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忙点头道:“琉璃领略过魏国夫人的风采,倒也能想象一二。”

武夫人忍不住又大笑起来,点着琉璃的额头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老实的。”她大笑之时神情分外天真明媚,偏偏胸口波涛起伏得诱惑无比,琉璃心里忍不住暗叹一声,尤物啊,难怪高宗要偷嘴!

两人正在说笑,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位婢女挑帘进来,恭敬的施了一礼道:“见过娘子,老夫人听说库狄大娘来了,想请大娘去见一见。”

第30章 旁敲侧击 老而弥辣

琉璃心里顿时有些诧异,武夫人怔了一下,懒懒的叹了口气,“只是让大娘过去么?也罢,我先躲个懒,待会儿日头落山了再去请安。”

琉璃笑着告辞,跟着那婢女从武夫人的院子出来,往南几十步是一道弯弯曲曲的流水,沿着水流走上一小段路,一处掩映在花木丛中的院子便露出了飞檐。这处院子明显比武夫人的大,分内外两重,外院有流水穿墙而过,上面架着小小的石桥,走过石桥,穿过中堂,才是五间北屋,房子高大富丽,却不像是武府的上房。

琉璃刚刚跟着婢女走到台阶下面,早有婢女打起了帘子笑道:“库狄大娘来了。”她加快了脚步走了进去,只见这屋里两面设着绸背锦边牙席和檀木案几,锦帘高卷,珠帐低垂,自有一番高华气息。杨老夫人正襟危坐在东边的牙席之上,几个婢女仆妇围绕其后。

琉璃忙走上一步,深深的一福,“见过夫人。”

杨老夫人微微一笑,“快请起,大娘坐下说话。”

琉璃规规矩矩坐在她的对面下首,微笑着抬起眼睛,正遇到两道意料之中的明亮目光。她面上露出一丝讶色,略带不安般的垂下眼帘,身子也微微挪了挪。

杨老夫人这才对琉璃笑道:“几个月不见,大娘越发出落了。”

琉璃低声答了句“夫人过奖”,只听她悠然道:“说起来,早该请大娘过来一叙,你那牡丹夹缬披帛甚是出众,做的那几件新衣更是别致,当真是巧手慧心,难得格调新奇,与众不同,却不知大娘是从哪里学到的?”

琉璃微笑着奉上标准答案:“家母最喜摆弄衣服布料,勾画花样,琉璃从小跟着阿母学了些,此次大胆一试,能合夫人之意,的确是意外之喜。”

杨老夫人点头道:“原来是家学渊源,难怪看着别具巧思,不似长安这边的风尚。就是宫里,也难得有你这样心思手艺的。”

琉璃听到“宫里”两字心里便是一紧,面上只微带羞涩的笑了笑。

杨老夫人又漫不经心似的道:“听顺娘说,你今年已是十五,却还没许人家,且一直住在舅父家里,不知家里可有什么打算?”

琉璃心中警铃大作,摇头笑道:“舅父舅母对琉璃甚是疼爱,琉璃听他们安排就是。”

杨老夫人笑着叹道:“倒是一个省心的孩子。”又回头让人上了两杯酪浆。

琉璃原不爱喝酪浆,但婢女捧上的两杯酪浆竟是用碧色琉璃盏盛的,颜色十分清凉,轻轻啜饮一口,也格外冰凉爽口。就听杨老夫人笑道:“如今我年纪也大了,不能吃那冰的,这酪浆也就是在井水里浸了半日,取点凉意罢了。”

琉璃笑道:“过凉则伤脾胃,夫人这样才是养身之道。”

杨老夫人“喔”了一声,微微惊诧道:“大娘莫非还懂医理?”

琉璃心里纳闷,这不是常识么?忙解释道:“琉璃哪懂什么医理?只是表兄开着药铺,时常说些医理,琉璃也就学了两句嘴。”安三郎的确有家小小的药材铺,不过贩卖些西域过来的红花雪莲之物,此时却正好借来一用。

杨老夫人果然不再追问,只是就着夏日饮食忌讳随口闲聊,琉璃笑盈盈的偶然插上几句。却听杨老夫人突然问倒,“顺娘可跟你说过那几件新衣是为谁而做?”

琉璃忙放下杯盏,恭敬的道:“适才夫人才跟我说了,是给宫里的贵人。”

杨老夫人笑道:“宫里的是我那次女媚娘,如今已是昭仪,她原跟我说过,眼下宫里就缺掌管衣物、绘制花样的伶俐人儿,再过些天就是女官入选之期,你若想去试上一试,老身大概还能助你一臂之力。不知大娘可有这打算?”说着眼光似漫不经心般在琉璃脸上转了一圈。

琉璃一怔,终于有几分明白这位老夫人叫自己过来的意思,念头急转之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微微苦笑道:“多谢夫人厚爱,只是琉璃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虽说能绘样制衣,却绝不是伶俐人。不怕夫人笑话,琉璃胆子最小,也就是在夫人这样和善的贵人面前还能侃侃而谈,若是遇上魏国夫人那样规矩大的,真是话都不会说了。若是入了宫,只怕还没摸到富贵的边,就得罪了贵人翻身不得。”

杨老夫人笑道:“记得大娘不是说过,牡丹之好在于大器晚成,怎么如今又胆怯起来了?”

琉璃忙道:“此言自是不假,然而琉璃心中之好,是安稳静好之好,并非富贵荣华之好。琉璃虽没见识,却也听过富贵险中求这句话,似我这般胆小如鼠的,还是求个平平安安的富家婆来做,才算是得其所哉。”

杨老夫人忍不住笑着摇头:“哪有形容自己胆小如鼠的?”笑着喝了一口酪浆,便示意婢女撤下案上的琉璃盏,转头又问:“你说只听舅父安排,记得你舅父是昭武安氏,若是他以后让你嫁个昭武商人,你也觉得无妨?”

琉璃想了想,点头笑道:“琉璃自是觉得无妨,其实昭武商人都是兄弟父母分户而居,明里算账,虽然礼数与大唐有些不同,家里人相处倒是分外简单,琉璃在舅父家住得便十分自在,只是他们通常不娶外女,只怕是看不上琉璃的。”

杨老夫人见她坦白,笑得更是和蔼:“你们库狄家虽不是高门大姓,总比昭武姓氏要高贵些,休要妄自菲薄才好。”

琉璃忙正色道:“夫人教训得是,琉璃受教了。”

杨老夫人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让人给琉璃拿来了一个匣子,不等琉璃开口就道:“不过是我早年用过的东西,如今过时了,我也懒得重新去打,你若有暇便翻新了用。你若不收,以后我们也不好再去劳烦你了。”

琉璃只得再三谢过,见她流露出几分倦色,忙起身告辞,又到武夫人那里坐了坐,眼见已快午时,这才出府归去,手头却又多了武夫人送的一个匣子。

坐在武府的马车上,琉璃忍不住便先打开了武夫人的匣子,只见是里面是一对沉甸甸的卷云纹银臂钏和一支做工精美的鎏金蔓草蝴蝶纹银簪;再打开杨老夫人的匣子一看,不由大吃了一惊:里面是一把赤金背梳,象牙为齿,掐丝为纹,少说也有二两多重,算起来恐怕不止万钱……

琉璃只觉得手心发烫,就如拿着一块烙铁一般。她若看得不错,杨老夫人那样精明的人是不会随意施舍的,她只会投资,可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她如此投资的地方?琉璃仔细回想着今天的对话,一颗心不由渐渐的沉了下去。

武府的院子里,武夫人也正在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媚娘如今怀了龙胎,女儿自然会多去看她,这两个月女儿不就常在宫中么?这跟大娘又有什么关系?”

杨老夫人看着这个一脸懵懂的女儿,叹了口气,“你啊!什么时候才能用心一些?你当那宫里是什么好地方?媚娘上一次好容易才生下了弘儿,那时是什么情形?如今皇后已和淑妃联手,比上次要凶险百倍,媚娘一个人一双眼睛还能事事都盯紧了不叫人钻缝?身边得力的人自是越多越好,便是你,你如今又……难道还要似从前那般散漫着?”

武夫人一怔,脸不由就红了,低头半晌才道:“女儿也不是有意……”

杨老夫人叹道:“阿母不是怪你,此事对武家对媚娘也没什么坏处,总比让圣上重新去宠了淑妃强,只是如此一来,你行走宫中便要愈发谨慎,事事都要多想一想,你可能做到?”

武夫人半响才道:“阿母的意思是,让大娘陪我进宫?这只怕不成,今日女儿还说起此事,听她那意思是不愿意入宫的。”

杨老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正要这种不想攀高枝的人才能得用,不然找个年轻貌美又伶俐的,好扶起来做对头么?这库狄大娘门手艺固然是难得的,更难得的是心性,上次在慈恩寺外我就留心看过,她不像有富贵心,为人又谨慎识礼,跟你也投缘。再说了,她母亲又是胡人,注定不足为患。这样的人,你当很好找么?”

武顺叹了口气,“话是这样说,只是,她既然不愿意入宫,若是把她弄去,岂不是让她怨咱们?又如何能用得?”

杨老夫人淡淡的道:“自然不用我们去弄。”她的目光转到了那几件新制的衣裳上,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自然有人比我们心急。”

第31章 意外来客 未雨绸缪

七夕前夜,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赶走了些许暑热,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是一个天空碧蓝如洗的艳阳天。

安二舅站在自家院子里,抬头看着天色叹了口气,“再这样晴下去,只怕今年的米价却是要涨了。”石氏便在廊下应声答道:“那便多买些备着!总比连绵阴雨要好些,你莫忘了,那年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坊市北门关了多久?我们这些人又是天天在家不许出去,那番折腾才叫闷人。”

想起那一年朝廷下令关闭所有市坊的北门,又不许妇人上街,以为这样便可以让太阳露脸的奇怪做法,安二舅忍不住也笑了:“唐人做事有时的确古怪!”

琉璃的屋子里,七娘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给扇面上那幅织女图点上了最后一抹嫣红,又听到窗外父母的话音,轻声笑了起来,“正是呢,今日晴了,晚上才好乞巧。午后咱们就去捉喜子?”

捉喜子?想到蜘蛛那八脚乱动的样子,琉璃放下笔,摇头道:“我只怕还要出去,你若有闲就帮我捉几只吧,说起来,我这手女红,不乞也罢。”

七娘忙拿起那柄绢扇端详,点头叹道:“你的手若是不巧,哪里还有巧人儿?便是女红,你也学得比我当初快了不知多少,也就是练得少了些。”

见那绢面上的颜料慢慢干了,七娘便把扇子拿在手里,又对着铜镜照了照,美滋滋的道:“我就要这把了!”

琉璃笑着点头,她这次一共买了七柄素绢的圆扇,花了两天在扇面上都画了织女图,简笔仕女的图案并无太大区别,只衣服颜色不同,最后这柄是粉色衣裳,七娘果然一眼便看中了。

两人拿了剩下的扇子到上房,石氏果然也十分欢喜,知道家中女子人人有份,连十一郎的未婚妻子史九娘和出嫁的安五娘都有一柄,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挑了一柄青衣织女在手里摇着笑道:“这样好的扇子,我定要拿着多与人看看才好。”又挑了两柄让人给安五娘及史九娘送了过去。不多时,康氏与米氏也得了消息,过来各自选了一柄合心意的。

不到午时,五娘与史九娘各自又遣人带了回礼过来,五娘送的是一个小小的镂银圆笼香囊,散发着幽幽的芙蓉冷香,史九娘则回了一方绣着月破云出图案的绢帕。唐人无论胡汉都极爱熏香,身上屋里一时离不得,琉璃虽然日常对熏香并不上心,也忍不住把那个精巧的香囊挂在了身上,大家又评点了一番史九娘的手工,康氏米氏便没有回去,几个女人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顿冷淘。

琉璃瞅了个空拉住康氏低声道:“嫂嫂,三哥何时会去西市的药材铺?我有事想向三哥请教一二。”

康氏奇道:“你是说那间小药铺?三郎轻易不会去那里,你若想买什么,不如去缬坊店找他,今日过节,他应当会在店里,你让他带你去就好。”又笑道:“今日嫂嫂还没给你回礼,你看中什么尽管挑去。”

琉璃摇头笑道:“并不缺什么,当真只是有事请教三哥。”

吃过午饭,几个人又说笑了一阵子,才各自回去准备晚上的瓜果供品、乞巧盒子。琉璃则带着小檀一路往西市走去。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分,在坊间道路上还有些树荫遮挡,一进西市大门,那股热浪夹着声浪以及脂粉香料的种种味道扑面而来,琉璃照旧被呛得眼前发晕,小檀则是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扇起风来。

两人顺着商家屋檐的阴影加快了脚步,刚刚走到自家夹缬店,本想打个招呼就过去,那史掌柜却一步迎了出来,“大娘来得正好!”

琉璃不由一怔,史掌柜才道:“真是巧了,正有客人一定要见大娘,我刚想打发小伙计去找你。”

因为柳夫人的事情,琉璃这些日子闷头画花样,早已不大与客人打交道:怎么还会有人坚持找她?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是哪位客人?我可认识?”

史掌柜笑道:“是那位裴九郎!我也说过,你不再画花样,他说是另外有事。我想大娘或许会见他,也就没有格外推拒。”

琉璃心里一震,还未说话,小檀已叫道:“那位天煞孤星不是好久没来了么?怎么今日却来找人了?”

琉璃面无表情的看了小檀一眼,才对掌柜道:“我这就去。”

小檀悄悄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的跟在琉璃背后往后院画室走去。

一眼看到站在案几旁边的裴行俭,琉璃只觉得略有些恍惚:他依然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浅色襕衫,清淡的神情也是一丝都没有变。若不是武夫人清清楚楚的告诉了琉璃,她简直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人在过去的这两个多月里有过那样一番惊人的际遇。她定了定神,微微一福,“好久不见。”

裴行俭的目光在琉璃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微笑起来,“裴某早就该过来的,只是一直脱不开身,大娘一向可好?”

琉璃笑道:“托福。”一面请他落座,一面便吩咐小檀去外面买一壶冰酪浆过来。

裴行俭正襟危坐在榻上,默然片刻,突然郑重的欠身行礼,“多谢大娘。”

琉璃忙侧身避开,想了想笑道:“裴君客气了,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请裴君帮了我一个忙而已,裴君能有此番际遇,想来是天意如此。”正是把裴行俭上次说的那番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

裴行俭不由怔住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裴行俭便问道:“不知大娘是何时知道此事?”

琉璃笑道:“也没几天。托我画屏风那人告诉我说,那屏风是送给圣上的,这才说起了裴君的事情。”

裴行俭忍不住道:“不知此人是……”看了一眼琉璃又抱歉的一笑,“裴某唐突了。”

琉璃一本正经的点头,“的确有些唐突。”

裴行俭惊讶地看了琉璃一眼,摇头苦笑起来,半响才道:“裴某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原来竟是那扇屏风造就的这番际遇,这几日来心内常自不安……”

琉璃摆了摆手,截住了他的话头,“裴君过虑了,际遇之事,一半是天意,一半也在于人为,琉璃不敢贪天之功,更无不平之意。试想,若无裴君上次解我那两难之局,或是自珍身份不肯帮我题字,事情又会如何?所谓善有善报,无非如此。裴君仁心侠骨,此番际遇不过是上苍的补偿,想来日后自有更大的福报。”

其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琉璃自己也有些困惑,裴大将军自然不会永远是八九品的青衣官员,但自己为什么可以在他被皇帝赏识的过程中扮演一个小小的角色?是她推动了历史?还是历史本来就可以充满意外?

裴行俭怔怔的看着琉璃,眼神深邃无比,半响才垂眸微笑道:“裴某自认脸皮不薄,但听大娘这番话,也要羞惭无地了。”

琉璃笑道:“那便再也不提此事可好?”

裴行俭难得的露出一丝无奈之色:“他日大娘若有驱使,裴某必当从命。”

琉璃心道:你能帮我摆平魏国夫人和杨老夫人那对祸害么?想到裴行俭的满腹智谋,心里不由一动,正色道:“实不相瞒,过些日子琉璃说不定真会求裴君帮忙拿个主意。”

裴行俭立刻道:“如今裴某长值宫中,常数日不得归,但大娘若有事情,请告知我家门房一声,他自会想法子。”

琉璃想起他家门房老苍头就是半个管家的说法,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道:“如今裴君身为天子近臣,自然要忙碌些,愿裴君日后步步高升。”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高升不敢奢望,裴某倒是更想到长安之外去看一看。”

琉璃不由有些吃惊,他想到外地去?长安人不是最自豪于这座雄城,视外放如流放么?不过,如果他真是不想高升的话,好像过两年还真会遂了他的意……

待小檀将酪浆送上时,裴行俭便随意问道:“大娘这两个月似乎不常来店里?”

琉璃惊异的看了他一眼,裴行俭忙道:“适才听掌柜提了一句。”

琉璃想了一想,还是把自己给武夫人做了牡丹夹缬后引起的麻烦简单说了一遍,裴行俭越听脸色越是肃然,半响才道:“你还是要当心些,最好莫要再给那位武夫人再做布帛衣裳,若推脱不得,哪怕称病避开也好。”

琉璃长叹了一声,她也不想惹麻烦,可是,有时候很多事情却不是自己能够预料到的,默然半响终于还是道:“前几日刚做了几件。”而且不知怎么的,自己还惹上了杨老夫人的眼。

裴行俭看着琉璃,两道舒展的剑眉慢慢的皱了起来,“你在长安之外可有亲戚?”

琉璃心里一沉,难道有这么严重?想了片刻摇了摇头,裴行俭叹了口气,“你适才说或有事找我,可就是怕有麻烦?”

琉璃点头不语。裴行俭沉吟道:“若大娘不嫌忌讳,不如这几日先称病在家,不要出门了,先看看再说。你父亲那里,也常使人去探听可有动静。若真有难解之事,一定记得知会我一声。”

琉璃一怔:他说的头一件本来就是自己打算做的,第二件却是提醒了自己,至于第三件,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也就只能希望这位智多星能再给自己出个主意了。

裴行俭低头思索了片刻,又叮嘱了琉璃几句,便起身告辞而去,琉璃站在院子里,呆了好一阵子,也终于打起精神出了门,跟史掌柜告辞时,便嘱咐道“这几天若是有人问起我是否在店里,掌柜就说我身体不适,许久不曾来过了。”

史掌柜笑道:“记下了,说来前些日子常有人问,这几日倒是不曾有人问过。”琉璃一惊,脱口道:“今日也无人问过?”史掌柜点了点头,“自然。”

琉璃看着外面的街道,怔怔的出了半天神,到底还是转身走向今日要去的招财缬坊,却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史掌柜欲言又止的神色。

第32章 拜月乞巧 金风玉露

与整个西市只有一家夹缬店不同,“绞缬”二字却是西市东边这条街上最常见的招牌之一。这种把布帛按各种方式捆扎之后入染的方式,不但成本低廉,染出的布帛花样还有一种特殊的晕色效果,因此极受欢迎。在招财夹缬里,各种色彩艳丽的布帛便挂满了整个店面。不过,此刻琉璃却无心去辨认哪些是新染出的花样,只问绞缬店的掌柜,“三郎今日可过来了?”

那掌柜也姓史,正是夹缬店史掌柜的从弟,看见琉璃便笑得弥陀佛般的道,“三郎正在后院里跟卢明府家的管事谈生意,大娘且等一等。”又亲自领着琉璃到了后院。

招财绞缬的后院比如意夹缬还要大些,光雅间就有两间,只是陈设却不比如意夹缬的雅致。琉璃跟着掌柜进了西头的那间雅间,那掌柜便在边上陪着东拉西扯,琉璃再三客气了一番才把这位格外殷勤的掌柜打发走,自己在坐榻上跪坐下来,一面下意识的抚摸着席上那床紫底鹿胎的绞缬绫褥,一面思量着适才的事情。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安三郎挑帘走了进来,笑眯眯的道,“大娘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琉璃忙站起来见了礼,安三郎摆手道,“就你礼数多,快坐下,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在琉璃的几个表兄里,安三郎是看上去性子最好的一个,但琉璃自然知道这位表兄有多精明,她没有跟他拐弯抹角便道,“的确是有,琉璃无意中惹了祸,想问问阿兄,你的药材铺里是否有那种服下后让人看上去像病了的药材?”

安三郎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琉璃叹了口气道,“阿兄想也知道那魏国夫人的事情,她是当今皇后的母亲。我前些日子为一位武夫人做了几件新衣,后来才知道那些衣服是给武夫人的妹子穿的,而她妹子竟是宫中的宠妃!那魏国夫人原就是因为这位宠妃穿过我做的夹缬才找上门来的。她说过几次想买我为婢,琉璃担心,如此一来,她更不会罢休。”

安三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半响才道,“你且等着,阿兄还要去打探一番消息,你说的那药材,也需去问问。只是你这几天,就莫要出门了。”

琉璃看着安三郎喜怒莫辩的脸,不由内疚起来,是她的一时思虑不周,才会有今天的麻烦。她低头老老实实的应了声“好”,又道,“琉璃有些担心,我家阿爷那边……”

安三郎点头道,“有道理,我会设法让人多探着点。”

琉璃喃喃的说了声“多谢”,就听安三郎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忧了,这些事情又不是什么难做的,交给阿兄就好,今日还要乞巧,你先回去,今夜却要多乞到些巧才是。”

琉璃抬起头来,只见安三郎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笑眯眯的表情,两撇尖尖的胡子随着他的笑容微微颤动,心里不由松了几分。

待她回到安家时,七娘正指挥着几个婢女在檐下捉蜘蛛,看见琉璃便笑道,“已经捉了好几只了,你看可够不够?”说着便拿了两个开了小孔的精致盒子给琉璃看,“你看,这盒子是我的,放了三只蜘蛛,你这盒子里也是三只……”

琉璃拿着那盒子,只觉得胳膊上寒毛都要立起来了,强忍着点点头,“够了够了!”转身就把盒子给了小檀。

七娘笑嘻嘻的和琉璃一道去了上房,没过多久,康氏与米氏也到了。这一日,安家早早的吃了晚饭,天还未黑,石氏就指挥着大家把上房最大的那张案几抬到了院子当中,用七个银盘分别盛了新鲜瓜果、饼子肉干等放在了案几之上,又放了两壶酒和一个香炉。

琉璃原本不觉得七夕是什么打紧的节日,但在这忙忙碌碌、说说笑笑的氛围里,忍不住也开始期盼天色早点黑下来。

好容易那一轮如眉新月渐渐由苍白变得皎洁,安家的女人们各自回房取了铜镜放在月下,婢女们又捧上早已准备好的金针彩线。琉璃这还是第一次月下穿针,免不了有几分紧张,那七根金针十分细巧,天边的月色与檐下的灯光又实在有些朦胧,她心里打鼓,穿了几次竟一次也没成功,眼见石氏几个都已穿好,七娘便过来道,“莫急,莫急,越急越穿不上。”

琉璃点点头,又试了一次,不知是熟能生巧,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居然真的穿了过去,接下来还有六根便顺利得多,不多时便一一的穿到了彩线之上,众人都道了声好,琉璃抹着额角上的汗水,也笑了起来。

穿针之后便是拜月,石氏先在设好的香炉里燃上了细香,众人各自默默祈祷。琉璃在心里低声道,“请保佑琉璃能早日过上自由自在、无忧无惧的生活。”想了一想,又觉得这要求实在有点太高,这个时代,别说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胡女,就算贵为天子,离这八个字也不知道有多远……

眼见新月渐渐升高,夜风中也有了难得的凉意,女人们在葡萄架下另设了案几胡凳等物,随意吃酒聊天,七娘便拉着琉璃找着牛郎织女星,琉璃抬起头来,只觉得那密密麻麻布满了星斗的天空是如此陌生,银河当真就如一条微微泛着奶白色的星光之河在天际流过,让人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只听七娘指着天空叫道,“找到了,找到了!那就是牛郎和织女呢。”又叹道,“这鹊桥一年能多架几次该有多好!”

琉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或明或暗的星辰,哪里分得清谁是牛郎织女,心里却清清楚楚记起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娘见琉璃不语,便拉了她笑着问,“姊姊今日许了什么愿?”一语未了,就听石氏道,“这话也能问?祈愿可是说不得的!”

七娘和琉璃都吓了一跳,回头才看见石氏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两人身后,七娘便嗔道,“阿娘,不能说便不能说,你唬人做什么?”

石氏笑着道,“你快过去,阿嫂有事问你。”

七娘忙过去了,石氏却又拉着琉璃走了几步才道,“听说你今日去了招财绞缬?”

琉璃心里微微一凛,点了点头,正不知该如何说起那事,石氏却道,“你觉得,那小史掌柜如何?”

那个笑眯眯的中年胖男人?琉璃下意识想说“很好”,突然醒悟到石氏话里的意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断然摇了摇头,“不甚了解。”

石氏叹道,“我也觉得他不成,只是这小史掌柜是你六嫂的娘家亲戚,她非要托我来问一声,说是那掌柜去年娘子去了,如今想找个续弦,阿米说他家境不错,人也实诚可靠,又是靠着我们家的,不必担心日后会有什么不好。我想着他年纪大了些,家里的女儿都快十四了,实在委屈了你。”

琉璃这才想起这位小史掌柜今日那殷勤的面孔,突然只觉得荒谬之极:难道在这位掌柜眼里,在那六嫂眼里,自己竟然……忍不住苦笑道,“舅母,琉璃实在不想嫁人。”

石氏笑了起来,“说什么傻话,你那六嫂这事上原是有些糊涂了,你却莫犯了糊涂,我和你舅父原也一直留心着,总能找到合适的,你莫灰心,绝不会至于拖到十七岁,闹得要交给那官媒娘子来撮合。”

琉璃一惊,忙问道,“什么官媒娘子?”

石氏奇道,“这你都不知么?唐人的女子过了十七不嫁,官媒便要上门的。”

琉璃呆呆的看着石氏,脑中顿时浮现出那位官媒何娘子高大威猛的身影,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难道在大唐独身主义居然也行不通么?怎么还会有逼着人金风玉露乱相逢的规矩?

石氏又絮絮的在琉璃耳边说了一篇话,琉璃都听在了耳里,却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石氏也看出琉璃有些恍惚,只道今日这事太过突然,便笑着拉她到葡萄架下坐着。又看见米氏询问的眼神,对她摇了摇头,米氏垂下眼睛便不说话了。

这一坐直到近三更天才散,回到屋里,小檀一面帮琉璃散下头发,一面便嘟囔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小史掌柜都能做大娘父亲的人了,怎么有脸提这个。”

琉璃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听了这话不由奇道,“你怎么也知道了?”

小檀笑道,“这院子里,有什么事情我能不知道?大娘你生得这样好,又这样能干,一定能做官家娘子!”又叹了口气,“有的人倒是样样都好,可惜……”

琉璃苦笑着打断了她,“你还不困么?我要去睡了,你也赶紧回吧。”

这一夜,她却是真正的失了眠。十七岁,也不过是读高二的年纪吧?在这里,竟然就成了必须交给政府做主嫁人的大龄女青年,这是什么世道?难道她还要赶紧想办法把自己嫁出去?左思右想中辗转到将近五更才勉强合了会儿眼,起来时未免有些无精打采,连她的巧盒里蜘蛛结没结网都没兴趣去看。又这样闷闷的过了几天,倒是不用刻意去装也饮食大减了,石氏忙让人去请大夫过来,那大夫过来看了一遍,无非说了些肝气郁结、脾胃不和之类的话,开了几副药。

转眼又离中元节只有三日,中元节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石氏便开始忙碌着准备百味饭。这天午后,如意夹缬的史掌柜却让小伙计送了封信过来。琉璃拿到手里一看,上面的字迹正是裴行俭的。她赶紧拆开,里面只写了八个字,琉璃将那八个字读了两遍,呆了半响,转头便问小檀,“舅父和三哥此刻都在哪里?”

第33章 飞来之祸 疑难之疾

崇化坊库狄家的上房里,库狄延忠忐忑的看着对面的不速之客,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卢坊正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与他对面而坐的男人大约五十出头,皮肤却还十分白皙光洁,胡须修得一丝不乱,仪态更是端庄高雅,正是崇化坊的坊正卢湪,与他坐在一起,一贯注重修饰的库狄延忠简直就像个刚从乡下来的粗人。此刻卢湪也眯着眼睛打量着库狄延忠,看见对方那张脸上流露的是发自内心的恭谨,才点头微笑道,“卢某此来,是为恭喜大郎。”

库狄延忠惊讶的抬起头来,“坊正,此话从何说起?”

卢湪捋了捋胡子,矜持的笑道,“你或许还不知,再过几日,宫中又要秋选了,听闻君家长女才貌双全,本坊已将令爱列入待选名册,特来告知大郎一声。”

库狄延忠顿时便呆住了,这才明白坊正大早上来拜访是为何故,忙道,“坊正明鉴,小女顽劣,焉能担此重任?”他自然听说过,所谓秋选是选宫女,可那宫女岂是好当的?若不能蒙恩放出,就在要宫中熬到白头!

卢湪对此倒也早有预料,脸上笑容纹丝不动,“大郎此言差矣,若是采选寻常宫女,卢某也不会念及令爱。但此次不同,在宫女之外,还要选有才貌的良家子入宫中六尚局为女官,这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入选,锦衣玉食不提,以令爱的品貌,说不得还能伺候宫中贵人,是何等的荣耀?大郎莫一时糊涂,耽误了令爱的前程才是。”

库狄延忠本不善言辞,吭哧了半日才道,“坊正有所不知,小女性子执拗顽劣,确是不堪大任,若是入宫之后顶撞了贵人,那可如何是好?”

卢湪淡淡的道,“这倒也不必让大郎操心,令爱的品貌这坊中是有目共睹的,何来执拗顽劣之说?这秋选之事,卢某原是秉公办理,此来只是告知大郎一声,十日后便是秋选之期,让令爱做好准备就是。”

库狄延忠还想再说,曹氏已捧着一个托盘快步走了进来,先将托盘上的一杯莲浆恭恭敬敬送到了卢湪桌上,笑着道,“坊正,这是今年的新鲜莲子制的,味道粗些,坊正莫见怪。”

卢湪的脸上重新露出了一丝微笑,端起那细镂荷叶银杯喝了一口,点头道,“果然清香。”

曹氏谦卑的一笑,这才将另一杯放在了库狄的案几上,给他使了个眼色,又回头对卢湪笑道,“大郎也是个粗疏的,心里知道卢坊正的好意,嘴里说不出来,这入选女官,想来是极难得的,还要多谢坊正想到我家才是。”

卢湪点头笑道,“可不是?这原是少有的机缘!大郎,你说是也不是?”

库狄延忠心里多少有些不愿,但面前的坊正掌管着坊里门禁治安税赋等事,正是名副其实的“现管”,又是出身五姓中的范阳卢氏旁支,是正经的高门子弟,便是那番气势就让他不大抬得起头来。此刻,一句“不是”压在库狄延忠的舌上,重若千斤,再被曹氏几个眼神一使,便再也说不出来,只能干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