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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驼队停住,月色昏黄下,看见有三四人骑骆驼行近。他们都身着回纥服装,其中一人虬髯满面,四十岁上下,约略是领头的,以回纥语叽里哇拉的回答:“我们是从特尔里来的商队,打算到灵州去。现在喝的水要没了,出沙漠还得四五天,天神保佑你们,大唐来的客人,请给咱们一点水吧。”

陈周认真审视他们几眼,扬声问道:“走出沙漠还需多长时间,怎么个走法。”

领头的回纥人答道:“没有十天不行!今年春天气候特别干燥,不然咱们的饮水怎会缺乏?”

陈周在心里算计一番,说道:“我们的饮水也有限,只能送你们两皮囊水。”

回纥人群发出一阵欢呼,领头的回纥人笑声爽朗,回答痛快:“二上加一成千,一滴滴流淌成湖。多有一点都是好的。多谢你啊好兄弟!”

陈周招手唤侍从:“去,取两袋水给他们。”除却随身水囊,余下的十余皮囊饮水现在皆集中负载在两头骆驼上。

沈珍珠听不懂两人的对话,远远看见那领头的回纥人昂首高声大笑,那神态那声音,让她隐隐感到不对劲,却见一名侍从答应着蹒跚走至骆驼前,预备解水囊,她情不自禁出声喊道:“不要!警惕!”

说时迟,那时快,听到“噗”的一声闷响,骆驼背上一个水囊被箭射破,水汩汩的流出,好在那名侍从见机极快,听见沈珍珠提醒,合身扑上,死死将骆驼压倒在自己身下,与此同时,数枚箭羽凌空由他头顶掠过。

陈周大呼一声,众侍从蜂拥而上,将那四名回纥人团团围住,陈周怒叱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原来这回纥人竟然是假借借水察知水囊所负位置,从而射破立囊,以绝一行人的水源,真是用心毒辣。

那四名回纥人毫无惊慌之意,领头的回纥人哈哈大笑两声,用汉语道:“你们果然进益不少,本来还想戏耍你们一番的。好了,就此作罢。”指着沈珍珠所在方向道:“你们大唐的太子妃也来了么?好,要想找到唐太子殿下,请跟我来!”

陈周与程元振面面相觑,一时不敢拿主意。沈珍珠已由马车上款款下来,轻轻一笑,温言道:“既然主人盛意拳拳,我们何乐而不为?”当此之际,只可如此。

领头的回纥人点头朗声道:“太子妃可要跟紧了。”一扭骆驼的头,缓缓的走回自己的队伍,十余骑骆驼以后队当前队,以前队作殿后,率先朝北沿原路行去。

陈周与程元振对视一眼,传令下去跟随这群回纥人前进。

这群回纥人仿佛惯于在沙漠中生活,天气炎热,日光当头,他们边领路,尚一边大声唱歌说笑。领着沈珍珠一行人在大漠中东弯西转,由当日清晨,至夕阳将下,仍自在大漠中打转。

程元振似乎有些焦急,见太阳将落下,策马追上前面的回纥人,问道:“你们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

那些回纥人显然多半听不懂他的话,只望着他,颇带嘲弄的呵呵相对而笑。领头的回纥人意味深长的一笑,说道:“快了,快了,年青小伙子,咱们回纥人常说,有了披风,下雨淋不着,有了辔头,马儿跑不脱。事情都有水到渠成的一天,着不得急。”程元振听这名领头人口中格言谚语一套又一套的,不禁头皮发麻。

沈珍珠私下唤过陈周,问道:“你可知我们现在是朝哪个方向行进?”

陈周叹口气道:“一时朝东,一时朝北,一时往南,某也要被弄糊涂了。”

夕阳下的沙漠寂静深远,那一抹惨谈的桔红,伴随清脆的驼铃声,拖曳着这队列身后长长的阴影,一直往前……

不知又行了多久,眼见夕阳已下,整个大漠将复归黑夜的怀抱,陈周觉得自己再也按捺不住了,骑马上前,一把捺住领头回纥人的衣领,“呔”的一声,说道:“你再绕来绕去捉弄我们,老子便拼就不活了,与你们同归于尽!”

领头的回纥人摇头只笑,不动声色的将陈周的手由衣领处移开:“你们大唐的人,怎么个个都着急得象猴子似的?”右手抬起,指着东方,“你看,那不就是到了吗?”

陈周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禁目瞪口呆:东面一座小沙丘后,竟然出现一小片树林,高高低低的树林掩映后,俨然是一片绿洲!

这片绿洲仿佛是由天而降,忽然跃入他的眼帘,陈周不禁揉了揉眼睛,生恐自己看错。领头的回纥人笑道:“放心,这不是海市蜃楼,这是只斤泽!”这时,众侍从都已陆续看到了这片绿洲,个个喜形于色,振臂高呼。

回纥人引领他们进入绿洲。

这竟是极大的一片绿洲地带。胡杨树嫩叶葱绿,枝干挺拔,蔚然成林。树下空阔的草地上牛羊在悠闲的趴在地上,或啃青草,或懒懒的睡觉。一片不大的湖泊倒映着西斜的落日,湖畔芳草萋萋、芦苇丛生、水鸟嬉戏,竟隐约有几分江南风味。再往前走,可见回纥风格的房舍或以石砌,或以土垒,零星四散分布。

在数幢建筑巍峨的房舍前,有回纥兵丁身佩弯刀,来回走动守卫和巡视。见到那领头的回纥人,均面带欣喜,打个唿哨,顿时由后面的房舍中涌出数名同样装扮的,牵的牵马,拿的拿物,都是亲热之极,却不大声喧哗叫嚷,一切都办得有条不紊。

领头的回纥人着人将沈珍珠一行的牛马和骆驼带去饮用水草,朝沈珍珠打个拱,说道:“太子妃娘娘,奉主人之命,要好好款待大唐来的客人,现在天色不早,先各自歇下好不好?”

陈周截口道:“太子殿下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领头的回纥人笑道:“太子殿下好得很,你瞧太子妃娘娘也不象你这样着急,一切等主人回来再说吧。”

沈珍珠眉头一皱:“你的主人……他是谁?可否告知?他不在这里么?”

那回纥人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道:“主人近两日就会回来。”

沈珍珠知道从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好罢,”她对陈周和程元振说道,“即来之,则安之,我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那回纥人显然有些听不懂她的话,也无意弄懂,说道:“那好,我来为各位安排好食宿。只是,……这片只斤泽三面是大漠,另一面临近山谷沟壑,二位大人还是要好生叮嘱侍从们,绿洲中各位可以随意行走游玩,我们决不阻挡妨碍。可是,千万别四处乱走!”

陈周与程元振苦笑,这是人人都知的道理:既然莫名其妙到了这里,就算回纥人现在任由他们四处行动,谁也不敢冒冒然入大沙漠;要想回返中原,怕还得这批回纥人领路。

沈珍珠被领入与陈周和程元振相邻的石舍中。石舍虽小,然而五脏俱全,床榻、桌几一应俱有。不多时又有人送来食物和清水,食物是烤好的羊肉和烙饼,沈珍珠一行由中原走来,极少生火做饭,多是食用干粮,现在的食物虽然不合胃口,终究比干粮要好得太多。

吃过食物,沈珍珠走出房舍。迎面清风徐来,有着草木甜中带苦的芬芳。湖泊旁的树荫下,三三两两的侍从围靠成一团,低声的谈论着什么,或已带着浅笑进入梦乡。这一路行来,他们也都很累了。

“夫人。”程元振在她身后低低唤道。

沈珍珠微笑,轻声道:“是你啊,怎么不去休息?”

程元振摇头:“我睡不着。”

“还在为殿下担心么?”

程元振道:“夫人虽然从来不说,但我知道——夫人对殿下的关心和忧心,决非我等可比拟。太子妃都能坦然面对此事,程某若执意说自己尚为殿下食寝难安,未免太过作假着饰。”

沈珍珠笑了起来,缓步走近湖泊,过了良久,才说道:“那大人是为何无法安睡呢?大人既找到我,必定是有些苦恼要向我倾诉吧。”这一路行来,沈珍珠也看出程元振时而心事重重,时而满怀忧郁,以前只当他为寻觅李豫之事而苦恼,原来他竟另有什么心事和苦衷,瞧他的模样较过往憔悴许多,是什么事在折腾他?

程元振眼睛微微一亮,抢步上前立在沈珍珠侧边,张口欲言,忽然又似再犯踌躇般,犹疑不能出口。沈珍珠看在眸中,微笑道:“若你觉得难于开口,不如等哪一日你想好后,再来告诉我。”

程元振闻言轻轻吁口气,慢慢蹲在湖畔,眼睛一瞬不瞬的瞅着湖中涟漪荡漾。

在沈珍珠看来,程元振于她虽然是既熟悉又陌生,但自从两年前李豫被张皇后诬陷身处危难之际,他出手相助查出薛嵩住处后,她始终心存感激。深觉程元振虽职责所在,一些事迫于无奈,仍不失为有胆识的大好男儿,值得信重。这一路由中原至回纥,沈珍珠对程元振的信重,甚且远在陈周之上。

“夫人,恕我冒昧,你可曾做过十分后悔的事?”程元振乍然开口。

后悔?

“人的一生,谁没有几件后悔的事?”她幽幽说道。她是后悔过,当红蕊被杀死后,她后悔自己疏忽大意连累红蕊;当素瓷怀孕,她后悔未能尽到为主为姊的本份;当她离开李豫,她后悔未曾多看儿子一眼……

“不,不,夫人,”程元振原本是双手支着额角的,此时有些激动的抬起头来,幽暗的月光下,他眸中竟然闪出几缕血丝,“夫人,那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夫人,现在我十分后悔,你能告诉我——我还能求得宽恕与原谅么?”

沈珍珠心里猛的一跳,有些担心的望着程元振,不知他到底是为什么事后悔,难道?……不,她迅速推翻自己的想法,程元振不会对李豫不利的!

可是他到底做过什么事呢?身为内飞龙正使的他,不管做过什么事,或许都不会是小事,或许都是惊天动地的。不管他做过什么,他此时流露的忏悔与矛盾,都是可贵的,她为什么不能安抚他,待有一日弄清事情真相,再作分较呢?她想了想,对程元振温言道:“若你真的做过天大的错事,只要真心忏悔,并全力补救,怎会不能得到宽恕呢。”

“是吗?”程元振喃喃自语着,又将头深埋至膝下。

其后两日,沈珍珠无事便在这片只斤泽中闲逛。陈周与程元振为知虚实,特地派遣侍从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探查这片只斤泽大小并拟暗中书画地图,第一天下来,东、南、北三个方向的房舍地理形貌都画得清清楚楚,惟向朝西方向路途绵连不尽,侍从生恐不一天内不能折返,故而具图不全;第二天,陈周正欲再派侍从朝西探路,却被回纥兵丁严厉阻止,说道西面路途坎坷,多有险峻的沟壑,若不熟地形,性命堪忧。陈周虽深觉有异,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作罢。

回纥人言道他们的“主人”两日后就会“回来”,两天过去,沈珍珠仍未见那“主人”的身影,第三日晚膳时,那领头的回纥人正好在场,她不禁开口问询道:“你家主人为何迟迟不至,莫不是避而不见吧。”

领头的回纥人眉头也不皱一下:“太子妃娘娘过虑,想是路途有所耽搁,我家主人是何等人物,有什么避而不见的!”那神气,对他们的“主人”竟然是相信、推崇之至,这种信赖由心而发,毫无迟疑与犹豫。沈珍珠心中一动,这样的神情,在许久以前的回纥,在一些回纥的眼中眸里,她似乎见到过。

他们的主人是谁?

在回纥,谁还有这样的威望与气势,让这一干人甘心服从与效命?

她曾经猜想过是叶护。

可这不是叶护的风格。叶护年少气盛,没有这般的耐性。更何况,没有这样的必要。

夜凉如水,星空寥落。

沙漠绿洲的深夜,有着寂静空山般的静默,近处远处房舍的灯火已经全熄了,那是为防夜间有人发现这片绿洲吧。独自坐在湖畔,零星的几个回纥兵丁往返巡逻,并不上前打扰她。

这是茵茵绿洲,给这荒凉大漠增添无限生机。然而,若心是荒凉,该拿什么涂抹色彩呢?

从久远的过去开始,她就象在沙漠中不断前行,明知步步维艰,依旧向着那金色的流光溢彩的方向坚实踏去。刚开始行进的时候,那些光如此清晰,清晰得不断在眼前晃动,不断地闪现幻化成瑰丽的想像,美丽而充满希望。一开始的起点,不断的前进,最后的终点,却始终遥不可及。

就算是到了今日,她依旧在走着这条路。

路越走,越漫长;心越沉,越荒凉。

“哔!”耳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响,沈珍珠瞬的抬头,夜空中划过一道蓝色弧光,光芒乍明即暗,转瞬光影皆灭,若非沈珍珠此际坐在湖畔,决难听到看到。然而这绿洲中随即有了些微骚动,那三两个巡逻的回纥兵丁均是背脊一挺,再过一会儿,那领头的回纥人带着三五个兵丁,一阵风的由她身侧经过,连看也来不及看她一眼。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沈珍珠昂首朝那领头回纥人走的方向望去,却见他们走得极快,转眼间就不见踪影。

没有多久功夫,低微的说话声由远及近,沈珍珠再度抬首,人影重重如山峦叠嶂。渐渐的看清楚了,一大群回纥人正簇拥着一人,众星拱月般,朝这个方向行来。

沈珍珠缓缓的站起身。

虽然群星寥落,她依旧看得如此清晰;虽然她看得如此清晰,她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也看见了沈珍珠。

他停下脚步,随意一笑,意态中自含慑人魄力,将腰间弯刀随手朝后扔去,随即有人弯腰接住,一众回纥人均恭身后退,一时都不见了。

他笑着说:“见到我就算十分惊诧,也不必吓得流泪啊!”

与君别有相知分

沈珍珠方发觉自己真的在流泪,她哽声道:“默延啜,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默延啜看她一眼,似是有口无心的笑道:“是啊,就算你知道我死了,也不会来回纥;但一听说你的殿下出事,这样心急火燎的赶来。”说毕,见沈珍珠泪仍盈于睫,有一滴晶莹的泪珠,翕动在她长长的睫毛下,便在夜色中,似乎也闪动着多彩的光芒。她对自己,总还有几分牵挂吧,口气不禁软下来,微微皱眉道:“你的嗓音怎的变成这样。好了,我们总不能在这里诉旧吧。”不由分说,一把拉过沈珍珠的手臂,道:“跟我来。”

他步履顿挫,走得不快,他的手掌很大,握着她的臂这般坚实有力,有阵阵温暖传递予她。她跟随身后,亦步亦趋,他和五六年没有什么两样,他真是默延啜,他果真没有死。直到这时,她才敢完全确信这不是梦。她轻声在他身后嘀咕着:“我早该想到——你不会这样容易死!”

这句话默延啜听清楚了,他不禁笑了起来,此时他们已走入一间似作议事用的石筑房舍。默延啜似乎有些疲倦,入室后便随意靠在居中石椅上,示意沈珍珠也坐下。他闭上眼小憩小会儿,随后说道:“你不必担心,李豫他在我手中,一切安好。”

沈珍珠由椅上跳起,惊疑的问默延啜:“为什么?你,你到底在做什么!还有,你为何昭告天下说自己死了?”

默延啜招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我就知道你心急。我叫你来,当然要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你,不过这件事有点长,还得从咱们十姓回纥和九姓乌护讲起,你可要有耐心听。”

沈珍珠对回纥的渊源由来并不清楚,今日听默延啜这样说,暗中忖测,莫非这次的回纥内乱,竟与此有关?微微颌首仔细倾听。

“五百年前,鄂尔浑河滋润大漠南北,支流遍及四方。其中有一处地方有十条河,另一处有九条河,我回纥先民们就沿河居住、游牧和耕作,这便是十姓回纥与九姓乌护的由来。后来,十姓回纥中出了个名唤忙里台的了不起的大英雄,他联合十姓回纥与九姓乌护,号称铁勒部落,我们所有回纥人团结一心,部族越来越兴旺。至百余年前大隋大业年间,突厥处罗可汗恃强凌弱,突然攻击我回纥诸部,当时的首领健俟斤率领族人浴血抗敌,击败突厥,健俟斤便是我回纥的第一位君长。(注)”默延啜半靠椅上正说到这里,听得室外有人敲击,说了几句回纥语,听声音是那领头的回纥人。默延啜皱皱眉摆手,回说几句,那外面的便再不作声。

沈珍珠道:“你若有事快去处置罢,我等你就是。”

默延啜笑道:“这个自不必你说。”接着往下说道:“然而经过这连场恶仗,我回纥十九姓部落损失惨重,尤其是九姓乌护中,得里克氏原本最强盛,战后人丁却最为凋零。健俟斤为君长后,为褒奖子民,便亲许亲生女儿——我们药罗葛氏的公主托古兹下嫁到得里克去,以繁衍后代,令六畜兴盛。”药罗葛是默延啜的姓氏,乃是回纥可汗的一族。听到此处,沈珍珠心中暗叫不好,她见过哲米依、阿奇娜这般的回纥少女,知道她们性烈如火且挚爱忠贞,若是要叫她们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怕是天神下降也不能阻碍她们抗天背命。

果然默延啜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成功击败外虏,再加君长女儿成婚,这本来是天大的喜事,谁想到竟成了今日回纥的祸端。托古兹执意不肯嫁到得里克,竟在成婚前夜,与回纥十姓中葛萨氏的一名年轻汉子私逃。健俟斤大怒,漏夜追赶,亲自将两人捉拿回来。托古兹依旧不肯相从,健俟斤只得依照族规对这两人施以火刑——”

“火刑!”沈珍珠身子微微发抖,回想百年以前,那倔强的回纥少女焚身以火,至死不悔,那是怎样的一种惨烈与悲壮。

默延啜面不改色,略作停顿,往下说道:“虽然托古兹她们二人受到惩罚,然而裂痕已经存在了。得里克氏觉得大失颜面,不仅深恨葛萨氏,连带对咱们药罗葛氏都深有抱怨。再加上此后百年,得里克氏始终不能回复当年的兴盛,他们更加相信当初萨满巫师所言,认为是这件事造成的后果。这一回,叶护这小子——”鼻中冷哼一声,“叶护这小子,我确实是小看他了。他竟然暗中纠集得里克氏和另外数个多年来对我药罗葛氏有怨言的部族,乘外敌入侵时,想要夺我汗位!”

沈珍珠手中微有汗湿,说道:“叶护,怎么变成这样,你对他一直不薄,视若亲子。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野心!”

默延啜冷笑道:“他耿耿于怀的,正是他并非我的亲生儿子。这些年,我着意栽培他,处处为他立威,以冀望他日后能好好辅佐移地建。哪里想到他包藏祸心,行事十分歹毒,我和你,只当当年养了一匹狼。”

“既然如此,以你的威望,怎么不立发制人,为什么要诈死?”沈珍珠诘问道。

默延啜站起,侧过脸,背向沈珍珠,走了几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要等——他还有其他的罪证。”

沈珍珠觉得想不通,以默延啜素来的独断和霸道行事方式,若知道叶护的阴谋,应当一刀下去立时取其性命,哪里需要什么证据;以默延啜所掌握的军力和权力,又哪里需要诈死避于这小小绿洲!

她蹙眉,还想再问,却听默延啜说道:“我拿下李豫,就是因为现在我回纥正处生死存亡之际,决不能任由他去扰局。再说,叶护若知大唐太子来了,会对他不利。”转过头,沉声对沈珍珠道:“你也一样。”

沈珍珠恍然大悟:“原来,你对付李豫的方法,与诱我来这里方法,竟然是差不离的。”她记起一路上总会发现李豫一行丢弃的簋和搭建营帐所用青帆布的残料,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她只会骂自己太过愚笨——因为李豫一行也不时发生侍从失踪之事,既然失踪,那他们用的簋和搭营帐的帆布当然是累赘,顺理成章被其他侍从丢弃。只是为何默延啜要说回纥“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呢,事情会有这样严重?

默延啜盯着她笑:“想到了啊,你说差不离,其实我对待你的殿下与对待你,还是相差甚远的。你好歹是自愿前来,他可是我强行制服后带入这里的。”

沈珍珠道:“这一切,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们,非要设计圈套引我们上钩呢?”

默延啜摇首:“你的殿下,他自负高傲,哪里会听我的劝返回大唐;至于你,你总是太过聪明,你们一出发,我就知晓了。若不以李豫为诱,你肯来这里与我相见么?而且——”

他笑笑,“我既不想强行拉你来这里,也没有时间亲自去‘接’你。”

沈珍珠叹道:“你设计得这般步步险要,无非是让我知道:如此设计并非要取我的性命,就是要牵引着我的方向走。而我,明知是计,可事关李豫生死,仍不能不甘愿入瓮。”

“我在想,天底下有几人象你这样聪慧;而天底下,又有几人,象你这样聪慧,偏偏为了一个薄情的男子,这样的赴汤蹈火。”默延啜重新坐到椅上,看着沈珍珠,一字一句,慢慢的说道。

沈珍珠低下头,轻声说道:“他终归是天下的储君,终归是适儿的父亲。”

默延啜也沉默不言。过了许久,说道:“他就在这里。”沈珍珠抬头,他继续说道:“暂被扣押在西面房舍中,连同他与你随带的那些失踪侍从,都好生生的被关押着。等一两个月后内乱平定,我自然会派人护送他和你回去。你——现在想不想去看看他?”

沈珍珠微有错愕,随即淡然一笑:“既然他一切安好,我有什么必要去看他?我与他已成陌路之人,只要知道他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对默延啜道:“不必告诉他我来过。”

默延啜轻轻松了口气,说道:“你现在的模样,和当年初见时的坚韧,忒的相似,倒叫人放心。”

沈珍珠忽的想起李婼,急急道:“婼儿现在怎么样?你将她一人抛在叶护那里,又不让我们去救她,她身处他乡异地,孤立无援,你怎能这样!”

默延啜肃容道:“她已不再是可以在长安任意妄为的大唐公主、郡主,她是我的可贺敦,一国之母。既然如此,她必定要做可贺敦该做的一切,生与死,已由不得她了!”见沈珍珠面色有些发白,方补上一句:“哈刺巴刺合孙多是忠于我的人,叶护虽想夺汗位,但不敢在城中久居,他扣押宁国公主,设计谋杀了镇守富贵城的我的叔父奇斯,现仍盘踞在富贵城中。不过你暂且可以放心,若无意外,宁国不会有性命危险。”

沈珍珠看着他:“你这样说法,局势已尽在你的掌控中?”默延啜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既然这样说法,李婼应当没有太大危险,沈珍珠稍有放心。

默延啜想了想,点头道:“可以这样说。叶护虽然蓄谋已久,终归还是太过年轻。不过,我也需要时间。你现在出大漠并不安全。这个地方,对你,对李豫,都是最安全的。你要安抚底下那批侍从,休要随意行动,我保你们无恙回返大唐。再说,再过十几天,哲米依和承宷也要来,你们可以聚一聚。”

沈珍珠有些惊喜:“他们也要来?”随即增上几分疑惑,“他们来做什么?”

默延啜嘴角一转,有些诡谲的笑:“哲米依也是回纥人,自然是为回纥而来。”

沈珍珠觉得这一晚她要接纳的东西太多太突然:默延啜的未死,李豫的安然无恙,回纥的内乱,叶护的野心,李婼的安危,哲米依的即将到来……多得她一时理不清头绪。

这时,又听到敲击房门的低沉声音。默延啜眸光一敛,似是发怒,以回纥语怒斥了几句,待他说完,那房外的回纥人低声继续说话,说完后许久听不到默延啜回答,方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沈珍珠暗自奇怪,她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却听得出房外的回纥人声音中充满求恳,似是在劝说默延啜什么事。她见时辰已经太晚,也不愿对默延啜行事有所阻碍,起身告退。

默延啜凝视她良久,方说道:“好,我送你。”

沈珍珠缓步朝门的方向走去,听见身后默延啜脚下皮靴踩在石板的地面上,发出扎扎的沉重声响,他就在她身后,离她这样近。

她伸手去推房门,忽然间左臂一紧,人还在懵懂之中,已经被他回拉过去,拥入怀抱。

这不是她曾经熟悉的怀抱。可依偎在这样的怀抱中,她有一种久违的、安稳若山的信赖与安详,不知为什么,她第一次没有挣扎与抗拒。她是不是太累了?她跋涉千山万水而来,以孱弱身躯支持到现在,是不是太累了?

她听见默延啜说:“珍珠,你该知道——我对你,……决不逊于世上任何一人。”

她缓缓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许是因为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他的面色微有昏暗。他说道:“我说过,我决不会违拗你的心意。可是李豫他,终究不能明白你,他另结新欢,将你抛之脑后……这两年来,你行踪不定,我未能照拂到你;待你我这次一别,我只怕,再也不能见你。当年你既然能下狠心离开李豫,我惟愿你今后能真正忘却过往,不求其他。”

沈珍珠听默延啜说到“另结新欢”四个字时,只觉心与身躯都在大力抽动和颤抖,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疼痛由心房深处冉冉升起,竟致突然间情绪再亦无法自控,她轻轻推开默延啜,倚着石椅,慢慢的哭出声来。

吴兴两年,她寄情山水,从未克意不去思念他,也从未克意遗忘他。她以为自己已能坦然面对他的一切,以为他已成为她遥遥挂怀的亲人,过往岁月的回想。她选择离开,选择成全,他恼恨愤怒,他是储君,必然会移情她人,必定会娶纳新人,生儿育女,膝下成荫。便是她千里赴回纥来救他,也只因为他是她的亲人,所以她毫不搪塞,毫无迟疑。

她以为自己可以置若罔闻,可以不想,可以不痛。然而,当陈周说出李豫极宠张涵若时,她的心,依然莫名的心疼和失落。她的心室中,早有一方被他牢牢占据,就算她不从去过意碰触,他依旧在那里。现在,他的心已被她人拿走,不再属于她……这本该是她预料的结果,她一路行来,极力克制隐忍,不想不念,直至此时,终究压抑不住。

默延啜怜惜的看着她,任由她哭泣发泄,待她哭泣甫定,方上前紧握她的皓腕,沉声坚决的说道:“既然已这般伤心的为他哭过,那就更坚决一点:忘了他。”

忘了他?她真能彻彻底底的忘却他么?

默延啜半蹲在她面前,眸中诚挚与关切清晰可见。这许多年来,他为她所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然而,就算她此刻从头翻悔,他已是李婼的丈夫。

她默默抽出手腕,报以凄婉一笑:“造化如此弄人,竟令我进退无路。”起身朝默延啜一福,朝室外走去。

默延啜微怔,随即明晓沈珍珠话中含意,眸中掠过一丝惊喜,惊喜中又混杂着一缕绝难看出的伤痛,他简直是踉跄着抢前两步,双臂紧紧一拢,由后将沈珍珠的身子紧紧搂住。

沈珍珠身子一僵,停住脚步。

她听默延啜说道:“若天假我时日,我与李婼原本没有夫妻之实。待移地建顺利继位后,我送她回归大唐,你与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话语中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哀伤和惶然,不该属于天神般回纥可汗默延啜的哀伤与惶然,她有些不懂,有些迷惑,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又落下泪来。两年来,她极少落泪,可为何见过他,会这般的连连泪下?

有一滴泪落下,滴落在默延啜的手背,温润如她的心;他依旧紧紧搂着她,没有放手,没有移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的转过身,正对着他,她轻抬眉睫,仿佛有无限迷茫,仿佛问他,也在问自己:“一切,还来得及么?”

默延啜眸中的痛楚转瞬即逝,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心不受控制的颤动。他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复又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许久许久,他才喃喃的说了一句:“我多希望,还可以——”

注:本处部分参考《旧唐书·迴纥传》、《磨延啜碑》和《九姓回鹘可汗碑》记载。回纥本身原由九个氏族组成。其一药罗葛,是世袭回纥可汗家族的姓氏。二是胡咄葛。三是咄罗勿。四是貊歌息讫。五是阿勿嘀。六是葛萨。七是斛嗢素。八是药勿葛。九是奚耶勿。

尘埃忽静心悄然

一连数日数夜,默延啜皆闭门议事,不见任何人。沈珍珠留意观察,见每隔数个时辰,必有一名回纥兵丁全身装备齐整,往绿洲外行去,便知定是传达默延啜意旨的。以此来看,默延啜正在加紧部署对付叶护,看这形势,虽然默延啜口中不将叶护放在心上,其实十分看重和上心。

默延啜准许沈珍珠与程元振、陈周等人相互走访谈话,毫不受限制。这日三人共同商谈,陈周显然对李豫的踪迹十分着急,连连催促程元振设法一起打听。沈珍珠将那晚默延啜的话转达给二人,程元振倒没说什么,陈周却连声否定:“夫人,夜长梦多,再呆上一两个月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再说他们回纥内乱,这默延啜必定会胜么?要是败了该当如何?不如我们及早找出太子殿下,有某带路,走出这片沙漠也不成什么问题。”

沈珍珠虽然觉得陈周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她一来深信默延啜不会输与叶护,二来确实担心李豫出沙漠后再逢叶护人马或执意去救李婼,于是坚决阻止道:“万万不可,现在形势不明,不能拿殿下性命冒险。”

陈周双目一翻,冷笑道:“夫人此言好怪,当初夫人可是急切切的来救殿下的。何以要救到了,却磨蹭着不准咱们行动。莫非夫人是恋上这里的人,想留在回纥,乐不思蜀了?”

程元振脸色一变,喝斥道:“陈大人,你在胡说什么?”劝慰沈珍珠道:“夫人切莫动怒,陈大人也是一时失言。”

沈珍珠心中冷笑,若是换作以前,陈周这样说话,她定会大怒翻脸,现在她只是微笑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我当初要来回纥是自愿,非为圣旨所迫。如今想留在回纥,也是出自本心,我早已说过,我已不是什么太子妃,你休要拿这个来拘我。”

陈周目瞪口呆:“你,你,你!——”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拂袖而去。

程元振待陈周走后,方叹息道:“夫人真要留在回纥么?别不是说的气话?”

“你看我说的象气话么?”

程元振依是微有惋惜的模样:“夫人,殿下固然辜负了你。可是,你若这般,可会后悔?”顿一顿,“夫人,这一路某看在眼中:你不是能抛得下殿下的——再说,当年殿下正因为太过在意夫人你,方会这般的怪责怨恨你。这次夫人如此辛苦前来寻觅殿下,正是尽弃前嫌、重归于好的绝佳机遇,夫人,你要三思。”

“你错了,”沈珍珠轻轻开口,“我不想与他尽弃前嫌,重归于好。”是啊,她只要他忘记她,当做生命中从未有过她。然而,她又无法接受他的心给予她人。这是多么矛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