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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延啜极目一瞧,双方士卒已厮杀得难解难分,詹可明如一头狂怒的狮子,挥刀四下劈砍,双手和袖上都染满鲜血,马蹄也被死伤者的鲜血溅污;身着黑色、蓝色、青色的——他的子民们,正在相互攻伐,兵器相碰撞的铿锵声,伤者低而短促的呼叫声,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混杂在一起。

默延啜紧锁眉头,钢牙暗咬。

正在此时,南面腾起一片黄色灰尘,叶护的兵卒们高声大叫:“增援的来了,增援的来了!”那增援的乃是勿里用氏的兵马,这支援兵冲入詹可明一方的右翼,驰突砍杀,让这场战争更加混乱。

默延啜目眦欲裂,马疾如电,飞鞭击落围攻他的骑兵,策马直冲叶护主营所在。速战速决,擒贼擒王,是他目前率先要做的。

叶护在一里开外之处,正凝神观看战局,却见默延啜单骑长飙袭来,不由吓得心惊肉跳,一挥手,身侧数十名精锐侍卫跃马齐上迎击。

默延啜长嗥一声,左手执鞭,右手弯刀终于出鞘,寒光炫转,天地失色,听得惨叫声不绝于耳,转瞬间将近十名侍卫砍翻马下,余者纷纷辟易。

叶护见势不对,一声令下,近百名盾牌手刹时聚拢,严严密密的护在他面前,数十名弓弩手搭箭上弦,万箭齐发,直射默延啜。默延啜一提马缰,战马四蹄飞腾,他合身纵起以刀与马鞭挡箭,身若大鹏展翅,听得扑扑之声,战马身中数箭倒地毙命,他左肩中箭,掷去马鞭,倏的拔出箭头,提刀暴喝,身形如闪电,朝叶护杀近。

叶护素知默延啜武功盖世,未防竟能避过这万箭齐发,说时迟,这时快,众弓弩手已来不及再发第二箭,默延啜弯刀划过,刀风凌厉,立时有十来人咽喉暴血,倒地身亡。默延啜紧接一刀横划,“呛!”,数十面铁制盾牌碎如纸屑,盾牌手被劲风所袭,直跌出十步开外。

叶护面前顿失屏蔽,默延啜闷哼一声,猛然向上一领左掌,一连跨进三步,快同斗转星移,瞬时已至叶护跟前。

叶护身形向后一错,他正是年青精武之时,事急不及提刀,力贯掌心,堪堪迎上默延啜击来的一掌。空气在刹那之间,似乎被撕裂,随着一声巨响,漩荡的风卷起原野上的草木石屑,四下飞散,再听得“咔,咔”两声骨响,叶护右臂剧痛难禁,软软的垂下,脖上凉透,默延啜已将弯刀比至他的颈下。

千百名叶护麾下士卒见形势陡然一变,不过瞬息之间,主帅已然被擒,不禁挥刀蜂拥而上救主。

默延啜怒目一横,喝道:“还不赶快退下!”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本就多半识得默延啜,以前以为可汗已死,未料他不但没死,还这般的英武过人,今日目睹亲见,为积威所慑,竟环伺在旁,不敢轻举妄动。甚有不少士卒再起仰慕之心,只觉可汗方是回纥人真正的英雄,不愿上前围攻。

“全都住手!叛贼叶护已被本汗拿下!”

默延啜气沉丹田,以丹田之气将话一字一字传开,声撼四野,竟令这打斗纷杂的战场上人人均能听见,叶护一方的回看主帅已被制住,皆慢慢放下手中兵刃,错愕无措,站在原地不动。詹可明发出一声喜悦的长啸,李承宷、程元振率一众人马越众而出,团团将默延啜与叶护围在中央,李承宷下马,拿出绳索,将叶护牢牢实实捆住。默延啜收刀,缓缓后退两步,方站稳身子。

沈珍珠立在山丘上观战,一时见旌旗混乱,双方士卒驰突砍杀,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默延啜带出的回纥和大唐侍从中多人被砍翻马下,或全身浴血受伤。随即看见默延啜单骑杀向叶护,距离很远,她看不清交战的具体情形,但见弯刀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她的目光紧随那道光芒,心中忐忑。此际终于看清默延啜成功擒拿下叶护,她的心方由半空中落下,对身侧哲米依喃喃道:“谢天谢地。”哲米依眺望见李承宷安然无恙,也轻轻舒了口气。李豫紧锁眉头,目盯战场,默不作声,仿佛身畔没有沈珍珠与哲米依两个人。

叶护虽然被擒,却是睨目傲气不减,哼哼冷笑,对默延啜道:“没想到父汗这样命大,居然还没有死!”

默延啜道:“数月以来,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要下这样的毒手?”

叶护傲然昂首:“父汗对我恩重如山,只可惜,却不能给我我最想要的东西——汗位!”

“汗位。”默延啜蔑笑,“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心?”

“就从当年义母救起我的时候,从她说要带我去大唐的时候。”叶护嘴角轻撇,“从那时起,我就恨自己,身为男人,居然要一个女人来救助和保护。所以,我没有跟她回大唐,我跟从着你,拼命的习武、学文,就是要让自己无可伦比,我要做回纥汗国的主人,有朝一日,更要当天下之主!父汗,你是我此生最敬佩的人,可是为我的大计,我不能不这样做!”

默延啜点头:“好,有志气!咱们回纥要的便是有气魄的男儿,而不是懦弱求全的孩子!可记得我当年教你大唐史话,说起三国故事,那一句‘既生瑜,何生亮’?你行事不择手段,有我一日,决不能让你将回纥弄得内乱迭成,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你今日命丧我手,合当如此!”

叶护双眼左右一瞟,哈哈大笑:“你看那是谁?有大唐公主在,你真敢杀我!”

默延啜朝右看去:拥护叶护的德里克、药勿葛、勿里用三部族首领方才激战不曾留意到他们去了何处,现在由后营纵马驶来。其中一骑上押解着名女子。

那女子身着大红长领女装,髻上戴金凤冠,簪钗双插,艳丽中兼有不可凌越的高贵端庄,正是回纥可贺敦、大唐宁国公主李婼。

英雄一去豪华尽

三部族首领在十丈开外勒马止步,其中一人先纵身下马,道声“得罪了”,将李婼拽下马。李婼被掳后,因着大唐公主的身份,叶护尚对她十分客气,未曾轻慢,这次攻打王庭,也暗押于后营,这其中原因有二:一是攻下王庭后有大唐公主在场作证,可为正名;二是万一有不测,也是最好的武器。方才三部族首领均在叶护旁侧,见情形不对,早暗地里溜出将李婼押来。李豫远在山丘上,一待瞧见李婼,便要朝交战处行去,严明一跃而出,死死拉住李豫臂膀:“殿下不可轻易现身!”

李婼手足虽然未被捆缚,但自知凭自己微末武艺,绝无可能逃出这三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之手,平静的微笑,整理衣裳,捋正发冠,方抬目遥遥迎上默延啜的目光。

默延啜扬声道:“可贺敦受苦了,是默延啜对你不住!”

李婼答道:“可汗无事,我就安心了,可汗不必自责。”

默延啜又道:“可贺敦,你怕不怕?”

李婼轻轻摇头:“可汗不必管我,以国为重。”他们二人说话都是用汉语,故沈珍珠听得一清二楚,隔得这么远,她看不清此际李婼的神情相貌,可这样简单的问答对话,已让她心中甘苦交加,甘者,为李婼脱出旧形貌,现已真正意义成为回纥的可贺敦;苦者,李婼别故园、履异乡,说来全因为她。

叶护听到李婼说到“以国为重”四个字时,嘴角微微一颤,默延啜看在眼中,并不点破,厉声喝出三部落首领的名讳,道:“本汗即位后,一直对你等部族不薄,为何要反我药罗葛氏,挑起内乱!”

德里克氏的首领正是方才拽李婼下马的那个,枝杈着络腮胡子,朝地“呸”道:“不薄,说什么不薄!大漠南北,谁不知道百年前那件事,弄得我德里克氏人丁凋零,在十九姓中抬不起头!萨满巫师说了,除非你药罗葛氏不当大汗,否则我德里克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默延啜冷哼,又问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首领:“你们又是为什么原因?”

两位首领异口同声道:“我们也是为了部族的兴旺,叶护丁卢允诺我们,将最好的水草地划给我们两部!”

默延啜怒不可遏,将弯刀狠狠插地,喝道:“就为各自部族的绳头小利,你们便置咱们的汗国大局不顾,投靠这丧心病狂,通敌卖国的浑蛋!”

三位首领同时大怔,齐声道:“通敌卖国?”

默延啜道:“三年多前,突厥与黠戛斯人袭击咱们回纥,连攻下好几座城池,害得咱们无数兄弟战死。各位想想,突厥人和黠戛斯人从来都不是咱们的对手,这才被咱们赶出草原,为甚么这次会这样容易?原因就是——叶护乘我不在王庭,与黠戛斯人暗自私通,将咱们驻防的消息告诉他们,并且商定攻下王庭后,平分咱们回纥汗国疆土!”在场兵卒听到此言,既是惊异又是疑惑。要知通敌卖国最为回纥人不耻,篡位夺权凭武力,若能夺得是本事,多半还能得到回纥人的仰慕钦佩,然出卖朋友、部族和邦国,便只能教人神共弃。尤其叶护部下一些士卒,他们的亲人曾战死于富贵城保卫战,一听竟是叶护通敌,心头更是震撼动荡,一时多有小声议论的。

“父汗,你这是强行加罪于我。”叶护并不急躁,挑战般的扬眉直视默延啜,徐徐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这句话立时提醒了三位首领:“对啊,有没有证据?”

“可汗一言九鼎,他的话就是证据!”李婼语调拿捏稳重,从旁插言力辅默延啜。

叶护哈哈大笑:“没有证据,怎能服众!”

默延啜没能取到肃达手中的证据,原本不打算说出叶护通敌之事,但现在形势所逼,陡然说出口,然而确实无证据可以示人,微有踌躇,叶护看在眼中,面露得意之色。

“有罪证!”

“罪证在这里!”

一女一男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女声雀跃欢欣,男声高亢,听得“达达”的马蹄,战场旁侧的小山丘上,飞马奔下一人,山丘上哲米依迎风而立,笑颜如花。

转瞬间那一人一骑已至默延啜跟前,来人身材粗壮,长相憨朴,下马行礼,将怀中一卷物什递与默延啜,说话简短:“肃达参见可汗!特呈上叶护与哈必若私通黠戛斯人的证据。”在场多人知道哈必若是肃达的亲父,肃达竟呈来父亲的通敌证据,一时喧嚣四起,对叶护通敌卖国之事又多信了几分。

默延啜接过那卷物什,郑重扶住肃达的双肩,道:“你是咱们回纥人中的真英雄、好汉子!”

肃达垂首,赫色的脸略呈灰白:“请可汗饶恕肃达今天才将东西送来。哲米依走后,肃达想了一天一夜:不能为维护阿爸的名声,损害咱们整个汗国!”

默延啜搂住他的双肩,慨然道:“你现在能送来,已经非常了不起!”展开那卷物什,正是一卷羊皮卷轴,锁眉略略看过,将卷轴迎风扬立,长声说道:“这,就是叶护通敌铁证!三位首领,如有疑窦,你们可以先派出一人过来亲眼瞅瞅!”

德里克氏的首领犹豫片刻,摔下手中弯刀,闷哼一声,率先踏步过来,扯过卷轴,眯缝着眼仔细察看。

佑大的战场瞬时宁静了,数万兵卒注视着德里克氏首领和他手中的卷轴,屏息无声,只有临近的马蹄声和人群中发出的短促呼吸。

德里克氏首领拿着卷轴的手开始颤抖,络腮胡子朝上一翘一翘。

“那是伪造的,不要信他们!”叶护狂吼,脸涨得通红,左右挣扎。

“住口!”德里克氏首领狠命将卷轴摔掷于地,霍的抬头死死盯着叶护,双目赤红,目光如刀如噬,倒似立时要将他生吞活剐,“我和你相交忒久,你的笔迹别个不认识,难道我不认得?你——竟让我德里克氏蒙受奇耻大辱!”扬声对尚在远眺观望的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两位首领道:“这小子把咱们都给出卖了,放了可贺敦——”

说音未落,右袖一扬,明晃晃刀弧利光划过,原来他袖中暗藏匕首,程元振等大惊,直呼“可汗小心”,却见那光弧方向流转,德里克氏首领竟是直刺胸腹自戗。默延啜早料到他性情刚烈直截,必有此举,暗地留意在心,此际右臂疾出,生生将其手腕拿住,微一用力,匕首“咣”的坠落掉地。

“你这是做什么!”默延啜沉声道。

德里克氏首领扭头不与默延啜对视,言语中仍是傲气不减,“这是我带给德里克的耻辱,应该由我当场以死谢罪洗刷耻辱,我德里克氏才有面目在十九姓回纥中立足。咱们回纥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错了,我决不狡辩推诿。”

“好,好一个‘错了’!”默延啜镇定而威严目光的向全场凛然一扫,截口说道:“你确实是错,大错特错!”

德里克氏首领道:“既然如此,我只求速死,但请可汗善待我部族子民,错只在我一人,德里克氏的男儿都是英雄无畏的好汉子!”他这话一出,场中许多德里克氏的士卒惊骇且伤心起来,由切切私语,渐渐演变成吵嚷,有的禁不住喊着“不能杀首领”、“族长你绝不能死”等话语。叶护也趁机鼓噪:“德里克的兄弟们,快冲上来,你们的首领受了蒙蔽,不能教他白白送死!”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两位首领一时失了主意,只立在原地不动,也没有释放李婼。

“你是否知道你们究竟错了哪里?”默延啜声音陡的提高半度,以真气抑扬顿挫的将话语推开,“你们的错,不在于不知叶护通敌卖国之罪,而在于——竟然为了百年前的私怨,为了各自部族的小利,竟要挑起咱们回纥人的内战,让咱们回纥人自己打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在场各位部族首领,都应该知道咱们回纥汗国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咱们汗国能有今日的强盛,都是咱们十九姓同体同气,团结得象亲兄弟一样的结果——想当年,咱们任由突厥、铁勒欺负,现在,突厥让咱们灭了,铁勒被赶得远远的。只要咱们回纥人不自己打自己,永远这般的团结一气,就没人可以打败咱们!兄弟们都知道大唐正有叛逆造反,大唐繁华,是咱们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可自从内乱后,处处房屋焚毁,大唐子民流离失所,惨不忍睹。大唐国富民强尚且如此,我回纥决不能蹈大唐的覆辙,决不能发生内乱!”

默延啜此话一出,全场士卒感同身受,情绪都激动起来,有的不自觉轻轻点头,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已叫唤出声:“是啊,咱们回纥人不能自相残杀。”声音虽小,却如洪流渗透,每名士卒都暗地挺直脊梁,目光齐刷刷的仰望这天神般果敢英明的可汗。

默延啜瞬即感受到这士气高昂、团结一心的氛围,目光扫过除德里克氏等三位部族首领,说道:“你们虽有错,但所幸还没有酿成大祸,本汗既往不咎。今天日子正好,十九姓的首领都到齐了,正好让我们十九姓向天神血盟起誓,决无二心!你们,怎么样?”德里克氏等三位首领方听了默延啜一番话,真如当头棒喝,心中悔恨懊恼无以复加,只骂自己昏头透顶,皮之不附,毛将焉存,若回纥汗国衰亡,何来自己小小部族的兴旺发达?药勿葛氏首领二话不说,朝李婼长揖一礼,说声“请可贺敦恕罪”,与勿里用氏首领共同携着李婼走了过来,拜倒下地:“可汗,我们愿盟誓,世世代代团结互助,永葆我回纥汗国昌盛!”

默延啜扬声赞道:“好!”朝詹可明颌首,詹可明本是远远的守在移地建身旁,将手一挥,身后队列闪出一条道来,十余骑飞奔至默延啜面前,齐整整下马半跪:“参见可汗!”数来数去,共是十四骑,正是十四姓的首领。尚还差一姓首领,默延啜道:“顿莫贺,你也来!”

“是!”声到人到,顿莫贺早已由土丘跟下,与程元振等人并肩作虎。此际加入十四骑首领之中,加上德里克等三部落首领和默延啜,回纥十九姓首领已全部到齐。

叶护看在眼中,不禁倒抽凉气。

默延啜蔑笑着对叶护道:“你今天才知道胜算有多大吧!”

叶护道:“原来他们一直都是拥护你,你竟然一直迷惑我,让我每个部族都上门劝说,故意让我知道只有一两族人支持移地建,其他的都在观望——”这余下的十四姓首领,其中有三四姓在移地建露面且参与打斗,但大多数均号称中立未至战场,其实早由詹可明联络赶到,潜在队列后排,伺机而动。

“各位首领不是拥护我,而是拥护咱们的汗国!”默延啜对十八姓首领道:“叶护通敌卖国,各位说说——怎样处置?”

“祭天神!”十八姓首领异口同声。

叶护脸色惨白,大叫:“父汗,唐人常言说成王败寇,你一刀取了我的性命吧!”“祭天神”其实是火刑,百年前药罗葛氏的公主托古兹便是身受此刑,被活活焚烧而死。因过程极是痛苦,百年来实施不过廖廖几次,知晓内情的回纥士卒均相顾变色。

默延啜看他一眼,决然的扭头,“你罪大恶极,只有在天神面前忏悔,以求天神的宽恕!待我们血盟后,就行火刑!”

“既然如此,”叶护狠狠咬牙,“父汗你放心,我决不会吃痛哼出一声的!只是叶护有一点不明白,不搞清楚死不瞑目——你既然胜券在握,为什么不早早的就把我拿下杀了,为什么要象猫玩老鼠,把我戏弄成这样!为什么?——”说到最后三个字,已是声嘶力竭。

默延啜不作理会,等两名士卒将叶护押至旁侧,再有干卒捧来只盛着半碗清水的大钵,方朗声道:“我等就此血盟起誓!”拔刀出鞘朝手腕划过,将鲜血滴入钵中,众首领依旧画葫芦,均歃血钵中,十九人共围成圆形,朝天誓道:“我等十九姓向天神起誓,永葆回纥汗国兴隆昌盛,永无二志,决不相互攻伐。若违此誓,将生生世世受天神责罚!”

誓毕,默延啜率先起身,身子微有摇晃,喝道:“移地建、詹可明、顿莫贺听令!”

詹可明随即拉起移地建的小手,并排飞奔而至,与顿莫贺同时半跪下来。移地建轻轻抱着默延啜的腿,低声唤道:“父汗——”

默延啜俯下身,抚了下移地建浓密的头发,缄默片刻,面色沉重,肃声令道:“即日起,移地建继汗位,詹可明为左丁卢,顿莫贺为右丁卢。”

移地建和詹可明无比惊讶,默延啜既已归来,自然还是当仁不让的可汗,为何无缘无故的传位?顿莫贺骇怕惊惶至极:“可汗,你?——”

默延啜断然挥手,目光炯炯扫过詹可明和顿莫贺:“听着:移地建年纪尚幼,你们,一定要好好辅佐他。你们是否能做到?”

詹可明与顿莫贺忙伏地叩道:“我们万死不敢推辞!”

默延啜满意的颔首,嘴角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侧首——他记得她在那个方向,他朝那个方向看去……胸膛中似有物“崩”的断裂,他竭尽全力拼至此刻,为何全身上下竟似无一分再属已身?他听到手中弯刀落地的脆响,山川草原与蓝天碧空,都淡去了光芒和色彩,他仍朝着那个方向,朝着她,执着的望去……

他永远凝立在了这一刻……

沈珍珠知道默延啜的目光在寻觅她。

他成功了,这世间的事,没一样他不能做成!

她见他徐徐抬头,她微笑着,她不能助他什么,可她能一直站在这里,迎侯他的胜利和骄傲,迎侯他寻觅的目光。

然而,一切突然间被定格。默延啜停止所有的动作,凝立在那里,连目光,也似凝伫……

“咣铛!”他的刀掉落在地上,震耳欲聋。

跪伏着的顿莫贺第一个乍然惊醒,抬首连声唤着“可汗、可汗”,未得默延啜回答。积威所在,他不敢触碰默延啜身躯,凝视着默延啜面容,只是发呆,汗水涔涔而下。终于,试探般触及默延啜脉博,全身一耸,原先出汗的,现却在正午烈日下不由自主瑟瑟发抖,脸上肌肉搐动,将颤抖的手微微探到默延啜鼻息下,忽然间涕泪交流,喊道:“可汗驾薨了!可汗驾薨了——”边喊边后退几步,腿一软趴倒在地,泪水稀里哗拉的流下来。

移地建隔默延啜最近,哭嚎喊着“阿爸”,扑将上去,还是詹可明反应快,忙将移地建紧紧拽住,膝行至默延啜跟前,掩面大悲,哽声道:“可汗被叶护长期下毒药谋害,早已剧毒深入肺腑,却仍旧拼着一命阻止咱们回纥的自相残杀,体力耗尽加上潜毒发作,已经薨逝——”

“辟嚓!”晴天白日里霹雳划空,数万着各色服饰的回纥士卒如山倾海崩般齐齐斩跪,放声大哭——

默延啜依旧持守他的姿势,他微微扬首,仿佛在看着远方,仿佛是在搜寻不知名的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有做。

沈珍珠心陡然若被铁锤重击,霎时头晕目眩,几乎仰面倒下,然又仿若有股力量将她狠狠前推,脚迈出两步,身体摇晃几下方站稳。她朝着他的方向,直欲大喊,声音却不受控,如被梗塞。她不住的落泪,无法遏止。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她,才知晓他最后的时刻想要做什么。

而现在,她也只能隔着这长远的距离,看着他,心痛如摧,悔恨销骨。

他是默延啜,在他身后的茫茫日月,沧海桑田亿万年,他都会永恒的屹立在那里。

他是属于回纥人的默延啜。

悲莫悲兮生别离

天地黯然,山河失色。

沈珍珠听见身侧哲米依失声痛哭,几乎所有的回纥人都不加掩饰的嚎啕大哭。

不知哪名士卒在痛哭中睹见押解在旁侧的叶护,跳起大喊:“都是他——都是这卑鄙无耻的叶护,害死可汗,我们杀了他!”当先冲向叶护,他的召唤,正合在场一众回纥士卒之心,个个血液滚烫澎湃涌动,刹那成百数千名士卒挥拳冲向叶护。顿莫贺和詹可明不及阻拦,无数拳头雨点般齐下,叶护瞬息间被活活打死,尸身被无数双脚践踏,唾以口水。叶护恃强一生,未知自己会死得这般狼狈不堪。

德里克首领跪哭许久,费力的站起身,强抑悲痛,大声宣道:“可汗是咱们回纥最了不起的英雄,咱们决不能辜负大汗的期望。今天在可汗面前,不如由可贺敦主持新汗继位,咱们十九姓回纥所有兄弟都来参拜新汗,以完成可汗遗愿,以示决心!”

众士卒应声雷动。

李婼固然悲痛,但新汗继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现天时地利人和,移地建占尽优势,不可耽搁,遂井井有条的吩咐下去,行继位大礼。礼仪从简,默延啜临终遗令众人均亲耳听闻,对移地建继位合法性毫无异议,移地建敬天神、接仪仗、登汗座,短短半个时辰礼毕,十八姓首领领一众士卒跪伏叩拜。移地建继汗位后,号牟羽可汗。

日色暗淡,众部落首领整饬军队,各自有序离开。金鼓齐鸣的战场,终归于宁静。

沈珍珠宛若石像般站在灰暗的暮色里。

她终于完全、彻底的失去他。

她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朝她走来,愈来愈近,终于到达她的面前。

是李婼。

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背:“去看看他吧。”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朝他走去。

他现在静默的躺在华贵溢彩的毛毡上。四面再无旁人,只有这时,她方能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依旧温暖,额头平展着,嘴角微向下撇,威严中似蕴几许笑意。

她半跪着倚下身子,将自己的脸颊一点点、慢慢的贴在他胸前……

李婼啜泣着说:“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治,叶护以极小的药量暗地里在饮食中下毒,日积月累,等到觉察,早就深入肺腑无法医治。要诛杀叶护何其容易,他设下这样一个计谋,是要让叶护和异志的部族自动现形,从而收拢归心,也替移地建清除日后的危机和障碍。”

她要怎样才能原谅自己。她从来都这般忽略他,他永远会在她需要时庇佑她,她以为他英雄盖世,上天下地,无所不能。所以她忽略他,他多次流露出的不适与疲惫,她从未放在心上。他说曾遇见过慕容林致,她竟没有深想过——原来就连慕容林致也对他所中之毒束手无策。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死,在她面前死去。

这样残忍,象是惩罚她的过错。

“我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李婼说,“可你也知道,我很怕——我敬佩他,却无法再对男子倾心。他的心思,我更是早就知晓。嫂嫂,你何其有幸,可惜你、我、他,还有……都是注定家国一体,我们得到的越多,要抛舍的就更多。”

重逢以来,对她,他一直矛盾交织。明知已无法再爱,他却无法停止,仍旧朝她伸出手;而她,回馈他的,只有失望复失望。

她无声饮泣。

“三日后葬礼,”李婼接着说,“可汗早有吩咐下来,若你愿意,可以随哲米依至敦煌,有她照顾你,那里几乎与世隔绝。他叮嘱过哲米依——这样,他最放心。”

沈珍珠缓缓抬头,她不敢想象,他,竟然早为安排好一切。

“嫂嫂,你是什么打算——”李婼问询,旋即语调一顿,低声唤了声:“皇兄——”

沈珍珠没有回首。她的身躯被李豫轻柔的扶撑住,听他在耳畔温言:“你累了,随我走。”

她确实累。累得好似溺水之人,仅剩最后喘息机会。她艰难的站起,缓缓放离默延啜的手,他送予她的那柄匕首,在她胸间微微发颤,他不在了,过往与未来,都成虚妄。

她任由李豫扶携朝前走。星月远遁,夜色如漆,这个季节的夜晚,竟有凛冽入骨的寒风,深深渗入她的骨髓。

她朝前走。李豫扶着她,一路无言无语。

走入哈刺巴刺合孙城,进入王宫,踏入她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间纤尘不染,她曾穿过的回鹘装齐整的置在床头,铜镜光可鉴人。

八年的时光,他的王庭原来一直这样朝她敞开着。

然而他已不在。

他已不在。

李豫的指尖微凉,她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手,缓步坐至榻上,侧身,头方触着玉枕,困倦已极,顿时昏昏沉沉睡过去。

沈珍珠知道自己定是睡了很久,她做了许多梦,似真如幻,游移其中。默延啜纵马朝她驰骋而来,草原广阔,笑声朗朗,蓦地里冷箭截空,他笑容凝止,她失声大叫,醒来坐起,身侧立时有人扶住她:“嫂嫂”。

“哲米依?”她失神半晌才认出哲米依。哲米依含泪点头,她全身镐素,未施脂粉,双目红肿如桃,与平日形貌大不相同。沈珍珠一见哲米依,不知怎么的心中悲恸顿时触发,合身搂住哲米依,痛哭失声,哲米依原已哭过数回,又是一阵大哭,半晌两人方稍稍释怀。哲米依助她穿好衣裳,复扶她躺上床,方说道:“你能哭出来,我也就放心了。这件事是可汗要刻意瞒着你,你不必自责。他为防你发觉,若有你在场,连每日该服的药都免了,他做事处处谨慎,或要刻意瞒你,你必是不能发现的。”

沈珍珠恍惚中想起,她与他在只斤泽重逢的那夜谈话中,顿莫贺多次叩门,那求恳的语调历历在耳,原来,他竟是求默延啜服药。而他与她来返特尔里,他亦一直未用过任何药物。她悲痛难禁:“是我害了他!”

哲米依道:“若你这样想,就太不领会可汗的苦心。可汗,他这样骄傲,宁愿死,也不会在你面前露出病弱之态。定时不误的服药,最多只可让他多活数日——这一路由只斤泽行来,他虽然不说,我也可以看出:他后悔,他后悔让你留在他身边,后悔给予你承诺。这个承诺,他无法实现。”

沈珍珠道:“不,这个承诺可以实现。”她声音哽咽,“我会留在回纥,守在他的身旁。”

哲米依身子耸然一动,惊得来不得拭去脸上泪水:“你,你说什么?!”沈珍珠拉过她的手,温柔而坚定的说:“你不必惊讶,我不打算跟你去敦煌,我要留在回纥,牧羊牧马也好,逐水草而居也罢工,有婼儿照应我,不需为我担心。”她要留在这里,哪怕他永远离开,然而这山水草木,终归有他的气息与精魂。

哲米依却是摇头,听得门楣微响,李豫走入房中,说道:“太子殿下来了,嫂嫂你还是与他商议后,再加考虑吧。”站起朝李豫微微欠身,快步离开。

李豫神色清敛,坐至榻上,沉吟半刻,执起沈珍珠一只手,低声道:“跟我回去罢。过往种种,无论孰对孰非,我们都抛开不计,好么?”

他目光温和,柔情暗蕴。这样的目光,她太久未见。她生生的别过头,说道:“方才我与哲米依的谈话,你没有听见么?我与你已然和离,现在我的心中已只有他。我会留下来,永远陪着他。”

“不是这样!”李豫沉声怒嚎,执住她的双肩,咬牙长吞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由始至终,你从未移情于他。你千里迢迢来回纥寻我,这份情谊,我莫非当真不知?你要留下,是因为愧疚。他死了,你这样伤心难过,我不怪你。可有没有想过:你执意不肯跟我回去,若有一天,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你我天人永隔,你会不会再象今天这样的后悔难过?”

沈珍珠听得李豫说到“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这句时,本就痛彻心扉的,似再被狠狠刺上一刀,脸色煞白,倏的抬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李豫,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重的恐惧挟着寒意,由胸臆间涔涔泛上,胸口闷得发慌,支持不住抚胸喘息。李豫便知话说得重了,忙上前半搂着她,手轻拍她后背,道:“是我胡说,吓着你了。我负你良多,你也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功赎罪。更何况,……我们有孩子了——”

沈珍珠没有听懂他的话,喘息着喃喃重复:“孩子?——适儿?”

李豫却将手轻轻抚上她腹部,嘴角微微上扬,说道:“不是适儿。我是说,你又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