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一岁就被李治提拔为千牛备身,在大明宫度过整个青年时期,他知道帝王会多疑到什么程度。

李旦竟然会和他解释,这让他十分诧异。

“等回到长安,你和秦岩仍旧驻守西域。”李旦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神情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轻声说:“不必担心兵源不足,缺马缺粮食,缺什么,只管找孤讨,届时自会有人送去都护府,三年之内,务必收复吐蕃抢走的领土!”

他最需要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支持。

有这些就够了,其他的早就错过了,不必强求。

执失云渐深吸一口气,欠身坐直,抱拳应喏。

他即将回到热爱的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以报君恩。

第242章 完结

册封皇后的仪式极其繁琐。

首先, 要昭告天下, 以示普天同庆,典礼前几天, 斋戒沐浴。

然后到了典礼当天,李旦必须身着冕服,率领百官祭告天地宗庙, 正副册封使前去跪受皇后的宝玺金册。

光是这一道仪式就有数不清的流程,得折腾很久。

接下来,正副册封使奉宝玺金册于中宫门前,皇后花钗翟服, 朝南站立, 由内使接过宝玺金册, 交给内监。

礼官带着皇后完成一套复杂麻烦的仪式过后, 内监朗读册书,皇后跪受,第二道受册仪式完成。

接着礼部官员还要拖延一会儿,正副册封使回去复命, 此时李旦方可带着裴英娘前去拜谒宗庙,皇后谢恩,册封仪式基本完成。

听刚刚升了品级的上官璎珞讲解完大概的流程,裴英娘就觉得头晕脑胀,更别提整个过程她还得穿一身厚重的翟服,戴一头金光璀璨、一看就知道累沉沉的花钗博鬓。

后面接见百官命妇至少能坐着,册封仪式上必须站着啊!还得时不时跪一跪这个, 拜一拜那个,天地祖宗,哪个都不能怠慢。

夜里李旦回来,裴英娘已经洗漱安置,正抱着阿鸿准备入睡,抬起头看他一眼,一脸愁容,叹息道:“今天我得早点睡,明天要早起。”

上阳宫没人敢管她,她每天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刚才忍冬提醒她册封仪式很隆重,她只能睡两个时辰,四更就得起来梳妆打扮。

李旦失笑,有时候看她很认真地为小事情发愁,他忍不住想笑,不过不能真的笑出来,她会着恼的。

他揉揉她的发顶,“没那么麻烦。”

这时,睡梦中的阿鸿正巧翻个身,一脚蹬在他脸上。

李旦脸色一变。

裴英娘努力绷紧面孔,尽量不露出幸灾乐祸的坏笑。

她没笑,但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李旦一看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捉住阿鸿的小脚丫,“他夜里喜欢蹬腿,跟着你睡不方便,还是让他搬出去睡罢。”

“啊?”裴英娘呆了呆。

得知可能又怀孕了时,她把阿鸿挪回来,这几个月阿鸿习惯夜里跟着她睡,突然让他搬回去,他会不习惯的。

李旦轻抚阿鸿的脸颊,朦胧的灯光中眉眼间满蕴慈爱,“早晚得搬,等他再长大一点,找个饱学之士为他开蒙。”

从皇太孙变成皇太子,阿鸿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严厉点,至少学业上不能纵着儿子。

在怎么教育儿子的问题上,裴英娘很愿意听从李旦的意见,她更关心阿鸿能不能承受住太子的压力,“伴读的人选挑好了?”

童年的朋友很重要,她不希望阿鸿身边全是谄媚讨好他的人。

李旦点点头,“薛家两个,张家一个,崔家一个。”

薛家两个说的是薛崇胤和薛崇简,张家和崔家的小郎君年纪大些,性子稳重,已经学会几千字。

“先让他们陪着阿鸿玩,过几年再仔细遴选。”

听他的口气,仿佛有种隐隐的自信,觉得阿鸿一定学业突出,一般的世家郎君不配当他的伴读。

阿鸿还一个字都不认识呢!裴英娘笑了笑,“这些事听你的安排。”

朝堂、宫闱、南方的水患,北方的虫灾,羁縻州的内乱……那些麻烦事忽然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夫妻俩以手支颐,看着熟睡中的阿鸿,你一句,我一句,讨论怎么帮他找老师,怎么给他挑伙伴,如果他不听话要怎么吓唬他,他表现好时怎么奖励他……

夜色清冷,漫天繁星闪烁,裴英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时,外边天光大亮,枕边空荡荡的,李旦早就出去了,阿鸿也没赖床,应该是被乳娘抱出去玩了。

她急忙起来,册后仪式可不是闹着玩的!绝不能误了吉时!

半夏笑着扶她坐到镜台前,“圣上说册后典礼在即位仪式之后,您可以睡到卯时起,不让奴叫醒您。”

又道:“殿下放心,忍冬看着太子呢!”

过了好半天,裴英娘才反应过来半夏说的是谁。

宫婢们已经改口唤李旦为陛下,阿鸿成太子了。

水晶帘外,内侍恭敬道:“皇后殿下,上官女史求见。”

上官璎珞是册封使之一,她告诉裴英娘,册封仪式盛达隆重,依旧按着基本的流程走,但是她基本不需要露面,可以坐在内殿休息,等所有仪式完成,由几位内监代她跪受宝玺、诏书。

最后李旦接她去拜祭祖先,才是她出场的时候,前后只要半个时辰。

裴英娘松口气,还好李旦说一不二,她可以安心躲懒。

远处遥遥传来肃穆的鼓乐声,这是仪式中的一部分,什么时候击鼓,击几下,怎么击有严格的规定,丝毫不能出错。

鼓声和乐声时响时停,裴英娘在隐隐约约的伴奏声中吃完朝食,梳洗打扮,她在孕中,不想碰铅粉,只涂了一层红玉膏,胭脂淡抹,贴翠钿,饰面靥,唇脂选了颜色比较庄重的乾红。

宫婢们围着她奉承,不住夸她好看。

这时,殿外忽然安静下来,暮春初夏的风吹过长廊,铜铃奏出轻快脆响。

一个穿绿裙的宫婢跑进内殿,小声道:“圣上来了!”

半夏打起帘子。

李旦走了进来,他头戴冕冠,一袭玄衣纁裳,沉稳威严,气度卓然,这并不是单纯的身份转变和衣着带来的影响,而是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他并没有因为成功登上皇位而骤然锋芒毕露,气势反而收敛了些。

也因为这样,众人倒愈加畏惧他了。

屋里的人纷纷垂首行礼。

裴英娘不怕李旦,只觉得他穿冕服和平时有些不一样,气质更凛冽了,等他走到跟前,朝她伸出手时,她搭着他的手站起身,压低声音笑着说:“阿兄,你穿这一身衣裳真好看。”

李旦低头看她,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习惯性抬起手想她揉的头发。

她啊了一声,警告他:“好不容易才梳好头发、戴上凤冠,别给我碰乱了。”

李旦收回手,改为刮刮她的鼻尖。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十七就跑进他心底最深处去了,说好要一辈子宠着她,让着她,但事实上他其实才是被忍让着的那一个。

他牵着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内殿,走进暮春温暖柔和的春日之下,耀眼的光线滤过层层枝叶,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他们并没有立即返回长安,女皇的病势加重了。

李旦推迟行程,但仍然命几位宰相按照计划返回长安,为迁都做准备,洛阳有太多女皇的痕迹,想要彻底收服文武大臣,稳定局势,都城必须迁回去。

裴英娘开始显怀,这一次她几乎没什么反应,胃口和平时的一样,李旦怕她劳累,让她留在殿中休息。

他亲自为女皇侍疾,每天处理政事后便去长生院看望女皇,确保女皇得到最细致的照顾。

女皇一开始对他很冷淡,慢慢的能和他心平气和讨论朝政。偶尔母子俩因为某件事意见不统一而争吵,李旦毫不退让,女皇也绝不改口。

事后还得裴英娘出面调解,李旦喜欢把事情闷在心里,女皇性情刚硬,两人都不是软和性子,吵起来哪一方都不肯让步。

有时候李令月也进宫探望母亲,然后到裴英娘这里坐坐。

两个月后,幽居长生院的女皇于睡梦中溘然长逝。

临终前,她留下遗言,去帝号,称则天皇后,和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

李旦遵照女皇的意愿,唯独保留她的帝号。

几日后,他率领百官护送女皇的灵柩回长安,举行庄重的葬礼,灵柩送入乾陵地宫安葬。

一代女帝,千秋功过,任由后人评说。

时隔几年,裴英娘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星霜阁。

兴庆宫的楼阁亭台和大明宫的齐整轩昂不同,零散分布在山水园林之中,和上阳宫的布局有些像。

她身子笨重,不便外出,李令月时常进宫看望她。

姐妹俩谈谈政务上的事,说说朝中几位阁老家的八卦。

英王妃郭氏也想趁机和裴英娘套交情。圣上摆明了不会再纳妃,宫里只有这么一位皇后,现在内外命妇们削尖了脑袋想讨好皇后殿下,她不能落于人后。

想起李显和李旦的关系,她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心思,皇后对她不坏,郎君和圣上兄弟情深就够了,皇后不是那种喜欢争锋夸耀的人,太刻意去讨好她,只会适得其反。

星霜阁的石榴树果实累累时,裴英娘临盆在即,李令月干脆搬到宫里住,方便照顾她。

她不爱举办宫宴,宫里没有以往热闹。

李令月嫌太冷清了,每隔三天出宫回公主府住一天。

然后回宫和裴英娘分享她从宴会上听来的传闻。

阁老们正忙着嫁女,不止阁老,长安的世家几乎都在挑女婿,传说他们被皇后吓着了,生怕皇后让他们的女儿出家修道,所以才急着办喜事。

裴英娘哭笑不得,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曾威胁阁老要把他们的女儿送去当女冠?

关他们的女儿什么事?她真要撒气,也是找他们这些当家做主的人欺负呀!

李令月哈哈笑,“还有更夸张的呢!裴家、褚家的郎君之前无人问津,现在阁老们抢着和他们结亲,打听润郎的足足有二十多家!”

裴英娘听得咋舌。

太子妃和皇后,不仅仅是身份的转变,就像从九十九往前跨一步成为一百一样,好像只多了那么一点,但是所象征的意义完全不同。

跨过那道关口,不只别人对她的态度完全变了,她也真正感受到那种杀伐决断、整个天下皆由我掌控是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酣畅淋漓,令人飘飘欲仙,忘乎所以。

难怪当初女皇会慢慢滋生出野心,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权势的诱惑。

她警告一手提拔的卢雪照,裴明润和褚家的族人,谁敢仗着她的名义为非作歹,她绝不姑息。

权势是好东西,但是如果没有相应的掌控权势的能力,只会害人害己。

好在她身边的人都挺老实,没有假借她的名头作威作福。

她不知道的是,他们确实老实,没办法,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子呀!圣上管得太严了,谁给皇后抹黑,罪加三等,他们不敢拿项上人头去试探圣上的底线。

这年秋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池子里的荷花依旧一茬接一茬盛开,裴英娘顺利生下第二个孩子,果然如奉御所说,是个小娘子。

从开始阵痛到小娘子出生,中间只有一个多时辰,比生鸿奴的时候还顺利。

小娘子还没落地就得到公主的封号。她的兄长鸿奴对刚出生的妹妹很好奇,溜进房里看了几眼,偷偷和薛崇胤说,“妹妹有点丑。”

薛崇胤把这话学给李令月听,李令月转头就告诉裴英娘。

鸿奴很生气,觉得薛崇胤太不够义气了,要和他割袍断义。

薛崇胤连忙道歉,鸿奴看着脾气好,真生起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说要割袍断义,他真的去找宫婢讨剪刀。

薛崇胤后来都急哭了,鸿奴依然不想原谅他。

薛崇简幸灾乐祸,被兄长摁着揍了一顿。

公主的封号是星河,星河即银河,她出生时刚好是半夜,天朗气清,漫天星子闪烁,能清晰看见瑰丽的河汉。

李旦把襁褓中的二娘抱给裴英娘看,刚出生的小娘子像小猫崽一样,小小的一团,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略显笨拙,不过比第一次抱鸿奴时熟练。

宫婢打起帘子,鸿奴跑到榻床边,拉拉李旦的衣袖,蹬着小胖腿爬上床,“阿耶,阿娘,妹妹不丑,妹妹以后会变漂亮的。”

裴英娘看他一眼。

他自知理亏,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她,可怜巴巴。

裴英娘撑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脑袋,“知道错了?”

鸿奴有点不好意思,一头扎进李旦怀里。

李旦没有指责他,掀开襁褓一角,让他看小星河,“鸿奴,你是兄长,以后要保护妹妹,不能让别人欺负她,明白吗?”

鸿奴点头如捣蒜,其实妹妹并不丑,他只是头一次看到那么小的孩子,没反应过来而已。

裴英娘忍俊不禁,鸿奴还小呢,刚能把话说全,李旦就急着教他大道理了,他这会儿答应得好好的,明天起来一准忘得一干二净。

昨晚生产完,她精疲力竭,身体还有点虚弱,不知不觉倚着隐囊睡着了。

李旦朝鸿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掖好被角。

鸿奴很懂事,知道阿娘今天很累,合衣躺下,他想和阿娘一起睡。

李旦没赶他,把闭上眼睛装睡的他塞进被子里,然后也跟着合衣躺下。

外边的天色慢慢暗下来,霞光笼在茜色窗纱上,罩下一片柔和的暗影。

他俯身轻吻裴英娘的眉心,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

心中柔情涌动,几乎热泪盈眶,却听她咕哝一声,“阿兄,我想吃胡麻饼。”

他嘴角微微勾起,轻轻笑了一下。

“好。”

第243章 番外

一转眼, 又逢艳阳暖春,庭院中的杏树、桃树挑出一簇簇浓艳花枝,池子里波光潋滟,一张张翠绿圆盘随着水波沉浮,岸边一丛丛花草怒放, 彩蝶围着花朵翩跹。

皇后比太子妃更要忙十倍, 裴英娘这日总算料理完宫务, 偷得浮生半日闲,领着鸿奴和二娘赏春。

宫中事务繁杂,她又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 一双儿女平时的生活起居由乳娘和宫婢照顾, 学业上的事则完全由李旦这个当阿耶的操心, 她忙时顾不过来, 闲下来自然得多挤出点辰光和孩子们相处。

地上铺设毡毯,四周支起罗帐,几案上摆满时鲜瓜果和精致茶食,花香阵阵, 草木葱茏。

母子三人躲在纱帐内,裴英娘斜卧香榻,一边欣赏院中风景,一边吃酪樱桃。鸿奴蹲在一旁逗妹妹二娘玩,榻床很矮,宫婢把二娘放在铺了锦缎的榻床上,方便她爬来爬去。

鸿奴故意挡住二娘的方向。

二娘还不会说话, 年纪小,脾气却大,啊呜一声咬住鸿奴的手指。

乳娘、宫婢们见状都笑了,二娘牙齿还没长齐,不会咬伤鸿奴。

鸿奴愣了一下,试图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又怕二娘不高兴,扭头问旁边侍候的人:“她是不是饿了?”

乳娘哄二娘张嘴,宫婢抓起几只彩绸扎的蝴蝶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想引走她的注意力,她却不为所动,眉头皱得紧紧的,非咬着鸿奴不放。

“又在欺负妹妹?”这时,李旦下朝回来,掀开罗帐,手里拿了一个纸包。

闻到那股熟悉的油香味,裴英娘立刻坐起身,“胡麻饼?”

李旦把纸包递给她。

鸿奴吃过胡饼,宫宴上的吃食比外头的小食精致可口,但是对小孩子来说,外面的东西总比宫里的有趣些,立即抽出被二娘咬得湿哒哒的手指,凑了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纸包看。

裴英娘把纸包撇到一边,拉起鸿奴的手,抽出丝绢,擦干净手指上面的口水。

另一头,李旦俯身抱起二娘,他抱孩子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

可惜二娘不大买他的账,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哇哇大哭起来,扭来扭去,不肯要他抱。

罗帐内静了一静。

宫婢们面面相觑,忙着拌酥酪樱桃、煮茶的忍冬和半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停下手里在忙的事情。所有人埋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寂静中,唯有身为皇后的裴英娘噗嗤一声笑了。

她是皇后,她可以随便取笑皇帝,其他人没有这个胆子,依然垂首侍立,一言不发。

李旦面色微沉。

乳娘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道:“陛下,公主许是饿了……才会哭。”

她抱走二娘,送到裴英娘怀里。

裴英娘忍俊不禁,假装看不见李旦脸上的失落,拍拍二娘,二娘的哭声立马止住了,往她怀里拱了几下,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满意地眨眨眼睛。

宫婢们头垂得更低。

李旦没说话,脸色愈加难看。

裴英娘拉着他坐下,摇他的胳膊,“二娘今天心情不好,你看,鸿奴还被他妹妹咬了一口呢!”

鸿奴很同情垂头丧气的阿耶,闻言乖觉地举起自己的手指,让他看指间的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