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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延啜倒是沉默小会儿,方缓缓说道:“好。”对顿莫贺道:“传令下去,赶紧打点行装!”

集齐只斤泽中所有回纥兵丁,并李豫的东宫侍卫和程元振的内飞龙使,尚不足三百人。因急着赶路,所有人都骑马,默延啜稍作乔装以防他人认出。当日深夜到达特尔里,哲米依拿出肃达给她的腰牌,果真无人阻挡,顺利通关。

过特尔里,是时有时无的戈壁滩,至天色将明时,大队人马方停驻下来扎营歇息。现在天气渐热,按回纥人习惯,从此后要昼伏夜出,以节省体力和水份消耗。

在马上颠簸一天一夜,沈珍珠累得够呛,哲米依虽是在马上长大的,因为来返赶路未来得及休息,也不比沈珍珠轻松。二人同居一个毡帐,并排比肩躺着,慢慢的叙话。

哲米依道:“你又来回纥了,我总想起当年我们相识的情景,倒好象就在昨天一样。没想到我也当了大唐的王妃,这六七年时间,真快。”

沈珍珠轻叹:“是啊,就象梦一般——”

哲米依侧面过来,说:“你可别说梦。真是奇怪,我这些年来,总有那种似梦还真的感觉。”

“似梦还真?”沈珍珠眼皮开始打转。

“就是,”哲米依本已累极,这时反倒兴奋起来,“有好多事,比如认识承宷吧,他从大唐来,我们就那样莫名其妙的相识了,后来才慢慢省起,这过程,仿佛在什么时候,或者是在梦中吧,仿佛早就经历过一回,奇妙极了!”

“嗯,”沈珍珠迟钝的点头,哲米依急了,推搡她:“你说说,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

沈珍珠脑中一荡,稍稍清醒了点,默了半晌,说道:“你说的那种,我倒是没有。只是,近些年来,我入睡后总爱做梦,有些梦好真实,好琐碎。过了许久,再回想过去,竟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梦了。”说毕,轻轻叹息,闭上眼睛。

“唉,现在可汗这般对你,你这般对可汗,”哲米依侧回身,依旧平躺,眼呆呆的盯着粘帐青灰的顶篷,“对你来说,是真还是梦呢?我是真希望,你能与可汗相依相守在大漠草原。”她静等沈珍珠回答,却半晌了无声息。侧头看去,沈珍珠鼻息均匀,已经睡熟了。

哲米依坐起,端详沈珍珠面容,满怀悲悯:“你为何如此命途多舛。”

雷惊电激语难闻

行至第十日,进入广阔的草原,复改为昼行夜伏。从特尔里至哈刺巴刺合孙的路程与当年沈珍珠所走非是同一条路,少见高山峡谷,多为草原和丘陵,间或有小沙漠。沿途所见,回纥百姓的毡帐星罗散布,草原壮阔,天野相接,与前月初入草原风光又有不同,当真处处都可印证“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千古绝唱。

默延啜常与李豫并辔而行在前,沈珍珠与哲米诊则秤不离砣。东宫侍卫、内飞龙使虽与这些回纥兵丁语言不通,然一路甘苦与共的行将过来,相处已十分融洽。

至十五日后,有哈刺巴刺合孙的使者快马加鞭潜来向默延啜汇报形势。听那使者的禀报,默延啜眉头越拧越紧,不时大声喝斥使者。哲米依深有忧色,见沈珍珠听不懂,解释道:“叶护已陈兵于哈刺巴刺合孙城西二十里处,可汗一直令詹可明莫急莫躁,与援军只管紧闭城门、做好城外防守,待他至王庭后再作分较。可詹可明忍耐不住挑衅,竟然也将大部兵马阵列城外,与叶护成对峙之势!现下叶护想也无必胜把握,尚未开仗,可是形势微妙,一触即发,无怪可汗这样焦急。”

已有通译将默延啜所言转述给李豫,李豫也深自忧虑。叶护掳掠李婼必有用意,只怕真的开战,会拿李婼作先锋威胁移地建一方,道:“可汗,形势危急,我们须得加紧赶路。”默延啜点头:“我正有此意。”顿莫贺在旁一听,唤了声“可汗”,倒是想劝谏什么,默延啜严厉的扫他一眼,顿莫贺只得将后面的话吞进肚中。

于是由这日开始,行程改作行两日、歇一夜。第二日晚间,安营扎帐后,默延啜不请自到沈珍珠与哲米依的毡帐。这一路行来,默延啜有意避讳般,连话也从不多和沈珍珠说,更别说这样的突如其来。哲米依一看,说声“我去找承宷”,一晃眼就不见了。

默延啜席地而坐,将弯刀置地,笑对沈珍珠道:“怎么样,还撑得住么?”

沈珍珠自从两年多前病被慕容林致治愈后,自觉身骨强健,大异往常,常常暗自赞叹林致医术精妙,竟让昔日病怏怏的她,又回复往常的强健。这次辗转数月,由吴兴至回纥,一直是连番赶路,辛苦难与人提,然她居然可以支撑到现在,连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虽然现在这般骑马驰骋终日确实极累,但绝不能因自己之故,拖延大队人马行程,便作若无其事状,笑谓无事。见默延啜深有倦色,温言道:“你也得好好保重才是。”

默延啜一笑:“身为可汗,我的命,也不单单属于我自己。”只说了这一句话,已伸臂拉过沈珍珠一只手,紧紧用力一握,然后松开,站起身便要走。

他站起得急,竟然身躯有些不稳,趔趄一下,沈珍珠慌忙将他扶住,想到数日以来,他总是这般面带倦容,精神不济,这与从前的一臂扫千军的默延啜,竟是有些不一样。不由心中陡然一沉,说道:“你可是身体有疾患?快告诉我!”

默延啜垂目看她,她焦急得面色煞白,心中一暖,哈哈大笑道:“哪有的事!别要整天胡思乱想!”

沈珍珠却揪住他不放,盯着他认真的说道:“我决不是胡乱猜想,你要说实话。”

默延啜握住她的手,想了想,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我近月来确实人易疲惫,大夫已诊疗过,说是我原先长期征战,后又治理邦国,从没好生休憩过才这样。等我收拾了叶护,再静养两个月就可。”

“是吗?”沈珍珠持有怀疑。

默延啜道:“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日后问当年的建宁王妃,现在名满天下的女神医慕容林致去!”

“为什么要问她?而且——”沈珍珠更是疑惑了,“她如今在何方我可是一概不知。”

默延啜又是笑,摇头叹道:“你今日可是蠢极——为我看病的大夫,正是慕容林致啊!”

沈珍珠眼睛一亮:“真的?!”

“还不信我?”默延啜当下便怎样在回纥边境偶遇慕容林致,她的相貌、脾性一一描述给沈珍珠。沈珍珠知默延啜从未见过慕容林致,此时所述相貌、脾性分毫不差,这才信了,说道:“这就好,若有她为你诊疗,再难的病也不成问题。你可要遵循她的医嘱,不能逞强率性。”

默延啜听了倒是颇有感触,说道:“国运攸关,有时别无选择。”沉默一会儿,缓缓对她说道:“希望你能明白。”说毕,断然回首,掀帘而去。

默延啜走后,沈珍珠独自在帐中发呆许久,哲米依还没有回来。眼见夜色深浓,她一时也睡不着,便起身披衣,赤足出帐,脚踩在青青草地上,仰首满天星斗,清而亮,好似每一颗都低低的朝她俯下首来,她心中有一种浑沌的陶然,游目四望,不由怔住:李豫隔着数座毡帐,亦堪堪看过来,他与她的目光,极轻微的碰撞在了一起。

这样的暗夜中,距离这般远,明明不该能看清他的眸,为何偏会清晰如印,好似他就在面前?

她费尽全身力气,强尽自己扭侧过头,拢拢外裳,回至帐中,蒙头便睡。

再行十余日,距哈刺巴刺合孙仅半日路程时,詹可明遣来的秘使早已率数百心腹兵卒迎候。秘使禀报说:潜在富贵城的细作探得叶护将于明日正午开战,且会将宁国公主“请”至阵前,明是打着可贺敦的旗号以正视听,暗是以此威胁移地建,危急时更可拿宁国公主当挡箭牌。

收到这一消息,默延啜遂令安营扎帐,与李豫、顿莫贺等人商议对策。默延啜描画两派人马对峙地的山貌地势图,说道:“现下我回纥十九姓部落已有德里克、药勿葛两姓明目张胆支持叶护,葛萨、胡咄葛、咄罗勿三大姓却是素来惟我药罗葛氏马首是瞻。”指着顿莫贺道:“顿莫贺就是葛萨一姓的族长,世代为我守护只斤泽秘密。”众人只见顿莫贺在默延啜面前恭谨少言,倒没料他也是一姓族长。

顿莫贺听默延啜这样说,忙恭身道:“我葛萨一姓早就向天神发过誓,世世代代,只愿作药罗葛可汗的奴仆。”

李豫道:“如这样说的话,可汗这一方是占据优势的。”

顿莫贺道:“虽然这样,但现在只有我们葛萨和胡咄葛两姓兵马来哈刺巴刺合孙助阵,咄罗勿氏还没到,加上我们葛萨氏人丁凋落,就算加上王庭原有守军,也只能与叶护势均力敌,占不到便宜。”

程元振道:“现在叶护是罪魁祸首,要解决此事,莫若由我率数名精锐内飞龙使混入叶护兵营,将他刺杀?”

默延啜道:“若仅为杀死叶护,我早已亲自动手,岂会等至今日?”

李豫道:“看来可汗蛰伏只斤泽确有深意。好罢,可汗只说要孤怎么做便可——只要宁国公主平安。”

默延啜深看李豫一眼:“殿下真是愈发见储君风范。哼哼,了结此事,殿下还是早些回中原,那张皇后自以为聪明,终究不会是殿下对手。”

李豫不动声色浅笑:“可汗谬赞。”

默延啜转过话题,手指地图道:“我们今晚好生歇息,明日辰时出发,至正午前半个时辰正好可赶至。肃达默许我们由特尔里过路,确是给予了极大的方便,不仅路途缩短,而且从此路绕过哈刺巴刺合孙,可直插此处。”说话中指点地图,“这是一处山丘,正在詹可明布阵处的旁侧,叶护熟知地形,知道这个山丘甚是低矮无法陈兵,必定不会在意。咱们到达后,先作隐匿,再听本汗号令,本汗与精选出来的数十名高手同时骑马冲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乱叶护阵列,一举将叶护当场制住!”

顿莫贺大为吃惊,急道:“不可,可汗亲入敌阵太过危险,叶护狡诈,定会有所防备,不如让我顿莫贺去!再说,我们也可以与詹可明会同后,再议对策,未必要行此险招!”

默延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竟然信不过本汗的功夫?当年本汗能杀入突厥牙帐,现在这件事,对我讲不就象喝羊乳那样简单?本汗决不能从詹可明军中冲出制服叶护,那时两军一乱,必会立时引起战端!詹可明只能从旁协助!”

“可是,可是——”顿莫贺急得满头大汗,默延啜却断声道:“好了,不必啰嗦,明日,本汗还要令你做一件极重要的事。”见顿莫贺满目问询之色,补上一句:“明日再告诉你!”唤来詹可明的秘使,将有关事宜一一交待清楚。

李承宷插言道:“明日的事,我要算上一份。哲米依的事,也是我的事。”默延啜一搂他的肩膊,算是应允。

沈珍珠与哲米依卧在毡席上讲了半宿的话,听得四面嘈杂之声渐渐静了,夜已渐深,哲米依道:“外头终于部署了当,明天真是叫人想来就心惊肉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一般,跳起来道:“唉呀,我得再去好好叮嘱下承宷。”

哲米依出去不过须臾,帐帷一动,默延啜已经走了进来。为便于行军,沈珍珠总是合衣而睡,就要坐起来。默延啜却离她远远的坐下,制止道:“你不要起来,我不过是想和你随便说说话。”

沈珍珠依然还是坐了起来,静默顷刻,道:“你明日可得千万当心,刀枪无眼,暗箭难防。”又说:“你为何要亲自去制服叶护呢。只要有你,有你葛勒可汗的威仪,明日在对阵时当场指出叶护的贼子之心,让他们师出无名,人心尽失,不就成了么?”

默延啜一笑:“可汗的威仪,不能管一百年、数百年不变,他们这回就是要造我药葛罗氏可汗的反。罢了,今晚咱们不说这个。”

“那,明日准我也去吧,”沈珍珠把想了半宿的念头说出来。

“你去?”默延啜摇头,肯定的说:“你不能去。”

“我去,只是想看着你和婼儿,这样,我心安一点。”沈珍珠垂眸,低声说道,“我信你定能平息内乱,所以,我必定没有任何危险,对么?”

说到这里,她复又抬起头,却见默延啜一瞬不瞬的正凝神看她,不禁面上绯红,忙转过脸去。过了好久,方听见默延啜缓缓说道:“你确实不会有危险。好吧,明天一起去。李豫也会去,有他保护你,我放心。”

听到“李豫”二字,沈珍珠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却在这瞬间,未及思量,身上一紧,默延啜若旋风忽卷,合身而上,双臂和绕,牢牢将她箍在怀中。她脑中“轰”的作响,唇间滚烫,他便这般乍然狂风骤雨般吻将下来。她只觉得气短,一阵阵的气短和晕眩,倒似连喘息都被他剥夺,脑海里空洞无物,她无力的推搡了他一把。

他的手渐渐松了,仿若方从幻梦中幡然醒转,他半愣半愕站起倒退两步,终于缓缓半蹲在她面前。

“原谅我,”他说,“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沈珍珠喘过一口气,由毡席上缓缓滑下,靠近而凝视他,握着他的手,说道:“不,是我不好。我应承过你的——”

“我说了——是我的错!”默延啜忽然勃然大怒,大声喝斥着,一把摔开沈珍珠,站起身往外走。

她不明所以,惶然失措,只得在他身后唤了声:

“默延啜——”

她的声音清脆而温婉,恰如林间的飞鸟,低吟着由高高山顶,舒展的掠过幽深山谷,消失在莽莽林间。

默延啜正欲掀帐帷的手,凝滞半空。他久久站在那里,缄默不语。

沈珍珠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和失态,倒似气恼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不仅仅是失态,还有一些什么,是她不能看懂的。

默延啜却突然霍的转身,大步朝她迎来,再度一把将她紧紧攫入怀中,重重的吻上她的额头。

“要原谅我。”他在她耳畔复又说道,极低沉的吁了口气,放开她,头也不回,掀帘而出。

沈珍珠跌坐毡席上,正是万般愁思上心头,默默低头胡思乱想。帐帷又是一响,她只当哲米诊回来了,头也不抬的悠悠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也知道时辰不早?你与默延啜久处在毡帐中,孤男寡女,在做什么勾当?!”李豫站在帐帷处,冷冷的盯着沈珍珠。

沈珍珠心中微痛,别过脸,缓缓说道:“无论做什么勾当,都与殿下你无关了。”

“你?!”李豫怒不可遏,一个箭步冲上来,右手虎口微张,已扼住沈珍珠的咽喉,怒道:“你为何要这般一再伤我的心?”手上微微加力,虽然他心有顾忌,用力不大,然而沈珍珠仍是觉得无法透气,一手攀住他的袍袖,虚弱的看着他,刚刚说了个“你”字,眼前就是一黑,仰头便往后倒。

李豫这才着了慌,伸臂将她的头托住。沈珍珠顿时恢复过来,轻轻将他推开,背过身不再理会他。

李豫甚悔,说道:“方才是我过于冲动。珍珠,今晚我前来,只是想说:明日待救了婼儿,我就会回长安。不管前事如何,你随我回去吧,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从头再来。”

他一字一句说来,甚是诚恳真挚,沈珍珠欲哭方知无泪,前尘往事纷涌袭来,回思半晌,方低低回绝道:“我再也不愿为你心伤,前事种种,已付尘埃。天下如许女子,再加上有涵若妹妹,你尽可以忘了我。”

“涵若,涵若,”李豫站起不耐的来回踱步,终于停下,紧盯沈珍珠道:“你为何还要拿这话来激我,你莫非真不知我的心?”

沈珍珠摇头。我岂会不知你的心?只是你的心太广太大,我曾经只想占据最小最隐秘的一隅,然而现在,我宁愿将这一隅也连根抽空。我游离于你的天地之外,你翱翔于你的世界之中,蓝天与碧水,相亲而不相融,相望而不相守。

她说:“你的心,我再不想懂。我的心,也不会再属于你。”

李豫怔怔的看着她,面色渐的灰暗,忽的长笑两声,连叫三个“好”,说道:“你比我狠决!”拂袖而去。

番外:水声激激风生衣

第一次见着他的那年,是七岁,抑若八岁?

这个概念始终是模糊的,隔着十数年的光阴回想过去,似乎就在昨日,又仿佛有千年万年。许多事都是这样,不愿意回想的,就是这样,有意无意间淡化了时间、空间和每个细小的场景,只余下一抹如轻烟的影子,平增惆帐。

惆怅。

他该有惆怅么?在许多年以前,他是没有想过今日的。青衫磊落,长剑挟风,游侠天下。

昂首远眺。峨眉高出西极天,千山万水走过,不知不觉终于行至峨眉山下。峨眉双峰相对,直拔入云,世人总道是横空出世,气势无两。然而这世上的事,哪里有双雄并起并立恒久的,终归是东风吹尽西风起。大多数人,总是被遮掩在他人的光芒之下。放诸其他种种,也是一样,譬如情爱……想起这两个字,他眼皮微微一跳,慑定心神。

峨眉山。从十余年前离开(到底是十几年呢?十六、十七,还是十八年?),极长的时间里,居然没有梦回一次。倒是这几年,陆陆续续的梦着过往种种。师傅拈着胡须,微有叹息:“你是难以入道的。”师傅的身后,是万壑飞流,水声激激;师傅的目光,却是远远的着落在那片红叶漫天舞动中,灵依习着一道新剑法,全神贯注,半点也没分心。师傅顿了顿,又说:“灵依,也是。”他那时只是恭谨的屈腰答道:“师傅,风生衣从未想过入道。”师傅并不惊讶,点点头,说:“这样甚好。”等他抬起头时,师傅早已行步如云,自顾自的下山去了。其实他自幼语拙,有许多话都放在心里,从未与人说。他那时一直在想,师傅虽是入道,依旧难脱俗务,入道又有何乐趣可言?师傅亦曾经私下自叹:“吾一生志愿,不过是持长剑,游天下。”他那时不明白,于是用了十余年来的光阴,终于明白。师傅若有灵,可否想到膝下弟子十七名,惟有他,遂了师傅的心愿?

“大侠,大侠,等等我——”侧首,少年连跑带滚的,气喘吁吁,行至自己面前,一把朝面上抹去,灰尘中裹着黑泥,愈发显得脸上肮脏滑稽,惟有眼睛晶亮。风生衣饶有兴致的瞧着他:“回你叔父那儿去吧,我不收弟子。”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巴蜀连发疫疾,这少年父母不幸染疾身故,少年孤苦无依正要被豪绅抢收为奴。碰巧路过,便带了少年出来,送至其叔父家中。(陛下,你的江山,依旧处处不平啊!)然而,这少年却一路跟将上来,他放马缓行,也让他跟着。

“不,大侠,我不是想当你的弟子!”少年倒象是吓了一跳,蹦起来嚷道。

“那么,是叔父对你不好?”

少年还是摇头。

他就奇怪了:“这是为甚?”

少年憨憨一笑,露出略带澄黄的牙:“我只想,侍奉大侠身侧,以报恩情!”

他哈哈大笑,心中快活爽朗之极:“原来如此,那不必了,回家好好跟叔父过活吧!”

待他笑定,少年仍立于原处不动,方一板一眼说:“不行,我爹在世时说过:还钱还债易,还情难。天底下最难还的,就是别人的恩情;我虽然年纪小,但也决不可欠大侠恩情,弄得我今后每天每夜,都要记得欠人家的东西,每天每夜,都没法子睡着——”

风生衣下马。此情此景,原来如此熟悉,如同时光倒流,他就是面前这稚嫩执拗的少年——

那一年,恰是饥荒之年,整年大旱,颗粒无收。这正是开元盛世,官吏们哪里容得将大旱大灾的讯息传至圣上耳中,那四州八郡朝外的道路均是封死了,由着亲人看着亲人一个个的饿死去,莫可奈何。他豁然记起,那日是八月十五,正正好的中秋佳节,月圆如盘,惟那清冷的光洒下,娘的脸凄白如纸,他是遗腹子,母子本就艰难过活,她带着他逃荒,然而逃不出去;她羸弱身躯终于倒下,奄奄一息的躺在路旁,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惟一不能放心的儿子,一点点的,难舍难弃的,阖上双目。

他不懂。他摇撼着母亲的身躯,轻轻唤,一声一声的唤,但她不答应。

终于,有人在他耳畔说:“她死了。”

于是,他第一见着了他。

他与他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那时的他,也不过穿着极为普通,惟五步外有数名神色肃谨的带刀侍卫,方显得身份不凡。幼年的风生衣只觉得面前之人,与素常的玩伴不同,与乡间大户的公子哥儿也不同,明明与自己年纪相若,那眉间神情状似大人,从容自若,看着自己的眼神,并无鄙视的白眼,亦无悲悯与同情,倒似对他熟悉之至,抚着他的肩头,说:“好好安葬罢。”

无需自己操动——当然,他自己那时又有何能力好好安葬母亲呢——母亲与父亲终得合葬,再过几天,便问他是否愿去峨眉学艺。他自然愿意。

他所欠他的,自然是恩情。所以,他要还。所以,他要穷半生心志,辅他登上那万丈光华之位。所以,他要成全他所想所求。所以,有许多事,有许多许多的,这一生,他都无法开口,不能开口,包括她。

长飙风中自往来

沈珍珠极晚方倚在毡席上迷迷糊糊睡着,又极早就醒来。

哲米依不知什么时候回至帐中的,挨着她,睡得不安稳,梦呓声声不断,说的是回纥语,沈珍珠听不清,也听不懂。

依稀的晨光中,听到远处牧民家牛犊“乌涅,乌涅——”叫唤,声音古怪,粗声粗气,此起彼落,让沈珍珠的心莫名焦躁和不安,甚至带些急促惊惶,仿佛有什么事,是她该做没有做的,有什么事,是她应当立即去做的……

她对自己的异常情绪不解,“这是怎么了?”她努力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今日,是非常重要和关键的一天,她不该这样焦躁,她应当相信默延啜的。他不是别人,他是天神般的默延啜。

她随手启开水囊塞子,欲要饮水,不知怎的一撇,半囊清水洒在地上。她的心陡然咚咚乱跳,一颗心憋闷在这帐中,象要窒息似的,她大吸一口气,快步冲至帐帷前,正想大力掀开帷布,顿一顿,终于还是轻轻拭开帷布一角。

帐外,他的背影厚重坚韧,那柄弯刀半插入土,凉风卷起层层叠叠起伏的草浪,仿若太湖的浪涛,从湖底最深处,一直涌过来。他的衣袍随风展动飞扬;而他,只端坐在那里。她眼前逐渐迷茫,只觉得青草越发幽然,他的身影卓然,风,竟然湿润起来。

终于,他昂首起身,迎着风,发出长啸。

如鹰隼划过低空,沉敛,绝然,不容抗拒。

顿时,周边的营帐全都有了低微的响动,哲米依翻身坐起:“可汗召唤,快起床,赶紧预备下,立即出发。”说完后,方发现沈珍珠站在帐帷处,吁口气,“原来你已经起来了!”一蹦跳起,随即麻利的拾掇行李,收拾小会儿,却见沈珍珠仍站住不动,上前握住沈珍珠的手,诧异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全身都在发抖?”

沈珍珠方回过神,发觉自己真是全身均在极微弱的抖动,竟一时无法自控,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哲米依看了她一眼,忽然就一头载进她怀中,抱着她“哇”的放声大哭起来。沈珍珠倒着了急,拍着她的后背,连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哲米依却立时止住哭声,三两下拭干面上泪水,仍有些抽抽噎噎:“没有,我是担心承宷,我——”她背过身,“我好担心他——”

沈珍珠抱住哲米依道:“傻妹妹,承宷一定会没事的,别哭了,若教他看见,必定不安心。”

天色快要大亮,所有人均整装待发。默延啜策马居于队列最前,扬眉目眺远方,听到身后声响,回首朝沈珍珠微微一笑,他身后的李豫也回眸淡淡看了沈珍珠一眼,转过头。

默延啜已换着一袭黑色滚以金黄镶边的长袍,极为尊贵庄重。哲米依暗对沈珍珠道:“这是王袍,可汗平常极少穿。”

说话间,默延啜勒马回行,巡逡于众回纥兵丁面前,目光狠厉,王者之风尽显,以回纥语朗声道:“数月以来,咱们销声匿迹,隐藏于只斤泽中,为着什么?正是为今日一仗,大唐有句话,‘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咱们就要象草原上的惊雷,直击叶护心脉,护我回纥汗国千秋万代基业。”

一众回纥人同时举起手中刀弩,声浪远播数里:“我们誓死效忠可汗!”竟在此同时,默延啜胯下战马忽的振鬣扬尾,萧萧长鸣,众战马同时和鸣,音调雄壮,回声激荡。

默延啜仰天长笑:“好!”适时“哇呀”一声,一头黑色大雕掠空而过,默延啜顺手取过身旁兵丁弓弩,弯弓搭箭,出手迅捷无伦,只听得弓弦崩的一响,黑雕正被射中,直直的栽将下来,众回纥兵丁欢声雷动,李豫暗自赞叹。

默延啜将弓箭扬手远掷,凛然挥手:“传下号令,即刻出发。一边行路,一边用食,务必在正午前赶到!”语毕,当先纵马驰骋跃前,不单回纥兵丁,严明、程元振等大唐人虽不通回纥语,但此情此景,孰人不是热血男儿?个个血脉并张,士气奋发,扬鞭催马,争先恐后的跟将上去。

沈珍珠与哲米依所骑马匹都是精选的良驹,故而她二人跟随大部人马体力不支,然胜在马匹争气,一直尚能勉强跟上不拖后腿。李豫偶尔皱眉回看她二人几眼,李承宷倒是回马戏谑道:“这便是恁强跟着男人行军的后果!”哲米依眼圈顿时红了,李承宷连连直吞舌头,说道:“算我没说,没说——”飞也似的骑马跑了,哲米依兀自不快许久。

日头渐高,碧空如洗,广袤草原翠色流淌,无际无涯,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雄鹰低空盘旋。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哈刺巴刺合孙巍峨耸立的王宫,在雪青色的山脉的衬托下,雄伟壮观,竟有几分海市蜃楼的虚幻。这座高达二十余丈的王宫,可谓回纥汗国的标志,也是一切争执与阴谋的祸端。

再行不足半个时辰,由北侧绕过哈刺巴刺合孙城,战鼓号角声扑天盖地,默延啜举手示意,队伍行进的速度稍缓,眼前景物也是一变,穿行过小片胡杨木树林,遥遥看到有山丘正挡住前路。战鼓声便隔着这山丘振聋发聩的传过来。

默延啜率先下马,大步朝山丘行去,顿莫贺与李豫也随后跟着。

三人爬上山顶隐匿于沙堆后。

朝下展目,入眼旌旗猎猎,左侧数百面镶着金色牙边的大旗迎风招展,詹可明身着黑甲,胯下战马膘悍,雄风凛凛,巡逡于阵列最前方,身后,数以万计黑装士卒,龙虎精神,回纥人作战不喜穿着甲胄,都是身着束腰紧身的常装。正中王旗下设座,默延啜方仅十一岁的儿子移地建虽满面稚气,却端坐在与身量极不相称的石椅中,岿然不动。默延啜低赞道:“好儿子!”

相隔近一里之距的右方,在数名首领模样的回纥人簇拥中,叶护骑汗血马,举动间阴郁沉稳,毫无得意狂傲之态,身后的士卒服饰或为蓝色,或是青色,一时倒没看到李婼身影。

詹可明近几年被委以重任,至默延啜“薨逝”前与叶护分别被拜为左右丁卢,相当于大唐的左右相,煞是位高权重。他已得默延啜指令,只可拖延,万万不能与叶护开战。他身为默延啜护卫多年,早练就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加之其性急且性情暴躁,回纥人人敬默延啜,也是人人均怕詹可明,叶护前番多次挑衅和突袭,有詹可明压阵,均无功而返。

顿莫贺低声道:“咱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幸好没有开战。”

默延啜道:“这是叶护这小子还在等援兵,你瞧他,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那眼角却暗地里不时朝南面瞅,咱们这边有胡咄葛氏协助,士卒向来训练有素,他最清楚不过。现在没有必胜把握,等援兵一到,必会立时发难。”

顿莫贺惊道:“这蓝、青两色的士卒分别是德里克、药勿葛的,难道还有其他部族也被叶护说动?”

默延啜蔑笑:“来齐了最好!”

李豫道:“那依可汗之见,他的援兵什么时候会到?”

默延啜正欲回答,却听鼓角之声乍歇,叶护与詹可明已两相对辩,大声争论起来。叶护骂移地建篡位夺权,詹可明回斥叶护狼子野心,引得身后的将领士卒各为其主,纷纷叫嚷助阵。

默延啜眉心一转,断然道:“快,叶护援兵将至。”顺势一滚,由山丘滑下,飞奔几步,一跃上马,长拉马缰,对众人招手道:“按原定谋划,听我号令行动!”说话间,不觉与沈珍珠投来的目光相撞。电掠鸿飞般一瞥,瞬息风华,沈珍珠却觉有海浪般澎湃的力量汹涌而至,屏息而无法言语,他,已生生的扭过头去。

顿莫贺稍后由山丘滑下,此际连滚带爬般扑上来,紧紧拉住默延啜马匹的辔头,涕泪交加,跪倒在地,唤道:“可汗,不,让顿莫贺替你去!”

默延啜横目,不怒自威,扬起马鞭,“哗”的抽到顿莫贺背上,一脚踹开顿莫贺,喝道“走”,率先放马冲上,后面众骑浩荡如旋风,紧随不舍。

叶护早已算好时辰,正午时又一部族的兵马将至,此际朝南面一看,尘土大作,正自窃喜,听得一声长长的“报——”声,有士卒禀道:“右丁卢,勿里用氏的兵马即刻就到!”时机正好,挥袖举起弯刀,高声道:“詹可明矫造可汗遗诏,图谋篡位,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今有大唐宁国公主为我们作证,各位回纥人中的英雄,我们冲啊!——”鼓角之声大起,身后士卒齐声呐喊,挥刀朝詹可明中翼冲杀过去。詹可明见势,横刀跃马,号令士卒,声如虎吼,须发戟张,率先杀出迎战,须臾间双方已杀成一片!

“默延啜在此,停战,不得自相残杀!”平地里暴喝乍起,默延啜驱骏马,扬弯刀,由山丘疾奔而下,凛然如天神忽降。

叶护扬眉一看,脸上变色,然他见机最快,随即手挥默延啜方向,高声令身旁数百骑兵马道:“可汗早已薨逝,这是假冒的,杀了他!”

喊话间,默延啜胯下战马四蹄飞腾,已凌阵列,与狙击他的短兵相接。默延啜长鞭一抡,数骑应声倒地,身后的程元振、李承宷诸人兵器出鞘,泛起青色光影,将来袭骑兵牢牢压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