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写不了,不代表别人也写不了……

琉璃思量了片刻,抬头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就用一篇墨书做扇六联屏风,或是整面的水墨画配大段辞赋,做成一个单幅的插屏?岂不比这狩猎图更别致?”

武夫人凝神想了一想,点头笑道:“正是!他的书房里就有六扇的墨书屏风,是褚相爷的墨宝,若再做个六联屏风倒不新鲜,咱们不如做个插屏,依你说的以书配画,想来更是新奇。”

褚相爷?是此时最出色的书法家褚遂良吧?琉璃沉吟半晌,点头笑道:“夫人回去后将插屏的尺寸告知琉璃,若是不出意外,半个月内或许便能得了。”

武夫人顿时笑得更是春光明媚,“待我回去,找到合适的屏风,再来找你!”

之后的十来天,武夫人却一直没有出现。琉璃倒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操心这些,好容易画完那位柳夫人的四季花卉夹缬后,她又画了两个样子,每天都要在画室消磨半日,日子跟之前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柳夫人到访后,琉璃曾以为舅父会对此大惊或大怒,谁知道安二舅却只是一脸不屑的道:“她说不许就是不许么?舅父这里又不止一位画师,以后便让史掌柜替你挑选客人、交涉花样,你只要不当着客人的面画,谁又知道是你画的?”

看见琉璃愕然的表情,他倒是笑了起来,“咱们在西市开店,这种高门公子妇人早见得多了,当面自然是要好好奉承,但真都依了他们,西市也不用开门了!”

琉璃原本就不大喜欢与客人交涉,有了这番安排,自然心满意足,连四季花卉的样子都画得快了起来,安二舅又想办法买到了两个刻工,染坊日夜开工,一个月的时间倒也勉强够用,狩猎图的夹缬因此还出来得更快了些。这两天,琉璃日日对着这六幅夹缬,倒是真有些期待看看它们被装上紫檀木屏风的样子——这可是地道的唐代夹缬屏风,一千年后却只在日本还保存着几扇,就像这一千年前的长安,只有京都还保留下来了几分影子……

这一日午后,琉璃正在画室里勾花练手,就听见史掌柜的笑声在门外响起,“裴君的夹缬前几日就得了,染得极好。”

琉璃笔尖一抖,刚画的一枝兰花旁边顿时多了个黑点,她怔了怔,随手在那个黑点勾了几条细线,画成了一只蜜蜂,只是黑点到底大了些,看起来倒更像一只苍蝇。她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檀早已打起了门帘,跟在史掌柜身后走进来的正是多日不见的裴九,或是因为已到暮春四月,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清爽的月白色襕衫,整个人看上去似乎也明朗了几分,看见琉璃抬头看了过来,微笑着向她抱了抱手,笑容一如往日温和。

琉璃放下笔,也笑着还了礼,收拾好桌上的笔墨,便走到架上拿起了那早已准备好的六幅夹缬,一一铺放在案几之上。

这几幅夹缬染色并不复杂,只是用淡淡的青色做底,人马猎物都是黑色线条勾勒,远山用留白渲染,惟霜叶和人脸等处用了点染了一些浅赭色,配着原本就简洁的图案,看起来十分清淡古雅。

裴九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几幅犹如水墨画般的夹缬,脸上并无表情,史掌柜心里不由打起鼓来,忙陪笑问道:“裴君以为如何?”

裴九沉吟着点了点头,“甚有古风,令人忘俗。”抬头时,脸上又重新挂上了平日的微笑,“余钱就在外面的车上,劳烦掌柜让我那仆从搬下来就是。”

史掌柜顿时松了口气,客气了两句便转身出去了。琉璃这才认真的看着裴九,举手加额,深深的行了一礼,“上次之事,多谢裴君。”

裴九笑着摆了摆手,语气依旧清淡谦和,“大娘客气了,裴某不过是胡乱猜测了一番而已,什么事都没做,何敢当一谢字?大娘能得偿所愿,想来应是天意如此,倒是这夹缬,家师定然欢喜,裴某应多谢大娘才是。”

琉璃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轻轻避开了话题,她自然也不好说下去,只是微微一笑,转身到架上又拿下了一叠夹缬,与案上那六张正是一模一样。

裴九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惊诧,“这是?”

琉璃含笑道:“自然赠与裴君的,若是装入屏风时有个万一,也好替换,若无此等意外,裴君随意处置就好。”夹缬的工艺特殊,染好出来时永远都是两幅图案一模一样的布帛,虽然裴九只订了一套,却自然会多出另一套来。

裴九摇头道:“无功不受禄,这如何敢当?”

琉璃笑道:“确是有一事要烦劳裴君,过些天我要画一幅插屏,只是那画须有题词,我这笔字实在见不得人,思来想去,只能厚颜找裴君帮这个忙了。虽然这套夹缬不足以充作润笔之资,也是聊表一点心意。”

裴九似乎有些意外,看着琉璃不语,琉璃忙补充道:“这插屏却不是售卖之物,乃是私下受一位夫人所托而已。”

裴九沉默片刻,垂下眼帘微笑道:“既然如此,敢不从命。”

琉璃顿时松了口气,武夫人提到书法时,她就想到了裴九那笔精妙的好字,此前还一直有些担心,此人虽然看起来温和有礼,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太过亲近的气度,身为裴氏子弟、朝廷命官,她一个小小的胡女画师,哪里有资格让他帮这样的忙?她又不能直接说,这是送给当今陛下的生日礼物!原本她还想过要如何说服他,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说话!琉璃忙趁热打铁,“那我先在此谢过了,只是须得裴君动笔时,却不知如何才能告知裴君?”

裴九道:“此事容易,届时你差人去找长兴坊东北的苏将军府,裴某就住在苏将军府东墙边的院里,裴某若是不在,只要给院子门房留句话便是。”

琉璃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那个曾在胸中盘亘的疑团,忍不住问道:“可否请教裴君官讳?”

裴九淡淡的一笑,“不敢当,草名行俭。”

他的声音明明极轻,但听在琉璃耳中,就如霹雳在耳边炸响,一时耳边、脑中都有些嗡嗡做响。

“裴行俭?”她几乎是机械的重复了一句,突然觉得自己一定是世上最二的穿越者,她早该想到的!像裴九这种心智气度的人物怎么可能是无名小卒?这个时代的裴氏子弟,能写这样一笔好字,又如此料事如神,除了那个文韬武略都惊采绝艳的裴行俭,还能是谁?

裴行俭略有些惊异的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嘲讽,“大娘原来也听过裴某的名字?”

琉璃一惊,这才醒过神来,只觉得他的这丝嘲色十分刺眼,心里微觉纳闷,她记得裴行俭身世坎坷,成名甚晚,看他这神色,难道此时他还有什么恶名在外不成?如果说对裴九,她虽然感激,却隐隐还有几分猜疑,但“裴行俭”这三个字已经打消了她的一切疑虑。她心里只微微一转,便扬眉笑道:“哪里,只是想要记得牢些而已,不然裴君若不肯题字,却如何能找上门去诉苦?”

裴行俭默然看着她,突然一本正经的道:“大娘放心,裴某,字守约。”

所以会守约?看着他肃然的脸上那双闪动着戏谑之色的明亮眼睛,琉璃忍不住笑出声来。

直到裴行俭离开很久,这抹笑意依然停留在琉璃的唇边,让她莫名的心情愉快。只是在史掌柜再次进来时,她才突然心里一动,借机找了由头便问道:“掌柜可知订货的那位裴九名叫裴行俭?我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不知在哪里听过。”

史掌柜笑道,“原来大娘也听说过,我那日收了他的文书后看着那名字也觉得眼熟,过了两日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却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样一副和善的模样。”

第26章 天煞孤星 春江花月

琉璃心里更是惊讶,面上却一片茫然,“怎么,他的名声很不好么?”

史掌柜摇头不已,“岂止是不好?说起来他也是正经的名门子弟,又是这样的人品气度,可惜却是咱们长安城里头号的天煞孤星!”

琉璃顿时目瞪口呆,史掌柜见她这副表情,有心卖弄,便把自己听到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这裴行俭出身闻喜裴氏的洛阳一支,父亲是声名卓著的一代名臣,兄长是万人莫敌的一代名将,隋末乱世中投入了王世充麾下。裴氏父子在洛阳根深蒂固,军中威望又高,颇受王世充猜忌排挤,便密谋拥立杨氏亲王,不料惨遭出卖。王世充一怒之下屠了裴氏三族,而裴行俭就是族里唯一幸存的遗腹子。

这也罢了,隋末乱世之中孤儿原多,朝中来济来大人也是一个,可裴行俭的命却格外不同,他十五岁丧母,十八岁娶了兵部陆侍郎的女儿,结果第二年长子夭折,过了两年,陆氏又因难产去世,留下的孩儿也没活下来。这全家、乃至全族都被他克死了,这不是天煞孤星又是什么?

琉璃越听越惊:这故事的前半截她隐隐记得,后半截却当真闻所未闻,可问题是裴氏的灭门是乱世中的悲剧,怎么能怪到一个当时还没有出世的孩子身上?至于女人难产,孩子夭折,在这个时代是何等司空见惯的事情,又怎么成了他是天煞孤星的铁证?如今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个名声怎么会传得如此路人皆知?

这些问题在琉璃脑中翻腾了许久也不得其解,到末了,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他日后是要名扬天下的,好像还有个儿子当了宰相,不用自己杞人忧天!想到此处,她立刻找出了裴行俭上次留下的几张字,端详半日,挑了两张,让小檀拿到相熟字画店里去简单装裱一番——裴行俭迟早会建功立业,他的字到时大概也能值点钱吧?就算不卖,留着做传家宝也不错。到老的时候,自己可以得意的跟孙子说,“你奶奶当年给女皇陛下做过衣服,给高宗陛下画过屏风,还让裴大将军写过字……”这样的人生,似乎也不错!

到了第二日,她的这番雄心壮志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武夫人终于露了面,进门便笑盈盈的道:“唉,总算是有合用的屏风了!我这几天一顿好找,最后还是母亲那里找到了一架金丝楠木的插屏,真真是难得不过的,足有五尺多高,边框底座一木贯通的不说,雕工也极精细,我把尺寸都量好了,你来看看!”说着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笺。

琉璃看了一眼,上面记着是三尺九寸高,两尺三寸五分宽,插屏这样算是寻常尺寸的。只听武夫人问道:“若是要画,几日能得?”

琉璃想了想,觉得还是说得保守一些的好,“有个十几天总是够了。”

武夫人笑道:“那不是佛诞日之后就好?时间倒还来得及。你准备画些什么,又题些什么字样?”

琉璃心中早已有了腹稿:在这幅诗画水墨屏风里,画其实只是配角,重要的是诗,以及写诗的那笔字。而她想来想去,有印象的长诗也只有一首《春江花月夜》。上一世里,她临摹过一副同题的水墨画,也一笔一画的临摹了配画的这首诗。她对诗歌并不感冒,但那首长诗配上画面的意境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为深刻,以至于现在还能记下来十几句,就算不到原诗的一半,想来也够用了。她如今的打算就是把这幅画和这首诗都照搬过来。

琉璃笑着把自己的想法大略说了一下,武夫人连连点头,“春江花月夜,这名字就好,诗听起来更好,原来的屏风里面也是一幅行猎图,听说是阎立德画的,十分无趣,我回去便拆了它!”

阎立德?初唐画坛第一名家阎立本的哥哥……武夫人居然要拆了他的画换上自己的,琉璃只觉得一滴冷汗滑落额角,压力顿时大增。谁知武夫人看着她又笑了一笑,“倒是忘记说了,这几日或许会有人来点名让你画花样,你若为难,只要把魏国夫人柳氏之事如实说了便好。”

琉璃的冷汗顿时便吓干了,怔怔的看着武夫人,她这是什么意思?

武夫人奇道:“你发什么怔?想来问的人一多,那柳氏自然不好再难为你。”

琉璃垂眸苦笑道:“此事不算什么,怎好劳烦夫人挂心?琉璃能如今这般给夫人画屏风就好,画不画花样又有甚打紧?”这位武夫人也不知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以柳夫人如今的权势,自有一千种法子来收拾自己。若是让她以为自己到处诉苦,坏了她的名声,不定会招来怎样的灾祸!

武夫人摇头笑道:“你总是这般胆小!那柳氏的横蛮人所皆知,你这样的手艺,怎能就此埋没?我母亲昨日请几位夫人来家中做客时,特意让她们看了你做的那夹缬披帛,又提了提你,人人都说想让你帮她们也做两条呢!我母亲说,正要让她们都知道柳氏的所为。”

琉璃低头盯着自己的袖子,就像上面突然多出了一个洞。她现在明白了,眼前这武夫人是真的傻,这事还能直接告诉自己?她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她母亲在给柳夫人使绊子?而她琉璃就是身负重任的……那块西瓜皮,就算摔不着柳夫人也能恶心她一下。这些贵妇自然乐得看热闹,只是,有人想过西瓜皮的下场没有?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笑道:“杨老夫人真是热心肠,琉璃多谢她了。只是要画这插屏的画却极要静心,明日起,琉璃就会在家闭门作画,便是没有魏国夫人的事情,那些夫人也只怕要过些日子才有闲能接待。”

武夫人点头道:“这倒也是。”她并不太明白母亲的那些弯弯心思,在她心里,自然这屏风才是第一等要紧之事,听琉璃说得如此郑重,倒多了几分欢喜。

琉璃又顺着她的意思又说了些屏风的构图、风格,厚着脸皮吹了一通这屏风画会如何清雅绝伦。武夫人走时果然一脸梦幻,一个字也没再提起柳夫人的事。琉璃看着她的背影,默默的摇了摇头,超龄少女这种人,原来哪个时空都有会!

第27章 富贵勾人 寂寞千古

不起眼的牙色素面短衫,不起眼的鎏金珠钗,眼前的这位钟夫人大约五十许岁,相貌普通,笑容谦和,略有些随意的坐在雅间的客席上,看起来半分架子也无,只是那条紫色团花六幅罗裙,无声而又明确的揭示了她的高官女眷身份。身后两个婢女更是屏息静气而站,琉璃进来时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琉璃听说有贵人点名找她,心里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进雅室内后眼光只是略微一扫,便恭敬的行了一个福礼,“琉璃见过钟夫人。”

钟夫人笑道:“这位可是库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不必多礼。”

琉璃微笑着站直了身子,钟夫人上下打量着她,笑容虽然可亲,眼神里却流露出琉璃并不陌生的掂量之意。琉璃垂下眼睛,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她的来意——十有八九,是杨老太的布置起了作用,来得好快!

果然那钟夫人便笑道:“说起来应是我要劳烦大娘才是。前日我无意中见到一条牡丹夹缬的披帛,着实艳丽,因此特地的打听了地方,想劳烦大娘为我也做一条那样的披帛出来,最好是莲花图案,不知大娘可有时间?”

琉璃抬起头,微笑着轻声道:“小店一定不负夫人所托。”

钟夫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惊诧之色,随即便追问道:“大娘何时画这花样?”

琉璃笑道:“琉璃尚有委托在身,小店另有画师,技艺比琉璃高出十倍,定然不会让夫人失望。”

钟夫人的脸重新舒展开来,笑得越发和煦,“大娘太过谦逊,那牡丹夹缬是我亲眼所见,若说有人比你技艺高出十倍,我是不信的。却不知是谁委托了大娘,需要多长时间?我且等着就是。”

琉璃心里越发警惕了,以杨老夫人的身份,武昭仪的地位,有人愿意凑上去为之效劳并不奇怪,但这位夫人也未免太过热心了,难道非要自己说出柳夫人搁下的话?只能笑道:“夫人明鉴,琉璃目前确无闲暇,一则魏国夫人曾命琉璃给她做四色花卉夹缬,如今还未得;二则,琉璃又应了贺兰府的武夫人为她画一幅画,虽是私人之托,与小店生意无干,亦需忠人之命,因此上这些日子琉璃只怕都是分身无术,无法再为夫人效命了,望夫人体谅。”

钟夫人似未料到她会把武夫人也牵了进来,笑意虽然如旧,看着琉璃的眼神却变得有些深,半响才“哎呀”一声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说到魏国夫人和武夫人,我倒是刚想起来,听武夫人说,她上次来这店里时,正遇见魏国夫人也到了此处,不止是让你做花卉夹缬,当场还说过不许你再为别家画花样,可有此事?”

琉璃心中微沉,这位居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有些话看来已经躲不过去,她只能点了点头,“当时是有这一说。大约是琉璃在贵人面前应答失仪,惹恼了魏国夫人也未可知。”

钟夫人瞅着琉璃,又笑了起来,“你倒是个谨慎的,却不知是如何失仪了?”

琉璃叹息了一声,“琉璃也不甚明了。只是见魏国夫人走时不大高兴,胡乱猜测而已。”

钟夫人点了点头,“魏国夫人原是个规矩大的,既然她已发了话,我也不难为你了,日后有机缘再说。”说完竟是干净利落的起身便往外走,琉璃不由有些茫然,恭敬的跟在后面,将她送出了夹缬店。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鎏金花鸟的厢板,重锦车帘,竟是极其华丽。待到上车之前,钟夫人又突然回头和蔼的一笑,“既然大娘还要与武夫人作画,记得见到她时,帮我带声好。”

琉璃心里这才一松,恭顺的点头笑道:“夫人所托,必不敢忘。”待目送着这位钟夫人的马车走远,回头便问史掌柜,“掌柜可曾打听出来这位钟夫人的来历?”

史掌柜皱眉道:“我也在纳闷,适才便让小钱去与那车夫攀谈了几句,说是什么许大学士府的,看那马车当是极富贵的人家,我想了半日也没想起曾与这府里打过交道,也不知这位夫人为何会知道大娘你的名字。”

许学士?难道是武则天麾下的第一个大臣许敬宗?若这钟夫人真是他的夫人,以今天的情形看来,倒不是武则天收服了他,而是他绞尽脑汁贴上了武家才是!所以她最后才会提那么一句:她真正所图的并不是要自己说出什么来,而是要让杨老夫人看到,她是第一个听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又付诸行动的人!权力富贵,果然是这世上最诱人的东西,只要撒下饵,就不怕没人上勾。

琉璃站在院里,静默良久,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回头对小檀道:“我们回去。”

此后几天,琉璃都没有再来西市,却让小檀每日去打探一回消息,期间果然有两三位官家夫人来打听过她,不过并没有流露出太过在意的样子,倒是对店里出售的牡丹夹缬没有银色闪光颇有意见。琉璃这才放心,想来如今武则天虽然得宠,但朝廷里依然是长孙无忌的天下,王皇后的地位也依旧稳固,除了许敬宗这种不甚得志又与武家有旧的人,谁会把宝押在一个侍奉过先皇的大龄妃子身上?

如此一想,琉璃倒是更能安心作画了。那《春江花月夜》的图,她用纸张练习了两遍之后,到了第三日上才铺开从书画店里精挑细选的淡赭色熟绢,提笔挥墨,花了两三日的功夫,才终于告成。

这幅画虽然不是工笔重彩,她却画得甚为细致,画面下方是几丛盛放的牡丹,透过牡丹的花叶看去,只见大江静流,水天相接,圆月高升,月华如晕,波光之中,一叶扁舟静静的停在江中,一位戴巾的士子面向圆月负手而立。瘦削的背影里,自有一股寂寥之意扑面而来。

琉璃看了半响,舒了口气,其实这幅画与她当年临摹的已颇有些不同,但好在改动之后效果依然不错,尤其是那位士子的背影,以前临摹时,导师总说她的画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若是能让导师看到这一幅,他大概就不会有那样的不满了吧?琉璃怔怔的看着自己的画,刚开始的那丝得意,渐渐变成了压在心头无法出口的一声长叹。

因想着后天就是四月初八佛诞日,正是大唐的法定节假日之一,裴行俭这位公务员说不定也会得闲。琉璃收起画卷,转头便召来了小檀,让她找个男仆第二天去长兴坊的裴行俭家送信。小檀想了想却道:“长兴坊倒是不远,大娘明日若是无事,不如让婢子去一趟,省的那些人笨口笨舌的说不清楚,反而耽误了事。”

琉璃看着她眨啊眨的眼睛,怎么不明白这妮子是听说过天煞孤星的大名,此刻好奇心发作,只得笑着点头,“也好。”

第二日一早,小檀兴冲冲的出了门,不到午时回了家,进门就满脸神秘的对琉璃道:“今日小檀可是将那位裴九郎家转了个遍!果然有些稀奇。”

原来她找到裴行俭的院子,裴行俭却去了左屯卫当差,她便说有口信要当面转告,门房的老苍头将她带到了厅房里,又叫来一位小童上茶陪客。那小童不过十来岁年纪,几下便被小檀套出话来:这裴家不但没有女主人,连婢女也没有一个,除了这看门的老苍头和平日在书房伺候小童外,只有两个世仆平日跟着裴行俭进出,外加一个厨娘做饭,一个仆妇打扫涮洗。裴行俭性子又十分随意,一应事务都不大讲究,看门的老苍头跟他的时间最久,居然便是半个管家。

小檀打听完消息,又特意找了个借口到那院子里转了转,“院子不小,只是无人收拾,也就是勉强还算干净,真真是可惜了。倒是院子里那棵枣树生得十分不错,听说果子也甜……”

琉璃本来还怔怔的听着,听她一路扯下去竟是越来越不得要领,忍不住问,“口信你可带到没有?”

小檀笑道:“我看完了,自然留下口信便回来了,难道还留在他家吃饭么?”

琉璃哭笑不得。因想着裴行俭大概这两日便会过来,她次日便带上画去了西市的画室,谁知一连等了三天,裴行俭踪影皆无,却等到了柳夫人的最新指示。

第28章 小鬼难缠 大话名诗

四色花卉夹缬一字排开的放在店铺内最大的案几上:富丽饱满的联珠梅花,清雅简洁的出水莲花,繁复精致的缠枝菊花和别致舒展的卷草兰花,图案都是少有的新颖漂亮,而染出的颜色无论是朱红与碧色的强烈对比,还是藕合与鹅黄的淡雅交融,或是像流沙般闪动的细碎的金银色,更是令人挪不开眼睛。

那位依旧身穿黄衫的婢女本来一脸傲慢,但当这四色夹缬一匹匹的铺开,眼睛却不由自主的黏在了上面,直到掌柜笑问“不知娘子觉得如何”时,她才醒过神来,哼了一声,脸上恢复了傲然的神色:“不过是勉强用得!”

四周顿时轰然一声。黄衫婢女眼光一扫,意外的发现不知何时这店铺里外已经站了不少人,对着那四色夹缬指指点点,有人嗓门略大,听得见正在议论,“这还只是勉强能用,也不知这家平常用的是什么……”她心头微恼,瞪了史掌柜一眼,“何时来了这么多闲杂人等?”

史掌柜笑道:“开店迎客,自然来的都是客人。”他一见这婢女,就特意把最大的案几挪到了靠近店门口的敞亮处,又把那四匹夹缬都铺得甚开,就是要多吸引些人来看,没想到效果还真是不错。

黄衫婢女原本还想再挑剔几句,被人这样围着议论却不好再多说,皱着眉头挥了挥手,身后的两个女仆忙走上前去,小心的收好夹缬,抱到了马车上面。立刻便有人问道:“店家,这四色夹缬可还有货?我也想订一匹梅花的。”

黄衫婢女冷冷的看了那发话之人一眼,又转头看着掌柜道:“这四色夹缬,我家夫人有紧要用处,再不许再卖给他人!”

史掌柜微笑着点了点头,“自当遵命,只是这样一来,这四匹的价钱就不能以上品计算,而是绝品,要两贯钱一匹。”一面说,一面便指着墙上新制的价目表给这婢女看。此事他早有预料,恰好还有上次的狩猎夹缬屏风,索性便在店里的价目表上加上了“绝品”一栏,一匹两千钱,十天前便报备到了市丞那里。否则按照市规,若是不按明码标价收钱,教人告到了市丞那里却是要挨罚的。

黄衫婢女一怔,瞥了史掌柜一眼,冷笑道:“你是怕我家夫人付不起么?”

史掌柜摇头道:“不敢,尊府上回赏了五金给小店,付了这四匹,还有足足两千四百钱,只是说来让小娘子心中有数而已。”

黄衫婢女眉头紧锁,只觉得若再跟这满嘴算账的胡商说下去,自己身上都是一股铜臭味,不耐烦道:“你们那画师呢?我家夫人还有话吩咐她!”

琉璃本来一直站在帘子后听着动静,听到这婢女提到自己,心里不由一紧,忙挑帘走了出去,微笑见礼。那婢女却眼皮都不抬的道:“画师今日怎么尊贵起来了?若是不问连面也不肯露上一露?”

琉璃知道她是觉得自己受了慢待,只能笑道:“姊姊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吩咐不得再给他人画样,琉璃便谨记在心,因有些相熟的客人点名让我画样,不好推脱,琉璃这些日子连店铺都不曾来过,只是这几日想着夫人来拿夹缬时或有吩咐才过来的,又不好教人看见,这才只在后面等候姊姊。有不恭之处,请姊姊恕罪。”

黄衫婢女脸上的怒色这才慢慢收了,却依然冷冷道:“怎么不好说?难不成给我家夫人画样,还失了你的面子不成?”

琉璃微笑道:“哪里,能为夫人效劳自然是琉璃的荣幸,只是琉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画师,那点名要琉璃画样的,又颇有几位官眷,琉璃见识疏浅,也不知能否将夫人的吩咐说出去,也只好用了这个笨法子。若姊姊觉得不妨,以后自然明说就是。”

黄衫婢女漫不经心道:“明说就是,又有何妨?”看着琉璃的眼神里倒没有了挑剔和怒气,全是不加掩饰的轻蔑,我家夫人买你几个花样难道还怕人知道!

琉璃点头一笑,心道:我终于知道你家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儿是怎么死的了,是笨死的!皇帝的宠妃穿了件新鲜纱衣,你们转头就去弄了相似的来,还不许那家店铺再做给别人,这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明火执仗的做了还不够,还堂而皇之的任凭人说……好吧,你们都不怕,我怕啥?

只听那婢女又淡然道:“你这四色夹缬做得倒还能看,我家夫人爱才,曾说过你若肯到王家,进来就是管家娘子,这可是几世都求不来的体面。我们王家管事娘子的吃穿用度,便是寻常官宦夫人也比不得!你若有心,我可以帮你去夫人面前求上一求。”说完便斜睨着琉璃。一副你还不赶紧来求我模样。

琉璃心里叹了口气,站起来郑重的福了一福,“琉璃多谢夫人厚爱,多谢姊姊好意,只是家父最重名声,琉璃为生计来操贱业已是不孝,不敢再为富贵而投身客籍,姊姊明鉴,夫人但有吩咐,琉璃会全心效劳,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黄衫婢女看着琉璃,半日才冷笑着点头道:“你倒真是有志气的,好!夫人吩咐,要再做一匹五彩散花的红罗和一匹长安竹的翠绫,做八幅裙用,我下个月过来取。”说完又冷笑了几声,扬长而去。

琉璃站直了身子,只觉得胸口一团烦闷,几年来的磨练,早已让她学会了低头求存,可是三天两头被这种“给你脸不要脸”的目光看着,她便是泥人也有火气往外冒。她闷闷的回了画室,闷闷的展开那幅《春江花月夜》,叹了口气,都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然而谁又知道那一代代望着江月之人,拥有何等不一样的人生?还有答应来帮她写上这首诗的那位,也不知道为什么至今都没有露面……

好在没过两日,她一到如意夹缬,史掌柜见到她就笑着向后面一指,“大娘今日却是来晚了些,那位裴九郎已经等了一盏茶功夫了。”琉璃心中一喜,快步走进了后院。刚一挑起帘子,就见一个并不陌生的修长身影背对院门而立,微风吹动着他淡青色的头巾与袍角,却让那身影越发显得沉静。

大概是听到了琉璃的脚步声,裴行俭迅速转过身来,微笑着拱了拱手,“抱歉,因过些日子南边的林邑国要入贡献象,这几日裴某脱不开身,今日才来,让大娘久等了。”

有属国要献大象?这倒是要好好准备的一场大热闹。琉璃笑着回了一礼,“哪里,裴君公务要紧,劳烦你百忙之中过来,是我该抱歉才是。”

裴行俭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大娘好生客气。”

琉璃笑而不语,心道:虚伪,这还不是跟你学的!却见裴行俭仿佛听到了这句话般,微笑着看了自己一眼,顿时不敢再腹诽下去。

两人走进画室,琉璃便在案几上展开了《春江花月夜》的画卷。裴行俭低头凝视着画面,半响才低声问了一句,“此画何名?”听到琉璃说出“春江花月夜”几个字,奇怪的抬头看了她一眼:“陈后主的宫体词名,如何配得上此画?”

《春江花月夜》难道还跟那个臭名昭彰的陈后主有什么关系?琉璃心里不由一片茫然,转念一想,裴行俭比自己有文化得多,应该不会说错。她只能叹了口气,把早就抄好的那小半篇长诗递给了裴行俭,“此画与陈后主无关,只是因为此诗就叫《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只见长江送流水。”一共十二句,是琉璃有把握不会写错的全部诗句了,好在她自己读着,倒也不觉得七零八落。

裴行俭似乎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低声读了下来,读完之后却又从头读了一遍,然后才放下纸笺,怔怔的看着琉璃,“此诗,是你所作?”

琉璃连忙摇头,她还有点自知之明的,就自己肚子里那点存货,让她冒充才女,还不如让她冒充神棍来得保险:“自然不是,这是我几年前在曲江边听人所唱,《春江花月夜》这名字也是歌者所说,他也不知是何人所写。那歌甚长,琉璃只记得这几句了,倒是每一念及这几句,脑中便会有这幅画面,索性画了下来。”

裴行俭看着她不语,目光突然变得极为清亮锐利,琉璃倒也没什么可心虚的,抬眼看着他,笑道:“裴君难道疑心我能写出此等诗句来?”

裴行俭收回目光,扬眉一笑,“诗自然是好的,只是便是没有此诗,画也是绝妙佳品,能为此画题墨,是裴某的荣幸。”

第29章 七月骄阳 华服霓裳

辰时刚过,正对着太极宫朱雀门的天街依然是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从城外进来的拉货车辆与各坊里涌出的行人车马混杂在一起,人流中,有穿着胡帽胡服的长安本地人,也有操着一口流利长安话的胡人,互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又一道抱怨今年这个夏天热得实在有些离谱。

永徽四年的这个夏天,热得的确有些离谱。似乎四月底林邑国献象的那档子热闹过后,气温就嗖的热了起来,直到七月竟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此时,那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这条宽阔得惊人的天街上,晃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道路两旁的槐树也越发无精打采起来。

琉璃坐的马车是在开化坊的北边才转弯向东,她撩开车帘,看着消失在坊墙背后的朱雀门,心里突然有点沮丧:来长安三年半了,她其实连太极宫的样子都没有看清过。如果不是武夫人非要她到武家去看看那几件新做的衣裙,她大概连这一眼都捞不着。

这两个多月里,她的生活终于变得安稳起来,除了还忍受过两次那位柳氏的婢女的挑刺眼光和刻薄言语,连外人都不用见,平日不是在画室画花样、绣样和服装设计图,就是在家里与舅母石氏和七娘消磨时间,甚至还跟七娘学了两手女红。安家虽也是一大家子,但儿子们已分户自立,而主母地位极高,几个姬妾跟婢女们也没啥区别,平日很少露面,因此日常生活十分简单安静。琉璃自得其乐,只是偶然会惦记起那扇《春江花月夜》的屏风,猜测它是否已经入了皇宫。

记得两个月前,武夫人看到那幅画时很是喜出望外,听说那手漂亮的行书是出自裴行俭之手又是颇为愕然,好在倒没有不悦,反而兴致勃勃的打听了一番便叹道:“好好的一个名门之后,却成了如今的模样,真是埋没了这笔好字。”让琉璃对她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只是这位夫人最近似乎变得忙碌起来,只半个月前见了琉璃一次,琉璃注意到,她几次似乎想说什么又住口不言,琉璃心里好不纳闷,以至于对这次见面也有些期待起来。

她坐的马车很快便驶入了紧靠东市的宣阳坊,穿过十字路口,在一间颇有规模的府第前减慢了速度,琉璃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那乌头大门紧闭,两边的豪奴站得有点无精打采。马车却未停下,而是顺着外墙到了东北面的一个小门外,车夫喝住了马,带着马车来接琉璃的婢女便有些讪然的笑道:“从这门到我家夫人的院子更近便些。”

琉璃忙点头:“太好了,这天气里走远了才是真受罪。”

这位婢女也笑了起来,亲亲热热的带着琉璃便往里走。进门没走多远眼前便是一片湖面,青石砌岸,杨柳低垂,湖水东边一片都是白色莲花,亭亭玉立,清香宜人。那婢女见琉璃多看了几眼,便笑道:“这白莲极是稀罕,宫外没几家能有呢。”

不就是白荷花么?难道这时也是贡品级的稀罕物?琉璃不好开口询问,只随口赞了几句。沿着池塘边的青石小路一路往西,在一座凉亭前转向南面,又走了约一箭地,她便看见了一处不甚起眼的院子。走进门里,才见这院子格局寻常,两边厢房,当中是五间小小的正房,重檐雕栋,倒也精致。

婢女通报了一声,便带着琉璃直接进了上房西间,只见这屋子正中是一架落地的华榻,榻上三面设着插屏,又挂着好几重烟雾般轻柔的粉色纱帐,看去倒像一座纱亭,武夫人只穿着齐胸的罗裙,露着大片雪白肌肤,外面披着纱衫,懒洋洋的倚在榻上,看见琉璃便招手笑道:“快过来坐。”

琉璃忍不住暗赞一声,好一幅海棠春睡图!笑着走了过去,找了个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散腿坐下。细细打量,却见榻上铺着一张翠丝编就般的细竹席,入手沁凉,角落里还设了一个雕成荷叶的玉盆,放满了冰块,帐子里生生便比外面低了两度。

武夫人笑道:“原想着去西市找你,只是我最是怯暑,这几天实在热得厉害,只能劳你跑这一趟,路上可热着了?好在我如今不住贺兰府上了,你来倒也便利。”

琉璃摇头笑道:“还好。”其实要说热,这千年之前的长安还真不算太热,想当年她在每年夏天四十度高温中都坚强的活下来了,眼下这点所谓的“酷热”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她如今的体质也不惧热,只要在屋里呆着,几乎连汗都不会出。

武夫人见琉璃依然穿着素色的罗衫长裙,领子扣得严实,脸上也不见汗迹,羡慕的叹了两声,才想到今天的正题,忙让人把那几件新衫都拿了过来。

看见那几件衣裳,琉璃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在答应给武则天设计衣裳绣样之后,她突然发现,这其实也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让她根据自己的想像把那些传说中的衣裙都做出来。而现在,这些著名的唐代华服霓裳就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那六幅碧绫裁成的是荷叶裙,那在团花红锦上加金丝重绣的是百蝶石榴裙,那越州缭绫中银色云纹若隐若现的是月色裙,而那一件左襟金丝绣凤、右襟银丝绣鹅的浅杏色罗衫,则是“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

琉璃轻轻的抚摸着这些从自己的设计草图上脱胎而出的精美衣裙,一种美梦成真的喜悦油然而生。染织系时装设计是必修课,她自然也曾有过做时装设计师的梦想,这些美丽犹如艺术品的衣裳,就是她真正意义上的设计成品——何况还会穿在那样一位古今无双的女模特身上!

武夫人也叹道:“真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你那些图也画得真是好看,却不知这做出来的样子,可还有需要改动的地方没有?”

琉璃摇头笑道:“比我想的还要好些。”这个时代的刺绣裁剪有一种后世无法企及的精致,以至于最后的成品让她这个设计者都有些惊艳了。

武夫人笑道:“那就好,过两天我就去送给我妹子,她再不穿啊,却要穿不下了!”说着又略带抱歉的笑道:“一直未曾跟你说起,我妹子,她是宫里的贵人。”

穿不上这些衣服……难道武则天又怀上龙种了?琉璃暗暗思量,脸上少不得要带出几分惊讶,随口惊叹了几句,又想起什么似的苦笑道:“怪道魏国夫人会找上门来!若是如此,夫人更是一定要替琉璃保密了,若让那位知道这些衣裳出自琉璃之手,琉璃还不会被她一指捻死!”

此事琉璃动手画衣样之前便已郑重的说过两遍,听她说得可怜,武夫人自是满口答应,又说了些日后不必拘泥之类的闲话,突然低声道:“你可知上次那屏风又是送谁的?”琉璃心里一动,抬起眼睛茫然的看着武夫人,等她的下文。她果然便笑着低声道:“是送给当今圣上的!”

琉璃配合的惊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夫人怎么也不早说,我那点雕虫小技,怎么入得了圣人的法眼?”

武夫人忙道:“你慌什么?他……圣上他十分喜欢,原说要赏你的,听说你不是官家人,这才罢了。倒是那裴行俭竟是个有造化的,圣上一眼便看中了他的字,又听说他的身世经历,感叹了一番,没几天特意叫人赏了他几匹素绢,让他抄写《文选》。那裴行俭只用了一个多月,便抄了整本的《文选》呈了上来,圣上竟是爱不释手。又召他觐见了一次,听说应答十分得体,如今他已升为了起居郎,真真是一步登天!”

那扇屏风真的起了作用!琉璃眼睛顿时一亮,只是……“起居郎?”

武夫人笑道:“便是跟在圣上身边记录圣上起居言行的六品官儿,最是清贵不过,先帝时褚相就任过此职。圣上也说,他终于找到一个墨书能与褚相媲美之臣了。”

升官了,而且是皇帝身边的官,琉璃忍不住微笑起来,“可见这世上好心是有好报的,也是他个热心肯帮人,这才有了这番机缘。”

武夫人原有些怕她会心生不平,看她笑得坦然,忍不住叹道:“这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若是官家人就好了,只怕这番恩赏就不是那裴行俭一人的,以你的才华容貌,便是召你入宫也说得过去。”

入宫?开什么玩笑!琉璃忙道:“夫人过奖了,琉璃这点手艺算什么?再说我性子最是懒散,在规矩大些的地方就浑身难受,宫里别说去,便是想一想也心慌。”

武夫人捂嘴大笑,半响才道:“你这脾气,怎么跟我一模一样?其实宫里根本不似你想的那般唬人,认真论起来,比如今那些王家崔家的礼数还松宽些,当今圣上性子又极和气,就是皇后规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