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像小十七的孩子……他光是偶尔想象一下就觉得心里软成一滩水,他会给他们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但是他希望小十七不会因为孩子忽略他。

他也需要她。

武三思早就化为枯骨,武攸暨明哲保身,武承嗣这一病,武家人找不到他的继任者,谁也不肯服谁,干脆各自为政,很快分崩离析。

武氏族人一再让女皇失望,她不想再费力去提拔武家人,转而选择扶持男宠张昌宗和张易之。

张易之任控鹤府府监,张昌宗为右散骑常侍,兄弟俩权势滔天,开始插手朝政之事。

这天,李令月带着郑六娘一起到上阳宫看望裴英娘。

待裴英娘打发走房中侍婢,郑六娘压低声音道:“殿下,武家其他人投靠张家兄弟了。”

武承嗣重病缠身,成了废人,武家诸王不得女皇的欢心,逐渐把目光放到飞扬跋扈的张易之和张昌宗身上。诸王抢着巴结张家兄弟,和宫中近侍一样亲热地称呼兄弟俩为“五郎”、“六郎”。

前几天武六郎在宫门前看见张易之,立刻小跑上前,帮他执鞭,伺候他上马,一口一句“五郎”,殷勤至极。

张易之以控鹤府府监的身份,招录了许多年轻俊美的轻浮文人,引荐给女皇,那些人不出几天,全都得到官职。

越来越多不得志的人投向张易之和张昌宗,以期得到女皇重用。

裴英娘和李令月对望一眼。

郑六娘接着说:“不过侍御史武承新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讨好张家兄弟,我听郎君说,有些人不甘心当张家兄弟的走狗,似乎想推举武承新替代魏王。”

李令月皱眉道:“我记得武承新并非武家血脉。”

郑六娘点点头,看看左右,小声道:“他虽然只是义子,但手段了得,做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武家人有不少支持他的。”

随即她想到裴英娘现在名义上也是女皇的侄女,和武承新的身份一样,不由懊悔失言,低头喝口茶,掩下尴尬,岔开话道,“陛下对张家兄弟非常纵容,昨天掌管出入宫掖的内侍监指出张家兄弟的佩饰不合礼仪,张家兄弟找陛下告状,陛下问都不问一句,命人把内侍监当场拖出内侍省打死,宫中侍奉的人噤若寒蝉……”

她顿了一下,眼神闪烁,“据说张昌宗醉后调戏房女史,女皇大怒,将房女史贬去掖庭宫了。”

李令月端着细瓷莲花茶盏,沉默不语。

裴英娘惊讶道:“房女史?她没有大碍吧?”

郑六娘连忙笑着回道:“殿下不必担忧,房女史那个性子,岂会委曲求全?她拔剑把张昌宗的头发削了,亏得张昌宗躲闪了一下,才保住他那张脸。陛下罚她去长安掖庭宫,正合她的心意,不必整天对着张昌宗,她别提多高兴。”

房瑶光当年宁愿投效女皇,也不肯嫁给李显,或是出家当女冠,她觉得跟着女皇可以让她摆脱女子身份的束缚,和家族中的男人一样顶天立地,现在女皇为了一个男宠责罚她,她心中失望,自请离宫。

这些年她忠心耿耿,竭尽心力为女皇办差,女皇清醒过来后,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想掩盖宫中的流言,下令逐她出宫,罚她回长安,担任掖庭宫的掌事女史。

房瑶光毫不留恋,走得很洒脱。她终于认识到,女皇是一位精明的政客,她深谋远虑,做每件事都要求得到回报,绝不做无用功,她此前为提高女子地位而提议的举措,全是为了称帝铺路,而不是真心想为天下女子谋福。

大多数时候,政客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他们眼中只有利益。

裴英娘沉吟许久。

女皇敏感多疑,习惯掌握主动,把所有可能威胁她地位的人当成对手,她谁都不信,只信自己,当年她是这么防着李治的,现在她也这么防备李旦,即使她知道皇位只能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不愿让儿子过得太痛快,张昌宗和张易之是无根的浮萍,依靠她的宠爱获得权势,离了她,必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她宁愿信任两个男宠——他们让她觉得安心。

权力巅峰,注定要如此孤独么?

她低叹一口气,为房瑶光,也为女皇,虽然她明白女皇并不在乎这一点孤独,女皇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状态。

李令月放下茶盏,示意郑六娘先出去。等房里只剩下她和裴英娘,她皱眉问:“英娘,武承新那个人,能不能信任?”

裴英娘摇摇头,“阿姊,人心难测。”

她依然觉得蔡净尘不会伤害她,但她还是会防着他。

几天后的清晨,殿外悬挂万丈雨帘,宫婢进殿通报,阿禄求见裴英娘。

裴英娘让阿禄进来。

她注意到他脸色古怪,给半夏使了个眼色,半夏领着宫婢们退出去,放下鲛绡,大雨冲走燥热,殿内很凉快。

“殿下。”阿禄抱拳,“四郎……侍御史求见。”

裴英娘手执一把刺绣山水人物团扇慢慢扇着,闻言摇扇的动作停了下来,蹙眉问:“他想见我?他在哪儿?”

阿禄道:“他此刻就在上阳宫南门外。”

蔡净尘代表武家给裴英娘送催生礼。民间风俗,产妇临近产期,娘家人预备小儿所需的衣物和节礼送至女婿家,称为“催生”。

裴英娘是“武家嫡女”,蔡净尘是她名义上的从兄,以娘家人身份送上催生礼,合情合理。

她决定见一见蔡净尘,他一直在暗中向她传递消息,提醒他注意女皇的安排的细作,或许他这次主动求见是有要事同她讲。

甘露台是她的地盘,没什么好担心的。

健壮的仆妇们担着一担担锦帛覆盖的彩盆、银盆走进甘露台,盆中装着五颜六色的面人,红枣、桂圆各样干果,牛羊牲畜,彩画鸡鸭蛋,并为小儿准备的贴身衣物。

侍御史武承新的大名如雷贯耳,太子千牛备身杨慎如临大敌,加派人手护卫甘露台。

裴英娘捏紧翠竹扇柄,道:“让他交出佩刀,若是他不肯,不必带他来见我。”

杨慎应喏,走到外殿高台前。

侍御史着一身小团花绫罗袍,负手站在台阶下,四五个护卫把他围在中间,他抬头仰望甘露台,神情平静。

杨慎请他卸下佩刀。

侍御史没有犹豫,利落解下腰间佩刀,连同靴子里藏着的匕首一起交到护卫手上。

杨慎眉头紧皱,侍御史独自一人进殿,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就不怕有去无回?

他仔细搜查侍御史,确认他身上连一根锋利的针都藏不住,才抬手放行。

阿禄领着蔡净尘踏进内殿。

蔡净尘环顾一圈,宫婢、仆妇守在屏风后面,帘外人影幢幢,可能埋伏了精兵护卫,他们的分寸拿捏得很好,既能够随时保护裴英娘,又听不到内殿的说话声,不会触犯裴英娘的隐私。

很符合太子的作风。

阿禄低声叹口气,小声道:“四郎……太子千牛备身是太子殿下的人,他的刀和你的一样快,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是谁都会像娘子一样对你好。”

蔡净尘没说话。

阿禄退出内殿。

鲛绡轻薄透明,隐约可以看见帘后的人倚着凭几而坐,裴英娘的声音透过层层折射出晶亮光华的水晶帘,传入蔡净尘的耳畔,语调柔和,“你说想试试……是要以武承新的身份接替武承嗣么?”

蔡净尘下意识想抱拳,意识到现在身份不同,掀起袍角,盘腿坐下,又觉得盘腿坐不恭敬,于是改成跽坐。

在她面前,他做什么都手足无措,姿态笨拙。

“武承嗣大势已去,我已经收服武家其他人,他们愿意听从我。”他定定神,挺直脊背,“娘子,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可以带着武家人协助太子,也可以不理会武家人,继续为女皇追杀宗室遗孤,您觉得我该选哪一条路?”

简单直接,没有试探,没有表忠心或其他,也不解释他此前种种行为背后的目的,他脱口说出自己此刻的打算,等着她回答。

她不曾轻视他,鄙贱他,所以他面对她时,既卑微到尘埃里,又出奇的大方坦然,没有任何隐瞒。

水晶帘后,裴英娘松开团扇扇柄,指尖轻抚翠纱扇面,“你没有选择,不是吗?”

不协助李旦,蔡净尘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女皇随时准备牺牲他安抚百官,收揽人心。

蔡净尘嘴角轻勾,凤眼里闪过一抹决绝,只要他想,他可以选择。

不过他没有反驳裴英娘。

“我不会对你做出任何承诺。”裴英娘的声音再度响起,“四郎,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想效忠郎君,那就去打动他,拿出你的诚意,让郎君信任你,看到你的本事,不必来问我,我不会干涉他的决定,你好自为之。”

蔡净尘双手握拳,他不是来找裴英娘求情的。

他只是害怕他的做法可能会妨碍娘子的计划,所以来征求她的意见。

既然娘子让他自己选择,那他就按着原来的想法行事吧。

“若是我对娘子还有用处……娘子随时可以差遣我……我现在虽然臭名昭著,至少有了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可以为娘子解忧。”蔡净尘抬起头,深深看一眼水晶帘后面模糊的人影,“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即使粉身碎骨。

他郑重稽首,起身告辞。

蔡四郎死了,他现在是武承新,以太子妃从兄的身份来看望她,为她送上催生礼,文武百官惧怕他,武家人怕他又要依靠他……这一切是从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阿福出息了,成了棉花行行首,那又如何?依然是卑微的平民百姓,不能和她并肩。

他想试一试和她并肩的感觉,哪怕只是以名义上的亲人或者盟友的身份,仰望的感觉实在太绝望了,绝望到令人窒息。

他不敢奢求其他,只想变得更强大一点,更厉害一点,更有用处一点。

只要一点就够了。

他是罪人,阿娘为他而死,他可以承担所有肮脏龌龊的事,他不怕报应,因为他死不足惜。

李旦散朝回到上阳宫,杨慎立即向他禀报侍御史武承新来访的事。

“送过催生礼后,侍御史便离开了。”杨慎如实道,“太子妃殿下大概和他交谈一盏茶的辰光。侍御史走后,太子妃殿下回房午睡,还没起身。”

李旦嗯一声,摆摆手示意千牛备身退下。

宫婢掀起帘子,他怕吵醒她,刻意放轻脚步,走到榻床前。

裴英娘枕着湘竹枕头,合目沉睡。

他松开衣袍系带,合衣躺下,陪她一起睡。

武家倒了,翻不出什么浪花,张阁老奉命前往赵州平叛,裴宰相已经写好劝谏女皇远离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的陈情书,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裴英娘的身体,其他的可以从长计议。

第224章

天色阴沉, 风声呼啸。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冰凉的雪花扑在脸上,裴英娘冷得直打哆嗦, 单薄的襦衫罗裙挡不住冬日严寒,她抱紧双臂,踮起脚打开门闩, 悄悄溜出裴府。

后街是一条青石条铺就的小巷,冷清寂静。

门内传出婢女们的声音:

一人高声问:“十七娘去哪儿了?”

另一人答道:“十七娘把十郎打伤了,十二娘不依不饶,十七娘害怕, 许是躲到哪里去了。”

先前的人急得跺脚:“阿郎快回来了, 得赶紧找到十七娘!”

……

裴英娘握紧袖中装银锭的布包, 义宁坊并不远, 还没到关坊门的时候,只要她逃到义宁坊,找到阿娘,母女连心, 阿娘一定会收留她的。

她绕出小巷,一头扎进风雪之中。

长街是土路,积雪融化之后泥泞不堪,绣鞋很快沾满泥巴,越来越沉,裙底也脏污一片。

前方传来响亮的清喝声,路旁的行人纷纷往街巷旁的邸店里躲, 有贵人要从这里经过,守卒奉命清理道路。

裴英娘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提着裙角,茫然地看着凶神恶煞的守卒。

旁边路过的老妪拉了她一把,关切地问:“你是谁家小娘子?是不是和长辈走失了?”

她听厨娘讲过很多富家小娘子被歹人拐骗的故事,指指街旁一家卖胡饼的食店,从容道:“阿耶买饼去了,叫我在这儿等他。”

老妪没有多想,背对着守卒的方向,小声提醒她说:“看到那些穿甲胄的军汉了吗?贵人的车驾要来了,小娘子先在这里等等,别到处乱走,冲撞了贵人,你阿耶也救不了你。”

裴英娘谢过老妪。

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远处依稀响起旗帜在风中舒展的猎猎声响,整齐的队列过后,数十个仆从簇拥着几匹高头大马走来,马上的贵人们个个身穿锦绣华服,皮肤白皙,气宇轩昂。队伍最后面也是几匹健马,中间围着几辆卷棚车。

没人敢抬头张望,也没人大声说话。

一直等到贵人们走远,马蹄声融入风雪声中,什么都听不到了,行人才纷纷走出邸店,交头接耳,议论刚才经过的贵人是哪家郎君。

裴英娘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总觉得刚才那个手执长鞭,策马而过的俊秀少年郎有些眼熟,但分明又是没见过的。她只见过王家表兄和裴家其他房的从兄弟,马上的少年郎眉目如画,气度雍容,明显是养尊处优的长安权贵,如果是认识的,她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北风从衣领、袖口钻入,她打了个冷颤,找出厨娘给她的寒具。

吃了点东西,身体暖和了一些。

她包好剩下的茶食,继续往义宁坊的方向走去。

与其继续待在裴家受折磨,不如找血脉相连的母亲求助。

……

“英娘……英娘?”

有人在耳畔轻声唤裴英娘的名字,嗓音柔和,仿佛能滴出水,她眉峰微蹙,察觉到自己在做梦,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醒不来。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拍她的脸,声音愈加温柔,“乖,十七,该起来了。”

这双手曾一次次握住她肉乎乎的手掌,教她一笔一划写出好看的字,勾勒出简单的山水画,拉着她一次次踏上高高的台阶。

她跌倒的时候,这双手扶起她,拍拍她的脑袋安慰她。她高兴的时候,这双手拉着她,带她逛遍整座园子。

成亲的时候,这双手因为紧张微微汗湿,抱起她时,手臂隐隐在发抖。

风雪中策马经过的锦衣少年郎霍然回首,薄唇轻抿,眸子黑白分明,神情冷淡而倔强。

裴英娘睁开眼睛。

李旦眉心紧拧,轻抚她的脸,“该起来走走了,不许贪睡。”

裴英娘刚从梦中醒来,怔愣许久,嘤咛一声,扑进李旦怀里,“好冷。”

梦里实在太冷了,八岁之前的记忆,永远那么灰暗绝望,连关于那时候的梦境也全是无尽的风雪。

李旦眉头皱得愈紧,酷暑炎日,虽然刚落了一场雨,略微凉快了点,但殿外很快又燥热起来,不至于会冷。

他抱紧她,手放在她额头上看她是不是发热,柔声问:“做噩梦了?”

裴英娘点点头,声音闷闷的,“我梦到那年成功跑出裴家,母亲没带我进宫,我在路上看到阿兄骑着马经过,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就这样擦肩而过。

女皇命人当场抓捕裴玄之,她跑去义宁坊找到出家修道的褚氏,裴家没落,褚氏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地,但对她并不好,后来她长大了……

李旦轻抚她的长发,听她说完这个古怪的梦,“然后呢?有没有再遇到我?”

她摇摇头,发髻蹭过他的下巴,“没有。”

梦还没做完,她就醒了。

李旦拉起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握,“十七不怕,就算母亲没有带你进宫,阿兄也会找到你的。”

裴英娘坐起身,失笑道:“阿兄,只是一个梦而已。”

李旦轻吻她的发顶,认真道:“即使是在梦里,你也是我的。”

她伸手扯李旦的面颊,取笑他小气。

李旦由着她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双手始终紧紧揽着她。

夫妻俩耳鬓厮磨,说了会儿悄悄话。裴英娘眨眨眼睛,很快把刚刚的梦忘得一干二净,慢慢站起来,穿上睡鞋,掀起鲛绡往外看,“雨停了?”

李旦搀着她的手臂,半抱着她往外走,“先别出去,让奉御过来给你看看脉象。”

奉御如今常驻上阳宫,听到宣召,立刻赶来。

裴英娘乖乖坐在屏风后面,袖口高挽,露出一截藕臂。

李旦坐在她身旁,魂不守舍。

她脾气一向好,孕中除了变懒了些,一切和平时一样。每天精心调养,她总算胖了点,手臂浑圆,犹如初冬时节最鲜嫩的粉藕,生产的日子差不多就在这个月,妇人生子艰险万分,他一丝不苟按着奉御的要求监督她,只有这样做,他心里才能安定下来。

小十七只有一个,他得把她看好了。

等奉御说裴英娘没有发热,李旦才命宫婢们去准备遮阳的伞具,扶裴英娘去湖边散步。

荷叶田田,雪白、浅粉、酡红、深红几样荷花钻出碧绿荷丛,亭亭而立,微风拂过,密密麻麻的莲叶哗啦啦响,翻出银灰色背面。

冯德领着内侍摘了一大捧莲花,用莲叶小心包裹,送到裴英娘跟前,“请殿下赏玩。”

她笑着接过莲花,打发走其他人,抬头问李旦,“阿兄,你觉得四郎是真心投效你的吗?”

李旦道:“他只要识时务就够了。”

识时务的人懂得该怎么取舍,局势瞬息万变,有的人前一刻还是敌人,说不定转瞬间成了盟友,除了悉心培养的心腹,其他人的真心没那么重要,只要有用处就行。

裴英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每次看到四郎,我总会想起八岁时的自己。”

这是一个讲究孝悌之义的时代,生父不慈,他们身为儿女,在没有长大到足够自保之前,无法反抗。

最后她选择逃跑,蔡净尘冲动之下失手杀了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