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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烟霄中路分

“吱嗄——”,城门日久未启,乍然突开,声音涩滞且沉闷,犹如久霉的时岁,被推搡着一丝一缕的撕裂开。

城外刀枪林立,银色枪头如冷雾弥结,将远近的山山岭岭都遮掩得不见踪影。安庆绪扬目望去,这密密扎扎的史氏兵马,纵横交错间已结成严密的阵列。史思明与唐军恶战一场,竟然未损主力!

阵列最前方旌旗招展,数名战将驱马辗转,眼见城门大开,俱是大喜。惟其中一名中等身材的青年战将喜怒不形于色,翻身下马,远远的跪伏禀道:“臣史朝义拜见皇上!家父在营帐中跪迎皇上驾临,皇上请——”

史朝义是史思明长子,在这个时候,明知安庆绪插翅难飞,他居然还行此大礼,真算是全盘功夫做到家。连在安庆绪身后的沈珍珠都觉得此人心计深厚,能曲能伸,不可小觑。据闻史思明只偏爱幼子朝清,史朝义虽屡立战功,仍然不得欢心。这次远赴邺城“救援”安庆绪,史思明留下朝清镇守老范阳,却派朝义打前阵,可谓偏心至极。假以时日,史朝义未必不是第二个安庆绪。

安庆绪冷笑:“这样大的阵势迎候朕,史王有心了!”所称“史王”即指史思明。

史朝义初时忌惮安庆绪武艺,又怕他起鱼死网破之心带领邺城数万兵马杀将出来,这时已看清安庆绪身后侍从不足百名,暗自窍笑,说道:“陛下恕罪,家父千城驰缓救驾,足疾复发不能亲自迎驾。”一手按剑,一手背后,朝身后众将士做了个五指紧攥的手势,意即等安庆绪一行走进阵列中,便先发制人将其摛拿。

安庆绪策马欲行,人不回头,却沉声令道:“还不快送她从侧旁走!”

那四名侍卫早就将沈珍珠簇拥在中央,沈珍珠骑的是一匹脚力极健的骏马。听了安庆绪之命,其中一名侍卫低声催道:“夫人,快走吧。”牵动马缰,人马缓缓的往侧面方向行了几步,史思明兵马是正面合围邺城,邺城外除正道外还有两条小道,一条往北,通向愁思冈,一条朝南,正可沿路过平州、扬州,直至吴兴,他们惟有从南面小道越山岭逃遁。

安庆绪霍然摆首,手中马鞭如长蛇飞卷,“啪”的击打到一名侍卫坐骑的臀上,“快走!”他声音短促而断然,那马长嘶着领头冲出,随后四骑亦大奋健蹄,长足奔出。

沈珍珠仓猝中往回望,安庆绪却头也不回,跨马行入敌营。远远的听到史朝义声音极大且十分的正气凛然:“安庆绪弑父杀弟,罪行滔天,人人得而诛之——众将士——速速将他拿下——”话音未落,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仿佛是安庆绪属下一名侍卫已被砍翻下马,接着又是连声惨叫,安庆绪长剑挥去,人仰马翻,激起一片血雨。

沈珍珠转回头,不忍再看。

安庆绪再是武艺盖世,又怎敌千军万马?

身后有人喊着:“那定是安庆绪的家眷,别让她跑了!——”顿时有十余骑追赶上来。两名侍卫弯弓搭箭,射人先射马,追在前头的几骑应声落地,正好挡住后面几骑去路,行动稍稍受阻,沈珍珠等五骑乘势跃进入小道,暂且将追兵拉下一段距离。

三月的风萧萧作寒,夹带着山岭树木的苦涩气味,刮到脸上有如割裂般的疼痛。

沈珍珠纵马狂奔,恍惚中杀戮之音不绝于耳。

人与人之间的杀戮,是永远无法停止的。

她只能纵马狂奔,只望这奔跑无停无止,在这无停无止的奔纵中,能够湮灭思考,湮灭过去,与未来,湮灭时间。

“快看,快看!”

一名侍卫突然在身边狂呼着。

她与四名侍卫都不由自主的勒马止步。

东北方向,一股烈火浓烟朝天冒去,烧得半边天空如抹红霞,竟有一种悲壮的惨烈。

这里离邺城有多远?砍杀声仍旧远播而至,如洪水奔腾,似震雷轰响,在山岭间滚动不已,朝着远方震动过去。这场战斗,必是无比的激烈,固然是比少敌众,以弱敌强。

五人都凝伫不动,听那砍杀声愈来愈弱,愈来愈低……

火势望天而冲,浓烟滚尘日上,这场火该要烧数日数夜。

“陛下,陛下!——”先前那名狂呼的侍卫哭嚎着滚倒下马,朝邺城方向跪伏叩拜。

其他三名侍卫也纷纷下马跪拜。

沈珍珠昂首眺望,心中一片冰凉。

别矣,安庆绪。

若有来生,我宁愿你永远是太湖边扁舟上的安二哥。

或者,我宁愿从未与你相识。

你从未落入湖中,我从未去救你,李俶亦从未救过我。

生命是一条锁链,环环相息。

我们都只是其中微弱的一环。年少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可以改天换地,然而我们所能改变的,其实只有自己。

“夫人快上马,我们速速离开此地!”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侍卫将马缰拉至沈珍珠面前。

这四名侍卫皆已拭去面上泪痕,神情显得极为刚毅。他们的主人虽然已死,却更坚定了他们完成遗留任务的决心。

沈珍珠朝他们点头,上马,催缰,五骑马践小道,过密林,风驰电掣般朝前冲去。

行了半个多时辰,小道渐渐显得宽敞,其中一名侍卫熟知地形,高声道:“过了这片山岭,前面就是官道——”

“大哥,小心!”旁边一名侍卫大声提醒。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空气中传来一股如被撕裂的呼哨声,霎时,强劲的箭头如劈空闪电破空而至,准确的刺入那名侍卫的头颅。那名侍卫来不及哼一声,立时倒裁下马。

与此同时,那大声提醒的侍卫已合身而上,将沈珍珠扑倒下马,连滚数圈,其他两名侍卫也自翻身下马躲避,那两侧的箭矢如急雨般激流而下,直射入地面的泥淖中、树干上,不少箭矢在空中相碰,纷纷掉落。

过了好一会儿,山岭两侧才停止发箭。传来一个清亮而傲慢的喊声:“你们谁是乔装打扮的安庆绪,站出来受死!”

沈珍珠一怔,听声音竟然是张涵若。

果然见山岭左侧人影簇动,数十名弓箭手已由隐慝处站起,然仍个个持箭瞄准,蓄势待发。一会儿人影又动,如分花拂柳般让出一个盔甲披挂全套在身的人儿,光华炫转如紫云英,正是张涵若。

原来唐军虽然对战史思明失败,但张涵若一心杀安庆绪报仇,与郭子仪逃至缺门后私自带着自家千余人马折回邺城周围。她不敢惊动史思明军队,仍旧学着当年在长安近郊游击的作法,隐在邺城附近。见史思明将邺城包围,便思忖安庆绪必定要想法子逃跑,若要逃跑,朝北的诸城或被唐军占据,或被史思明抢夺,只可能从南边山路南下,于是就预布伏兵。今日她也听见邺城的打斗声,知道史思明已与安庆绪开战,心中窍笑不已,只等安庆绪入瓮。方才看见沈珍珠等五骑冲来,四名侍卫都是安庆绪兵马的服色,以为安庆绪也在其中,连忙放箭阻拦。

沈珍珠心念稍动,便猜到张涵若的想法,为保住余下三名侍卫的性命,忙率先站起:“张将军,别放箭,是我!”

张涵若乍见沈珍珠,大吃一惊,将手一捺,不准手下随意放箭:“沈……高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沈珍珠道:“我乘着邺城混战,逃出来的。”

张涵若眸光一转,笑道:“那就好!你被捉走后,郭子仪老将军大为过意不去,一直在思量怎么救你出来呢。可好,你已然自己得逃!”目光转到那三名侍卫身上,眸中有了寒意:“你们三人,是做甚么的?”

那其中一名侍卫因为自己兄长猝然被箭射死,悲愤交加,冲口道:“你要杀便杀,我——”话没说完,沈珍珠已轻轻按住他手臂,小声道:“若你要惩一时意气,让旁边两位兄弟都陪你送命,你只管乱说乱喊。”那侍卫左右一看,面涨得通红,终于还是咬唇噤声。

沈珍珠对张涵若说道:“他们三人助我逃出邺城,还望将军不要追究。”

张涵若稍作考虑,才说道:“那好吧,看在高小姐的面子,今日暂且放过你们三人。”又扬声问:“高小姐今后打算去哪里?可要我派人护送?”

沈珍珠一笑,扬首对山岭上的张涵若说道:“从哪里来,便往哪里去罢。有这三名兄弟护送我一程,将军不必担心。”

张涵若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的眉尖一挑,说道:“怎么后面还有人来?”

沈珍珠噤声,果然听到身后小道传来“达达”马蹄声,猜想着是追赶她的史思明部下,说道:“定是追杀我们的人!”

张涵若笑道:“有我们在此,管擒管杀!”

说话间,马蹄声近,两骑马由小道深处并辔驰来,跃入她的眼帘。她凝目仔细观察马上人,口中不禁“噫”了声。

沈珍珠平视过去,看得更是清楚,这两人均着玄衣劲装,沾有血痕污迹,一个是风生衣,另一个便是陈周。

风生衣何等警觉,早拉缰止步,目光如电直射张涵若所在,与张涵若对视中,彼此都是一愣。

张涵若高声讥诮道:“原来是冯大人,大人不在刑部理事,竟然千里迢迢来到邺城,职责何在啊!”

风生衣也不示弱,淡淡说道:“张将军不随郭老将军号令,竟在此处游兵自驻,军法又何在啊?”

张涵若一时气结。但她确实触犯军法,这点软肋可要比风生衣擅离职守厉害得多,想了想,转口道:“二位由邺城来,可知安庆绪死了没有?”

风生衣也顺势转移话题:“安贼身中数十剑,已经血尽气绝。”

初四日沈珍珠为保全风生衣,特意派他送“信”给郭子仪。郭子仪得信后依计行事,在风生衣茶中下蒙汗药,药倒后捆绑暂押军中。然而初六日一场大战,郭子仪兵败,退逃时押解风生衣的兵卫自作主张解开绳索,风生衣便又潜往邺城欲救沈珍珠,正赶上史思明与安庆绪今日 的一场恶战。而陈周眼见安庆绪要倒台,史思明即将进驻邺城,大事已然不成,遂乘着交战混乱,由城中纵马逃出,与风生衣竟然会同在一处。二人在混乱中看见沈珍珠由南面小道逃走,便也跟随在后,且顺便砍杀不少追兵,不然以沈珍珠一行五人的速度,早已被那群急欲抢功的追兵赶上,哪里能这样清静。

陈周已看见沈珍珠,跃下马,张口正欲拜见。沈珍珠已对张涵若揖道:“小女子高月明拜别将军了!”

张涵若听说安庆绪已死,心中纷乱不已,既高兴父兄之仇得报,又遗憾未能亲自手刃安庆绪,再想起自己与安庆绪也算青梅竹马,没想到造化弄人,落到现在这个局面,思绪繁乱,见沈珍珠向她辞行,便随意点头以作应允。

陈周略显愕然,随即一个箭步挡在沈珍珠面前,连连向风生衣使眼色,低声道:“她……不能走,陛下和回纥可汗都在寻找她。”

风生衣不动声色的瞥着陈周,只觉得陈周自凤翔失守而成待罪之身后,为人已大失水准:先是为攻下邺城立大功,居然不顾沈珍珠性命要她向安庆绪下毒;现在又因着沈珍珠失踪后皇帝和回纥可汗都一意寻找,又想另立一功,真是利欲熏心。

他微蹙眉头,说道:“你没听说,她名叫高月明么?”对沈珍珠道:“夫人快上路吧,不然天色晚了,不好投栈。”

陈周瞪大眼睛狠盯风生衣,又气又恨。但他自知不是风生衣对手,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气。

沈珍珠微笑点头,轻声对风生衣道:“多谢大人。”

她的笑容依然是他不敢直视的,看着她慢慢别过头,山岭的尘雾透着薄薄的阳光,侧面的轮廓笼上一层金黄,那样绚烂,好似她正是玫瑰色镶边的彩云,风生衣心头微微悸动着,口中说着:“夫人客气,只是……只望……”话语在口中嗫嚅着,沈珍珠觉得奇怪,又转头听他说话。

他猛然一惊,接着说道:“只望……夫人此去后,别要怪……他……”

他说得隐晦,沈珍珠还是听懂了。她迎着那层稀薄的阳光,阖下眼睛,又缓缓睁开,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风生衣低声说道:“我会尽力忘记一切,我是高月明。”

……

她走了。

远处的山岭,沐浴在残阳的余晖中,仿佛被涂上一层丹漆,挺拔峥嵘中更显辉煌灿烂。有一缕炊烟依依在晚风中摇曳,断断续续,朦朦胧胧,似有若无。

兰深芷密无人见

吴兴郡位处东南,东西苕水如玉带绕城,汇注入太湖,正可谓天光水影 ,绰约如画。

太湖碧波万里,时而见万壑争流,时而有微波萦回。湖畔,小小村落疏朗的点缀在嫩青色的稻田中,一片歌声杵音随风飘荡,三三两两的渔家少女盘着家常小髻,赤脚光腿,在湖畔嬉戏捣衣,自有妩媚风姿。杵声起处如众星拱月,石声叮叮咚咚;歌声唱响处,莺声呖呖,静空回旋。

沈珍珠迎风凝立,听这歌声杵音撼动在风中,不由悠然意远。

一晃眼,她从邺城被护送回吴兴已近两年,现在已是上元二年的三月。吴兴未受叛乱波及,依旧宁和平安,渔家女儿每日里“笑把渔杆上画船”。她没有回沈府大宅居住,而是由兄长沈介福安置,以高月明之名隐居在这湖畔乡间,以茅屋为居,事事亲力亲为,闲睱时或读书,将养几只小鸡小鸭,种植小菜,或听渔家女儿对唱歌曲,神气健朗,心境渐和。

“妹妹,三月里风刺骨,我们进屋去!”不知什么时候,公孙二娘在她身后说道。

沈珍珠回头,见公孙二娘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边笑让公孙二娘进屋,边嗔道:“嫂嫂又带好东西来馋珍珠的嘴了。”

公孙二娘将食盒放置桌上,说道:“还不是你哥哥——心疼你每日亲自打水、生火、做饭,他自己怕你哆嗦,就支使着我隔三差五的来。”说话间,已将热气未散的几碟小菜并一碗米饭取出,屋内顿时清香扑鼻。

沈珍珠知道这是兄嫂放心不下她的一番心意,也不多说,再取出一只小碗,与公孙二娘同分一碗米饭,邀她共同进膳。边吃边啧啧称赞“好吃”,公孙二娘平生最得意的只有两项,一是剑法,二乃厨艺,均是他人百夸而不厌的,平常沈珍珠这样有意讨她欢喜,她必定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但今天公孙二娘显然有点心不在焉。沈珍珠便知有事。

果然,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公孙二娘开口道:“珍珠,今日朝廷又下来一拨人查寻你。”

沈珍珠放下竹箸,微笑道:“这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嫂嫂在担心什么?”这两年来,每隔三五个月,皇帝必会遣人至沈府查询沈珍珠下落行踪。沈珍珠回吴兴之事掩饰得极周密——当日她回至沈府时是子夜,父亲沈易直已于前几月病故,除沈介福夫妇外,只有一两个老家人知晓,沈珍珠现在的身份和住处极是隐密,加之皇帝对沈珍珠的去向催问并不紧迫,来使多存应付交差之念,总是轻易就被打发走了。

公孙二娘道:“这次不同。我听他们暗地里说,这回非得要找到你不可,不然无法复命。原来,这次的事,竟然和回纥葛勒可汗突然薨逝有关!”

“什么?!”沈珍珠浑身一颤,轰然站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背心一股冷汗嗖嗖而下。

公孙二娘诧异了,又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

“薨逝?”多么可笑,默延啜。

他挥袖间力扫千军。

他在回纥王庭对她说:“你要记着,我回纥王庭之门,随时为你敞开。”

他说话时永远果敢,神情坚毅而执着。

这样一个人,今天被冠以“薨逝”二 字,如此轻易的了结他的一生?

这不是应该属于他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孙二娘奇道:“珍珠,你为何这样失态!”

沈珍珠勉力定神,缓缓坐下,屋外天空蔚蓝如海,云彩如皑,象是永远也看不够。

公孙二娘递过一方手巾给她,看着她:“你流泪了。”

“是吗?”沈珍珠有点慌乱,纤指蘸向眼角,果然竟噙着泪水。她急忙拿手巾去拭,哪想手巾触面,热泪顿时滚滚而下。

公孙二娘也是听过些传闻的,这时分明明晓几分,静静等着沈珍珠拭干泪水,道:“你这个模样,难怪李俶会误解你。不过……我早就说过:李俶那小子薄情寡义,你离开他最是好事。不过珍珠你太过孤独,介福昨日与我谈起你,说什么‘嘤其……求其……’的,到底什么意思我也不懂。”

沈珍珠报以苦涩的微笑——她的心意,只能永远藏于心中,永不宣之于口,永远沉默。道:“那是‘嘤其呜矣,求其友声’,是《诗三百》里的话。意思是人不可离群索居,须得有朋友才好。你们不必为我担心,哥哥和嫂嫂,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肃容问道:“嫂嫂,那,到底怎样的一回事?”

“咱们吴兴消息闭塞,我不知道事情究竟。”公孙二娘深深看沈珍珠一眼,觉得还是要将所知一五一十告知她,以防万一,“今日偷听其中两名使者谈话,原来回纥可汗薨逝时没有留下遗诏指明由谁继任汗位。现在,回纥王庭中已分为两派,一派拥立大王子叶护,另一派则拥立二王子移地建,双方均手握重兵互不相让,眼见要大动干戈。宁国公主想将此事上禀皇上,叶护不准,竟将公主幽禁,公主性命有危险!”

沈珍珠心里快速的想着:此事旁人以常理论,叶护为长且屡立战功,移地建年纪尚幼,理应以叶护为汗;但熟知内情的都知道叶护并非默延啜亲子,故而反对叶护做汗王也是师出有名。叶护幽禁李婼这一招,确实极毒极妙:移地建一派若不受胁迫强夺汗位,必会伤及公主,更伤及大唐与肃宗颜面,既有顾忌,就受掣肘;叶护却可以保护公主之名自居,只要稳坐汗位,无论李婼是生是死,都可以将罪责推向移地建。

李婼确实极为危险。但相信若不到最后关头,叶护不会走这最后一步棋。

现在肃宗寻她的目的何在呢?是想借助她与叶护当年的一点“母子”之情,让叶护放了李婼?

她暗自摇头。肃宗当年既然能狠心让女儿远嫁回纥,何曾不当这个女儿已经死去,今日哪里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救她。更何况,叶护既然会与移地建夺汗位,怎么会顾念当年的情谊?

然而,李婼终究是因着她,才会远嫁回纥,现在有难,她就这样束手相看么?到底去不去?去不去?

她的踌躇犹疑全落在公孙二娘眼里,笑叹道:“妹妹,瞧你这模样,又按捺不住,想出去走一遭么?”

公孙二娘的话如一瓢冷水直灌肠肺,沈珍珠悚然一惊,心道:我在想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事缺我不可,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远赴回纥,又能真正做什么?我既已决心抛开那一切,怎能再回到那漩流之中,累人累已。

这一晚,沈珍珠噩梦连连。一时梦到默延啜浑身是血,跌入万丈悬崖,一时梦见李婼行走于回纥的冰天雪地里,伸出手,呼唤着“嫂嫂救命!”

噩梦醒来,全身大汗淋漓。

公孙二娘自那日后,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再来沈珍珠住所。这是沈珍珠与公孙二娘约定的,近段时间不能来往过于频繁,以免被寻访的来使查出行迹。

又三天过去,沈介福夫妇仍没有来。第四日正午时分,沈珍珠正如常临湖观望渔家少女的捣衣嬉戏,却见一名小厮模样的摇头晃脑往湖畔行去,专朝渔家女多的地方钻蹿,每到一处,必停留下来叽叽咕咕说些什么,说完,又朝前方人多处走去。

至当日傍晚,沈珍珠所居左右人家纷纷交头接耳,咋舌议论,如撒网般传开一件惊天大血案:吴兴城中沈府大宅昨晚有劫匪侵入,劫财不说,沈家大公子介福、夫人、阖府上下六十余人全部被灭口,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沈珍珠简单的吃过晚膳,依旧将所居茅屋收拾得一干二净。拿起梳妆台上铜镜,这自然比不得宫中铜镜光亮鉴人,镜中人,或许也不复当年的青春年少。

她轻轻带上茅屋的门,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夕阳,太湖软波柔风,三两艘小舟悠然荡漾……

行了近一个时辰的路,才进入吴兴城中。

沈氏本系吴兴名门,近百年多出志向高洁或擅长理家置财之士,阖族十分兴旺。沈家大宅位处城西南,占地数十亩,朱门高户,石狮镇守,威装气派。

今晚的沈府,却朱门紧闭,门前无家奴守候,门檐下两只大红灯笼死气沉沉的挂在那里,没有点燃。

这里很静,没有过往的人来喧嚣,没有一丝生气。

沈珍珠伫立在门前良久,终于走上台阶,轻轻推开大门。

门没有反拴,轻轻一推,便被启开。

青石板铺就的宅中小道,在阴冷月光的反射下,更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生冷。左右两侧规划齐整的房屋黑幽逼仄,仿佛两把冰寒的刀,步步朝她迫进。

沈珍珠深吁一口气,踏上青石板的小道,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响,在这沉寂的夜里,格外的刺耳。

“哗!”

不远处火光一晃而燃,紧接着只听“呼呼”、“哗哗”点火之声,一时火光大动,由左右房屋中窜出无数名劲装束甲男子,或手执火把,或按剑肃立,转瞬间沈宅庭院中宛如白昼。

随着“匝匝”靴声,一前一后两名男子简衣青袍,由数名侍从簇拥着行至沈珍珠面前。

当前之人步履铿锵,行止间顿挫有力,姿容英展,正是内飞龙正使程元振。内飞龙使直接负责皇帝安全,今日正使竟然亲至吴兴,沈珍珠正在诧异,后面那名男子身形一闪,抢至沈珍珠面前,已半跪下来,低首拱手道:“罪臣陈周参见太子妃。”

陈周相貌与两年前相比没甚么变化,沈珍珠虽然心中对此事有所预计,但没有想到肃宗派来寻她的使者中会有陈周,听见自称“罪臣”,想是已复被朝廷启用。侧过身子,不受他的大礼,道:“大人弄错了,民女并非太子妃。”

陈周一笑,自行站起,解释道:“太子妃大概还不知道:太上皇听说太子殿下与娘娘和离之事后震怒非常,严训皇上和太子,和离之事就此作罢。虽未正式册立,您还是当仁不让的太子妃。太子虽已纳多名滕妾,如今最宠张良娣,但也只能立她为良娣而已。”沈珍珠一怔,心道难怪两年前在邺城,陈周和风生衣都异口同声仍称她为“娘娘”,当时情况紧急,她没有时间纠正,原来竟然有这样的曲折在其中,自已远避吴兴,然而身份居然仍拘在宫中,多少有几分荒谬。

她想起陈周刚才说的话,默默念道:“张良娣?”心中一动,问道:“可是张涵若?”

陈周拱手笑答:“正是。”说完这句话,一直在旁未曾开口的程元振忽的由袖中拿出明晃晃的一件物什来,沉声道:“沈珍珠接旨!”

沈珍珠一愣,急忙跪下等待程元振宣读。程元振却将手中圣旨直接递入她的手中,说道:“此乃圣上密旨,娘娘自己仔细看吧。”

三人来到侧旁房中,点亮烛火,屏退众人。沈珍珠拆开圣旨,一看之下,不禁又惊又急。那圣旨上写着:“太子豫上月赴回纥,忽失音讯,朕忧心不已,特旨太子妃沈氏速入回纥,查探究竟。”下面端端正正的盖着皇帝玺印。

沈珍珠匆匆将圣旨合上,问道:“怎么会这样?”

陈周满面忧色。

程元振解释道:“前月,太子殿下得悉回纥内乱陡生,宁国公主有性命危险,便率人前往救助,谁知殿下一行方出金城郡不久,就失了讯息。任谁也不知太子殿下究竟在何处,是生是死,圣上急得龙须寸白。”

沈珍珠面色也白了,咬唇道:“殿下带了多少侍卫?他怎能这样涉险?眼下内患未平,他当以天下为重啊。”

陈周道:“娘娘或者有所不知,如今叛军势弱。前两个月史朝义杀史思明自立为帝后,连连被青密节度使尚衡、兖郓节度使能元皓打败,叛军毫无还手之力,叛军眼看一两年内真的要被平定。殿下或许正因如此,才放心立意去回纥的。所带侍从也不在少数,均是东宫卫率,由严明统领。”

沈珍珠一想也对,李倓死后,李豫已非常自责。现在他只余下李婼这惟一的同胞妹子,无论如何都会想法救她。

陈周接着说道:“圣上虽派出几拨人寻访殿下,至今仍无功难返。百般无奈下,才令罪臣与程元振大人寻访娘娘,望娘娘念及与殿下旧日情义,及与回纥故人的情份,不令大唐储君有失。罪臣想娘娘定在吴兴,为寻访到娘娘,迫不得已使出今日之计,诱使娘娘出来,还请娘娘降罪。”说到这里,程元振面上微红,插言道:“微臣羞愧难言。”

沈珍珠虽有心理准备,知道陈周事出无奈,仍有些厌恶他行事不择手段,问道:“我的家人现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