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须臾驰到驿站前,早有随从等在路口,隔得老远就殷勤凑上前,“郎君,使君和明府等候多时了。”

不等骏马停下来,俊秀青年撒开缰绳,翻身下马。

旁边的人看得心惊胆战,等青年头也不回地走进驿站,才偷偷吁出一口气。

郎君是使君的救命恩人,于年前从山匪手中救下使君一家八口人,还手刃山匪头目,领兵打退山匪暴乱,立下大功,被使君收为义子,接到府中教养。

使君的几个儿子流连风月,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倒是这位义子身手利落,胆大悍勇,毫不畏死,和使君脾气相投,很得使君的喜欢。

入夏的时候,马奴听府中人私底下说,使君预备把家业传给这位新收的义子。

没想到郎君断然拒绝使君的厚爱,愤然出走。

使君亲自追出三十多里路,才把郎君劝回刺史府。

自此以后,使君对郎君愈发器重信任,府里的主母和几位郎君看出小郎君不会觊觎刺史府的家财产业,也对郎君越来越好。

使君想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小郎君,小郎君也没答应,说是家中亲人过世不久,他要为母守孝。

马奴牵着骏马去马厩吃草料,摇摇头:小郎君真是个傻大憨,刺史府家财万贯,他说不要就不要,舅家小娘子貌美如花,他也不动心。每天任劳任怨,为使君奔波,啃干粮,喝冷水,至今没有攒下一点私房钱,他到底图什么呢?

难道小郎君真的只是为了报答使君的知遇之恩?

驿站里,宜州刺史和当地县令也在讨论这个问题。

县令皱眉道:“四郎虽然很有才干,但到底来历不明,使君贸然将如此机密的事情交给他去办,会不会生变?”

宜州刺史哈哈大笑,捋须道:“四郎表里如一,是个好孩子,我信得过他!我一家几口的性命皆是被他所救,他不会害我。”

县令想了想,刺史为人豪爽,喜欢谁,就真心交付,绝不会胡乱猜疑,劝了也没用,不如私底下去调查,等查到实质证据,再来劝使君。

他起身告退,宜州刺史挥挥手,“你去吧。”

县令下楼,走到转弯的拐角处时,眼皮跳了两下。

刺史的义子周四郎背靠墙壁,手抱腰刀,冷冷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县令想到丛林中的野狼,他们狡诈无情,悄悄潜藏在暗处,看似毫无杀机,等到时机成熟,他们忽然扑出来,一口咬断你的咽喉。

县令汗如雨下。

“明府。”周四郎向他颔首致意。

刚才说的话肯定都被周四郎听见了,得罪了这个煞神,以后恐怕会招致祸患……县令勉强笑了笑,拱拱手,飞快奔下楼。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

周四郎面无表情地看着县令离开,转身上楼。

周刺史是武人,耳聪目明,他上楼的时候故意发出声响,他们早就知道他到了,却没有停下交谈。

显然,刺史故意让他听见他们的对话,好让他感恩戴德,继续为他们卖命。

周四郎笑了笑,推开房门,“义父。”

周刺史坐在火盆前搓手,“四郎啊,你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了?”

周四郎脱鞋走上簟席,矮身坐下,腰刀放在一边,“义父,羁縻青州的刺史、县令皆是山民出身,并非汉人,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只服从强者,他们亲口向孩儿保证,只要义父一声号令,他们一定追随左右,为义父效犬马之劳。”

周刺史双眼微眯,稍一沉吟,打量周四郎几眼,微笑道,“四郎,时至今日,你应该明白,为父正在做一件大事。”

周四郎眼观鼻鼻观心,望着火盆里跃动的火焰,静默不语。

“我身负皇恩,不能眼见着妖妇把持朝政,残害忠良!”周刺史长叹一口气,“你救过我的命,我也不瞒你,我已联络宗室,暗中筹谋,此事关系重大,妖妇积威颇深,难以撼动,我等起兵,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十有八九会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你还年轻,不能被我连累,再过两天,会有南下的商队经过驿站,你随他们一起走吧,天涯海角,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圣人快不行了,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天,等圣人驾崩,新君根基不稳,朝野震荡,他们趁机起兵反对太后,杀进长安,把太后赶下台……

至于太后还政之后,新君听谁的,自然是起兵的人说了算,甚至于他们可以换一个人当皇帝。

周四郎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无波,冷声道:“我跟着义父。”

简简单单一句话,其他的不愿多说。

周刺史就是喜欢周四郎的简单干脆,闻言嘿然一笑,“好,得此佳儿,为父三生有幸!”

他不怕周四郎反水,这小子什么都不懂,可能以前少年意气犯了什么事,一直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除了依靠自己,谁能不计前嫌重用他信任他,给他荣华富贵?

他只能效忠自己。

如果他不识时务,杀了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易如反掌。

周刺史胸有成竹,微笑道:“为父要派人去长安打探消息,其他的人我不放心,四郎,你会说雅言,就由你亲自走一趟,来日若能办成大事,为父帮你讨个大将军的职衔,随你折腾去!”

大将军?他不想当什么大将军,他只想要一个清白干净的出身,一个可以重新返回长安,光明正大出现在她面前的新身份。

周刺史一家的性命,他们私底下制定的计划,就是他的投名状。

周四郎凤眼微垂,“孩儿一定不负义父所托。”

第190章

春光烂漫, 柳林如烟,碧水荡漾, 汀州点点, 杏花桃花开满枝头,花朵一簇簇挤挤挨挨, 丰腴娇媚。

裴英娘坐在船头, 斜倚凭几, 手持一柄孔雀锦团扇,白地穿枝绣球花鸾凤龙纱披帛垂在船舷边沿, 发间缠绕的缥色丝绦飘飘荡荡, 拂过水面, 皱起潋滟波纹。

“英娘,你看, 那边是禁苑的樱桃林, 每年初春头一批樱桃成熟,阿父和阿娘举办樱桃宴,只有几位相公、宗室皇亲有资格参加……”李令月抬起手, 纤指点着岸边一丛篱笆围起来的庭院,“有一年我和七兄一起偷偷钻进去, 把快成熟的樱桃祸害光了, 阿娘很生气,罚我和七兄去东市买樱桃,宫里都没有樱桃,东市怎么会有?后来还是阿父想办法让人从洛阳送来一批, 我和七兄才逃过一劫……”

裴英娘双手托腮,听得很认真。

她的幼年时光全部拘束在裴府的内院之中,除了半夏,没人陪她玩,李令月说什么她都觉得有趣。

“禁苑没什么好逛的,宫里也只有空旷的殿宇,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曲江池泛舟,那里的景致连江东学士都夸赞呢!”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脸颊,有妹妹的感觉真好啊,妹妹什么都听她的,认认真真和她一起玩耍,听她讲故事,一天到晚陪着她也没有不耐烦,比咋咋呼呼的七兄、冷淡严厉的八兄要好多了!

她越捏越觉得好玩,很想把小十七捧起来亲一口。

裴英娘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无奈地仰视着李令月。

“啪”的一声,一柄芦草编的圆扇突然伸过来,打开李令月停不下来的手。

两人愣了一下,一起扭头。

俊眉秀目的锦衣少年郎站在蔚然春日之下,眼眸亮如星辰,淡淡瞥一眼裴英娘被揉得通红的脸颊,眉峰微蹙,“快靠岸了,回船舱。”

是相王李旦。

李令月有点怕八兄,喔一声,乖乖回船舱。

裴英娘跟着起来,坐了太久,双腿发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一双大手伸过来捞起她,扶她站稳,那把翠竹柄芦草圆扇伸到她面前。

她莫名所以,抬起头,怯怯地看着李旦。

他生得高挑,她只到他腰间,仰头看半天才和他目光相接,他背对着日光,面容模糊,看不清神情是喜是怒,唯有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锐利。

李旦垂眸看着她,轻声问:“喜欢吗?”

“啊?”她呆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接过扇子,芦草圆扇材料简单,就是普通的芦草,但是编织工艺非常复杂,做一把扇子要费时好几个月,价格高昂,“送我的?”

她不敢置信。

李旦点点头,取走她手里原来那把团扇,送她回船舱。

裴英娘举着芦草圆扇挥来挥去。想起前几天在含凉殿陪李治吃春饼时,抱怨说团扇太笨重,举一会儿就手酸,当时李旦也在场,一个人默默坐着喝醴酪粥,喝完告退出去。

相王竟然会留意她说的话,还记在心上,特意送她一柄轻巧精致的新扇子?

简直不可思议。

裴英娘惊愕许久,手指抚摸扇面,纹路细密。

万般滋味浮上心头,从没有人对她这么好。

下船的时候七王李显和李令月不停打闹,兄妹俩扭来扭去闹成一团。

小船剧烈摇晃起来。

裴英娘不会凫水,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一步,抓紧身边人的袖角,脸颊蹭过宽大的袍袖,袖子里蕴着淡淡的墨香。

裴玄之的书室她偷偷进去过,墨的味道是臭的。宫里几位亲王用的墨非同一般,里头掺了香料,味道很好闻。

她不知不觉攥紧青年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

李旦皱眉,弯腰俯身,干燥温热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

就这么被推开,她又羞又窘,莫名想哭,在裴家时她很少哭,因为知道不会被善待,所以不想哭给别人看,哭得再可怜,只能换来嘲笑和鄙夷。

这会子她却鼻尖发酸,觉得委屈。

下一刻,她吓了一跳,身子猛然腾空。

李旦抱起她,让她靠着自己坐稳,“小十七,别怕,就到岸了。”

说的是安慰劝哄的话,声音却硬邦邦的。

噼噼啪啪,裴英娘双颊一阵烧热,仿佛能听见一团团烟花呼啸着冲上云霄,同时在脑子里炸响。

她抱紧李旦的脖子,为自己刚才一刹那的误会而感到难为情。

到了岸边,她小声说,“多谢阿兄。”

然后蹬蹬腿,预备下地走路。

李旦嗯了一声,手臂没有放松,反而收紧了些,继续抱着她走。到了沉香亭前,才把她放在栏杆上。

沉香亭设在半山坡上,四面敞开,她靠着美人靠坐稳,双腿悬空,穿木屐的脚丫够不着地。

宫婢们铺设簟席香几,搬来软榻食案,支起罗帐,供上时鲜,很快布置好简单的春宴。

李令月和李显还在打闹,李显随手折了枝杏花拍打李令月,花瓣零零洒洒落了一地。

裴英娘年纪小,刚入宫不久,平时谨小慎微,稳重沉静,不敢贸然掺和李令月和李显的游戏,手撑着栏杆发呆。

李旦正襟危坐,眸光微垂,盯着她晃来晃去的双腿看了一会儿,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

裴英娘这会儿胆子大了点,见他笑,连忙老老实实坐直,宫里规矩森严,她进宫的时日不长,仪态方面还不太熟练。

“小十七。”李旦招手叫她。

她怔了怔,跳下栏杆,脱屐踏上簟席。

李旦让她挨着自己坐,捧起她的手,“每天练多久?”

她回答说:“每天早上一个时辰,夜里一个时辰。”

李旦最近教她书法,要求她天天练字,不能懈怠。

“今天夜里可以只练半个时辰。”李旦放开她的手。

小十七很乖,练习书法以来,天天按着他的嘱咐老老实实练字,从没有偷懒耍赖蒙骗他。正逢春日,李治这两天精神不错,带他们出来踏青,可以让她好好玩一天。

她这么小,进宫以后谁都不认识,拘束太过不是好事。

接着说了些其他琐事,语气淡淡的,不论是询问的话题还是说话的口气,都一板一眼。

这么古板无趣,比儒学士的要求还严格,懵里懵懂的小娘子们一般不敢靠近他。

裴英娘却能感觉到他严肃背后的关心爱护,仰着粉扑扑的小脸蛋,静静听他一句一句叮嘱,偶尔回答一两句。

李治走进亭子时,看到他们俩一大一小这么静静挨在一块儿说话,不由失笑。

按理说李旦冷清淡漠,小十七乖巧安静,两人都偏于内敛腼腆,交情应该淡如水才对,怎么李旦对小十七格外好,小十七也愿意亲近他呢?

大概这就是缘分,他第一眼看到小十七就喜欢,李旦和李令月是他的儿女,自然也和小十七合得来。

宫婢们送来茶食甜点,樱桃冻酪、透花糍、灵沙臛、醍醐饼,还有一碗碗糖蒸酥酪,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里,用来蘸樱桃吃。

吃过茶食,李治看着他们一人饮一盏茶汤,才放他们去园子里玩,“春日虫蚁多,别往树丛里钻,也别跑远了。”

他话音未落,刺啦一声,李显已经一头扎进沉香亭边的花丛里。

几息后,李显哇哇大叫着冲出花丛,他刚刚被某种不知名的小虫子蛰了一下,嘴里胡乱嚷嚷,扯开喉咙,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皮开肉绽的重伤。

李治摇摇头,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吩咐宫婢过去照料李显。

裴英娘腿酸,没有出去玩,宫婢抬来棋桌,李治手把手教她下棋。

她手里拈着棋子,探头张望亭外,听着李显一阵一阵嚎叫,笑得前仰后合。缚发的彩绦随风飘扬,眉心一点殷红朱砂,可怜可爱。

笑着笑着,亭子里静了一静,李治放下手里的琉璃棋子,盯着她看。

她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收了笑声,捏紧棋子,怯怯地低下头。

她不该幸灾乐祸的,李治肯定不高兴了。

一只宽大的手盖在她头顶的螺髻上拍了两下,动作轻柔,李治抬起她的脸,“小十七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经常这么笑,好不好?小娘子多笑笑,以后长大了越来越漂亮。”

似乎怕她不信,他指指亭外围着李显奚落嘲笑的李令月,“你姐姐小时候最爱笑了,所以她长大了格外标致。”

像是吃了一大碗绿蚁酒,她脑袋晕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上,茫然忐忑,踏不到实处。

她仰头看着李治,他可是皇帝呀!阿耶上朝时要朝他叩首,老百姓们叫他圣人。一开始她其实很怕他,进宫头几天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他很有耐心,以普通长辈的口吻和她说话,有时候还会打趣她。她才没那么拘束,慢慢地敢抬头和他说话。

每天清晨去含凉殿请安,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走进内殿,李治身穿圆领袍,没有戴冠,斜倚凭几,眼角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刻。

他笑着朝她招手,“小十七,过来,到我身边来。”

哪怕他身体不好,刚刚吃过很苦的药,因为痛苦而冷汗涔涔,或者刚和武皇后激烈争吵,也会这么笑着和她打招呼。

天天如此,除非他病得起不了身,只能躺在衾被中沉眠。

李治真好。

她笑话李显,他竟然没有生气,还用这么亲切温和的语气和她说话,逗她发笑。他温柔慈祥,给她公主的名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放纵她的任性调皮……这就是父亲的感觉吗?

棋子跌落在藕丝裙上,裴英娘扑到李治怀里,眼角微微泛红。

李治怔了一下,眼眉舒展,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小十七乖,阿父不会生你的气,你是堂堂公主,以后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要闷在心里,晓得么?”

她嗯一声,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抽出丝帕抹一抹眼睛,斩金截铁道:“我不哭,我要天天笑!”

她有这么好的父亲,这么好的姐姐和兄长,为什么要哭?她得到太多了,梦里也能笑醒。

李治被她逗笑了,刮刮她的鼻尖,“好,我们天天笑。”

……

那年的春日温暖湿润,风里蕴着泼辣的花草香气,炽烈光束从茂盛的花树间漏下丝丝金色光线,织出一地朦胧光斑,杏花桃花纷纷扬扬,恍如落雨,娇艳旖旎。

记忆缓缓褪去,熟悉的人影化作一卷浮云,越飘越远。

裴英娘怅然若失,站在花雨里发怔。

耳畔传来一声声渺远的呼唤:

“小十七,过来,到我身边来。”

……

秋夜冷寂,夏日里的蛙鸣虫噪渐渐隐去,窗外萤虫飞舞,漫天繁星闪烁。

裴英娘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心口跳得厉害。

“魇着了?”李旦睁开眼睛,暗夜中双眸晶亮,他喜欢揽着她睡,她刚有动静他就醒了。

他抱紧她,摸摸她的脸颊,摸到一手冷汗,皱了皱眉头,柔声说:“别怕,阿兄在这儿。”

“我们得回去。”裴英娘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回长安,马上走。”

李旦没有多问,低头吻她落泪的眼睛,左手轻抚她的脊背,帮她放松下来,“好。”

第191章

裴英娘心乱如麻。

她没法思考, 没法冷静, 此刻, 除了回长安,她什么事都不想管。

宫婢们蹑手蹑脚进房收拾行李, 李旦和长史在侧间商量事情。

幕僚们反对李旦即刻回京。

前不久李显想册封韦氏为贵妃, 长女李裹儿为长公主,武太后坚决不同意, 母子俩爆发了第一场冲突, 接着又因为韦玄贞的官位品阶之事再次争吵。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李显甚至想提拔他乳娘的儿子为四品官——一个不学无术的市井闲汉!

那些忠于李唐皇室的大臣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觉得新君耳根子太软了, 阿猫阿狗说几句好话,哭一哭,求一求, 他就随口许下不合礼制的官职赏赐,恐有外戚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