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同情的看了琉璃一眼,对于自家婆婆这种把看得顺眼的人往死里填的作风,她也是花了很久才习惯的,嗯,当年那位可怜的裴守约也被这么填过,可惜后来……正有些出神,一名婢女走了上来,在于氏耳边笑着轻声说了句话。于氏怔了怔,皱眉道,“也罢,琉璃,你先随她去取样东西,这驼蹄羹回头再喝,灶上会帮你热着。”

琉璃如闻纶音,忙站了起来应了声,转身便跟着那位婢女出去了。出了门才有点回过神来——去取样东西?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才想起阿霓早已被于氏打发下去用饭,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从苏家上房往后,便是内书房的所在,此刻书房里灯火通明,婢女把琉璃领到门口,笑着挑起了帘子。琉璃看着从门内洒出那片柔和的光线,定了定神,向她点头一笑,走了进去。

书案前,烛光中,微笑着走过来的,正是裴行俭。

他穿着一件家常的赭色圆领袍,蜡烛暖暖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柔和温暖起来。

琉璃看着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令她觉得如此熟悉的人,其实真的没有见过几次,每次也没有说过太多话,说话最多的一次不过是……指尖一颤,她不由自主的移开了目光。

裴行俭在离她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道,“我遣人去找你,没有太晚吧?”

太晚?琉璃有些困惑,抬头看见他带着笑意的眼睛,才突然醒悟过来,心里一热,“还好,最后一道羹还没有上。不然,只怕没一刻钟,我是怎么也走不过来了。难不成你也被这样的……款待过?”

裴行俭点了点头,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心有余悸的表情,“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恩师家用饭,就是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敢往外走的。后来学了乖,每次还没吃到一半就开始说饱,这样到了八九分饱师母也就高抬贵手了。”

琉璃想到刚才于氏眉飞色舞的介绍、周到备至的添菜、殷殷期待的目光,只觉得一阵后怕,“好主意!”

裴行俭笑道,“我原本想着早些过来告诉你,恩师却拉着我一起喝酒,刚刚才脱了身。他一直没口子的夸赞你,说你如何有勇有谋,要是男儿,定要收你为弟子。”他看向琉璃眼神变得更加柔和,“琉璃,你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琉璃一怔,突然想到苏定方下午回来时绘声绘色的一通学:那位裴安石先是如何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后来却又是如何拍着胸脯保证全族人都会尊重自己这个胡女,就差没对天赌誓……她以为自己搬出大唐国母这面大旗来就够狠了,没想到裴行俭居然只轻描淡写说了两句话,居然能把那位族叔逼得如此狼狈,自己的道行果然比他还差得远,忍不住笑了起来,“哪里用得上担心?族人的事情,你不是一劳永逸全解决了么?”

裴行俭轻轻摇头,“琉璃,若不是师母转告了我你说的那番话,有些事情,我虽然知道该如何去做,却总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关隘,竟是自作自受了这些年!你说得对,这世上原本就是祸福相依,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事情……”他突然住口不言,静静的看着琉璃,长长的出了口气,“以后我再告诉你。不管怎样,都是旧事了,都与你我无干,你放心,我也不会让河东公府的那些人来烦扰你!”

琉璃看着他突然像放下了什么重负似的表情,脸色虽然平静,却有一种让人不能质疑的冷静坚定,心里对“有些事情”虽然有些疑惑,但更多的还是欢喜,点头道,“我信你。”

裴行俭只是看着她笑,半响才道,“你为何会信我?我经常在想,我裴守约何德何能,身无长物……”

琉璃愣了愣,顿时想起这是自己曾经问过他的问题,不由大窘,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裴行俭轻轻的一笑,“怎么会是胡说?这问题我那时常要思量几遍,却不曾想过你会来反过来问我。琉璃,我从见过比你更聪慧明净的女子,也从不曾听说有人会和我一样,不要财富名声,只愿能活得自在,我从不曾遇到过有人像你这般信我,虽然说……偶然也会小看我一两次,说到底还是为了我好。”

琉璃还是第一次听他当面这样说自己,先是脸上发烧,听到后面一句,却又点哭笑不得——谁说他心胸宽大来着,明明很记仇好不好?却听他接着道,“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琉璃不由抬头看着他,最要紧的是什么?裴行俭的眼里闪过戏谑的亮光,“你若答应上元节和我一道去看花灯,我便告诉你最要紧的是什么。”

琉璃心里一甜,这是约会么?斜睨了他一眼,“你当我很稀罕知道么?”

裴行俭满脸认真的点了点头,“裴某窃以为,你还是稀罕的。再说,你便是不答应,只要你出来观灯,我定能找到你。”

琉璃万料不到他这般皮厚,想瞪他一眼,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有你这般疲赖的么?”

裴行俭叹息道,“其实,认识你之前,我是再谦谨不过的一个人,可是,认识了你,我说什么你都信,做什么你都说好,日渐的便有些自高自大起来,你以后只怕还是要改改才好,不然我这样下去,倒会教人认作登徒浪子了。”

琉璃脱口道,“你以为你不是?”说完才觉得这话不妥,指尖一热,随即耳朵根都烧了起来,扭头不去看他。半响却听不见他说话,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裴行俭依然在低头凝视着自己,右手却背到了身后——似乎,以前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突然背住了手……突然间,琉璃明白了他的克制,心口被某种甜蜜到几乎疼痛的情绪涨得满满的,只能仰起头来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浓密睫毛下幽深的眸子,渐渐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裴行俭突然开口道,“琉璃,明年我们找一个最近的日子就成亲好不好?”

琉璃不假思索的点头,“好。”

裴行俭慢慢的笑了起来,“明日好不好?”

琉璃已回过神来,瞪他一眼没说话,明日?他当是私奔呢?

裴行俭遗憾的叹了口气,“原来,也不是我说什么你都说好的……”

琉璃看着他那若有所失的模样,撑不住笑了起来,屋里原来微妙而略带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裴行俭看着眼前的这张笑脸,也说不上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空落,琉璃平日虽然也总是微笑,但那笑容里总一点让人有些触摸不到的疏远,但此刻的笑容却明丽得惊人,一缕头发从她的鬓角滑落下来,落在雪白的脸颊上,随着她的笑容而跳动,他突然只觉得自己很想很想变成这缕头发……

……

莲花底座青瓷蟠龙烛台里的雪蜡已经燃了一半,本来微黄的烛光被碧透的越瓷一映,也变得有些冷了。烛台边,杨老夫人低着头,目光落在手头拿着的一本《文选》上,却半晌都没有翻一页。

细碎的脚步声从室外传来,随即传来阿霓低低的声音,“老夫人。”

杨老夫人精神微振,扬声道,“进来吧。”

阿霓恭恭敬敬的走到了杨老夫人的坐着的席前,柔声回禀,“大娘已经歇下了。”

杨老夫人点点头,“这两日,她去本家和苏家诸事可还顺利?”

阿霓并不迟疑,把两日来发生的大小事情逐一回禀了一遍,说到琉璃给下人分发素绢,又给了那老苍头许诺,杨老夫人感兴趣的挑起了眉毛,待听到琉璃三言两语打发了那郑氏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妮子愈发长进了!”又叹道,“那于家娘子倒是个面冷心热的,竟这般向着她。说来这大娘也是个有造化的。”

她看着青瓷烛台默默出神,不由又想起了今早出宫前听说的那个消息——圣上和媚娘昨日趁着冬至节去了长孙太尉府上,又是赏了他十车的金银,又是封了他三个没出身的庶子五品勋官,赔尽了小心。可一提要废了那无子无德的王氏,立媚娘为后的事情,长孙无忌便不接话,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是一顿饭吃完也一点都没有露出来!媚娘若是有琉璃这般运气,能得长辈助力,何必还要这般辛苦?说来这些年,她过得实在太不易了……

一阵风透进窗棂,烛火猛的一摇,杨氏回过神来,阿霓忙走上一步,拿起剪子将蜡心剪去一截,便听见杨老夫人问道,“后来可还有别的事情?”

阿霓用剪子小心的将烧黑的蜡心移了出来,昨夜于氏说她平日辛苦,立逼着苏府的婢女带她下去用饭,结果吃过丰盛的晚饭,又被拉着聊了半天,待她回去时,大娘居然还在上房喝驼蹄羹。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这两天晚上,大娘不知为何多了用手指绕着一缕头发对着蜡烛发呆的毛病,心里动了一动,到底只是摇了摇头,“苏家倒是讲究饮食的,昨夜喝的是驼蹄羹。”

杨老夫人脸上露出些许惊讶,随即沉吟半晌,“阿霓,若是大娘日后嫁入裴家,你可愿意随她过去?”

阿霓吃了一惊,忙道,“老夫人,阿霓若是做错了什么,您教训阿霓就是,阿霓再不敢了。”

杨老夫人笑道,“正是你做得好,才让你过去,她手边如今一个得用的人也没有,你过去自然是她的臂膀,那裴守约如今虽然才六品,我倒听昭仪说转年就要升了的,大娘日后自然有一番富贵,不比跟着老身要强?”

阿霓忙道,“老夫人替阿霓着想,阿霓感激不尽,只是阿霓打小便是跟着老夫人的,爷娘也都在府里,着实舍不得出去,老夫人还是让阿霓留下来吧,阿霓定然全心全意伺候老夫人。”

杨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来,“你跟着大娘,好好伺候她,便也是伺候我。”说着又和颜悦色的道,“你放心,你的文书也会一并过到裴府去,不会教大娘当你是外人,只是日后大娘若有为难的事情,你记得打发人告诉我一身就是,也不枉大娘在这府里住了一场。”

阿霓心里雪亮,这才是老夫人的应有之意,按理说,库狄大娘性子温和,出手大方,却又不似武夫人那么软弱迷糊,那裴舍人听说也是家里人口少的,正是个好去处。但做这种事情,若是大娘似今日般一直靠着武家还好,万一有了不好的那一天,她两头不落好,却是难为……看着老夫人看着带笑却不容拒绝的眼神,她也只能俯身道,“老夫人对阿霓恩重如山,阿霓永世都不会忘。”

杨老夫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忠心明白事理的,大娘也不是糊涂人,听她这两日说话处事便知,日后绝不会在人下,你好好跟着她办事,千万莫丢了这府里的体面。”

阿霓自然只能点头应了,心里也说不上是忧是喜,却听老夫人又道,“你先回去,明日记得让大娘早些儿过来。”

看着阿霓的背影,杨氏轻轻的叹了口气,明日她要递帖子给太尉府,上个月杨十六娘来做过客,如今她也该回一次了,顺便拜访一下太尉夫人,长孙无忌想来会明白自己的来意——原本她是该带顺娘去的,如今看来,倒不如带上这库狄琉璃。

也许有些事情,她更能帮得上忙。

第83章 熏天富贵 玲珑心肠

紧挨着太极宫皇城东墙的崇仁坊,是长安里一等一的权贵云集之处,因离皇城最近,公主出嫁成礼的礼会院,洛阳、太原等地的进奏院,都坐落在此坊之中,坊南又紧挨着妓院林立的平康坊,可谓是富贵风流便利齐占,不但进京参加科举的学子多爱住在此处,便是高祖与先皇的几位公主也都在此坊有住宅或是别院。

饶是如此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崇仁坊的东南角上,长孙太尉的赵国公府依然占了全坊几乎四分之一的地方,远远便可看见粉墙上露出的朱梁绮户、重檐飞阁,掩映着假山高树,一眼看去,便能感觉到那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眼见马车就要到赵国公府的大门,琉璃放下车窗上的帘子,无声的长出了一口气。杨老夫人见她脸上似有感慨之色,笑道,“与这赵国公府比,咱们应国公府也就是破庙儿一般。”

琉璃微笑道,“长孙太尉,论功劳论恩宠原是本朝第一,无人能及,更何况昭仪又是一心为着圣上,没半分私心的。”

杨老夫人呵呵的一笑,如今自然不是媚娘该有私心的时候,她这当母亲的也沾不上太多光——便是能沾光,也没必要急着去沾,如今家里的用度,也不过是长安城平常官宦人家而已,与国公府的名头还真是差得远。

马车放缓了速度,一直到内院门口才停了下来,自有婢女上来打帘子、放踏凳,琉璃扶了杨老夫人下去时,只见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十六娘已罩着披风等在门内,看见琉璃,脸上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笑盈盈的对着杨老夫人行了一礼,上来扶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姑母今日气色真好。”又对琉璃点头笑了笑,“大娘倒是稀客。”

杨老夫人笑道,“你家六姊姊原是一心想来的,没曾想昭仪前两日有些身上不爽,她又进宫去陪着了。”

十六娘便笑道,“昭仪如今身子也沉了,倒是要保重些才好。”又对琉璃道,“倒是忘了恭喜大娘,如今日子可定下来没有?”

琉璃只简单的道,“还不曾。”

十六娘这才转头对杨老夫人道,“听说苏将军府上那日的认亲宴竟是上了二十道菜,于夫人果真是个有心的。”

杨老夫人心里微沉,前几天皇帝封的三个长孙家庶子中,就有十六娘的丈夫,如今见面她竟是绝口不提此事?杨氏自是不好再接着说武昭仪的事情,只能一面往里走,一面顺着十六娘的话说了几句。

门内已准备了三架肩舆,三人各自坐了上去,沿着青石路面往里走,虽然已是严冬,赵国公府里湖面冰封,高树叶零,但那连绵的楼阁院落,错落的山石林泉,映在冬日阴沉沉的天空下,依然令人目不暇接,来往奴婢也多是穿绫罗戴金银,随眼便能看见容貌如花的妙龄美人,琉璃好歹在宫里住了一年多,这才没被晃花了眼。

肩舆走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才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进门走过前院穿过中堂,眼前是一处五间九架、重栱藻井的堂屋,门口早有几个打扮华丽的妇人拥着一位看去不到五十的贵妇等在门外,见了杨老夫人便笑着迎了上来。

两下见了礼,这才到了正房里,分宾主坐下。那个相貌雍容的贵妇果然是长孙无忌的夫人高氏,旁边几个都是长孙家的儿媳。琉璃自前日得知有这一趟要走,早已暗自把长孙家的情况记在脑中,此刻看见出来迎客的五个儿媳中并无另两个刚封了散朝大夫的庶子的妻室,心头更是明白了几分。此事对她来说本是意料之中,转头却见杨老夫人也是谈笑自若的样子,并没有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

高夫人早已看到了琉璃,立时便想起了长安城官宦人家早已无人不知的那桩奇事:中郎将苏定方夫妻突然认了寄住武家的一个美貌胡女为义女,转头便把她说给了那位姓裴的天煞孤星,这胡女的父亲不过是个兵部的流外官。听说了这消息的人谁不啧啧称奇?有人觉得这胡女可怜,苏氏夫妻明明是别有用心,才找了这么个没有根基的女子,好歹也是良家嫡女、妙龄绮貌的,却眼见就要断送性命;也有人觉得这胡女有造化,居然嫁了裴氏子弟,万一是个命大的,说不得以后就是正经的夫人了……

此刻看见琉璃安安静静跪坐在那里,身上穿的只是缃色襦袄,雪青色隐花罗裙,深翠色披帛,虽不华丽,却样样都是极好的料子,举止之间也没有半分局促之色,肌肤雪莹,容色清艳,当真是少有的美人儿,只是那轮廓分明的五官、栗色的头发与眼睛,一看便不是中原人,高氏心里暗自冷哼了一声。

高氏是北齐高氏皇族之后,对胡汉之分并不看重,只是出身高贵,嫁得风光,长孙家族出了一个皇后不说,光公主就前后娶了三位,高氏自己的长媳更是最尊贵的嫡公主,就算庶子们娶的也都是大家族的女儿,对琉璃这种不入流的小家之女自然看不进眼里。更何况因为长媳长乐公主的缘故,她与下嫁西眷裴的临海公主关系还算不错,对裴行俭“忘恩负义”的行径自然早有耳闻。此时好奇之心略一满足,便再也懒得看琉璃一眼。

杨老夫人看着高氏的脸色,心里越来越沉,听高氏顺口问到武夫人,索性笑道,“前几日她就去宫中陪伴昭仪了,今日我是特意带了库狄大娘过来,想着十六娘原也见过她,她们小一辈的正该多亲近亲近。大娘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向十六娘请教请教。”

高夫人淡淡的一笑,“哪里敢当请教二字,十六娘原先家里也是娇养着的,这几年在我跟前也不过成日混着玩笑,什么都不懂,哪里比得大娘聪慧能干,日后去了夫家是要支撑门户的。”

杨老夫人恍若并未听出高夫人的言外之意,依然笑容可掬,“大娘自然比不得十六娘有造化,有夫人时刻指点着,她母亲早逝,父亲又是个不管事的,因此颇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才算是苦尽甘来。如今人人都道她有造化,其实要我来看,那裴舍人何尝不是有造化的?毕竟娶妻图的就是知心知意、传宗接代,何必在意那些虚名?”

高夫人对杨氏的来意早有预料,听她说出这番话来,脸上的笑容不由更是客套了几分,“这种事情,原是见仁见智,怎么说都是一番道理。”

杨氏看着她,微笑道,“不知夫人又是怎样一番见解?”

高夫人想起丈夫吩咐的那番话,长长的叹了口气,“别人家如何我不知晓,但若只论长孙家,我原是个俗人,总觉得娶妻还是要名门淑女、名正言顺,才是持家的长久之道。”

杨老夫人听到“名正言顺”四个字,心里狠狠的一沉,若说名门也就罢了,媚娘虽然比不得五姓女,但好歹也是功勋之后,论起来至少不比这高氏差得了太多,但若说“名正言顺”……她垂下眼睛沉默半响,也叹了一口气,“夫人说的原是在理,但你我都是做母亲的,总是盼着子女晚辈能过得顺心,若是为了个虚名便断送了晚辈的一生一世,又如何能忍心?”

高夫人点头道,“自然是如此,就比如我家冲儿,长乐早逝,虽然也留下了嫡子嫡女,到底不能身边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因此我做主给他纳了两个房里人,这便是体贴子女的意思,但若说非求着圣上开恩,让他再娶一房正妻回来,这又置皇家颜面于何地?夫人说得正是我所想,既然不是为了虚名,又何必一定要圣上给冲儿房里人这个位子?”

杨老夫人不由有些语塞,先皇宫人固然是“虚名”,但皇后之位的确也可以说是个“虚名”,这话她又该如何接下去?却听身边的琉璃突然轻声的问道,“原来皇家还有这般的规矩,只是琉璃有些不解,这么些公主里,若是万一驸马有个意外的,那公主可是要担着虚名再不嫁人么?”

杨氏心里顿时一亮,对琉璃笑了起来,“你这孩子的话好糊涂,高夫人说的是公主下降,公主一旦亡故,驸马诚然是不好再娶的,这皇家原是天家,臣子们却是不好拿这个去强求着公主,因此我朝公主再许或改嫁的已是好几位,就如新城公主,在嫁入长孙家之前,其实先许的是魏家,可谁又能说先皇半个不是?这些原都是太尉家族中的事情,你问我还不如问高夫人。”

说完她又抬头对高夫人一笑,“说来皇家原是最不讲究这些虚礼的,不然先皇也不会有韦贵妃、阴德妃和杨妃了,太尉和先皇相厚,便是先皇欲立杨妃为后之时也没有反对一句,想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琉璃的声音虽然小,却极是清楚,高夫人听到耳里就是一呆,杨老夫人的问话更是犀利无比:先皇太宗的韦贵妇原本是个寡妇,阴德妃的父亲更是挖了李家的祖坟、毁了李氏的家庙,而她提到的杨妃,自然是巢王李元吉的妻子,元吉被杀后成了先皇的妃子,先皇在文德皇后去世后一度提起过要立她为后,还是魏征横插了一杠子才作罢……可长孙无忌却不是魏征,先皇的性子本就如此,这些事情他怎么敢去进谏言、捋虎须?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杨老夫人说的这些,说来这都是天家事务,太尉大约自有打算,我这内宅妇人,原也不大知晓。”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老夫人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点了点头,“不瞒夫人说,老身此次拜访,的确有事想向太尉请教。”

第84章 意外来客 初得盟友

从赵国公府出来时,天色越发的阴沉了。杨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只怕晚上要下雪。”

晚上要不要下雪琉璃是不知道的,但杨老夫人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一片冰天雪地吧?琉璃扶着她上了车,笑了笑,“此刻不下就好,就算晚上下了,明日说不定又会放晴呢。”

杨老夫人点头不语,虽然高氏只推说长孙太尉不在家里,却总算不曾当面拒绝了她想见太尉一面的话,过上几日她打听明白了再递帖子,想那长孙无忌总不好还不见她,杨家与长孙家原有几分交情,有些事媚娘和圣上不好说的,她可以去说——也许,长孙无忌会改变主意。

马车车厢微微一震,车轮开始了滚动,杨老夫人沉默了半响还是问道,“琉璃,依你所见,他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琉璃心道,还能有什么主意?三个字:不同意。想了片刻还是道,“从今日来看,太尉当日不言只怕并非默许,且要说服太尉,或许并不容易。”

杨老夫人长叹了一声,“这又是为何?”

这是为何?琉璃心里也在犯嘀咕,若说如今长孙无忌是看出了武则天必然祸害大唐所以不同意,绝对是瞎扯,现在的武则天贤良大方、节俭低调,只怕也就是裴行俭对她的表里不一起了疑心,长孙无忌总不能眼光比裴行俭还毒。他不同意,还是觉得这事儿不成体统吧?毕竟太宗再宠爱杨妃,到最后也没给她什么名分,而现在的高宗不过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外甥……又或者,如今皇后一脉的外戚本就是长孙无忌阵营中人,听说让皇后收养李忠、劝皇帝立李忠为太子也是他们一力促成,局面维持下去,他们自然还有一两代的权柄富贵可安享,若是让高宗立了武则天为后,这一切或许就无法再维持原状,他凭什么要同意这种事情?听说权力这种东西原是毒药,一旦沾上就不可能放得下,今日的长孙无忌,日后的武则天,都是如此……

杨老夫人见琉璃若有所思的半晌不语,不由也哑然失笑,这位库狄大娘固然算是天生聪慧,但此等朝廷大事,自己都不明白,哪里是她能看得明白的?以她看来,人生在世,所求莫过于富贵安稳,长孙太尉已位极人臣,何必要为了一个王氏和一个柳家,和圣上过不去呢?

从崇仁坊南门出来,过了平康坊便到了武府所在的宣阳坊。和武夫人贪图近便爱走后面角门不同,杨老夫人每次都是宁可走远也要从正门进去的,好容易到了院内,却见一个婢女急急忙忙的迎了出来,“老夫人可算回来了,四夫人那边来了一位女客,说是也要来拜访老夫人,四夫人那边已打发人来问过两回了。”

四夫人?老夫人和琉璃都有些吃惊,四夫人是应国公长子武元庆的夫人刘氏,因与堂兄三郎武怀运的夫人一样都姓刘,因此府里都是称三夫人、四夫人。她的性格颇为内向,与杨氏虽然是名义上的婆媳,又同住一府,平日里却是几乎没有来往的,她的客人怎么会来拜访杨老夫人?

那婢女又道,“说是四郎同僚郑校尉府上的陆娘子。”

杨老夫人低头想了片刻,才蓦然抬头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去请那陆娘子过来。”转头便对琉璃笑道,“你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这是来看你的——那郑校尉是荥阳郑家的子弟,年纪不大已经官至右领军校尉了,他夫人正是陆侍郎家的二娘子。陆侍郎家听说就她们姊妹两个。”

琉璃顿时醒悟过来:来的这位是裴行俭前妻的亲妹妹,她,她来见自己做什么?难不成她也要考察下自己?下意识的扫了一眼身上的穿着,还好,因是去太尉府做客,她今日穿的甚是雅洁,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有什么好紧张的?索性笑道,“这才出去多久,路上又近,有什么可换的?”

杨老夫人笑吟吟的看了她一眼,“衣服也罢了,只是这一路上吹着风,你还是回去重新梳下头,莫要失了礼数。”

琉璃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枉过正,笑着应了,回去重新简单梳洗一番,略施了点脂粉,又换了条橙色的披帛,显得温暖亲切一些,这才到了杨老夫人的上房里,杨老夫人却比她还打扮的时间还长,换了整套的衣服出来,坐下不久,外面就回报陆娘子已经到院门口了。

琉璃起身迎了出去,就见武家婢女在前面引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罩着大红披风,整个人看上去甚是飒爽明艳,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在上下打量着自己,目光和神色都十分坦然,与陪在她身边的善夫人截然不同。

琉璃心里先松了口气,走下台阶笑着行了个半礼,“善夫人,陆娘子,里面请。”

陆娘子尚未说话,善夫人已冷笑道,“哪敢劳烦库狄娘子大驾。”

琉璃只当没听见,笑吟吟的引着她们进了房门,杨老夫人也客气了一番,这才各自坐下。善夫人倒是收敛了一些,举止言谈本来还算中规中矩,只是没有寒暄几句,还是忍不住对琉璃道,“说来我还未恭喜过大娘,听说大娘好事将近,真是好大的造化!只愿你福泽深厚,后福绵绵。”

琉璃倒是微吃了一惊,士别三日,善夫人居然也会说这种恶毒无比却冠冕堂皇的话了么?只是她这话又将陆娘子的姊姊置于何地?当下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夫人客气了,琉璃的造化无法与夫人相比,福泽亦不好与夫人相比。”嗯,她如今假假的也是官家女了,想来也绝不会克了丈夫。

善夫人一怔,脸色顿时涨红,却不知如何作答,正在与杨老夫人寒暄的陆娘子也转头看了琉璃一眼,回头又跟杨老夫人说笑了几句便道,“这位库狄大娘,阿陆也是久仰了的,若是方便,阿陆想去大娘房里坐一坐。”

杨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来,“你们年轻女子本来就该多亲近亲近,这有何不方便的,大娘,你就领陆娘子去你房里坐坐,回头我让人送两盏热热的枣酪过去。”

琉璃忙站了起来,带着陆娘子到了自己的房间外间坐下,又打发了阿霓去取枣酪。陆娘子早已脱了披风,她里面穿着白绫面的茧袄配着大红石榴裙,头上是明晃晃的累丝赤金红宝双股钗,面庞五官都甚是秀丽,只是双眉微扬,一对眸子便如点漆一般,兼之神情爽朗,更显得生气勃勃。看着这张面孔,琉璃只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生出防备之心,还没想出要说什么,就听她道,“其实我两个月前就听说过你。”

两个月前?琉璃惊讶的抬起了头。陆娘子笑道,“我家夫君郑芝华是右领卫校尉,圣上在万年宫时他原是负责守仁寿门的。”

琉璃恍然大悟,顿时想起了暴雨夜、宫门外,裴行俭身边的确是有一位戴着银盔的年轻将军,难怪他能当着这位的面爬墙,原来是做过连襟的!只听陆娘子接着道,“你那夜放的火不但救了圣上他们,也救了右领卫这帮将士的前程,若是圣上有个万一,他们前程也就到头了。我夫君回来还说,想不到他们会欠了一个胡人画师的人情,不但没法还,又是涉及宫闱之事,对外人提都不能提。前些日子听说了裴守约与你定亲的事情,他便感叹说听姓氏来历想来就是你,虽没见过,但以当日情形来看,你定然是有勇有谋、处变不惊的,若不门第低些,倒是守约再合适不过的良配。”

琉璃笑了一笑,也不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承蒙夸奖,不胜荣幸”吧?

陆娘子停了半响,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正因如此,我便更想来看看你,一则是代夫君当面向你致谢,二则也是想问问,你对裴家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琉璃此时已经相信,这位陆娘子此来多半并无恶意,此等事情也不欲瞒她,“义母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当年的事情。”

陆娘子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坦然说出来,脸上露出了些许吃惊的神色,随即便是一丝愤然,“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你也听说了?”

琉璃点了点头。

陆娘子沉吟不语,半响才慢慢开口,“我和姊姊从小性子就不同,她温柔娴淑,处处都为别人着想,最是谨守规矩。我因没有弟弟,却是充当男孩子教养的。如今我爷娘都十分后悔,说我们要换过来只怕就好了,省的我现在还淘气惹祸,也省的姊姊……”眼圈却是慢慢的红了,咬牙道,“起初我也恨不得能换将过来,定要叫那些贱奴泼妇尝尝厉害!可爷娘却说,我这是异想天开,世上的事情若能如此简单,就不会有那么些冤枉委屈。裴氏族人可以肆意造谣,姊夫他却一句实情都不能说出来,说了便是对长辈不恭,败坏家族名声,爷娘也怕我惹祸,严令我不许到外面说,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她抬头诚恳的盯着琉璃:“大娘,其实裴舍人是极好的人,当年我姊姊嫁过去时,原也带了几个陪房的婢女,那边也送了好些美人过来,他一概都没看在眼里,平日里待我爷娘也极孝顺有礼,就是平日忙些,但也都是忙着正经的事情。姊姊那时候回家说起姊夫时,都是满面笑容的。因此后来虽然有了那样的事情,我家爷娘都没有怪过他,只怨自己教错了女儿,让她不知人心险恶,又养成了这般对自己求全责备的性子。我家都绝不信他是什么天煞孤星,只是没处说去!”

琉璃看着她因为说话太急而有些涨红的脸,微笑点头,“你放心,我也不信的。”

陆娘子呼的出了口气,“我猜你就不会信,原本见到你时还有些担心,觉得你似乎也是不爱说话的柔软性子。只是刚才看你呛那善夫人,才明白你和我姊姊的性子到底不同,她若是遇见了这样的事情,定然当面客客气气的,回头又气苦上半日,若是我在你这个年纪,多半就会跟她翻了脸,当面出了气,事后却会吃亏。原是要你这样才好,自己不受气,也不会让人挑了错去。”说着用力点了点头,“芝华说得不错,你是姊夫的良配!”满脸都是认真肯定,却浑然不觉这话里有大语病。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只得道,“承蒙郑将军和陆娘子夸奖了。”

陆娘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就莫叫我陆娘子了,我闺名夙瑾,及笄时还取了个字叫偕臧,只是大家都嫌拗口,熟人便叫我瑾娘,你也叫我瑾娘就好。”

琉璃此时也摸着了她几分性子,笑道,“好,以后我就叫你瑾娘,我叫琉璃。”

陆瑾娘笑道,“琉璃,这个名字倒好记。”说着便往外看了几眼,低声道,“我听说河东公府的那位世子夫人这几日走动极多,听说还买了几个婢女,只怕没安好心。日后若是还遇到那些糟心事,你有什么打算没有?你可再也不能去吃我姊姊当日吃过的大亏!”

琉璃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既然知道了这些事情,我也有了些打算,总要教那些人自作自受,得些报应!”

陆瑾娘顿时眼睛一亮,“太好了!如今可有甚么事情是我帮得上忙的?”

看着眼前这张突然迸发出火焰般热情的脸,琉璃心里一动,思量了片刻还是笑着点了点头,“说来,琉璃还真有事情要烦扰你帮个忙。”

第85章 媒有双至 谣言纷纭

腊月初三,天色还没有放亮,库狄家的院落里已点起了火把,几个下人早已起床,把昨日里已清扫过几遍的院子重新洒上清水,细细的又扫了两遍,阿叶则拿了干净的抹布擦拭着放在院中的那张矮床以及上面的案几、香炉等物,几乎没把那朱漆案面擦得照出人影来。

库狄延忠搓着手,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什么东西,心头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焦躁,说话的语气不由比平日急了两分。

今日正是裴家下函的日子,通婚书一到,这门婚事便算板上钉钉。自打前些日子裴家遣媒上门纳彩问名后,他原想着裴家是大族,妹子又说过,这裴舍人与族人关系并不算好,还担心他们那边的问名占卜只怕要花些日子,说不定还会有些波折,没想到竟是没几天就办得妥妥当当,送了纳吉礼,又择定了今日下函,倒教自家手忙脚乱了一番。

曹氏看了库狄延忠一眼,笑道,“大郎莫急,这晨鼓都还没敲,且不用着慌。再说这院子才多大?过一会儿管教哪里都收拾妥帖了。”

库狄延忠怔了一下,心知自己的确有些不够沉稳,索性笑道,“也罢,不如先安排了厨娘做些早点。”

曹氏应了一声便去厨房吩咐了,库狄看着她的背影,松了口气。因琉璃的这门亲事,曹氏这些日子原本一直有些别扭,上回去了她兄长家一趟回来却像是变了个人,竟也热心帮着张罗起诸般事务来,连珊瑚那张阴沉的脸都开朗了许多,倒是让他省了不少心思。只是那小气的性子依旧没改,给今日准备的回礼的不过是些家常的绢帛,倒是大娘打发人送了两箱蜀锦回来,安四郎家也送来了两箱上好的夹缬,这样一来,回礼倒也很是看得过去了。

眼见日头慢慢升了起来,库狄家的小院里到处都是一尘不染,门窗洁净,门帘也全换成了簇新的,库狄家诸人都回房换了新衣,出来时脸上都带了几分笑容。

普伯守在门口,想到这些日子来自己不过报了一回信便又得了几百钱,心里美滋滋的,回头就见阿叶不用人吩咐,也一溜烟去了街口——自然是大娘托他带过来的那支银簪子起了作用。像他们这样奴婢,原本就是主人一个铜子不用给,说打就打说卖就卖的,若想过得滋润些全靠赏赐,他在库狄家守了这些年的大门,得的赏还不如大娘这一个月给得多……

普伯正想得出神,阿叶已拔腿跑了回来,“来啦来啦!”

普伯精神一振,忙推开两边大门,就见街口远远走来一支队伍,前头是官媒打扮的娘子领着两个骑马的函使,待走得近了才看清都是穿着青色官袍、相貌堂堂的年轻郎君。跟在这两匹押函的高头骏马后面,才是两人一抬的腰舆,第一抬里装着一个鎏金银盘,盘上正是一尺二寸长、一寸二分宽、用五色彩线扎着的楠木礼函。

函舆之后便是正经的聘礼,先是四抬绢帛,四抬铜钱,接着是猪羊、须面、野味、果子、油盐酱醋等等,最后一抬则是椒姜葱蒜,都装得沉甸甸的,走了老长的一队。崇仁坊里平日与库狄家并无交往的街坊四邻此时也多出门来看,指指点点,赞叹不休。

小院里,函使已在香案前用银刀启封开函,清朗的诵读声在小院里回荡,“闻喜裴安石谨启:第九侄年已成立,承贤贵府长女婉顺贤明,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人郝氏,敢以礼请,脱若不遣,听任君命。裴安石白。”念诵已毕,按规矩为已去世的安氏低泣三声,这才双手奉上通婚书。

库狄延忠微笑着接过书函,回身供在香案之上,又把装着《答婚书》的礼函举起,函使双手接过,众人一起笑道,“大喜!”二十多抬聘礼这才依次放入了早已腾出来的两间厢房之中,清泉又忙拿着准备好的喜钱给抬礼的众人打赏,整个院子顿时欢腾起来。

曹氏笑吟吟的帮着上下打点,眼角瞟着那两个穿着官袍的函使,耳边不由响起了兄长的话,“你是傻的么?你家那大娘嫁得好了,于你有何坏处?这还未嫁,就让你家夫君有了官身,日后自然更有富贵前程,珊瑚要说起人家,身份也好听得多。你也不想想,她嫁都嫁了,一年在家里的能有几日?你让她几分也就是了,你也晓得珊瑚的婚事不易,就是因为咱们认识的良家子弟太少,你若能让大娘帮个忙,不说找个裴舍人那般的,随便说上一个裴家子弟,不比咱们能认识的那些白身强上百倍?就算她还记恨,你攀她不上,也该好好伺候着你家大郎,让他发话,当女儿还能忤逆了父亲不成?”

阿兄说得对,她原先还真是想错了!就说大郎得了这差事,左邻右舍的谁见了她不比从前客气几分?听说家里的女婿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名门嫡子,更是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待她再给珊瑚寻个官家子弟,那嫁到裴都尉府的五娘算个什么?眼前这两位裴氏子弟看去都不过二十出头,人物俊秀,风神爽朗,果然是平日见不到的出色人物。若是裴氏子弟这样的再多些,珊瑚还愁什么?至于琉璃日后的富贵,哼,她也要有这个命去享!阿兄不也说了么,那裴舍人天煞孤星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想到此处,曹氏的笑容不由也越来越是欢悦。

此时诸般礼数已毕,库狄家的下人忙把床、案等物挪进房中,库狄延忠便把两位函使请到上房,院子里、厢房里也各自开桌,库狄家特意从外面请来的厨子在火墙前烧锅起灶,没过太久,炖煮羊肉的诱人香味就飘满了院子。

这一顿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才罢,这边厢,库狄延忠脚步踉跄的将裴家的两名函使送出门去,后面跟着八抬回礼。那边厢,库狄家下人们腆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收拾桌椅,清点碗筷,忙了个人仰马翻。一切刚刚收拾妥帖,却听门口传来了有些熟悉的声音:“库狄大郎可在家中?”

阿叶原本最是机灵,忙迎了出去,刚转出影壁就呆住了:门口那个高大胖硕的青色身影,不是一年多前在自家大闹了一场的官媒何娘子是谁?

……

库狄家那边,一切应该都还顺利吧?坐在武府的车子里,琉璃有些走神的想,按照大唐律法,此刻,她应该已经算是裴行俭的妻子。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头几乎漏跳了一拍,脸颊上有微热的感觉拂过,就像那一夜,他突然伸手将一缕头发挽回了她的耳后,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滑过,他那一刻的眼神……坐在对面的杨老夫人突然低咳了一声,琉璃顿时惊醒过来,心虚的看了一眼,却见杨氏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脸色十分沉凝。

大概无论谁留了话,又递了帖子,等了好几日才被人约了午后这样一个不可能久谈的时刻去见面,都不会心情太好。但无论如何,对于杨老夫人这种碰了南墙也不回的勇气和韧性,琉璃还是不得不佩服的。

马车依旧是在二门停下,门口有管家娘子引着两人上了檐子,这次却是没走多久,便在一道石门前停了下来,管事娘子笑道,“这是太尉的内书房,夫人请往里走。”

琉璃扶着杨老夫人走了进去,却见里面是一个两进的小院落,风格略显古拙,白墙黑瓦,不事雕琢,难得是院中一棵老松树枝干虬伸,几乎遮了半个院子,树干边安着两块奇石,颇有风雅天成之感。

管事娘子引着杨老夫人进了堂屋,早有书童打扮的人站在堂中,管事娘子忙上去说了两句,小书童向杨氏行完礼转身进了上房通报,出来时笑吟吟的道,“太尉请老夫人进去说话。”

管事娘子看了琉璃一眼,琉璃自然识趣的和带着的两个婢女一样静立不动,目送着老夫人神色自若的走了进去,她才重新坐了下来。那管事娘子笑吟吟的站在一边,琉璃随意问了几句,才知道这院子原就是因为院中这棵足有几百年的老松树而建,因此风格与别处都有些不同。那管事娘子甚有眼色,说话不多不少,既不让人觉得聒噪,也不会教人觉得受了冷落,又夸奖琉璃眼光独到,松下那两块石头原也是来历不凡的……

琉璃心里正在感叹,难怪相爷的门房也是七品官,原本这活儿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却见上房那边微有响动,杨老夫人竟已一个人走了出来,门内隐隐传来一声“老夫人慢走”,却到底人影也没有露出一丝。

看见杨老夫人在外人前一贯不露声色的脸上已满是阴云,琉璃心里明白,忙站了起来,也不说话扶着老夫人便往外就走,耳中只听得她极力压抑的急促呼吸声,显然气得不轻。琉璃算了算时间,她进去大概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以杨老夫人越挫越勇的个性,想来必是被毫不留情面的直言拒绝了。

从内书房出来,杨老夫人没上檐子,抬腿就往外走,琉璃也不好开言相劝,只得跟在一边,正走着,却见前面一顶腰舆快步迎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看见杨老夫人竟也不闪避,杨老夫人重重的哼了一声,却听身边的管事娘子叫道,“哎呀,怎么是大娘子……”随即赶上几步行了一礼,“大娘子,走慢些,前面有贵客。”

腰舆顿时一停,从抬檐子的粗壮仆妇身后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停下!”随即有婢女赶上来,扶下了一个小姑娘,看去也就十岁出头年纪,身上穿着一件绯色的绣袍,下面是一领雪白的狐裘,秀美的脸庞略显瘦弱,眼睛却亮闪闪的上下打量着琉璃,正是长孙无忌的嫡孙女、长乐公主的女儿长孙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