚恳,“七弟,八弟,为兄不该胡乱猜忌,疏远自家兄弟,望两位弟弟看在以往的兄弟情分上,不计前嫌,原谅我这一遭。”

李令月嗓子发痒,轻咳一声。

薛绍眼观鼻,鼻观心,认认真真端详食案上的精致菜肴。

赵观音捏紧手里的丝帕。

裴英娘静默不语,看着李旦。

李旦对她笑了一下,端起酒盅,“小事而已,六兄不必放在心上。”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石榴酒。

李显连忙跟着举杯,一气喝完。

兄弟几人尽释前嫌,大声说笑,气氛重新变得欢快起来。

裴英娘低头吃醍醐饼,吃到一半,旁边端茶递酒的近侍悄悄扯她的衣袖。

她抬起头,李贤站在她面前,“十七娘,上次房家赏花宴,你选的茶花夺了花王,孤忘了恭贺你,特来向你赔罪。”

到底是为什么赔罪,不必说出口,大家心知肚明就行。

裴英娘欠身坐直,余光看到李治看着他们,笑了笑,说,“今日英娘身子不适,实在不能饮酒,殿下随意,英娘以茶代酒。”

身边近侍会意,斟了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端起茶盅,浅啜一口。

李贤面色不变,依然笑得温和。

从这天起,李贤果然一改往日的激进作风,既不和武皇后争锋相对,也不积极笼络群臣,每日龟缩东宫,闷头编撰书目,和学士鸿儒们探讨学问。

每隔三五天进宫探望李治和武皇后,风雨无缺,嘘寒问暖,孝顺至极。不管武皇后的态度有多冷淡,他始终殷勤恭敬。

太子博学、仁孝的名声渐渐流传开来。

东宫属臣们悄悄松口气,还是圣人有办法,痛骂一顿,竟然真的把太子骂醒了!

太子消停了,李显重又活跃起来,呼朋引伴,天天在英王府举办斗鸡比赛,他出手阔绰,贡献各种稀世罕见的宝贝当彩头,英王府俨然成了长安城最热闹的所在。

李旦没有去凑热闹,先前示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现在天天待在家中,抱着怕冷的裴英娘一起猫冬。

李贤几次亲自登门,请他继续执掌之前刊印书目的事,李旦没有应承。

书坊的第一本诗集已经刻印好了。

各大驿站庙宇的留诗,少说有万余首,裴英娘请儒学士等人品评出其中的上上品,再经过层层反复筛选,最终只选一百二十首刊印。

选出优秀的诗作后,打听清楚诗人的姓名籍贯,去信问询。

信是相王府的门客所写。

李旦是皇子,见过太多名满天下的鸿儒大家,他的老师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名震一方的杰出人士。

能得到相王府的青眼相待,众人无不欣喜若狂。

身份低微的文人缺少门路,扬名之后出仕做官,能从王府博士、幕僚做起,对他们而言,可以说是很高的起点,以后升迁很快。

其中有数十人立刻回信,每人都是一封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赋,表明自己的激动之情。更有十几人马上收拾包袱进京,想当面致谢,李旦和裴英娘已经接见过其中几位。

当然也有清高傲物的,让别人帮忙传一句口信,态度敷衍。

裴英娘没有在意,她的目的是影响文坛风向,又不是要重用那些文人——老实说,诗写得好,不一定代表诗人是可用之才。

腊月中旬,阿福冒着严寒风雪,赶了几个月的路,回到相王府。

裴英娘接到禀报,让他先去洗漱吃饭。

庭院里笑声阵阵,冯德领着家仆们竖起高杆,杆子上系着长长的夹缬彩幡,彩幡迎风飞扬,飒飒响。

快到年底了,按着风俗,长安家家户户竖杆扬幡,为家中的小郎君、小娘子祈福。

裴英娘前天从公主府回来,不经意和李旦提起薛绍和李令月为薛崇胤竖杆立幡的事。

她小时候很羡慕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因为裴家年年为他们俩挂彩幡。

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自己躲在回廊里仰头看院中彩幡,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到后院,刚巧碰上武皇后……

她只是随口一提,都这么大了,侯服玉食,娇生惯养,库房里金锭银块堆成山,什么都不缺,哪会稀罕一张彩幡。

谁知这日一早刚醒,听到外面回廊里脚步纷杂。半夏和忍冬把一大捆赶制的夹缬、织金、印染彩幡搬到廊下,池边十几根翠竹竹竿,都是为竖彩幡准备的。

自然是李旦暗暗吩咐的,他容不得她有任何遗憾。

裴英娘坐在薰笼上,腿间盖着百花锦被,一手托腮,隔着半卷的珠帘凝望庭中猎猎飞扬的彩幡。

阿福蹑手蹑脚进房。

裴英娘屏退使女,只留下半夏在旁边煮茶。

阿福警惕地看一眼半夏。

裴英娘蹙眉,让半夏也出去,“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她已经得知马氏的死讯,大理寺向她通报此事时,连带说了蔡净尘的噩耗。

阿禄和府中其他人哭了一场,凑份子为蔡净尘办法事。

裴英娘不动声色,当着外人的面掉眼泪,心里却笃定,蔡净尘绝对没有死。

阿福走到茶炉前,拿起扇子扇风,用炉炭燃烧的声音作遮掩,一五一十说了蔡净尘改名换姓的事。

他怕书信被人截去,不敢轻易透露实情,唯有亲口当面说出,才最为稳妥。

忍耐几个月,他终于能说出真相。

第160章

朔风呼啸, 临近岁末, 连日几场大雪, 庭院白雪皑皑,山石楼阁掩映在冰雪之下,一片白茫茫中,回廊前垂挂的一串大红雄鸡报晓竹丝灯笼显得格外耀眼,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抹艳红。

桐奴跪坐在厅中煮茶。

红泥小火炉上支着银薰架, 揭开铜缶,茶汤滚沸,茶是煮给长史吃的,他吃不惯清茶, 茶汤里加了酥酪、胡椒、葱姜和盐巴,咕嘟嘟的水泡泛着肥腻的油星。

一名穿缺胯袍的健仆跪在桐奴身旁, “大王, 奴家主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行事, 请您务必兑现承诺。”

李旦收回凝望竹丝灯笼的视线,淡淡道, “这是派去括州的医者送回来的书信, 赵驸马暂时没有大碍。”

长史取出一封信笺, 递到健仆手中。

健仆接过信笺, 小心翼翼收进袖子里, 恭敬告退。

“郎君,太子得圣人指点,退守东宫, 静待时机,天后名不正言不顺,除了观望以外,别无他法。京中暂时不会再起风波。”长史捋一捋胡须,缓缓道。

桐奴放下银匙,斟满一杯浓茶,李旦微微蹙眉,喝惯清茶以后,总觉得茶汤的味道太过油腻。

长史却很欢喜,端起茶碗满饮一口,颇为惬意。

李旦手指微曲,轻轻叩响书案一角,平静道:“把明崇俨对二圣说的谶语全部宣扬出去。”

长史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面露诧异之色,“郎君,谶语一旦传出去,势必无可挽回,届时不止太子和英王焦头烂额,您也无法脱身,您真的打算好了?”

明崇俨说李贤面相刻薄,李显和祖父相像,李旦面相极贵……每一句,都会掀起轩然大波。

李旦抬眸,神情淡然,“不,重点不是我和英王,而是太子的身世。”

长史双眼微微一眯。

宫中一直有谣言说李贤并非武皇后亲子,而是武皇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所生。

武皇后得知宫人们私底下猜测李贤的身世,没有刻意澄清,听之任之。

在她的默许之中,谣言流传得更快。

时至今日,李贤的生母究竟是谁,对武皇后没有丝毫影响。

谣言如果属实的话,李贤将会是首当其冲受到冲击的人,如果大臣们都开始怀疑他的身世,肯定不敢真心辅佐他,他的太子地位岌岌可危。

武皇后性情刚硬,手段狠辣,怎么可能坐视私生庶子继承帝位?跟着李贤,只有死路一条呀!

有人找明崇俨打听,以确认谣言的真伪。

明崇俨的回答很模糊,他说从命相上来看,太子李贤福缘浅薄,天命之事,不可强求。

因为东宫属臣的严防死守,关于李贤身世的事还没有传出蓬莱宫。

太子洗马上书李治,请求李治彻查流言,并要求严惩危言耸听、中伤太子名声的明崇俨。

李治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宫人,还把向来颇为受宠的明崇俨打发回老家扫墓。

圣人如此维护太子,左摇右摆的东宫属臣们像吸了一口仙气一样,重新变得斗志昂扬,全心全意拥护太子。

“郎君,我们的人放出流言,若是圣人追查到相王府,怀疑您,您该怎么应对?太子和天后势如水火,总有图穷匕见的一天,相王府只需隔岸观火就够了,为什么非要掺一脚?”长史挪开茶碗,郑重道,“仆有一句话想问郎君,您无意权位,置身事外,隐忍多年,现在却屡屡打破界限,是不是因为王妃?”

炭火烧得噼啪响,桐奴却打了个冷颤,把头埋得低低的。

李旦笑了笑,轻抚书案上的经折装书册,虽是语气平淡,却气势如渊,“吾意已决,你只需领命行事。”

长史跟随李旦多年,敢直接问出口,心中已是有了七八分笃定,离席叩首,“是。”

廊外有脚步声传来,护卫匆匆走到厅堂外,抱拳道,“郎君,娘子来了。”

李旦立刻起身,转出书案,前去相迎。

长史望着茶碗里冷凝的茶汤,默默叹口气。

西院护卫层层把守,幽静冷肃。

庭前一株枝干虬曲的老梅树,鹅黄的蜡梅花藏在叶片下,逸出阵阵清香。

雪中暗香,更添了几分冷冽。

梅花先花后叶,花叶不相见。庭中这株蜡梅树从南方移植而来,十分古怪,开花时垂挂着黄绿色的叶片。原先种在慈恩寺里,因为稀罕,寺中僧人把几株老树挖了,分送给几位亲王,寺中只留了一株。

裴英娘嫌梅树叶子不好看,蜡梅一簇簇开得热闹,平白叫叶子挡住了风光。

她让婢女把叶子摘了。

婢女们面面相觑,大雪时落时停,除了墙角的竹林,院子里只剩这株蜡梅树挂满叶片,长得好好的,为什么非得把叶子全摘了?而且这株梅树就是因为叶子才格外珍贵的呀!

没有为什么,裴英娘就是看蜡梅树的叶子不顺眼。

相王府一应大小事务,全是王妃说了算,内外管家都服服帖帖的,婢女们更不敢抗命,老老实实走下长廊,去摘叶子。

等李旦迎出来的时候,蜡梅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黄澄澄的花朵。、

婢女们怕他责怪,唯唯诺诺,不敢看他。

“梅树没有叶子,花枝才好看。”裴英娘站在回廊里,转头和李旦说,“阿兄,你觉得呢,好不好看?”

她今天不出门,挽的是家常发髻,鬓发松散,未施珠翠,只簪了一枝鸾凤嵌珠串步摇发钗,发髻里缠绕着浅缥色丝绦,衬得乌发漆黑发亮。

李旦走过去,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好看。”

把她搂进怀里,摸摸她的脸颊,手指顺着细滑的荔腮向上,抿抿她的发鬓。

她怕冷,冬天喜欢待在房里猫着,夜里主动往他怀里钻,哪怕被他折腾到浑身酥软,闹到半夜睡不了,气得咬他,也要扒着他睡。白天不是靠着薰笼,就是抱着暖炉,没长骨头一样,娇娇软软的斜倚香榻,不到饭点,绝不动弹。大雪天还过来找他,肯定有正事和他谈。

“外头冷,进去说话。”他轻声说,半拥着她去书室。

婢女们继续任劳任怨采摘梅树树叶。

长史已经离开了,桐奴撤走茶具茶炉,烧了一炉辟寒香,鎏金兽香炉香气缭绕。

裴英娘小时候常去李旦的书室玩。

有事求他的时候,乖乖坐在书案边看他用功,帮他磨墨、端茶,殷勤小意。

没事就背着手到处乱逛,翻他的书册看。书架上累累的手抄书轴,一卷卷用锦绸包裹,看到锦缎、象牙签子上写着感兴趣的东西,就把那卷书轴抽出来看。

成亲以后她反而没怎么来过他的书室,王府后院基本上全是按着她的喜好布置的,总得给他留点私人空间。

李旦示意桐奴添炭,婢女抬来漆绘薰笼,放在书案边。

裴英娘挨着薰笼坐了,泥金绘花鸟十二破蜀锦长裙铺散开,映着庭前一片冰天雪地,熠熠夺目,那一串耀目如火的竹丝红灯笼霎时黯然失色。

“蔡净尘的事,你知道了?”裴英娘双手托腮,看着李旦。

除了李治的那道敕书,她什么都没有瞒着李旦,他应该知道蔡净尘没有死。

李旦盘腿而坐,随意翻阅书案上堆叠的卷册,上面是府中门客抄录的诗作,他不答反问,“找到人了?”

裴英娘摇摇头,珠串坠饰轻轻摇晃,光华折射,“阿兄,你能找到他吗?”

李旦沉默一瞬,“他有心掩藏踪迹,派人出去寻找,就像大海捞针,只是徒劳。”

羁縻州任用当地部族首领担任刺史、县令,朝廷的势力难以深入茫茫大山,想找一个能和当地人打成一片的年轻男子,谈何容易。

裴英娘叹口气,“也是。”她对找到蔡净尘不抱什么希望,“我派人在阿婶墓前守着,清明寒食,他总得祭拜阿婶吧?”

李旦嗯一声,顿了片刻,“来找我,就是为了蔡四?”

声音低沉,明显有些不悦。

她特地冒着严寒出门,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家仆。

他眉头紧皱,握着书册的手用力攥紧,指节突出。

裴英娘眼眉微弯,“你把润郎送去弘文馆了?”

弘文馆隶属门下省,聚书二十多万卷,馆中学生全是皇族贵戚和侯门公卿子弟,名额只有几十个。

润郎说的是裴明润,张氏过继的裴家小郎,按他的出身,绝对抢不到入读弘文馆的资格。

快过年了,裴家老仆带着裴明润登门求见,给裴英娘送来丝鸡、蜡燕、粉荔枝之类的吃食,知道她什么都不缺,送个好意头。

她问过裴明润才知道,他明年就要去弘文馆跟着学士研读经籍,张氏正为他挑选书童。

“裴家无人主事,送他去弘文馆,让他专心学问,免得他虚度光阴。”李旦漫不经心道,心里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点,为了裴小郎来找他,可以原谅。

裴英娘轻叹一口气,“难为润郎了。”

裴玄之——如今已经不是拾遗了,李旦借着为李弘治丧,升了裴玄之的官,然后把他打发去为李弘守陵,不出意外,裴玄之下半辈子不可能再返回长安。

亲生父亲对于裴英娘来说,太过陌生,她早忘了裴玄之这个人。

李旦却没忘,不仅没忘,还一直默默记在心上,找了个完美的借口打发走裴玄之,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只可怜裴明润还没加冠,小小少年,不得不担负起振兴裴家的重任。

李旦拍拍裴英娘的脑袋,“想要当你的弟弟,就得有真本事。”

武家人不可信任,唯有血脉相连的家族才会对英娘保持忠心,他不介意扶持一下裴家和褚家,端看谁能脱颖而出。

第161章

庭间大雪纷飞,书室内香气氤氲, 炭火炽热, 温暖如春。

说了一会儿家常话,裴英娘挽起袖子, 自告奋勇,要帮李旦磨墨。

纤长的指尖晃来晃去,墨汁顺着辟雍砚外沿的沟槽缓缓流淌。

李旦低头看书, 眼光却不由自主跟着她削葱嫩玉般的指头打转, 干脆抛开书卷,握住她的手, 捧到唇边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