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帝王家,这种事避免不了,既然躲不开,那就直面应对。

谁怕谁!

叩叩两声,有人敲响车窗。

李令月掀开车帘。

李旦站在卷棚车旁,表情严肃,说:“到宣阳坊了,下车。”

李令月脸色一沉。

六兄多疑古怪,八兄也无情!

她气哼哼下车,故意重重甩一下车帘,砂蓝色丝穗流苏高高荡起,和李旦衣襟的系带缠到一起去了。

李旦垂眸,宽大的手掌揪住车帘,轻轻一扯,直接把丝穗扯开。

李令月看一眼扯断的流苏,噎了一下,催促公主府奴仆,赶紧走!

裴英娘闷笑,等李旦坐进车厢,大咧咧坐到他腿上,帮他解开缠绕成一团的丝穗。

李旦低头看她,双手一托,直接把她整个抱进怀里坐稳,娇娇软软的身子贴着他的胸膛,气息缠绕交融。

卷棚车继续行驶。

裴英娘安心地窝在李旦怀中蹭来蹭去,“阿兄,我今天过分吗?”

“不过分。”李旦低头吻她的发顶。

前期的戏已经做足了,是时候让李贤清醒一点。

“我以后继续这么闹,不会给你添麻烦?”裴英娘抬起头,主动啄吻李旦的唇。

刚亲几口下巴就被狠狠捏住了,他俯身把她压在软褥上,手指插进浓密的云鬓里,轻轻摩挲,“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样不好。”裴英娘认真地想了想,说,“要是我得意忘形,惹了大麻烦怎么办?你得看着我,哪天我做得过分了,记得提醒我。”

她虽然知道大概走向,但是仍然没有李旦警觉。耳濡目染、浸润到骨子里的政治嗅觉,没法速成。

李旦笑了笑,抱着她坐起来,捧起她的脸,和她额头相贴,“好。”

第二天,宫中内侍登门,武皇后特地赏赐一桌宴席给裴英娘。

宫人们扛着大抬盒,把一整只烤得外酥里嫩的羊羔送到相王府,揭开盖子,热气腾腾,焦香扑鼻。

是一道现烤的浑羊殁忽。

裴英娘和李旦才吃过朝食,不觉得饿,不过天后所赐,总得意思意思吃两口,让婢女切开烤羊,一人吃几块羊羔肚子里的炙鹅肉和软糯浓香的阴米肉饭,剩下的羊肉散给下人们吃。

吃罢饭,冯德进房通报,说英王府的家仆哭丧着脸求见。

李旦洗净手,去西院接见他们。

李显病倒了,英王府乱成一团,长史做不了主,只好就近来求李旦。

李旦很快回到星霜阁,裴英娘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眉头轻皱,“七兄病了。”

李显生病?他昨天还生龙活虎的,怎么就病倒了?

李旦匆匆换了身出门的圆领袍,出发去英王府。

午时他派人回相王府报信,“娘子,郎君去宫中延请奉御为英王医治,说是申时回来。”

裴英娘吩咐厨下不必热着午间的饭菜,“英王是什么病症?”

下仆瞅瞅左右。

裴英娘挑眉,打发走下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她想问李显得的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下仆很快说明情况,李显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不是什么严重的毒,李显新纳了两名姬妾,府里莺莺燕燕争风吃醋。一名美姬看和自己同时进府的姐妹得宠,心生嫉妒,趁人不注意,往厨下正熬煮的汤羹里掺了包药粉,想惩治一下对方。

不巧那碗汤羹被李显喝进肚,当场发作起来。

美姬吓得六神无主,赵观音审问她,她哭着说药粉是从西市胡人那里买的,无药可救。

赵观音到底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妇人,以为李显被毒死了,气急攻心,绝望之下晕了过去。

男主人中毒,主母晕厥——英王府的长史这才派人到相王府求救。

裴英娘听到这里,吓了一跳,虽然明知不是什么严重的毒,还是忍不住忧心,“英王没有大碍吧?”

下仆擦擦汗,“回娘子,郎君请了西市的胡医为英王医治,胡医说那药粉不是毒药,只是一种果实磨成的粉,误食会让人浑身发痒,脸上长疹子……没有其他害处。”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

王府重地,饭食是经过重重检验的,真是剧毒的话,肯定早就被人发现了。

难怪下仆刚才迟疑,姬妾相争,牵连一家之主,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李显还真是风流,赵观音和韦沉香两个人都看不住他。

她随口问,“那美姬是哪里人?”

下仆躬身说,“是太子殿下上次送给英王的美人。”

“上次?”裴英娘眉头一皱,“上次是哪一次?”

下仆茫然道:“上次太子殿下给英王和郎君各送两位美姬……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光景。”

裴英娘眉峰微蹙,等等,她怎么不知道李贤给李旦送过美人?

第159章

李旦申时末回府,裴英娘知道他忙着照顾李显, 肯定没吃饭, 让厨下现炖了一锅热清汤,滤去汤肥, 煮羊肉花丝饺子给他吃。

夜里还要吃饭,这会儿吃饺子正好。

饺子煮好了送到正院, 有带鲜甜清汤的,也有捞出来拌蘸料的。主食简单, 配菜就丰富了,七八样甜酱小菜,雕成各种精巧形状, 摆盘精致, 码了整整一桌。另有一大盘油炸茶食,配了乳酪、杏酪。

裴英娘帮李旦挽袖子, 看他慢慢吃完一碗汤饺,递一杯热茶到他手里。

他吃饭的姿态很优雅, 速度倒是不慢。

他问她:“你不吃?”

裴英娘摇头,“我不饿。七兄好了?”

“吃了药,过两天疹子就能消。”李旦低头喝茶。

裴英娘嗯一声, 漫不经心问:“阿兄,太子送你的美姬,你藏到哪里去了?”

李旦猛地呛了一下,不停咳嗽,难得露出狼狈情态, 放下茶盅,“谁和你说的?”

裴英娘冷哼一声,拧他的胳膊,拧半天没拧动,只拧到袍袖。

官场上的人,拉拢别人时,总喜欢送美人示好。高官给低级别的官吏送,官吏讨好上官,也给上峰送,平级之间的互相送。

送来送去,好像不送个美人出去,就很没面子似的。

就不能换点新鲜花样吗?

送珠宝,送宅子,送田地,直接送金铤也好呀!

当年太宗李世民也喜欢给大臣们的后院塞美人,还好李治和武皇后没有这个爱好。

李旦看裴英娘面上气得咬牙切齿,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忍不住笑,她生起气来也狠不下心拧疼他。

这么好,这么乖。

先等他好好吃顿饭,才来发脾气。

他朝周围使了个眼色,使女们连忙撤走食案小几,放下水晶帘。

帐幔外边静悄悄的,侍立的人都退下去了。

李旦伸手把裴英娘抱进怀里,温热的唇沿着雪白的颈子印下一串湿热的吻,呼吸间蕴着淡淡的茶香,“别气了。人是太子送的,我当场回绝,东宫还是硬把人送来了,我没让她们跟进府,直接让桐奴带去东市处置。”

带去东市……裴英娘啊一声,不可置信,“东市?”

她问过阿禄和冯德,府里没有新收的女婢或是歌姬,以为李旦把美姬转赠给其他人或是送去哪里看管起来了,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让人把美姬拉到东市去!

拉去东市,只有一种可能——送给客商。

商人一年到头四处漂泊,很多人到一处市镇便置办一间宅子,养一名姬妾,既是为自己排忧解闷需要,也是为了和别人拉近距离——有姬妾照应内务,张罗酒宴,方便笼络当地贵人。

假如李旦把美姬送给其他王孙公子,她们依旧能过上养尊处优的富贵日子。嫁给客商,就难说了,很多客商好几年没有音讯,商妇只好抛头露面养活自己。还有一些客商会把姬妾当成家奴一样转赠来转赠去,总之等到美姬们年老色衰,下场必定凄凉无比。

以后就算还有人敢给李旦送美姬,那些美姬敢跟他回府吗?

李旦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妥,对他这种出身优渥的天潢贵胄来说,几个美姬,和财宝珠玉一样,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人命他尚且不放在心上,何况两个来历不明的婢女。

“如果要你为这种事忧心,我未免太失职。”他抽出裴英娘发髻上的簪钗,一头青丝像弥漫的浓稠夜色一样,铺满迦陵频伽毡毯。

他俯身哄她,唇贴着她粉嫩的面颊啄吻,“不生阿兄的气了,好不好?”

裴英娘抿嘴笑了一下,不想让李旦太得意,可还是老实说:“好吧,这一次可以夸夸你,阿兄做得很好,以后也要这么有觉悟!”

她出面解决美人,还是会有人前仆后继往王府送人,烦不胜烦,李旦直接拒绝最好不过,恶心不到她面前。

她抓着他的胳膊,在他脸上飞快亲几下,“这是奖励。”

乌发雪肤,仰躺在他怀里看他,乌溜溜的杏眼,生气勃勃。

她大概不知道,她这么一板一眼叮嘱他的时候,他心里有多欢喜。

李旦的呼吸变得急促,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鬓边耳侧,挑开她的衣襟,慢慢褪下襦裙。然后抱起她,大踏步走进东间,撒下床帐,把她抵在堆叠起来的锦被上,几下扯掉自己身上的束缚。

她微微颤栗了几下,想了想,没有抗拒,搂住他发烫的腰。她发觉李旦看起来古板严肃,其实私底下很不正经,比如特别喜欢白天对她动手动脚,当然夜里更要动手动脚……

百子千孙床榻微微晃动起来,锦帐低垂,鎏金挂钩剧烈震颤,卷草纹香囊花球像是在风中摇摆的蒲柳,随时要挣断丝绦,弹飞出去。

裴英娘年纪小,先承受不住,不自觉呢喃着撒娇,“阿兄……”

感觉身上的人僵了一下,粗喘得更厉害,动作也更强势。

她有点后悔,早知道刚才应该和他一起吃饺子的,今天肯定吃不成晚饭了。

最后确实没吃成,她醒来的时候都是亥时三刻了。

房里点着灯,珠帘半卷,李旦没有睡,和往常一样靠坐在床栏上看书。

她在锦被底下翻了个身,发现身上干爽暖和,他帮她换了身里衣。

这一点也是李旦不正经的地方,喜欢亲手帮她穿衣服……也喜欢脱。

她蹭到李旦身上,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硬邦邦的胸膛,算了,原谅他好了,不正经的阿兄她也喜欢。

李旦抛开书卷,唇边一抹温柔满足的笑容,不管睡着之前发生什么,她每次醒来之后都喜欢挨着他撒一会儿娇,全然的信赖依恋。

所以他每天醒了之后不想出去,总是要等她苏醒,看她迷迷糊糊着扑到自己怀里,逗她说会儿话。

“让半夏去传饭?”他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怀里,和他相比,她实在是娇小,他随手一抓就能把她捧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柔弱无骨,靠着李旦说:“太晚了。”

深更半夜的叫起婢女伺候她吃饭,不说麻不麻烦,主要是难为情啊,厨下的人要问了,为什么这么晚才传饭?

因为李旦不正经,喜欢白日宣淫!

“不晚。”李旦说,下床走到外间,吩咐半夏去准备晚饭,回到内室,抱起慵懒娇软的裴英娘,帮她穿上半臂长裙,“先喝药羹,再吃饭。”

确实得补一补,十几岁的小娘子,应付不来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大男人。

一刻钟后,裴英娘捧着琉璃碗喝药羹,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要不要也给李旦补一下?最好的进补时节已经过了,冬天炖点什么给他吃呢……

李弘丧葬期间,他餐餐吃冷粥,现在能吃荤腥了,得给他吃点好的。

就炖萝卜给他吃罢!

赛人参,假燕窝,萝卜是好东西。

想是这么想,第二天看到李旦又早出晚归,她没舍得真让他喝萝卜水,让厨下炖老鸭枸杞三七菌菇清汤给他喝,人参、燕窝之类的名贵补品一样都不放,只用黄酒煨汤,加几把茶叶去燥。

李显受了几天罪,很快康复,又开始活蹦乱跳,花天酒地。

英王府长史上门拜谢,送了好些锦帛绸缎,裴英娘问过李旦,收下礼物,回赠几坛乾和葡萄酒。

天气越来越冷,庭院里的绿意渐渐凋零,太湖石依旧挺拔,古树森森,碧池潋滟,岸边层峦叠嶂,假山环绕,萧疏冷峻。

裴英娘在假山洞的小池子里养了几只小乌龟。小池子通向外边的荷塘,半边在明,半边在暗,池边砌了个小巧的圆亭,没有置宝顶,四根檐柱恰好和以假山山石支撑,像是天然形成的,颇具匠心。

这天她坐在圆亭里,伏着栏杆看乌龟打架,坐凳底下铺了软毡,山洞又干燥暖和,靠坐不觉得冷。怕她冻着,半夏把薰笼移到栏杆旁边,坐在小矮几上煮茶。

小乌龟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打架也打得不慌不忙,老半天才伸出脑袋往外看一眼。

裴英娘正看得有趣,抓了把饵料撒进池子里,冯德小跑进山洞,“娘子,圣人传召,郎君请娘子更衣准备。”

她匆匆进房梳洗换衣,李旦一大早在西院和门客们议事,这时也回了正院,他只需要换一件八成新的锦袍就够了,坐在一边等她梳髻。

李治一般不会传召李旦入宫,裴英娘蹙眉,仰起脸让琼娘把化开的梅花蝴蝶花钿贴在她眉心上,怎么今天把他们都叫去?

天边搓云扯絮,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天寒地冻,长街泥泞,不好骑马,这个时节大多人选择乘车出行。

卷棚车走到宫门前,换上人力牵挽入宫,快到光明门时,裴英娘听到公主府家仆说话的声音,掀开车帘往外看。

雪已经停了,宫墙静静矗立在凛冽西风中,公主府和英王府的车驾就在他们前面。

“今天阿父想小聚?”裴英娘回头问李旦。

快到含凉殿了,李旦为她披上紫貂披风,拍拍她的发顶,“别担心,阿父前几日训斥过六兄,今天应该是为六兄设宴。”

李显的病来得奇怪,李旦进宫求见武皇后,惊动了李治。

问清前因,李治把李贤叫去含凉殿斥责了几句——不是为美姬的事,李治暗示过李贤,武皇后难以撼动,当前只能以退为进,静待时机,奈何李贤沉不住气。李治早就想责骂他。

据说李贤当场痛哭流涕,懊悔不已,李治见他真心悔悟,没有多加苛责。

李治在一日,太子的地位依旧稳固如山,这一点连武皇后也没法改变。

李显、赵观音和李令月、薛绍客气寒暄,听到熟悉的说话声,抬起头,刚好看到李旦扶着裴英娘下车。

内侍宫婢环伺左右,他非要亲自去搀裴英娘,把她抱下卷棚车后,还搂着她的背,低头帮她拢好披风,生怕她被风吹着。

几人不约而同撇撇嘴,知道李旦格外心疼十七娘,但也用不着这么宝贝吧?

养闺女也没这么讲究。

裴英娘想和李令月说话,刚迈开步子,李旦拉住她,牵着她走,“雪天路滑,别摔了。”

小时候她就穿不惯木屐,雨天、雪天的时候走起路来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小心翼翼的。

那时候碰上雨雪天,两人一起到含凉殿问安,他走在前头,她跟在后面,追不上他的脚步,又委屈又着急,又怕摔跤,又不敢和他撒娇,闷头追赶,摔了也不吭声,爬起来拍拍手继续追。

后来慢慢熟悉,他牵着她走,她的胆子就大多了,一边紧紧攥着他的手掌,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漫无边际和他说话,有时候还拉着他去太液池畔摘荷花玩。

反正有他照看着,不会让她摔倒。

玉石阶下有层薄薄的积雪,木屐踩上去咯吱响。

等裴英娘迈上台阶,李旦才放开她的手。

兄弟妯娌彼此见礼,内侍笑嘻嘻迎上前,领着几人进殿。

裴英娘低声问李令月,“阿姊没把胤郎带来?”

薛崇胤胖乎乎软绵绵,李治很疼爱外孙,常常让李令月带他进宫。

李令月说,“外面太冷了,怕把他冻出毛病,乳娘在家看着他。”眼珠一转,扣住裴英娘的手,“我看你面色红润,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什么时候也生一个?”

几人脱屐进殿,裴英娘失笑,没把李令月的玩笑话当回事,随口说,“还早呢!”

另一边,李显也和李旦说起子嗣的事,“成亲快一年,该有喜信了吧?”

薛绍竖起耳朵,不是他爱八卦,而是李令月和裴英娘感情好,他探听些消息,回去告诉李令月,李令月肯定很高兴。

李旦眉头轻皱,眼帘微抬,看向裴英娘,她和李令月、赵观音走在一处,说说笑笑,俏丽明媚。

近侍们簇拥左右,热情附和。

这么快乐的小十七,在他眼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娘子,他舍不得让她这么早当母亲。

他眼眉微弯,微微一笑,继续看着裴英娘,轻声说,“我才刚成婚,不着急。”话锋一转,冷冷道,“你先把你府上的事料理清楚,不该你操心的,别多管。”

李显低眉顺眼,委屈道:“母亲前几日训斥我,说我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以后得有个做兄长的样子……我这是关心你……”

母亲训斥七兄?她不是从来不管儿子的么……

李旦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到了内殿,一人笑着迎上前,“七弟,八弟,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