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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生都是这般的自作聪明罢,多拙劣,多可笑!

他合该嫌恶她的,她巴巴的来回纥做什么?来添乱么?来害他么?

他心中早已没有她,为何她依旧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她狠狠咬唇,一点点的血由唇齿间渗出。

她多想仰天大哭一场,然而,她竟哭不出声。

她扬鞭催马快跑,谁知那马儿今日穿越大漠后,再被她驱赶跑动这许久,脚力早已乏尽,被她鞭挞几下,索性前蹄一软,就地滚倒。

沈珍珠被甩下马背,咕辘辘翻滚几圈方停下来,背心被石头咯住吃痛,脑子稍稍有所清醒。

夕阳已暗,天色昏沉,有风骤起,她脚下是稀薄的草地,四方看去都是一个样,无树无草无山,她分不清方向。

她也无需分清方向。她爬起,率性抛下马匹,漫无目的朝前走。

风愈来愈大,乌云慢慢在天空积聚,“劈擦”,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暴雨倾泻而下。入回纥以来,从未见过草原和沙漠下过一丝寸点雨,今日莫是天缘巧合,赐下这样一场好雨?

雨毫不容情的击打在她身上,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的衣裳不住流淌,她浑然已成一个雨人。她不停步,继续在雨中行走,她不时滑倒,泥泞遍身,她爬起再行。

她忽的想起当年慕容林致所述受辱被救后的话:“你可知,被师兄救出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大雨……我便好似从一场噩梦里逃出来,……我好象是拼命的往前跑,雨发狂的打在我脸上,但我顾不得。”

就算两年多前她离开洛阳宫禁,被雨淋透以致高烧不退,也远远抵不上今日的痛苦。

只有在这时,她才完全明晓——当年林致的悲痛与绝望。

她只盼雨能更大些,更激烈些,就让她在这雨中,释放所有的伤痛。

若是有一种爱,有一种痛,永远无法得到,也永远无法割舍,能不能让这一场雨,帮她释放,帮她解脱。梦境、现实、幻想,通通的清洗,一干二净。

她在雨中泪流满面。

大雨滂沱而下,替她洗去所有泪痕,也洗去她行走的痕迹。

她听见远处隐隐有马蹄声、呼唤声,夹杂在雷声、雨声里,与雷雨声配合,又恍惚淹没在其中。

一切都陷落在雨中。

渐渐的,雷声小了,隐没了。那马啼声和呼唤她的声音愈来愈清晰。

她面前出现了一小片树林。她慢慢的走入林中,闪身避在一株大树后面,阖上双目。

果然那些马蹄声近了,许多人呼唤着她的名字,隐约有默延啜焦灼的声音,就隔着几株树,这样近。

她伫立在树后一动不动,直至那些声音慢慢远去。

默延啜,我消失不见踪迹,你必定会十分焦急,必定会遣人四处寻找。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不会让自己有任何事。明日,我会回去,好好的,若你愿意,我从此永远陪着你。只是今晚,我只想在这里,不被任何人打扰。我只想在这雨中,在这独立而孤清的天地里。且让我任性一回。

她慢慢滑倒坐在树下,将头深深埋入双膝中。听那大雨穿林而过,发出噼啪的乱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头,不由一怔:透过密集的雨丝织成的帘幕,一道光影伫立在离她不足五步远之处。

他,不该在这里;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瞬间有些迷茫,随即在心中淡淡笑了一声,垂下头,只作没有看见任何人与物。

“所有人都在找你,快回去!”李豫开口,声调平和,象是在劝说不相干的路人。

“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沈珍珠淡淡回答一句,依旧坐在原处兀自不动。

“走!”李豫忽然大迈两步,一把将她拽起,隐有怒意。

沈珍珠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走出林子,四面都是雨,这样甚好,往任一个方向走,都不错。她有些迷乱,不择路,随意的往前走,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身子陡然一轻,被人由地上拉起。

她迷惘的看着他:“你为何还跟着我?”用力要推开他,却是全身乏力,她模糊的想起已近一天一夜水米未沾,难怪全身无力,她自笑自言,于是放弃推搡,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行去。腿上软沓,再度滑倒。这一次,却是用尽全身气力,竟然还是爬不起来。

“珍珠——”他猝然开口,又嘎然而止。她侧头仰望他,雨这样大,雨水击打在她的面上眼上,好疼,她睁不开眼,更看不清他的面庞。她凄婉的笑着,感觉到他合身将她罩住,她的意识已经不清,胡乱而无力的拍打着他,口中只是嚷嚷,“让开,让开……”,直至一点点失去所有知觉。

……

冷,好冷。

为什么她这样冷?

她在哪里,是在王府的冰窖里取冰,替他煎制一壶好茶?

他在哪里?

夜过三更,就算公务繁忙,他也该回来了吧?

你在哪里,回来没有?

俶,俶——

她一声声的唤着。

隐约中有人环抱着她,握紧她冰凉的手,暖意袭来。

她迷蒙的睁开眼,抬头,果真看见他了,她纤手抚过他消瘦的脸颊,依依说道:“回来了啊。”他不语,只深深的看着她。

突如一阵风来,她身子打个哆嗦,绻缩着,不自觉更贴近他,口中呐呐:“冷,我好冷——”

他迟疑了一下,又复用力,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只是不说话,眸色幽暗,深深复深深的看着她。

她觉神思游移,一切迷离如幻境,轻启朱唇,“你——”,她的模样可是别有媚惑,他忽然间将唇齿覆盖下来,轻轻在她脸颊唇畔啮咬着,她顿觉全身暖意更盛,回抱他的身躯。她的纤指触及他裸露后背,一刹间他身子如被电掣,陡然一颤,随即再度垂首,将她缓缓放倒,他的气息滚烫灼人,她却偏偏如此依恋迷醉。

“叮”,有甚么物什坠地轻响,她顾不得了,他也似乎没有听见。她与他唇齿交融,沉湎在这一片情炽如荼之中……

梦,又是梦!

沈珍珠清醒过来的第一意识便是自己做梦了,而且,她羞愧的想:居然是这般荒唐的梦。

她睁眼坐起,左右顾盼,不禁愣住:自己竟然坐在一堆软草中,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洞穴,洞外雨声浠沥,一缕曙光依依约约透入洞中。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记忆回复——昨日,她策马狂奔,下大雨,哭泣,还有……李豫……

隔得远远的,燃着一小堆柴火,李豫半敞衣襟,怔忡无神,正将手中枯枝添入火中,听到声响,抬首向她望来——

沈珍珠悚然一惊,回看自己身上,只着单薄的中衣,而且,衣裳竟然是干的,还有柴火烘干的气味。她不是全身都湿透了吗?怎么会,怎么会?

她颤声开口:“昨晚,我们?——”她只是抱着最后的幻想向他求证,其实心下早已明白:昨晚她伤痛绝望之至,神志纷乱,意乱情迷,铸下大错。

李豫腹部的伤口虽已重新涂过药,仍是狰狞可怖。他掩好衣襟,走过来,将衣物放至她的身侧,说道:“我都已烘干,穿上吧,一会儿天亮雨住,想必他们便会找来了。”侧过头,“昨晚的事,是我的错。”说到这里,口中话语似是突然间凝住了,沈珍珠心中苦楚难堪,在此时此地,明明已决意与他断绝所有,竟如此不能自持,能怪何人?她拿起衣物,背过身,缓缓穿戴齐整,却见默延啜赠与她的那柄匕首坠落在一旁,心中一咯噔,弯腰轻轻拿起,置入怀中。

李豫长吁一口气,依旧负手侧对着她,沉默良久,终于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跟我回去吧,适儿他,天天嚷着要娘亲。”

沈珍珠苦笑:“适儿还好罢?”

“自然是好的,只是,虽有素瓷照拂,没娘的孩子,终是可怜。”

沈珍珠眸中沁出泪花:“我知道,我也放心——你答应过我,一定会好好待适儿的。”强自收住眼泪,又问道:“涵若妹妹,也好吧?”

李豫转身看她,眸深似海,半晌方答道:“很好。”

沈珍珠点头,站起身,强颜欢笑:“这样甚好,我便放心了。我也已答应默延啜,从此长居回纥,与他相伴。”

“你!”李豫眸光敛动,一缕震怒浮动上来,未等沈珍珠反应,双手紧紧箍住她的双肩,怒道:“我知道你怪我恼我,恨我当日竟要你死,怪我不救你出邺城,怪我昨日对你冷漠无情。可你知道,我又有多恨你,有多恨你——”他狠狠而失控的摇晃她孱弱的身躯,令得她头晕眼花,她阖上眼,断断续续答道:“是,我是该恨,现在更该恨——我移情他人,抛夫弃子,正是世上最可恨最可耻的女人,我——”

“不!”李豫一声断喝,遏止她继续说下去,他的手捏得她双肩锁骨仿佛要碎裂般,他的眼中象要冒出火来,一字一话的说道:“不是这个原因: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你,从未移情于任何人。”沈珍珠全身凛然,停止挣扎,听他说下去,“我是恨你:竟然这样不相信我,这样轻易的抛开我,这样的留下我独自一人!从前我跟你说过:只要你信我,万事由我担待。为什么你不信我,为什么?这是为何,为何?——”

为何,为何?那窒息般的绝望重新噬入沈珍珠心间,陈周行刺之事,方显天意,再无回旋余地,她只堪远远离开他,万不能再累他!更何况,已有张涵若专美于前,张涵若的美丽、聪慧和能力,并非她可比拟,张涵若方是陪伴他的最佳人选。

为何,为何?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为什么,她只要他有最满意的结局,达成宿愿,君临天下。

她缓缓阖目摇头,意图挣开他的钳制:“是,我是不信你。纵有万般情意,你却总让我伤心难过。我宁可孤身自处,也不愿在你身边。”

“所以这两年,你宁可在吴兴过得那样苦,也不肯再回来!”他驱进怒视着她,那如火灸的直视,竟迫使她睁开了眼。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早已知道!

“不,我一点也不苦,我很快活。”她没有撒谎,吴兴两年,难得的恬静。所以她扬起头,认真而平静的直视他,清晰而明确的回答他。

他停口,面对这句回答,钳制她双肩的手渐渐松下,他后退两步,轻轻喘息着,伤痛而又无奈的看着她,那眼神,竟似遗失世间至宝。

沈珍珠心中绞痛,别过头,不敢与他对视。人生多少事,都在一念之间,若她此时合身扑入他怀中,当别是一番故事了。

然而,她还是步步后退,转头再复看着他,貌似坚定而决绝的,步步后退。脚下一个趄迈,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牢牢将她搀住。她回头,正是默延啜。

程元振等数人同时鱼窜而入,程元振扶着李豫,只急急问道:“太子殿下,你的伤?”李豫无力的摆手:“无妨。”程元振却失声叫道:“殿下你的伤口裂开了,属下为你重新上药包扎。”李豫失力般颓然就地坐下,漠然看着那堆行将残灭的柴火,呆呆不作一声,任由程元振替他包扎上药。

默延啜何等聪明,眼瞧面前形势,李豫与沈珍珠之间必定又翻起极大的风浪,看情形,竟是两败俱伤。

沈珍珠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我们走吧。我又饿又渴,你若想我我在回纥长住,总不能让我今日就此饿死吧。”她面上极力带笑,可是声音喑哑,殊无笑意,默延啜看在眼中,竟觉心头隐隐作痛,二话不说,拉住她的手便走。

“默延啜,”等走出洞穴,沈珍珠才轻声说道,“昨日我对你所说的话,全然出自本意。然而昨晚,我又做下一桩错事。我,……实属不堪,再无颜对你。从前所说的,就此作罢吧。”默延啜握她的手骤然加紧,她轻轻“啊”了声,见默延啜抿嘴直视前方, 脸上忽的抽搐了下,那神情,既似在极力压制着苦痛,又象有什么话强忍不发。

她愧疚不已,道:“是我不对,你责骂我几句吧,也让我心里好受些。”缓缓将手抽回,默延啜倏的伸臂,捉住她的皓腕,凝目她良久,方若回神,说道:“你误会了。我方才是在想:回纥你举目无亲,怕不怕?”

沈珍珠勉力笑道:“有你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默延啜也慢慢自顾自的笑起来,往前边走边说:“是啊,我真是高兴得昏头了,恩,我是说,若有一日我死了、不在了,你在回纥举目无亲,那该怎么办?”

沈珍珠只觉胸口仿若有人用大磬敲了一下,咚的一声乱跳,抬头道:“你说什么?!”

默延啜呵呵大笑:“你看你,我不过随意顽笑几句,就当真了!我会这般容易死?”

沈珍珠见他笑容酣畅,方定下心,笑道:“可不正是?你是回纥的大英雄,光耀千秋的大汗,哪里会这样容易不在了!”

默延啜更是放声大笑:“那你可更要好好的陪着我这光耀古今的可汗,小心我有一日忽然不见了,你可莫要后悔终生!”

雨渐渐停了,默延啜扶她上马,将马匹上随带的水囊递与她饮水解渴。这个洞穴在绿洲西北方向,甚是隐密。昨夜沈珍珠一人纵马先行,默延啜开先还未太在意,后来一行人回至房舍,才知沈珍珠尚未归来,这才犯急,分头寻找。待发现沈珍珠丢弃的马匹,默延啜更为慌张,生恐沈珍珠一时想不开,酿出大事。因大雨冲洗掉沈珍珠的足迹,且西方原野甚大,众人兜兜转转反而各自走散。默延啜虽知这个山洞,但想着沈珍珠有意躲避,且山洞洞口隐蔽,她多半不会到洞口中,及至今日拂晓后雨下得稍小,他发现李豫所用马匹在洞穴外,这才寻觅进来。

待沈珍珠饮完水,默延啜笑着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哲米依已经到了!”

沈珍珠一直是强作欢笑,此际才真正稍稍展颜:“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十几日么?”

默延啜笑道:“这个傻丫头,一收到我派人送出的信,急得不得了一样,携带着夫君,日夜兼程的就赶来了。”哲米依虽成婚多年且已产下一女,但在默延啜眼中口里,永远只是当年那个小丫头。

决云中断开青天

默延啜自有要务处置,沈珍珠用过饭、梳洗后便迫不及待的去看哲米依。

有回纥兵丁领她到哲米依住处,仍是一间石舍,敲击半晌方有人将门启开,正是哲米依,连带李承宷,并那位名唤顿莫贺的中年回纥人都在房中。

哲米依拉着沈珍珠的手,上下看道:“你来得正巧,我们正说要马上去特尔里,不然又要过好几日才能再见了。”

沈珍珠见哲米依眼眶微红,倒似刚刚哭过,诧异的说:“你怎么了?怎么好象哭过?”对李承宷道:“定是你欺负她了。”

哲米依忙揉揉眼睛,赔笑道:“没有,没有,应该是我们彻夜赶路,风沙太大,弄成眼睛这样。承宷,你去预备下,去特尔里越快越好!”李承宷答应着与顿莫贺共同出去了。

哲米依形貌较之两年前圆润许多,想是与李承宷一段佳偶天成,过得十分圆满。这时哲米依急着要去特尔里,沈珍珠只能长话短说,叮嘱道:“可要千万小心。”

哲米依坦然无惧,说道:“无妨,我料想就算事情不成,肃达也必定不会格外难为我。”稍与沈珍珠家常闲话几句,但匆匆出发往赴特尔里。

默延啜既已与李豫达成协议,昨日就开释所有掳来的东宫侍从和内飞使,竟是一个不少,包括那些以“腾尔枝”迷倒悄悄掳走的,个个毫发无伤。严明当日下午就来参拜沈珍珠,见着沈珍珠高兴已极,纳头就拜,说道:“严某想煞娘娘了!”

沈珍珠亲手将严明扶起,正色道:“将军以后切不可再这样称呼我。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回宫中,也不是太子妃。”

严明一听,神情急切,抱拳道:“娘娘请听我一言:为着邺城的事,娘娘一定是误会殿下了,其实——”正说到这里,却听室外程元振高声传进话来:“严右率,太子殿下急诏,快来——”

严明眉头紧缩,眼见话不能说完了,只得急急说道:“总之望娘娘听严某忠言,不要再与殿下呕气生隙,今日严某来不及说了,娘娘有空好好想想,我,改日再向娘娘进言!”再一揖礼,飞也似的走了。

沈珍珠望着严明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所有的人,都将他与她的症结弄错,男女之间因情生间、因情生隙闹出的误会,只有情在人存,总归有明了、复合的一天。而他与她,要对抗的却是这天意高难问,这月临高阁的深寒与无奈,奈莫能何?

这一晚睡至三更,忽有人敲响门栉,将她惊醒。她问道:“谁?”

严明在门外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伤口感染,现在发热不退,娘娘去看看吧。”

李豫本已腹部受伤,又冒雨四处寻找她,全身湿透,虽然后来敷上药粉,然伤口破损以致于斯。

沈珍珠拥着被衾,凝坐床上。要去看他,是多么简单的事,可是她该去吗?他身子强健,这里也有良医,想来不会有事,必能挺过此关。莫若趁此机会,让他绝了念想。她低声对严明道:“你先去吧。”

严明听话意以为沈珍珠随后会至,“喏”了声便疾步回去。

沈珍珠心乱如麻,却是再也无法安枕,寤寐难安了约莫一两个时辰,严明又在外叩门,声音焦急了许多:“娘娘,严某求您,快去看看殿下吧,这样的高热下去,四面都是大漠,我怕,我怕——”

沈珍珠一咕碌坐起,问道:“他怎么了?”

严明声调惶切:“殿下开始说胡话了,大夫说这样下去,只怕不好!娘娘,我跟您叩首,求您了——”听得外头“呯”的一声闷响,严明当真在外开始磕头。

沈珍珠从未见严明如此惊慌无措,轰的拉开大门:“将军快请起,我们这就去罢。”

李豫床前已有数人守候,程元振急切的来返踱步,两名回纥人在旁窃窃私语,瞧那装束模样多半是丈夫。待看见沈珍珠进来,均纷纷自动退闪,让出一条道。程元振小声道:“夫人,已服下药了。大夫说殿下创口感染,加之忧急伤肝,方才如此。”

微风飒然,沈珍珠走近床榻,许久以来第一次这般近而认真的凝视李豫。他真是瘦削了太多,眼珠凹陷,嘴唇焦干,面颊因发热晕红,额头上正敷着一块方巾,半闭着眼,如入梦魇,神情焦急,口中呐呐有语。

严明抢步上前,附在李豫耳边说道:“殿下,沈妃娘娘来了!”李豫闻言仿佛略受震动,手猛力朝旁一挠,正捉住了沈珍珠的左臂。严明一时愣住了,沈珍珠朝他们挥挥手,略点点头。这示意已是十分明显,严明和程元振互望,与室中其他人一同退下。

沈珍珠俯首在李豫耳侧,低声道:“是我。”李豫迷迷糊糊的睁眼,眼皮沉重如山,眸中血丝密如蛛结,影影绰绰看见她熟悉的面庞,然全身痛楚,如被搁置于钉山刀林,费尽余存气力拼命挣扎,到底还是喘息着说出口:“别走……珍珠……”

沈珍珠五内如焚,她忆起当年李倓死后,李豫也是这般的重病发热。然而现今的凶险,恐怕远远大于昔日。

他的手仍紧紧捉着她的臂膀,她将自己的右手,缓缓的,迟疑的,终于覆盖上他的手背。他的手背亦是滚烫,因着她冰凉纤细手指的拂掠,极细微的颤动了下。她靠近他,柔声道:“我不走,一直陪着你。”也不知李豫是否听清,神态稍见平和,呼吸也渐的平稳下来。

发热渐渐退却,依稀在拂晓前,因着渴水,李豫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沈珍珠喂他饮用了大半盅的清水,他有些怔忡,喃喃道:“此情此景,我好似在哪里经历过。珍珠,我莫不是做梦吧。”不及等沈珍珠回答,他又倒头晕睡过去。

沈珍珠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微微松了口气。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她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也正因为此,她要尝试坚决而彻底的离开他。

他睡得愈来愈安祥了,紧握她左臂的手也放松了。她将他的手轻轻移下,渥入自己手心。

她喜欢看这时的他,温润亲和,仿佛还是当年将她捧在手心疼爱的他,她不知不觉就此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她感觉到渥在自己手心的那只手在动,她悚然一惊,蓦地醒转,抬头见李豫半倚床头,眼神幽深,定定的看着她。她忙的缩回手,有些局促的站起,解释道:“昨晚你病了。”

李豫仍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神色逐渐冷淡:“我无须你怜悯”。举掌相击,严明听到信号立时便进来,听李豫吩咐道:“请她出去。”

“这个,殿下——”严明支吾着,极想在二人中间打个圆场。

“珍珠,你也该好好歇歇了。”默延啜却在这时走入,也不跟李豫打招呼,自顾自拉起沈珍珠就走。

“我——”待走到外边,沈珍珠启口解释。

默延啜疲倦的笑笑,抬手抚过她披散的长发,微有沉默,慢慢舒开眉宇:“我知道——”

沈珍珠疲惫至极,待默延啜送她回房舍后,纳头便睡,至第二日正午后方醒,连默延啜其间数次来看她均毫不知情。

刚用过饭食,顿莫贺就来唤她:“哲米依姑娘回来了,可汗请夫人过去。”

沈珍珠掐指一算,哲米依来回特尔里不到三天三夜,真是极快,不知此行可有斩获?

踏入那间她曾经来过的议事用石舍,颇有惊异:石舍中已有数人,不仅默延啜居中而坐,哲米依、李承宷坐在右侧,连李豫和程元振竟然也在位。

默延啜朝她招手道:“来,我们坐下议事。”这情形,原来都在等待她一人。顿莫贺移过石椅,让沈珍珠坐在默延啜的下首,自己仍肃立一旁。李豫只在沈珍珠入室时瞅过她一眼,随即便移开目光。

默延啜肃容正色,对哲米依道:“你再给太子殿下并诸位说说到特尔里的情况。”

哲米依刚刚才到不久,风尘之色不减,点头简短的答道:“任我千说百劝,肃达怎样都不肯将叶护通敌的证据拿出。若拿出叶护的罪证,必然会让咱们回纥人个个同时知晓他父亲哈必若通敌的罪行。他说:决不能让老阿爸一世英名蒙尘。”

默延啜已听哲米依讲过,心中自有衡量,说道:“肃达这几年胆气见识都长进了,可既然这样说,看来还是没有想透。为了阿爸的名声,置咱们回纥人大义不顾。”

哲米依倒是替肃达解释道:“肃达确实与往日不同了,可惜时间仓促,不然我再多呆几天,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可汗,太子殿下,我这样急着回来,就是因为肃达告诉我——叶护要提前起事,已联络过他响应,他目前只是虚以敷衍。”

李豫挂欠李婼安危,耸然动容:“他会怎样起事?”

“叶护在富贵城暗地联络支持他的数支部落和郡县,打算在近一两个月内集结大军,强行攻下哈刺巴刺合孙。”

默延啜一拳重重击在椅上,“他等不及了。不过——”他蔑笑,“现在正是时候——我也等不及了!”

哲米依跳起来拍手道:“可汗,我们要出击了吗?太好了,我从敦煌赶来的路上,就咬牙想着要亲手剥剥那坏小子的皮!肃达虽然不知道可汗还在世,倒是同意我带人经过特尔里往哈刺巴刺合孙去,这样可以省去近一半路程,一个半月应该可以到达!”说到这里,又似忽然想起一事,语调下沉,睁开着眼睛看向默延啜,“可是,可汗你——”李承宷在旁拍拍哲米依的肩,朝默延啜摇摇头,对妻子的脾性有着甜蜜的无奈。

默延啜爽然一笑,按住哲米依肩膀,示意她坐下,对李豫道:“此行凶险,殿下所带待从武艺高强,最适于近身防卫和搏击,本汗前番也曾说过,想借来一用。”

李豫不假思索:“可汗若觉合用,当以大事为先。只不知到底作何用度?”

默延啜回坐椅中,道:“在座均是自己人,实不相瞒,叶护虽占据富贵城,但其一举一动莫不在我的耳目之下,只因通敌罪证未拿到手,本汗一直迟迟未发。现在他按捺不住,打算扰起大战,本汗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我方才已传令下去,令詹可明集齐兵马,守护哈刺巴刺合孙。然而若非万不能已,本汗绝不能让咱们回纥人自已打自己。现在,我借殿下的侍从,只为万一两方对峙局面既成,他们能听我号令,擒贼擒王,将叶护及一班主要党羽拿下!”

李豫心中只叫惭愧,回纥人素以马上功夫见长,又何尝真正需要他这班东宫侍卫,不过是借此给足他颜面罢了。默延啜一向自高自大,象现在这样特加照拂,倒真有些奇异,与程元振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说道:“就全依可汗的。我们即刻出发?”

默延啜点头,又侧过头去问沈珍珠,“你?——”

沈珍珠站起来说道:“我自然也要去哈刺巴刺合孙,想必,不会对你们有碍吧?”

哲米依拉沈珍珠的手道:“什么有碍无碍,我也要去,我俩正好有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