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长安城东墙下的大道一路向北,走了足足一刻多钟,才到了河东公府所在的永嘉坊,这里紧靠着通化门,离皇宫也不远,又有龙首渠穿坊而过,据说曾有方士断定贵气特盛,因此自贞观以来便是公卿王主云集之坊。琉璃坐的马车过了两座公主府以及一座小小的虞世南庙,往北又走了一段,才在龙首渠边一座修得极齐整的宅子前慢了下来。有管事模样的人过来牵了裴行俭的马:“大长公主有命,九郎不是外人,也请一同进去便是。”

琉璃在二门下了车,门前已有打扮体面的管事娘子带着婢女等在门前,门内则早有两架檐子候在那里,琉璃在赵国公府里早已见识过这种豪门做派,微笑着谢过便坐了下去,倒是那管事娘子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暗地里吃了一惊。

肩舆沿着青石路一直向东而行,琉璃便注意到,这河东公府占地虽然似乎不如赵国公府宽广,却是碧水环绕、曲径通幽,林泉之清美似乎犹有过之,来往奴婢模样打扮更是半点不比赵国公府的差。檐子走了一盏多茶的功夫,在一处粉墙碧瓦的院子前停了下来。入门穿厅,眼前是一处画梁雕栋的堂舍,刚刚走到阶下,那位世子夫人崔氏便笑着迎了出来,“九郎和大娘可算到了!”

两下见了礼,琉璃上了台阶,还未进门,便觉得一股清幽入骨的异香从帘内扑面而来,绣帘挑起之处,放眼所见更是墙贴郁金,地设青锦,席铺却尘之褥,堂垂紫绡之帘,饶是琉璃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依然被这股富贵气息震了一下。

就见堂内的东席上,坐着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白面美髯,气度不凡,而他身边那位云髻高耸的盛装丽人,悠然凭几而坐,更是说不出的华贵适意。

裴行俭依然如同在裴安石家一般,缓步走上前去长辑了一礼,“小侄见过叔父、见过大长公主。”琉璃也叠手欠身行了一礼,“侄妇给叔父,给大长公主请安。”

河东公裴律师微笑颌首,“倒是有日子没有见过守约了。”

裴行俭回道,“本该早来拜会的,只是公私事务繁杂,拖到了今日。”

临海大长公主也坐直了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琉璃好几眼,只见她穿着米色方胜暗纹的短襦,朱色团花八幅长裙,翠色泥金披帛,头上戴了支赤金点翠的飞鸟衔枝步摇,配着雪白的脸,褐色的眸子和嫣红的双唇,不知是衣裳颜色对比太过鲜明,还是气色着实鲜润,容色竟是让人不敢逼视,心中微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阿崔说的不错,大娘果然生的好品格。”

崔氏站在一旁笑道,“刚才一晃眼差点没认出来,大娘竟是比前些日子更出落了几分。”

琉璃只能红着脸微笑不语,临海大长公主便转头对裴行俭道,“怪道都说你娶了个玉人儿,真真是我见犹怜,守约你可莫藏起来不教人看见,也要多带她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裴行俭微笑欠身,“内子不过乡野之妇,不敢当大长公主夸赞。”

临海大长公主又笑着看了琉璃一眼,懒懒的挥手道,“你们爷俩在这里说话,我却是要出去散散,守约,你的佳人便借我用一用可好?”

裴行俭微微一怔,点头笑道,“但凭大长公主吩咐。只是内子不识礼数,若有冒犯,请公主担待。”

崔氏忙上前扶了临海大长公主起身,一面便笑道,“守约你莫担心,大长公主是见了美人就欢喜,正好领大娘在院中走一走,下回她再来做客,也就认得道路了。”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佳人怎能让守约藏在家中,正应该让大伙儿都见见才是。”

琉璃只得上去扶住了临海大长公主的另一只手,缓步向外走去。

下了阶,在室外的光线之下,琉璃才看清,这位大长公主看着年轻,到底眼角嘴角也有些松弛了,年纪应该早过了四十,只是肌肤白嫩异常,神色中又有份天然的娇贵,第一眼看上去才会宛如年轻女子。想到为了保养这身肌肤,这位公主每日花的那如水钱帛,心里不由暗自摇头。

临海大长公主也侧头看了琉璃几眼,突然叹道,“阿崔那次回来便跟我道,你与我的那义女品格有些相似,当真是没有看错,你们细看面容虽然颇有不同,难得身段气度却当真都是弱柳娇花一般,今日一看见你,倒是让我真是有些想她了!唉,可怜我那女儿,竟是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留下来,让我连个念想也不能有,日后你若有暇,定要多来这府里坐坐。”

琉璃心里发腻,手上微微一颤,垂眸微笑着道,“琉璃只怕打扰了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笑着从腕上退下一个镯子,抬起琉璃的左手便戴了进去,“那便说定了!”

琉璃忙要推脱,大长公主却笑道,“小玩意儿罢了,来见我的小娘子原是人人有份的!”

琉璃低头看了一眼,只见是个赤金掐丝的镯子,接头处做成了飞鸟衔珠的模样,端的是精巧之极,自己见过的镯子里,只怕也就是那个流苏镯比它略强些——竟是人人都有份的么?这位公主的做派,当真比嫔妃们还要阔得多!

只听大长公主又道,“我这里别的也就罢了,春夏间设的芙蓉宴还算有名,长安的这些美貌娘子们只怕能来一半,你也正好多认识些人……”

崔氏便笑道,“大娘还不快谢过公主,这却是旁人抢都抢不到的。”

琉璃暗叫一声晦气,嗫喏道,“琉璃谢公主赏识,只是琉璃出身小户,识不得几位娘子,只怕会给公主丢脸。”

大长公主笑道,“这怕什么,谁又是天生就认得人的?别人不说,你妹子那时自然也在这府里了,你还怕没人可以说话不成?”转头便对崔氏道,“看见了琉璃,我也放心了,姊姊有这般人品,妹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琉璃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色,“琉璃的妹子人是极伶俐的,就是性子有些直,日后还望大长公主与夫人多教导着她些。琉璃先替妹子谢过了。”说着便行了一礼。

大长公主呵呵一笑,又细细的问了琉璃平日爱做些什么,在宫里时去过哪一处地方,琉璃都斟酌着一一的答了,这一圈走了近两刻钟才回到上房堂舍,大长公主便笑道,“眼见时辰也不早了,守约不如就留下来用顿饭,如琢只怕也快回来了,上回他还说好长日子不曾与你喝酒饮茶。说起来,大娘也算是他的阿嫂了。”

裴如琢?琉璃只觉得心里微微一紧,只见裴行俭已笑着站起身来,“大长公主有命,原是不敢不遵的,只是守约来之前,族叔那边原是非要留饭,守约怕公主与叔父久等,便说好了先来拜见,回头再去领饭,叔父还特地叫了两位阿兄回来作陪,此刻只怕已经在等了,守约若是不去,实在是太过失礼了一些,还请公主与叔父恕罪。”

大长公主不由一怔,看了一眼身边低眉顺眼的琉璃,叹了口气,“原想多留你夫人一会儿,今日竟是不能够了,也罢,下次你们可不许再推脱!”

裴行俭笑着应了,又道时辰不早,带着琉璃便告辞而去。

眼见裴行俭和琉璃已经走远,裴律师也站了起来,“我也有些事,还要去外面书房一趟,阿崔你伺候公主用饭吧。”

大长公主笑吟吟的看了裴律师一眼,“知道,你不就是嫌我这边的饭食不如外头酒楼的么?”

裴律师笑着行了一礼,“公主哪里的话,真真是冤枉在下了,小的真是有事,回头再禀告公主,小的告退。”

崔氏虽然早就看惯了他们夫妻这般做派,依然忍不住有点肉麻,待裴律师走远才羡慕的叹了口气,大长公主顿时心情更好,斜睨着崔氏笑道,“你就是太过老实了,也要机灵些才好,省的如琢一天到晚在那些贱婢处厮混!”

崔氏低头受教,心里暗骂:那些贱婢一多半不是你给的?着实不愿在此事上多说,忙转了话题,“没想到裴守约今日竟已说好了在那边用饭。”

临海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他自然是早就打算好了的,这位裴守约如今做事越发周全了,听长安县衙的人说,他那长安令做得竟是滴水不漏……阿崔,这位库狄氏性子虽然娇怯,人却不可轻视!”

崔氏不由吃了一惊,“阿家觉得她如何?”

大长公主皱着眉头道,“今日看她举止气派,倒不过是寻常小家碧玉,但若是如此,以她这般的容色和出身,武昭仪为何不安排她来拢住圣上?却成全了裴守约?此事实不寻常,她想来必有些过人之处。再者,如今的朝局……你莫忘了,裴守约已经超擢为五品,而这次圣上对高丽用兵,派的副帅便是这库狄氏的义父,听说已是近三十年不曾出征了!”

崔氏忙问,“依公主之见,她竟是武昭仪的棋子?”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多半如此。好在据她那位在裴都尉家当妾的姑母所说,她与裴守约应是早便有了私情,这事儿倒妙得很。”

崔氏诧异的看着大长公主,怎么也想不出这事儿有啥妙的:他们都已经成亲了,就是婚前再有私情,说来也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而已……想了半日还是忍不住追问,“依阿家的意思,咱们该如何对付她才好?”

大长公主慵懒的一笑,“咱们要买的人不都买到了么?再说,你难道没看出来,今日我已经对付她了!”

第106章 灭门隐情 手镯玄机

新昌坊裴宅的门口,一辆马车急急的被赶了过来,院门开处,阿成和另外一名健仆一人一边扶着脸色微红的裴行俭慢慢走了出来,直接便送到了车上。

内院门口,琉璃一叠声的跟郑氏抱歉,“今日守约着实是失礼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郑氏脸上勉强扯了个笑容,“哪里的话,是你叔父有些高兴得过了,倒是让守约喝成了那样。按说原该留你们多歇一会儿才是,守约既然不肯,这时节倒是不好勉强的,你路上小心照应着些。”

琉璃忙低头应了,又和一边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萧氏陪了不是,道了别,这才快步往院外走。眼见周围无人,身边的阿霓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不出阿郎竟是个能喝的,一个与他们三个喝,竟把两个喝到了桌子底下。”

琉璃瞪了她一眼,但想到赶到内院来报信的那仆妇说完话后,郑氏几个那精彩的脸色,忍不住也笑了出来。她心里到底担心裴行俭的状况,脚下不由越走越快,到了院外,只见阿成已经守在马车边,见琉璃出来便道,“娘子放心,阿郎已经在车上歇着了,车行得慢些,应当不会有大碍。”

阿霓忙道,“婢子便在车后跟着,娘子若有吩咐,再叫婢子。”

琉璃点了点头,上车掀帘进去,只见裴行俭正半倚着车后厢壁,安安静静的闭目休息,白皙的脸颊上略有红潮,忍不住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觉得入手不烫,一颗心这才放下了一些,回头便吩咐道,“可以走了,走慢些稳些。”

帘子落下,语音未绝,琉璃只觉得手上一紧,回头看时,却见裴行俭已经睁开眼睛,笑吟吟拉着琉璃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下,低声笑道,“你放心,我没醉,只是懒怠跟他们周旋。”

琉璃看到他比平日更亮了几分的眼睛,想到那父子三人,此时只剩下一个还能坐着,却在一首接一首的唱歌,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也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人花花肠子也太多了些!难不成你平日喝酒都是这样算计人的?”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不屑之色,“我平日怎么会与他们喝酒?再说,今日原是他们在算计我!”

看着他难得情绪如此外露的脸,琉璃心里忍不住暗笑——这家伙,到底还是喝多了!机会难得,忙追问道,“他们今日又算计你什么了?”

裴行俭伸手把琉璃拉到了怀中,低声道,“也没什么,只是我虽是做了长安令,圣上却还常宣我到内廷,又曾问我对几个年轻才子的看法,不知怎么的这话传了出去,外间有些说法而已。”

琉璃有些纳闷:裴安石又不年轻了,难道是想让裴行俭在皇帝面前给两个儿子说好话,这也不可能啊。

裴行俭看着琉璃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这位族叔自打武陵令任满后,已是等了两年没得差事了,两位堂兄虽然各自有了出身,却也是没有实差的,既然有这样的风声出来,他们自是怕我日后会进吏部,以牙还牙,他们便永世莫想再进一步!”

琉璃不由眼睛一亮,裴行俭自然迟早是要进吏部的,这事做起来倒是容易!却听裴行俭接着道,“他们也太小瞧我了一些!”

这话是什么意思?琉璃困惑的看了裴行俭一眼,“难道真有那一日,你不会如此?”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公报私仇,岂是我裴行俭所为?”

眼前的这张脸上的神情依然温和,只是那温和底下藏着的骄傲到底从眼神里泄露出来了一些,琉璃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闷闷的道,“那你准备如何私报私仇?”

裴行俭怔了一下,伸手抚摸着琉璃的头发,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些事……”又是“有些事”?琉璃抬头看他,他却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从新昌坊与永宁坊只隔了一坊,马车虽然行得慢,没过多久也就到了,裴行俭神色如常的下了车,阿成却是一副毫不吃惊的样子,倒是阿霓唬了一跳,悄悄看了好几眼,摇了摇头,脸上不由露出了钦佩之色。

回到上房,琉璃先吩咐小檀赶紧拿热水毛巾过来,又让阿霓去厨下准备些醒酒汤,再做一碗细汤饼,裴行俭笑道,“醒酒汤也就罢了,汤饼倒是多做一些才好,到底也没吃什么。”

琉璃不理他,回头便跟阿霓道,“醒酒汤做浓些,汤饼不用搁油。”给一边拧细葛巾的小檀使了个眼色,小檀转身出去,守在了台阶下面。

裴行俭用热葛巾捂了捂脸,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刚放下葛巾,一杯热水又递到了他的手边。

裴行俭喝了两口热水,捧着温热的杯子,只觉得心里也是一片暖洋洋的,回头想和琉璃说两句话,却见她站在半开的窗前,神情颇有些郁然,心里不由一软,放下水杯,走过去从后面把她揽在了怀里,低声道,“今日那位大长公主跟你说什么了?可是把你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

琉璃知道他是在打岔,只能淡淡的道,“也没说什么。”

裴行俭叹了口气,“我知道今日让你担心了,其实我酒量好得很,哪里轻易能喝醉?大不了日后我装也不装了,你莫生气了好不好?”

琉璃默然半晌,才低声道,“我怎会生你的气?只是一想到你的酒量是怎样练出来的,我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我也知道世道如此,和族亲总不能撕破了脸,可我不明白你为何就从不曾想过教训他们一次,也许这跟你说的有些事有关,你也说过日后会告诉我,可这日后到底又是哪日之后?”

裴行俭沉默不语,琉璃看着窗外空荡荡的院子,突然觉得心里也空荡荡的,正以为他不会开口了,却听他低声道,“我母亲曾跟我说过,当年我父亲联系高祖皇帝和旧部、谋诛王世充,说是准备重新尊当时被废的炀帝之子杨侗为帝,但实际上、实际上他想的……”

裴行俭的语气里有一种少有的艰涩,似乎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但琉璃已经霍然明白过来——实际上,他父亲裴仁基想的是自立为王!在那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时代,裴仁基有裴氏家族数代经营留下的深厚根基与敌国财富,有裴行俨这种万人莫敌的猛将儿子,李渊、王世充能做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能做?

乱世之中,谁又比谁高尚一些?不过是成王败寇四个字而已。

只是在裴行俭看来,大概这是为人臣子者不该有的野心吧,结果却断送了洛阳裴无数族人的性命,至于大唐对父兄的追封,皇帝发还的财产,也因此成了他身上沉重的包袱。难怪以他的心智手段,会对族人一忍再忍,难怪他会对那笔财产那样反感,说到底,也不过是他心里本来就有太多的罪恶感,因为他是裴仁基的儿子,因为他得到了不该有的东西……

琉璃转身紧紧的搂住了他,“我明白了。”

裴行俭轻轻的呼出了口气,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十几年前他年轻气盛,听见中眷裴族人对母亲不恭,一定要以牙还牙,母亲却流着泪告诉了他这件事情,好像自从那天起,他就没有再真正轻松过——原来他不是功臣遗孤,只不过是乱臣之后,原来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血脉门庭,只有根本不该得的财产,以及天生就必须背负的罪孽!

直到师母转述了琉璃关于他不欠那两家什么的话,他才突然发现,事情原来可以从另外一个方面来想,只是,她居然也像当年的自己,一定要以直报怨,因此他也只有像当年母亲,把这件他以为会永远埋在心底的事情,告诉她……而她,果然是世上最与众不同的女子,在听到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竟然是抱紧自己!

心底有不可抑制的柔情涌动,裴行俭低头吻了吻琉璃的额头,“那些事情忘记也罢,你不用为这些操心,我也再不会糟践自己。”他的小妻子,怎么能为这些算不清的陈年旧账劳心费神?他只想让她过得开开心心、自由自在的。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不能真正放下心里的那点负担吧?因此才会选择把所有的恩怨都放下,都忘记。她是做不到的,却也无法说服他同样如此。她总不能跟他说,想当皇帝有神马错?忠不忠的都是浮云……

想了半晌,她还是抬头笑了笑,“以前的事情,我不提了。可是,以后他们如何待你我,我便会如何还回去,你不能再拦着我!”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琉璃见他还想说什么,念头一转,忙道,“你再过两日就要回衙门了,不如明日你陪我归宁?”

裴行俭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明日就是成亲后第六日,的确也到了归宁的日子,说起来,除了库狄延忠,他还不曾见过琉璃家其他人。虽然一个想把她送到教坊去的家,有和没有也没有什么区别,但礼数须得守着,就如他今日须到曾经住过的两位族中长辈家拜见。

窗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即便响起了小檀的笑声,“醒酒汤怎么用了这么久?”阿霓似乎叹了口气,“这不还要做做汤饼么?”

琉璃微笑着松开了手,走到外屋的食案边,见阿霓和小檀已走了进来,便挽起袖子动手安置碗筷,却见厨娘用一个白瓷碗装了颜色微红的醒酒汤,一个青瓷碗则盛了雪白细汤饼。

裴行俭坐了下来,笑道,“这颜色配得倒也爽目。”

琉璃把筷子递到了他手上,“你还不赶紧吃?”

裴行俭笑吟吟的接过竹著,手却突然一颤,笑容微凝,过了足足一息的时间,才垂下眼睛,默然吃了起来。

琉璃心中大奇,往案上扫了一眼,并没有见到任何古怪的东西,正在纳闷,再一低头,突然看见了自己手腕上多出来的那个镯子,念头一转,顿时有几分明白过来,转身快步走到里屋,取下镯子扔到了衣箱底下的一个匣子里,却忍不住呆了半响,心里有些不解的疑惑,有些上当的恼怒,还有一种酸酸痛痛的情绪在往外滋长。

好容易压住那些杂念,琉璃慢慢走回次间,却愕然发现,裴行俭早已离开。

第107章 归宁之日 前事如梦

早起时还有的些许阳光,此刻已被乌云遮了个严实,不时从车帘间刮进的风中竟似有些许凉意。琉璃坐在车里,神色沉静,右手却无意识的转着左腕上的一只缠枝纹鎏金银镯。小檀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琉璃的脸色,才开口道,“大娘,待会儿若是无事,婢子想去看看七娘。”

琉璃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猛然抬起头来,“七娘么?我竟是忘了,原该找两样礼出来让你带过去才是,她过几个月也要嫁了。”脸上不由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小檀忙笑道,“那就等娘子找了礼出来婢子再去,也省得跑两趟了。”心头却颇有些纳闷,大娘自打昨天午后开始,说话便似乎容易走神,难道是因为昨日那会儿阿郎跟娘子说了些什么?或是去裴氏两家拜亲时不顺?待会儿回去后,若是阿霓也从武府回来了,定要好好问问她,昨日是她跟着大娘的!

车子微微一震,小檀往外看了一眼,忙出去打起了帘子。琉璃从车上下来时,裴行俭也下马到了门口,自然而然的伸手接了她一把,只觉得她的手比平日似乎要凉上几分,看了看阴霾的天色,忍不住道,“你要不要加件衣裳?”

琉璃微笑着摇了摇头,“都快五月了,凉也有限,哪里就那般娇贵了?”

裴行俭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你身子弱,莫逞能。”

琉璃淡淡的一笑,“我身子便不曾弱过。”这五年来,她除了刚来时的那场大病,之后连感冒都很少得,想来身为野草,自然会有一副顽强的体质。

裴行俭还想说点什么,普伯已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大娘和九郎来得真早!”

琉璃笑着点了点头,“普伯。”

刚刚走到院子,阿叶听到动静,也不用人吩咐,便走到门口殷勤的打起了帘子。上房里,库狄延忠忙坐了下来,又整了整衣襟。一旁的曹氏心里冷哼了一声,眼睛往门口一扫,就见琉璃与一个挺拔清俊的男子并肩走了进来,心里又是一刺:这天煞孤星还真如那些人说的一般,生的竟是一副好模样!

琉璃和裴行俭走到屋中,按规矩跪倒行了大礼,库狄延忠满脸都是笑,“好,好,快些起来!”待两人坐下,又一叠声让人赶紧把新制的酪浆端上来。

库狄延忠原本不善言辞,曹氏看着琉璃被绯色泥银衫子称得唇红齿白的脸,心里膈应,更是一言不发,场面顿时就冷清了下来,倒是裴行俭喝了一口酪浆,清清淡淡的笑道,“听闻丈人极爱虞学士的字,不知丈人喜欢的是行书还是楷书?”

库狄延忠平日的确爱写几笔,对此时最受推崇的虞世南自然不会陌生,笑道,“自然是楷书,学士的楷书秀润劲朗,当真是千金难易……”

两人一来一往的说起了书法,屋里的气氛慢慢热络起来,库狄延忠说得高兴,转身把家中珍藏了多年的几幅前人墨书也找了出来,品鉴了一番才罢。琉璃心里有事,见库狄延忠返身去收字画,便笑道,“阿爷若是无事,女儿想带守约到院子里转转。”

库狄延忠心情正佳,挥手便说了个“好”字。

库狄家的院子长宽都不过数丈,琉璃带着裴行俭随意转了一圈,回头轻声问,“你想不想看看我原先住过的屋子?”裴行俭立刻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头。

琉璃微微一笑,一直走到了西厢最边角那间小屋子的门口,屋子并没上锁,挑帘推门而入,一股灰尘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屋中光线昏暗,琉璃站了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陈设,她用过的旧榻等物还在,只是又塞进了好些杂物,本来就狭小阴暗的房间更显得脏乱了几分。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在这里度过的日夜不由再一次浮现在心头。

裴行俭怔怔的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间屋子,怎么也不敢相信,琉璃作为家中的嫡长女,她的闺房竟是这样一间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的屋子!看见琉璃站在屋子中间,那身影竟比平日多了好几分落寞,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琉璃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回头对裴行俭笑了笑,指着那张旧得已经辩不出本来颜色的榻道,“守约,记得我跟你说过,五年前我曾得过一场大病,把前事都忘了。因此我记得的最早的事,便是睁开眼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这张榻上,口中渴得要命,却没力气爬起来,我等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来看我。后来终于有人进来给了我一碗药,那药极苦,可我实在渴得受不了,一口气便全喝了,结果喝得太急,又全吐了出来。”

“那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听不懂别人的话,只能比划着要喝水,好几个人进来看着我,却自顾自的说来说去,没人理我,又过了半日,才终于有人拿了一碗冷水进来,我用尽力气才能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了那碗水,我这辈子,再也不曾喝过那般甘甜的水。”

“我记得最早有时也会有人进来,似乎是特意来看我,可是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经常吓得哭,我一哭他们便走了,后来再没有人进来和我说话,只是有时有人会给我一碗药,有时有人会给我一碗粥,可我居然慢慢的也能下地走动了。”

“身子好了之后,我便总觉得吃不饱,饭菜总是冷的剩的,而且一餐有一餐无,那个曾给我水喝的妇人偶然会偷偷给我一个半个胡饼,可惜没多久就再也没见过她。他们不让我出去,我只能一日一日在这屋里呆着,听他们在外面说话。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偶然会出现一次,叹一口气就走掉的人,原来是我的父亲,那个经常进来笑着用手指戳我、打翻我食案的人,原来是我的妹子,那个不许下人进这屋子、只许他们给我残羹剩饭的人,原来是我的庶母。有一年的时间,我经常在想,自己大概迟早会死在这间屋子里……”

身上突然一暖,琉璃被一双臂膀紧紧的搂在了怀里,裴行俭的心跳声又急又响,好半晌,头顶上才传来他微微发紧的声音,“你怎么不早些跟我说?”

琉璃淡淡的笑了一下,“也没什么,都过去了,现在回到这屋子,觉得那些事就如做梦一般,虽然有些可怕,到底还是醒过来了。”

裴行俭只觉得胸口激荡,他知道她的家人待她不好,知道他们只是把她当成摇钱树,却怎么想不到,她竟然被这样虐待欺凌过,想不到她曾这样孤苦无依、忍饥挨饿过,曾几乎真的就死在了这样肮脏黑暗的小屋子里……他们真该死!

一言不发的紧拥着琉璃,他的脸上慢慢的没有了表情。

只是到了午间一起用饭的时候,裴行俭的笑容却比平日更和煦了一些,话虽不多,谈笑间却是满座春风,连曹氏看着都忍不住暗暗叹气: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便宜了琉璃那贱人?看着琉璃的眼光,不由更是愤恨了几分,转头却看见裴行俭笑微微的看了自己一眼。

珊瑚本来冷着一张脸,轻蔑的瞥了琉璃一眼便低头用饭,没多久也绷不住了,不时偷偷打量裴行俭一眼:裴家的男子是不是都这般出色又和气?

待到吃过饭,裴行俭便对库狄延忠笑道,“听闻再过得两个月,便是兵部考评之期,不知丈人可有打算?”

库狄延忠也听说过此事,忙问,“正是有这传言,守约你可知具体如何?”

裴行俭笑着看了曹氏一眼,库狄延忠会意,回头对曹氏道,“珊瑚也快出门了,你这做母亲再去看看东西是否齐备,莫让人看了笑话去。”

曹氏和珊瑚都是一愣,有些不大情愿的站起走了出去,裴行俭这才微笑道,“小婿也曾跟兵部原先的同僚打听过,丈人做事是极稳重妥当的,只是与同僚交往实在少了些,倒是常有人说丈人性子有些孤僻。”

库狄延忠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这性子是不大会与人应酬的,只知听人吩咐,低头做事,同僚们一起喝酒时我也曾去过,却无话可说,尴尬得紧,这才不好再去了,如此竟然也是不成么?”

裴行俭摇头叹了一声,“丈人有所不知,这为官原不比其他,做人比做事还要紧些!丈人若想再走一步,只怕还是要有些同僚的助力才好,不然人人都说丈人不好,长官便是有心想提拔丈人,总不好违了众意。”

库狄延忠此时做官的一颗心正是火热,如何不想再往上去?听了这话,一颗心顿时有些发凉,“这却如何是好?要不从明日起,我便多请同僚们出去两回?只是我这嘴着实有些笨,只怕没让大伙儿高兴,反而更添了尴尬。”

裴行俭微笑道,“其实也未必要丈人出面,丈人在兵部多时,想也认得那苏主簿,正是苏将军的远房侄儿,他便是极不爱说话的性子,但兵部谁不与他交好?”

库狄延忠想了一想,果然是有这样一号人物,忙点头,“这又是为何?”

裴行俭笑道,“丈人自也知晓,同一司中,不但同僚常聚,夫人们也是常来常往的。那苏主簿便有一位极能干的夫人,时常招待各位同僚,与同僚夫人们又关系处得极好,因此上,苏主簿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无人说他半个不字,反而只道他是诚恳踏实。说来这女眷间打交道,原是比男子更是易得亲热。”

库狄延忠不由默然,他自然知道,同僚的夫人间原是有交情的,平日谁家娶了亲,谁家孙子满月,都是各位夫人出面应酬,而他却只能找各种借口推脱掉,因为去那种场合,他不但无人能带去,便是有人问起,都不好回……

裴行俭轻描淡写的接着道,“按说此事不该小婿过问,只是丈人若想坐稳了这位置,乃至有所进益,只怕还是要思虑一番府上的中馈之事才好,不然,妾室当家,终究是不大妥当,更莫说是以妾为妻,此事一旦被人得知又说将出去,便是恩师在长安,只怕也保不了丈人。”

第108章 温柔陷阱 将心比心

库狄延忠的脸色顿时变了,转念间正色道,“守约你且放宽心,我以前是不大通这些事务,既然如此,日后自然绝不会让人挑出这样的错来!”

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咚的撞在了窗棂上,裴行俭却恍若不觉的含笑点头,“丈人能如此,小婿也就放心了。这夫人的助力于为官有何好处,也不必小婿多言。”随口便说了几个兵部里某人原不过是白丁,某人连字都识不得几个,不过是因为岳家的根基,便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这些人库狄延忠不是认识,便是听说过,都是他眼里的正经官员,与自己天上地下般的人物,原来却不过如此!忍不住叹道,“人的运道果真是难说得紧。”

裴行俭笑道,“丈人只不过是太过忠厚罢了,您春秋正盛,风姿出众,难道不比他们强,续个官家女子又算得什么难事?只是……”

库狄延忠抬起头来,紧紧的盯着裴行俭,裴行俭笑微微的看着他,“也得丈人真有此意才好。”

库狄延忠顿时有些扭捏起来,看了看琉璃,“我都这把年纪了,职位又微,儿女几个,怎敢痴心妄想?”

裴行俭摇头叹道,“丈人何必过谦?别的小婿倒也不敢说,丈人若想续弦一个六七品官员家年貌相当的女儿,当真不难。”

库狄延忠的一颗心早已热络起来,只是当着琉璃,实在不好开口,裴行俭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此事原本便要从长计议,丈人得了主意再说也不迟。今日时辰已是不早,说来小婿在弘文馆时,也曾得过两张虞学士的墨宝,回家便好好找找,若是找到了,过几日再给丈人送来。”

库狄延忠眼睛发亮,满面笑容,“你公事繁忙,哪敢如此烦扰!”

裴行俭微笑着站起身来,“只要您欢喜,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的!琉璃心里默了一默,站起来跟着裴行俭告辞出去。

两人刚刚走到院子里,西厢的一间房门“咣”的大开,珊瑚急赤白脸的冲了出来,指着裴行俭就要说话,突然对上他淡漠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心里一抖,转头对琉璃道,“都是你!好一副蛇蝎心肠,竟挑唆着阿爷做这种事情!”

琉璃抬头刚想说话,裴行俭已轻轻把她拉到了身后,看着珊瑚,笑得比春风还要柔和几分,“姨妹此言何意?”

珊瑚怔了怔,看见他一脸微笑,仿佛刚才那漠然到令人胆寒的眼神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胆子顿时就大了,“我家的事情,要你来管?我阿爷好好的要娶什么继室?你若想用这种法子来替她报仇,我告诉你,你打错了主意!也不看看我和阿娘会不会答应!”

裴行俭惊讶的挑起了眉头,“此话更难解了,我为何要替琉璃报仇,你们难不成还有仇?”

珊瑚冷笑道,“你装什么糊涂,我母亲不过是她病傻了的时候关了她一年,省的她出来丢人,又不曾打骂了赶将出去,她便记恨到如今……”

库狄延忠听见外面吵嚷,忙赶了出来,正听见这话,忙怒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还不滚回去!”

裴行俭点头道,“竟还有这事?”回头对库狄延忠叹道,“丈人,小婿原以为这家中妾室主持只是名声不好,真真是没想到还会有这般不慈之事……”

库狄延忠脸色顿时就白了,珊瑚听裴行俭又提此事,更是怒不可遏,“妾室又如何?我阿娘不是把这家管得好好的,比正室哪点差了?要你挑唆着我阿爷娶什么劳什子正室来祸害这个家!”

西厢房门一开,曹氏也满脸是泪的走了出来,拉着珊瑚道,“谁让你这傻孩子胡说的,你阿娘便是操碎了这心又如何?你阿爷如今只想着要做官,还管我们死活!你那姊姊如今嫁了官人,大概不弄个正头娘子来磨死我是绝不会干休的!”

库狄延忠跺脚道,“你们还胡说!”

裴行俭疑惑的看着这母女俩,“姨妹和庶母的话实在难解,难不成你们竟觉得,娶个正室不过是用来祸害家宅、折磨妾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