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紧紧相拥之后,琉璃的耳边传来了他带着叹息的轻唤,“琉璃,琉璃。”她疲惫得几乎不想睁眼,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裴行俭侧身将琉璃拥在怀里,用手指轻轻的梳理着琉璃的头发,滑到她脖子下面时顿了一下,“这是什么?”

琉璃闭着眼睛微笑,“你不认得了么?”

裴行俭摩挲了一回,也笑了起来,“你把我送你的玉佩当项坠了?”

琉璃微笑不语,去年寒衣节他送自己的这枚小小的玉佩是自己身边唯一属于他的东西,她想时时刻刻带着,却又不想被人看见,只能找了根红绳做成项坠,这样,他的这份心意就会日夜陪着她……

裴行俭手指似乎还在抚摸着那块玉佩,半响才低声道,“其实这块玉质地虽好,雕工却不算上佳,最早原不过是块扇坠,不过当年我母亲从洛阳逃出来时太过匆忙,除了些钱财,父亲送她的东西里,竟是只带出了这一样,因此从小就给我贴身带着。我也就这一样东西,还配送给你。”

竟然是这样的来历么?他送给自己的时候,竟是一句也没提!琉璃的胸口一片暖洋洋的,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只是低声叫了句“守约”。

裴行俭的手指从玉佩滑到了琉璃的背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叹了口气,“琉璃,你当真比玉还滑。”

琉璃顿时想起了那根热腻腻的手指,往裴行俭的怀里缩了缩,“不许学那人的话!”

裴行俭安抚的轻轻拍了拍她,“嗯,那是我们族里的一位愚妇,你不用放在心上,过了今日,她们自然不能再如此戏弄你。”

想起裴行俭当时那漠然的一眼,琉璃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过他不止是君子,他骨子里还藏着一把可以横扫千军的利剑……突然又想起了今日那位倒霉的伴郎,忍不住问,“今日那位伴郎可是惹你了?”

裴行俭的胸口传来低笑的震动,“谁叫他一提到弄新妇就出了那么些损主意?”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心中却是暖暖的,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安心的蹭了蹭。

裴行俭的胸口传来的心跳声却在渐渐变得急促响亮,抚摸着琉璃长发和背脊的手也越来越热,琉璃忍不住往后一躲,却被他揽得更紧,带着欲望的亲吻密密的落了下来,由双唇转向耳垂,转向脖颈,一路向下。

熟悉的炙热感再次在肌肤上流动起来,琉璃迷迷糊糊的想,唉,再纵容这个男人一回好了。然而这一次,他原本就带着奇异魔力般的手指由原来的轻柔细致变成了肆无忌惮的挑逗蛊惑,在越来越肆虐的火焰中,琉璃发现自己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深处妖冶的盛放、热情的邀请,渴求的索取,仿佛那已经不再是她的身体——她不可能发出那样的呻吟,她不可能那样的纠缠上去……

当他终于深深的沉入她的身体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琉璃头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眼前有大片的缤纷颜色像烟花般炸开,身下似乎有大红的罂粟在盛开在蔓延,渐渐将这座青庐变成一个迷狂的花海,而他们就在花海的最深处温柔交融,抵死缠绵,直至天长地久,或,天崩地裂。

第102章 无微不至 矫枉过正

仿佛只是刚刚闭上眼睛,清晨的光线就从帘帷外隐隐透了进来,有小鸟落在青庐上欢快的鸣叫,远远的还有人声、脚步声……

裴行俭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一张宁静的睡颜,脸颊上还透着异样的嫣红,小扇子般的长睫却嫣红上落下了一道黑色的弧形阴影,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他静静的看了半晌才低头在那个白瓷般的额头轻轻印下了一吻。她连睫毛没有颤一下,只是当他小心翼翼的起身时,却突然往他的怀里又缩了缩。裴行俭只觉得自己的胸口瞬间就被这个小小的动作带来的热流涨得满满的,几乎想重新躺下来,好让她在自己怀里多睡一会儿。怔了片刻,终于只是仔细的掖好了被子,然后穿上昨夜就准备好的常服,收起放在床前的五彩线,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经如往日般练完功,洗漱沐浴了一遍,又用过早饭,回到青庐前时,里面居然还是一片安静。裴行俭摇头笑了笑,挽起外面的那道帘帷,走了进去。帐里的光线亮了许多,只是琉璃依然睡得沉沉的,裴行俭坐在床边看了很久,才轻轻的叫了一声,“琉璃。”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琉璃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眼,眸子里刚开始是一片没有焦距的迷茫,然后才看见坐在床边的裴行俭,眨了眨眼睛,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裴行俭心里一热,低头去吻她,琉璃却立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大早上的,还没有刷……还没有漱齿呢。”又看了看外面,“什么时辰了?你起来多久了?”

裴行俭忍不住笑了起来,“快午时了。”

琉璃噌的一下就爬了起来,低头一看,又嗖的钻了回去,涨红了脸,“你,你先出去。”

裴行俭的眸色一暗,伸手把她连被子带人一起抱在怀里,低头就亲了下去,直到感觉到手里的身子都变软了才放开手,微笑道,“我来帮你穿。”

琉璃的今日要穿的衣服就放在床头,绿绫织花的裹弦,牙色朱锦滚边高腰短襦,六幅石榴裙,杏黄晕色披帛,还有一件绢帕大小的白色小衣,不过裴行俭刚拿到手中就被琉璃劈手夺了过去,脸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

裴行俭神色困惑的看向琉璃,琉璃几乎是哀求的看着他,“守约,你先出去好不好?”

看着他无奈又好笑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琉璃长长的出了口气,这是她给自己做的小内,昨日因穿大礼服按规矩没穿,平日还是穿上才安心些。此时女子有无带的胸衣诃子,有短款肚兜心衣,也有长款的裹弦,却没有底裤,她也是到了安家后才自己动手做了几件,平日洗晾之时都像做贼似的,更别说让他帮自己穿上……

手脚依然有些酸软,琉璃好容易才把一件件衣服都穿戴妥当,随手挽起了头发,又穿上了一双平头丝履,下地往外走时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了出去,抓住帘子站了一会儿才略好了些,慢慢一步一步走到青庐的外面。

青庐外,太阳已经高高的升了起来,强烈的光线让琉璃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好在立刻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缓缓向上房走去。只是行走之时,依然有一阵阵的不适感传来,琉璃努力走得稳稳的,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但握得太紧的手多少还是泄露了一些不同。

裴行俭看了一眼琉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疼么?”

“尚好。”

“饿么?”

“有些。”

“可想沐浴?”

琉璃终于抬起头来诧异的看着他,裴行俭满脸的风轻云淡,“我已经让她们烧好了热水,你过去就能沐浴,厨下的早点也已做好,用完饭你是想在家休息还是想坐车出去转转?”说着转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今日还是在家歇着吧,明日若是天气好,我再吩咐车马那边准备,咱们去曲江散散好不好?”

琉璃看着他,大脑有点短路,难道不是应该由她来安排这些事情,由她来好好照顾他么?

前面已经有仆人在清扫院子了。从搭着青庐的前院往后走,穿过分隔内外院的一道屏门和两重厅房,才是上房的所在。一路上不时能遇见穿着崭新本色袍子的男仆和青衫白裙的婢女仆妇,每个人见了他们都恭恭敬敬行礼,“见过阿郎、娘子。”

琉璃走在这完全陌生的院子里,看着这些并不熟悉的脸孔,听着这十分新鲜的称谓,心里只觉得一阵阵的恍惚,几乎难以置信这就是她的家。好在刚走进上房的院子里,阿霓、小檀三个带着另外两个做粗活的婢女迎了上来,笑盈盈的向两人行了礼,琉璃看着这几张熟面孔,才终于有了几分踏实的感觉。

净房里的浴桶已经装满了温度恰好的水,待她神清气爽的走进上房西屋,小檀正在布置餐桌,桌上摆着热腾腾的一盘两个玉面尖、一碗菜粥、一碗馄饨、两张烤饼还有两盘酱菜、一盘羊肉……将那张铁梨木的曲足大食案摆了个半满。琉璃不由吓了一跳,“我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小檀嘻嘻的笑了起来,“阿郎说,他不清楚你爱吃什么,便让厨下多备了几样,若是都不爱吃,便让厨房重新做也使得。”

琉璃忙摆摆手,跪坐在了那一尺多宽的条凳上。她从昨日起就没有怎么正经吃过东西,此时还真有些饿了,内厨的厨娘又是苏家送的,手艺好生了得,虽然是家常的花样,却做得极为可口,她一样吃了一点,也就有八分饱了。刚刚放下碗筷,就见裴行俭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琉璃便问道,“可是吃好了?”走过来又看了一遍,笑道,“你倒是不挑的,就是吃得太少了些。”

琉璃笑眯眯的点头,“夫君放心,我不挑嘴,不挑衣,吃得又少,好养得紧。”

裴行俭抚着胸口长长的出了口气,“为夫当真是好运道!”

琉璃便笑着问,“你适才去哪里了?”

裴行俭神色淡然,“也没什么,只是有些采买往来之事,都处置好了。”

琉璃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若是连这些事情他都做好了,自己还能做什么?难道真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而且还是吃他准备好的?

裴行俭看着琉璃怔怔的样子,笑了起来,“我都搬入这宅子十几日了,难不成不用过日子?这些小事不过顺手处置惯了,待过得几日,你休息好了,再辛苦也不迟,如今府里的账房和管事都是妥当的,大的开支来往一概不用你操心,内院的事情你愿意管就管一点,不愿意咱们再买几个妥当人就是。”

看着裴行俭,以往他的说过的话仿佛又一次在琉璃的耳边响起,“我绝不会让你那么辛苦”“我绝不会让你承担这些”……她突然明白过来,裴行俭绝对是认真的,他是真的不希望看见自己为家务操心费神,可他难道不明白,身为他的妻子,有些事情本来就是她理所应当的责任?也许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以前的事情给他留下的伤痕太深,以至于如今显然是有些矫枉过正了!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好。”

裴行俭笑得明显更愉悦了些,“我在书房里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想不想看?”

上房最东边的屋子便是书房,挑起帘子便能看见,屋里靠着南窗的是一张直足带托泥的高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靠北是一张六曲屏风,屏风后是一张插屏坐榻靠墙而放,榻上放着条案,随意堆了几本书,又有凭几、隐囊等物,大概是裴行俭平日看书的所在。对着门的一面墙并排立着几个书橱,门边则是一个半米高的四足檀木柜,琉璃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有什么东西是给自己准备的,倒是那六曲檀木屏风实在眼熟——上面正是她最早给裴行俭做的那狩猎图夹缬!

琉璃忍不住上去细细看了几眼,回头笑道,“我送你那一套你竟是又做了一架屏风么?素净的黑檀倒正是配这夹缬。”

裴行俭微笑不语,琉璃怔了怔,突然意识到她是苏家住了那么久,也去过库房外书房等处,却从来就没有见到过狩猎图屏风,难道他压根就不是买来做寿礼的?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在算计人?这就是他准备给自己看的惊喜?

琉璃正想瞪裴行俭一眼,裴行俭却上来牵住她的手走到墙边,打开了一个书橱的门。琉璃往里面一看,不由一呆。

只见这书橱分了三层,第一层上放着足足二十多个三寸高的白瓷双耳罐,第二层是卷得整整齐齐的熟绢和案纸、麻纸,最下面一层则是大大小小的毛笔。琉璃顾不得别的,先拿起白瓷瓶一个个打开来看:果然是已经制好的各种颜料!既有常见的绿花粉、赭石膏,也有难得的金泥、云母粉,一看便知做得极为精细。

琉璃看着这些熟悉的颜色,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作画的颜料种类并不算多,而且从市面上买到的成品多为粗制滥造,琉璃自打到了安家做画师,就经常不得不自己动手买了颜料来淘、澄、飞、跌、研一番,才能正经用到画上。后来入了宫,因宫里准备的颜料还算细致周全,倒是省了这番力气。出宫之后这半年她几乎没有动过笔,忙固然是一方面,却也是因为手边的东西实在不好用,没想到他却不声不响的准备了这样齐全的一整套……

琉璃将几个罐子捧在手里看了半晌,又用指头沾了沾颜料,对着光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回头问裴行俭,“这些你是怎么得的?”

裴行俭只是淡淡的笑,“没什么,不过是多烦了几个好友。”

琉璃忍不住叹道,“你不知道,这些东西看着简单,真正做起来麻烦得了不得,不过这些做得真是好,外面再买不到这样的。这么多,且够我用几年了!”

裴行俭的嘴角扬得更高了一些,他怎么会不知道做起来会有多麻烦?这里面的几罐朱砂就是他自己动手做的,买了上好的朱砂研细、加胶、飞水,来来回回要好几次,才能得到头朱、二朱、朱膘这几样颜色。第一次动手把颜料全做坏了时,他还头疼过为何她偏偏喜欢的是画画而不是写字,但此刻看见她眼睛闪亮、笑颜如花的样子,又突然觉得,她喜欢画画着实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只见琉璃捧着那罐装了朱膘的罐子,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笑道,“守约,我给你画幅像可好?”

第103章 洗手做羹 再见高人

被擀得薄薄的面皮上,抹了厚厚的一层加了豉椒的生腌羊肉酱,面皮一层层卷起,用刀切成三寸来长的六段,拍圆,放入烤炉之中,不一会儿就有浓香飘了出来。

灶台上烧的是最常见的百岁羹,汤却是诱人的白色,映着碧绿的荠菜,分外养眼。另一个灶眼则在煮饭,揭开时能看见,用南烛叶汁浸泡过的米饭晶莹中透着清爽的绿色。

琉璃估量着时间差不离了,让厨娘把千层肉饼从炉里取了出来,用带盖的大银盘装好,连同百岁羹、青精饭,一起端到了上房。

苏家的上房门外,苏桐正在探头探脑,看见琉璃带着人走了过来,大叫了一声,“新妇子来啰!”撒腿就跑了进去,上房里顿时传来了一阵笑声。

苏家的大食案上早已摆好了之前做的几道菜,就待最后这三样上来便开饭,于夫人坐在上座,罗氏站在她身后,裴行俭陪坐在下首,看见琉璃进来,于夫人早已笑得合不拢嘴,看见琉璃把食盘一样样放好,忙道,“你快坐守约旁边去,咱家没那么些规矩!”又回头责怪的看了罗氏一眼,“你也莫作怪,难不成我今日还得让你伺候用饭不成?”

罗氏嘻嘻一笑,在对面坐了下来,裴行俭却站起身来,持壶亲手将于夫人面前的酒盏倒满,又在自己面前倒了两杯,琉璃忙走过去,和他一道举起杯来,蘸甲弹酒而敬。于夫人笑着点头,“好,好,你们夫妇正该相敬相亲,白首偕老。”说着一饮而酒,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喝得太急,眼角顿时溅出一点泪光。

罗氏忙笑着打岔,指着银盘里那六个烤得微黄的饼问道,“大娘,这是什么,以前竟没见你做过。”

琉璃笑道,“阿嫂可曾吃过古楼子?这不过是小号的古楼子罢了,琉璃倒觉得,若叫千层饼,似乎更是贴切。”

苏槿等不得,忙抓了一个在手里咬了一口,叫道,“好烫!好鲜!”赶紧换了只手拿饼,一面吸气不迭,一面又咬了第二口。苏桐也有样学样的抓在手里吃了起来。众人不由都笑了。琉璃便夹了一个,放在了于夫人面前。

于夫人早已悄然擦掉了眼角的泪水,满面笑容的吃了一口,连连点头,“果然鲜美,比油腻腻的古楼子好吃得多!”

裴行俭却是昨日在家中就吃了一回的,慢条斯理的尝了一口,转头对琉璃低声笑道,“果然又长进了。”

琉璃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她的千层饼当然比古楼子好吃。古楼子的羊肉馅是用牛油拌的,略冷一点就腻人,她做的羊肉馅则是用桂皮酱先腌泡过,鲜而入味,加上饼皮薄了,便容易烤得脆脆的,外脆香而里鲜嫩,还有辣味,应该正对于夫人的胃口。

新妇三日洗手做羹汤,她这个没有公婆的人,这第三日也只能到苏府来卖弄卖弄手艺,以回报苏定方夫妻照顾裴行俭多年,又疼了她一场。

罗氏眼尖,看见那百岁羹的颜色颇有些与平日不同,忙盛了一碗捧给于夫人,于夫人喝了一口,奇道,“今日这百岁羹怎么出来这个味道了?”

琉璃笑了笑,“不过是用了熬了一夜的鸡汤而已。”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明白她为何会一大早便神神秘秘到厨房捣鼓半天,又让阿霓抱着一个罐子上车一路跟了过来。只是因为自己不告诉她今日的那坛酒是送给谁的,她竟也赌气不告诉自己那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于夫人点头不语,又喝了两口,突然叹了口气,“若是将军今日能尝到这碗羹,不定会多欢喜,他这爱琢磨吃食的习性,家中竟然只有琉璃学了八成去!”又怅然往窗外看了一眼,“也不知他如今走到哪里了?”

她这样一说,罗氏心里一酸,脸上却忙堆上了笑容,“这不前几日刚收到了书信么?如今应在路上,只怕快到高丽了。”

琉璃也笑道,“这有何难,想来不用多久,义父便能凯旋而还,到时琉璃再好好打起精神做几道孝敬义父,只是琉璃的这点雕虫小技怕是入不得他的眼,到时还要请阿母劝义父勉强也用一些,莫要太过嫌弃就是。”

于夫人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你义父欢喜还来不及呢,你不知道,你义父还说过,你比蓉娘更像苏家女儿!”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呆了呆,忙对裴行俭道,“你也快喝一碗,凉了只怕就不鲜了。”

罗氏也站起来给苏桐苏槿一人盛了一碗汤,“刚吃了一个饼,都用些羹,比你们平日吃到的百岁羹可要鲜美得多。”又转头对琉璃笑道,“你不知道,当日我嫁进来,三日入厨馈姑舅的时候,阿翁吃是吃了,回头却跟阿家叹了半日的气,说是无论如何以后也不能让我管了厨下事务,我后来听说了,吓得直哭……”

于氏被逗得笑了起来,苏桐苏槿吃得开怀,更是又说又笑,于夫人便笑骂他们不守规矩,整个屋子变得一片热闹。

吃过饭,于夫人便拉了琉璃到一边,上下看了她几眼笑道,“也不用我来问你,守约自然待你是极好的。”琉璃不由脸上一红,裴行俭待自己当然好,就是有些太好了,恨不得万事都替她做了,到现在为止,她操持的全部家务,也不过是到厨房动动嘴皮子,指挥着厨娘做几样吃食出来,倒亏她在于夫人手下受了那样一通艰苦的主妇速成训练。

于夫人见她红着脸微笑的样子,突然有些百感交集,顿了顿才道,“只是这几日也就罢了,再过些天,只怕那两边又不会消停,那些人辈分在那里,无论是顺着还是逆着她们,你只怕都要吃亏的,若真有难决之事,你能拖就拖着些,找机会打发人来告知我一声便是,我定然会赶过去!”

琉璃心中感动,郑重的点了点头。

因苏氏父子都不家,裴行俭不好久留,于夫人跟琉璃又说了几句话,便放了两人离去,琉璃上车便看见车厢一角的那个酒坛子,心中好不郁闷:她的高汤谜底已经揭晓,他这坛子郎宫清却还不知是送谁……有心想问裴行俭一声,但看他那笑吟吟的可恶样子,决计是不会说的!

却见马车跟在裴行俭的马后,一路向南而去,转眼便过了永宁坊,竟是一路进了南边的升平坊,在一家小院门口停了下来。琉璃下了车,四下看了几眼,此处紧挨着乐游原,四周并无几户人家,院门上亦无匾额,看样子应是一处别院。

裴行俭上前敲响了门环,门开处,一个老苍头探头出来,一见裴行俭便笑道,“九郎来啦!好久不见!”

裴行俭笑着点点头,回头道,“琉璃,你跟我来,你们都在外面候着。”阿霓一怔,退开了两步。琉璃不由暗吃了一惊,裴行俭挑了今日来拜访之人,应是他的长辈,但听这门房的语气,竟是十分亲近熟稔,可裴行俭有什么亲近的长辈她是从未听说过的?为何又不能带下人进去?

进了门,只见这院子十分幽静,进门绕过影壁,便是一条曲径在树荫之中蜿蜒向上而去,走了一盏茶功夫,转过一座假山,才看见几间颇为古朴雅致的精舍坐落在院子的最高处。

琉璃越发好奇,即使是别院,这也太幽静冷清了些吧?几乎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是出家人修行之所,难道裴行俭除了当和尚的表弟,还有当道士的叔叔?

到了精舍的台阶下,那门房进去通传了一声,没过片刻就出来笑道,“两位里面请,我家阿郎正等着九郎。”

只见房门开处,里面是一间几乎一无所有的屋子,地上丢着几个蒲团,墙上贴着十几张古怪的大图,上面全是连线或不连线的星星点点,又密密的标注着小字。看得见有一道后门通向后院。裴行俭并不迟疑,穿过屋子便走出门去,后院竟也是一片空荡荡的平地,只在正中设了几张比寻常马扎略大些的胡床,其中一张胡床上坐了一人,正低头收拾着手里的几张麻纸。

琉璃跟在裴行俭的后面,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认出那墙上的怪图是什么,一数正是十二张,念头略转,胸口不由砰然一跳。

坐在胡床上的人笑着站了起来,“今日难得好天气,守约你倒是来得早。”一眼看上去,此人似乎是四十到六十皆有可能,身量偏瘦,穿着一件时下很少有人穿的宽袖交领青袍,留着三绺长须,相貌清矍,神态悠然,只是一双眼睛清明透彻,竟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裴行俭长揖一礼,“守约见过李公。”

那人笑了起来,“你今日礼数怎么这般周全起来了?”

裴行俭神色里有少见的恭谨,“若无李公,守约焉有今日?守约今日携内子前来,便是为谢李公当日点拨之德,数年教导之恩。”回头对琉璃又轻声道,“这便是你一直想见的太史公。”

琉璃在看到那满墙的星图时已经猜出了几分——如今的大唐只有一个太史令,那便是李淳风。她对李淳风一直十分好奇,在裴行俭面前也顺口说过两句玄奘法师又不是李淳风之类的话,他每次都是笑一笑而已,听刚才的言语,他竟然被李淳风教导了好几年?

琉璃压了压心头的激荡,走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李淳风微笑道,“不必多礼。”又对裴行俭笑道,“你今日能来便好,至于指点教导却谈不上,这几年我不过是与你一道参研了李卫公留下的阴阳算书,自己何尝不是所得甚多?若无此书,我注算经也不会如此顺遂。”

裴行俭笑道,“李公不过略有所得,而守约若无李公指点,却是守着宝山无门而入了!只是不知李公的算经注得如何?”

李淳风飒然一笑,“最晚明年便能得了。”

琉璃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头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倒是解开了:裴行俭是以长于阴阳相人等奇术而闻名,但苏定方却似乎不通此学,她原以为裴行俭是拿着李靖的书自学成才,倒没想到还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在指点他……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裴行俭突然转头对她道,“今日特意给李公带了一坛郎宫清的,竟是忘在车上了,你出去吩咐阿成一声,让他拿进来吧。”

忘记,他会忘记这种事情?琉璃诧异的看了裴行俭一眼,只得向李淳风行了一礼,默默的退了出去。

眼见她的身影穿过房子,消失在外面的台阶下,李淳风捻须微笑起来,“守约,你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

第104章 当年缘分 初试牛刀

鳝鱼黄的澄泥砚里,已经磨好的半砚墨水已经几乎见了底,裴行俭却依然在面无表情的笔走龙蛇。

琉璃进来时,看见这满案满地写得密密麻麻的白麻纸,不由吓了一跳,忙摆手让阿霓退了出去,弯腰随手检了几张一看,认出他是在意临王羲之的草书《长风帖》,只是笔迹却少了些应有的温润,多了几许激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裴行俭听见身边的动静,写完最后一笔,闭上双眼站了一会儿,回头再看琉璃时,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待会儿都烧了吧,今日写得都不大好。”

琉璃低头将散乱的字纸都拣了起来,整理成一叠压在镇纸下面,低头又摆弄了几下那个卧牛玉石镇纸,忍不住还是抬头道,“你怎么不大高兴?”

裴行俭淡淡的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听李公说我这几年只怕还会有些波折,心里有些不大舒服罢了。”

他还会有波折么?琉璃顿时想起了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发生的动荡,心里忍不住一沉,难道她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他脱身事外?只是看着裴行俭多少有些漠然的眼神,从李淳风别院出来后就有的异样感觉愈发明显,索性问道,“今日李公是如何说我的?”

她早已经想清楚:那坛酒太过古怪,以裴行俭的性子,必然是早就想好了这个借口要支开自己,可若是旁的事情,又何必今日巴巴的带了自己上门时去说,只怕他们说的十有八九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裴行俭怔了怔,嘴角似乎有苦笑一闪而过,转身看着琉璃,脸色渐渐变得认真起来,“李公和我的看法一般无二,你福缘深厚,日后必然大贵,李公还说你天生有辅助之格,便是佐助帝王也使得,若在民间,则决计是镇宅之宝。”

这叫什么话?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便意识到不能让他插科打诨的混过去,立刻追问道,“那你为何不早些跟我说,还要一个人在屋里生闷气?”

裴行俭叹了口气,“李公说我命数不如你,我的确有些闷气。”

他会因为这个闷气才怪!琉璃不由皱起了眉头,“你又哄我!”

裴行俭的眼神专注,“琉璃,我绝不哄你,李公说,你的命数再好不过,就是配我委屈了些。”想了想又道,“你可想知道,我是如何认识李公的?”

琉璃看他神色认真,虽然知道或许别有内情,却也有些无可奈何,又听他说到这个,立刻用力点了点头。

裴行俭略整了整书案,拉着琉璃坐到了书房另一头的榻上,才道,“六七年前,有段日子我几乎日日去新昌坊的酒肆,恰好李公也爱去那家酒肆打酒,见过我几面,便与我攀谈起来,又要给我看相,说我的命数是有几多劫数便有几多功业,我只当他是胡扯,他却把我过往之事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我以为他是恩师特意找来劝我的,更不欲理他。李公便与我打赌,赌的虽然是小事,但连赌了七次我都输了,我这才觉得他不简单,开始有些相信他劝我的那些话。”

“后来恩师也重重的训了我一顿,我振作了一些,回头再去找他,他才告诉我他便是太史令李淳风。当时我手头正有卫公几册阴阳相人之术的书看不明白,既然遇到了他,自然不欲错过,没想到李公竟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李公的别院原本就是修在乐游原上以观天象的,平日便是家人也不能去打扰,有两三年,我却是隔日出入,整夜随他观星推数,因我之前也常在外面喝醉不得归家,倒也无人疑心。李公指点我时,所费心血实多,悉心之处比起恩师来也不差什么。不知为何,他不许我称他为师,亦不愿此事让太多人知晓,我也只好随了他的意,只是他这份恩情,却不知日后如何能报答了。”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琉璃默默的听着,倒也不大惊奇李淳风的做派——高人大概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裴行俭的资质本来就高,当年苏定方不也是上赶着要收他为徒的么?只是,六七年前的那段时间,他竟是颓废到了那种程度?日日买醉,夜夜不归……心底有些隐隐作痛,琉璃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了裴行俭的肩膀上。

裴行俭伸手将琉璃揽在怀里,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觉得,琉璃若是笨一点就好了,不然他也不至于要把这陈年往事都拉出来说一遍,才能让她不追问下去。

她的面相自然没问题,他也不会骗她,只不过瞒下了李公的第一句:“你的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我竟也看不大透,不过,她服紫只怕犹早于你。”

更有问题的是他自己。李公其实很早之前就说过,他今年只怕会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起落其实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大喜他也已知道是什么,可是大悲……他曾以为,这世上大概没什么大悲是自己还承受不了的,可如今,他却真真切切的知道,他想错了!

琉璃静默半晌,还是打起精神来抬头笑道,“你写了这半日,竟还不饿?厨下的晚饭已经得了,我进来便是想问你什么时辰想吃?这一说话,竟也混忘了。”

裴行俭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还真是有些饿了,这就吃吧。”

琉璃笑着起身,掀帘走了出去,见阿霓还等在外面,便让她去厨房传话,自己带着小檀布置案几。因为今日天气有些热,琉璃让厨娘做的便是槐叶冷淘和用牛羊猪熊鹿五种肉丝生腌成脍的五生盘,又做了蛤蜊肉羹,用熟蛋黄加牛酪拌了一盘生菜,四样上来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样。裴行俭净手后过来,忍不住点头,“日后这饭食还是你来管更妥当,这一看便让人更饿了。”

琉璃嗔了他一眼,“别的事我就管不妥当了?我算账比义母都要快,下人的面孔一遍就能记清,招待亲友也没有出过漏子!”

裴行俭笑着揉了揉了她的头,“果然是镇宅之宝!难不成还怕我抢了你的风头?过几日待我销假回了衙门,自然有你大展身手之时。”又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就是吃得太少了,快陪我多吃些。”

琉璃不由泄了气,每次一说这个,他就是一副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到底,还是对自己不放心!她闷闷不乐的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竹著。

裴行俭不由叹了口气,“你怎么倒赌上气了?我原打算着明日便让外面的管事都来见见你这位主母,你若是饿坏了可怎么好?”

琉璃顿时眼睛就亮了,“真的?”

裴行俭点了点头,“比珍珠都真!”他自然也知道,琉璃并不是软弱迟钝的女子,自己日后也不可能还像这几天一样事事都替她做了,只是觉得能让她多得一日清闲也是好的,却没想到她会因此恼了。看着琉璃转眼间神采飞扬起来,高高兴兴的盛了一碗肉羹,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头,手指顺便一勾,便让她的发髻散了两绺长发出来。

琉璃简直哭笑不得,偏偏阿霓和小檀都在旁边,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的瞪他。好容易用过了饭,漱了口,那两人收拾了食盒出去,帘子还没落下,琉璃便站起身来,伸手要揉他的头发。裴行俭头一偏便让了过去,琉璃再去够时,不知怎么的却被他轻轻松松的将两只手的手腕都握到了手中,还低下头来笑道,“反了么?”

他的手并没有握得太紧,但琉璃却怎么也抽不出手来,只能用目光愤怒的谴责他,裴行俭笑得越发愉快,突然在她耳边轻声道,“待会儿你也要有这般的精神才好。”

琉璃一怔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脸顿时腾的烧了起来,听着他可恶的笑声,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珠一转,狠狠一脚踩在了他的脚面上。

阿霓和小檀此时刚刚下了台阶没几步,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痛呼,居然是阿郎的声音,不由面面相觑,随即便是娘子的一声惊叫,小檀下意识的便想往回走,阿霓忙一把拽住她,不由分说将她拖出了院子。

……

巳时刚过,上房的门帘一挑,外院的两名账房和三位管事毕恭毕敬从里面退了出来,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穿的多了,好几个额角都浸出了汗迹。

小檀和阿燕站在门口相送,一身青衣的阿燕依然面无表情,系着鹅黄色裙子的小檀却眨着眼睛笑道,“几位管事慢走,莫把账本又掉地上了,外面可无人帮管事们拣!”几个管事忙都堆着笑应了,规规矩矩的往外走去,一直走到外院无人之处才挎下了肩膀。

一位账房便道,“当真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夫人身边这两个婢子也太厉害些了吧?”

另一个管事也叹了口气,“原想着阿郎便是极厉害的了,笑微微的说着话竟也能让人不敢出一口大气,但好歹不管细务!今日不知哪里钻出来的这绿衣婢,看账本竟比老手还在行,那个黄衣婢又是牙尖嘴利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好在夫人和善,不然这一关还不知如何过!”

几个人里只有大管家裴千是裴家的世仆,从管家到门房来回当了两遍,心里不由冷哼了一声:夫人和善?和善人能用出这法子来?前头那个夫人才正经是和善,但有些事情却不是和善人能做好的,这些刚买的奴仆哪个不是端详着主人脸色手段来做事的?想到此处,他忍不住淡淡的道,“知道就好,下次便仔细着些,若是再被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婢子训一通,某可丢不起那脸!”

几个人一路嘟嘟囔囔的去了不提。上房里,裴行俭也惊奇的看了琉璃好几眼,见琉璃满脸无辜的回望着他,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我当真小瞧了你!”

琉璃扬眉一笑没有做声。在武则天身边呆了一年多,她若连这点最粗浅的御下之术都没学到,岂不是白痴?武则天的身边总有邓依依那种牙尖嘴利不容人的女官,总有玉柳这种沉默寡言最较真的女官,而她自己永远是和善大方体贴入微的。自己身边既然有了阿燕和小檀这等人才,不现学现卖一回,难道真还要做个苦哈哈一点点算账玩儿的主妇么?

看着她脸上掩藏不住的得意微笑,裴行俭忍笑点了点头,“你既然这般能干,明日咱们要去河东公府和新昌坊那位族叔的府里拜访一回,你可要好好准备才是。”

第105章 逢场作戏 防不胜防

巳时刚到,琉璃坐的马车已经从新昌坊驶出。透过窗上的轻纱,琉璃看了看骑马跟在车边的裴行俭,只觉得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刚才的拜见中眷裴的这家人怎么能顺利到这份上呢?从前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的郑氏自始至终都挂着一张笑脸,裴安石嘴里的好话便似不要铜子般的往外倒,那两对兄嫂也都是满脸的和蔼亲切体贴——换了别处,这一切或许都再正常不过了。可问题是,这不是别处……

当然,最不正常的还是裴行俭,当裴安石留他吃饭时,他居然笑着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只说还要先去河东公府拜见一回,午时再赶回来领饭,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会以为这家子真的转了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