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不假思索的脱口道,“正是!”

曹氏先是一怔,随即醒悟到有些不对,刚要开口,裴行俭已点头道,“姨妹今日这般振聋发聩的高见,想必大长公主与世子夫人定然是乐于听到的,裴某受教了,这就告退!”

此言一出,珊瑚再是迟钝也猛地醒悟了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尖叫道,“你冤枉我!你敢去胡说?”

裴行俭点头微笑,“裴某当真不敢,决计不敢……有所隐瞒。”说完回头牵了琉璃的手,缓步便往外走。

库狄延忠脸色变了几变,忙赶上几步笑道,“守约留步,小孩子乱说,哪里当得真,这话传将出去,于大娘名声上也须不好听。”

琉璃本来一直沉默,听到此话,不由停步回头微笑道,“阿爷不必替琉璃操心,女儿又不是给人当妾室的,传不传的倒也没什么相干。”

库狄延忠一愣,说不出话来,曹氏脸上颜色白红交加,突然冲过来,跪下就要磕头,裴行俭立时拉着琉璃退到了库狄延忠的身后。曹氏只得转头向库狄延忠哭道,“过往之事都是我的错,大郎你就让琉璃放过珊瑚吧,日后让我如何做牛做马都成,只求裴郎君嘴下留情,珊瑚以后再也不敢对琉璃无礼了,若敢再有一分冒犯,就让我们母女永世不得超生。”说着连连磕头。

珊瑚见母亲竟然下跪磕头,满脸涨红的冲了过来,拼命拉拽母亲,曹氏也拉她,“快跪下给你姊姊赔罪!求她大人大量饶过你……”

库狄延忠已是头大如斗,跳脚道,“够了!你们把她们拉起来,拖回房去,不许再出来!”

阿叶和家中另两个仆妇早在一边探头探脑,见库狄延忠指着自己这声喊,忙赶了过来,两个人架起曹氏,一个拉了珊瑚,一直拽回了房去,咣的关上了房门。

库狄延忠捂着头,喘了几口粗气,脸上才重新堆上了笑容,回头道,“守约,你看今日之事……”

裴行俭诚恳的看着库狄延忠,“若是庶母与姨妹真心能改,今日之事,小婿必然不会告知大长公主与世子夫人,只是,丈人,今日姨妹所言庶母将大娘关于幽室一年,莫说小婿,便是兵部诸位官吏只怕都不曾听说过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若是家中再这般乱下去,这些怕是迟早会被翻出来让上峰知晓。”

库狄延忠呆呆的听着,突然醒悟过来,忙不迭的点头道,“贤婿所言不错,这家中绝不能如此下去!我也不敢高求,只要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即可,斗胆请贤婿托人留意一二。”

裴行俭微笑着欠了欠身,“此事重大,裴某不敢领命,定会请有德望之长辈出面为丈人留心。”

琉璃侧头看着他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心里替自家这位阿爷哆嗦了一下。

待到走出库狄家大门,裴行俭却是抬腿直接便上了车,琉璃不由一呆,却见他已伸出手来,只得搭住他的手也进了车中,低声问,“怎么了?”

裴行俭脸上的笑容此时已消失不见,默然把她揽在怀里,车子微晃着行驶起来,他却是良久不语。

琉璃轻轻叹了口气,“那些事情若不是今日归宁,我自己都快想不起来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裴行俭抱着琉璃的胳膊紧了紧,低声道,“琉璃,你放心,日后我再不会教你吃一点苦。”

琉璃笑着点头,“好!”忍不住抬头问他,“你如今是真要给我找个继母不成?是不是都想好人选了?”

裴行俭“嗯”了一声,“倒也有六七成的把握。”

琉璃忙问,“是什么人?”

裴行俭漫不经心的道,“是我原先同僚的姊姊,跟前夫和离了在娘家已住了几年,父亲就是兵部的七品官员,应当不到三十,识文断字,容貌听说也不错。”

官家女儿,年纪不大,容貌不坏,和离了要再嫁应当是极容易的事情,怎么会一住就几年?琉璃疑惑的看了裴行俭一眼,“这位到底有什么不妥?”

裴行俭微笑起来,“怎么会不妥,妥当得很,她也不过是略好妒了一些而已。”不过是把原先那位丈夫的爱妾烧光了头发划破了脸,吓得没人敢再娶她而已。

琉璃恍然大悟,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事,“你当真不会把珊瑚今日说的话说出去?”

裴行俭一声轻笑,“我只说了不告诉长公主和诸位夫人,又不曾说不会告诉裴如琢。”大长公主大概不会在乎珊瑚是不是痴傻,可裴如琢那般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听闻自己娶了琉璃后可没少讽刺挖苦过,若是听到自己母亲千挑万选的这位媵妾是这等伶俐人,想来会很惊喜吧?

裴如琢高傲尖刻的面孔又一次浮现脑海,琉璃差点笑出声来,只是转念间便沉默了下来,突然低声道,“守约,那些事情我真的已经不大记得了,我也没想过要花时间精力去算旧账,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裴行俭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琉璃,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今日若不给她们一些教训,日后若不束缚住她们的手脚,我怕她们还会想法来害你!”

琉璃慢慢的抬起头来,“那你可不可以就当做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可不可以忘记我今日说的那些话?”

裴行俭默然良久,那间脏乱幽暗的小屋子,她那些语气淡漠却伤痛刻骨的叙述,曹氏母女看向琉璃时嫉恨的眼神,再一次流过心头,他的妻子曾被那样虐待欺辱过,那对母女只怕如今还在想着如何伤她害她,他怎么可能当做不知道,怎么可能收手饶了她们?他终于缓缓的摇了摇头,“琉璃,我做不到。”

琉璃叹了口气,伸手紧紧的搂住了他,“守约,我也一样,有些事情,无论你是不是忘记了,是不是还计较,我都不可能忘记,我做不到!”

第109章 再入皇宫 疑窦暗生

玉色纱衫,碧罗六幅长裙,杏色披帛,一色都是素净淡雅,也就是发髻上那只宝相花的金玉钗,略微透露了一些华贵气息。

阿霓看着跟平日出门穿得几乎没什么两样的琉璃,犹豫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娘子是不是穿的也太过素净了?”

沉默寡言的阿燕却突然道,“娘子这身甚是妥当。”

琉璃不由看了阿燕一眼,才回头跟阿霓笑道,“昭仪见惯了我这样的,总不好一成亲便穿成只花蝴蝶。”

拿起案几上的那几张帖子,忍不住又摇摇头,难道裴行俭休完婚假,大伙儿就约好了开始应酬?武则天会召见她不算奇怪,裴安石的两个儿媳会来做客也不奇怪,陆瑾娘递帖子过府更不奇怪,可是,这杨十六娘唱的却是哪出?这排日子都快排不开了……

小檀轻巧的迈步走了进来,“车子已经备好了!”看见阿霓跟着琉璃走了出去,不由羡慕的叹了口气——她还没见过皇宫是什么样呢!

阿燕也轻轻的叹了口气。

马车依然是从延喜门经永安门进了太极宫,咸池殿的一位内侍早已等在门口,看见琉璃便笑眯眯的迎上来,引着两人在门内坐上宫中轻便小车,又在晖政门换上了早已等候的檐子,刚到咸池殿门口,阿凌便带着人迎了出来,笑嘻嘻的上来托住了琉璃的手,“恭喜库狄夫人!”

琉璃低头微一屈膝,“见过这位阿监。”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相视而笑。

咸池殿里一切看上去似乎与半年前并无区别,再次踏上红锦地衣走到西边的寝殿,琉璃刚刚进门,一阵熟悉的笑声便响了起来,“这位美人儿是谁?好一副身段容貌!”

只见武顺娘穿着红色罗衫坐在榻前的月牙凳上的,笑得春光明媚,武则天则坐在榻上,身上是件湖蓝色的衫子,略显苍白的脸上也满是笑意,琉璃快步上去向两人曲膝行礼,抬头便看着武顺娘笑道,“这位夫人好生眼熟,只是比我识得的那位夫人年轻美貌许多,难不成武夫人还有别的妹子?”

武顺娘一怔,“哈”的一声便上来就要拧她的嘴。

正坐在榻上的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起来,“罢了罢了,你的手重,这簇新的新妇子,成亲还不到十日,被你拧坏了,可如何是好?”

琉璃躲到了武则天这边,又笑着行礼,“多谢昭仪救命之恩!”抬头细看,只觉得武则天比先前明显瘦了许多,眼睛却依旧灿然有神。

武则天一面笑,一面便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见她容色光艳,但神情打扮与成亲前并无区别,而头上那支钗子也正是自己送的,眼睛里的笑意不由更暖了些,“果然是出落了许多,怎么就便宜了那裴守约?”

武夫人也连连点头,“正是!这品格,做个世子夫人也使得。”

琉璃心里一动,知道一些闲言碎语已经传入了宫廷,忍不住苦笑道,“夫人就饶了琉璃吧,琉璃再不敢顶嘴了。”

武顺娘笑道,“你也知道自己如今艳名远播?”见琉璃已微微涨红了脸,才笑道,“你放心,这话原也不算什么,哪一年这长安城里不会传出一两个狐仙,日子长了,认识你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是一桩笑话儿。”

琉璃叹了口气,心道,这也难说,譬如你们两位,如今狐媚子的名声只怕比以前更响了一些。

武顺娘笑着拉了琉璃到身边坐下,又饶有兴致的问起了成亲前后之事,琉璃便拣着有趣的说了一遍,待说到自家的女眷准备好家什冲了出去,结果却打错了人,武夫人顿时笑得几乎岔了气,武则天抚着胸口一面笑一面叫人,“快去给夫人顺顺气。”满屋子宫女各个忍俊不禁。

正热闹间,就听殿门外传来一声笑问,“这又是出了什么笑话儿?”

琉璃一惊,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向大步走进门来的高宗行礼,高宗一眼看见她,不由怔了一下,“这不是……”

武则天笑道,“这是裴守约的新妇子!”

高宗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眼前这个女子,美貌不美貌也就罢了,但那种淡淡的不舒服的感觉实在太过印象深刻,想忘记也不大可能,语气不由有些淡了下来,“平身吧。”回头便问武则天,“远远的就听见一屋子笑声,说什么这般可乐?”

武则天便笑着把裴行俭计赚伴郎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高宗听到后来忍不住也大笑起来,“这个裴守约,这一招也太阴损了些!”只是笑着笑着突然“唉呀”的一声捂住了额头,表情变得有些扭曲起来。

武则天脸色一变,忙站了起来,“陛下快坐,缓一缓。”又吩咐宫人,“快传御医进来。”

高宗捂着眼睛坐了下来,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皱眉道,“天一热,这头风竟更厉害了些,也不知今年是怎么了!”

片刻之后,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那位琉璃曾见过的黄御医疾步进了寝宫,琉璃微微吃了一惊,看这速度,竟又是有御医常在咸池殿值守了?就见这黄御医半跪下来给高宗请脉,两只手诊完才低声道,“只怕是时气不好,陛下须再多服两剂药再看看。”

高宗头疼略解,不耐烦的道,“你先下去开方吧。”想了想又问,“那蒋孝璋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黄御医垂首答道,“只怕要六月之后了。”

高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他下去,对武则天道,“都说尚药局是天下名医最多之处,我看也不过是一个两个真有本事罢了。我去年吃着蒋孝璋的药倒还见效,这些人开的却是一点事不抵,你去年身子伤成那样,不也是两三个月便调理好了?如今却都四五个月了,还是这样瘦!朕思量着,还是下旨着人宣他早些回来才是,不然你何时才能好起来?”

武则天忙道,“再过两天便是五月,下旨也快不了多少,反而有些不近人情。”

高宗长叹了一声,怜惜的握住了武则天的手。屋子其余人相视一眼,悄然行礼退下,琉璃也跟着武夫人走了出来。

武夫人一路默默无语,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才振作了一些精神,跟琉璃笑道,“适才说到一半,后面可还有稀罕事没有?他们那日是如何捉弄你的?”

琉璃笑道,“还好,因他打的那个赌赢了,他的那些同僚便不好再做什么,其余的一些妇人也不过说一说罢了。”

武夫人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你的运道当真是好,当年我做新妇子的时候,可没少被那些混小子捉弄……”说着不由出了半天神,渐渐有些伤感起来。

琉璃忙岔开话问,“适才怎么听说那位蒋御医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夫人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也是媚娘好心,听说那蒋御医家中其实并不富裕,先父的灵柩一直也未归乡,二月里便赏了他许多钱帛,让他完了这心愿。偏这蒋御医故土又远,来回竟要半年。他这一走,不但媚娘的身子不见起色,圣上今年的头风也比往常重了许多,常是不能理事,媚娘如今也没精力再管着六尚局的事务,唉。”

琉璃怔怔的听着,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忍不住问,“那如今是谁在主持后宫的这些事务?”

武夫人哼了一声,“原是贵妃打理着,如今慢慢的又回到立政殿那边了。”又冷笑着压低了声音,“只是那又如何,圣上再不曾踏进过那里一步,听说那位也是一日日的不思饮食,魏国夫人日日都要进来,急得就差乱求医,饶是如此,那位却还是不肯放了那权柄,萧淑妃倒是越发与她走得近了……”

没错,病了也不放权,这才是后宫女子!琉璃皱着眉头,回想着刚才跟武则天见面的点滴:她的确瘦了许多,看着似乎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不大像是精神不济到理不了事的样子……万年宫里她花了那么些手段才掌握住的后宫大权,怎么可能如今便这般轻易放手交还给了皇后?

琉璃刚想再问几句,杨老夫人却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见琉璃就笑道,“刚在外面散了一圈,回来就听说你已经到了,几日不见,果然气度不同!”

琉璃忙笑着上前见了礼,又嘘寒问暖了半日,杨老夫人自是也问了一番,武顺娘又把那笑话儿说了一遍,大家笑了一回。琉璃又说到婚后几日去拜访了河东公府,杨老夫人倒是细细的问了一遍,笑道,“临海大长公主是最会保养的,听说日日羊乳浴面,玉膏敷身,快五十的人了,比顺娘的皮子只怕还白嫩些。”

琉璃叹了口气,“不是羊乳,是人乳。”

杨老夫人和武顺娘脸上不由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琉璃接着道,“大长公主用香只用最上等的龙诞香,吃羊只吃最嫩的那四两,用水都是从苏州虎丘的石水。河东公府中堂的陈设,别的我也不大认得,挂的似乎是紫绡,地衣比这咸池殿的也半点不差。”

武顺娘忍不住摇了摇头,“都道裴相原先最是富贵的,原来河东公府到今日还有这般排场。”

杨老夫人却是若有所思,脸上有嘲讽的笑容一闪而没。琉璃看在眼里,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说说笑笑间,转眼到了午时,武顺娘拉着琉璃一道用了午饭,琉璃见她们午后都有些困乏了,便起身告辞,武顺娘还要留她,杨老夫人笑道,“你当大娘也是和你一般不管事的?”武顺娘只得作罢。

眼见琉璃恭谨的退了出去,杨老夫人便问,“适才我进门之时,你们在说什么?我见她似乎一脸愁容。”

武顺娘回想了半日才道,“不过是说起了皇后又主持了后宫事务之事。”

杨老夫人点头笑了起来,“倒是个知道轻重的,没因当了五品的夫人轻狂起来!”

武顺娘忍不住瞟了她母亲一眼,“母亲就爱多想,琉璃是什么人咱们还不知道?难道成了亲就不是她了?”

杨老夫人哼了一声,阿霓的禀报再一次浮上心头,却懒得跟这个女儿多说——她难道不知道人心易变?而这个库狄琉璃,又是有那种命格的!李淳风的眼睛真是毒,想那裴守约、苏定方,果然是因为她翻了身,连媚娘这两年谋划的事情也格外顺利……早知如此,当时真不该让她就那样嫁给了那位裴守约,无论如何也该留在自家和媚娘身边才是!

琉璃此时已到了武则天的寝殿,向她行礼辞行,武则天慵然靠在榻上,想了想笑道,“我也不好留你,只是有的事原是我应了你的,虽给人做在了前头,我也不好就当混忘了,再说,你在万年宫的那场功劳原也该让人知晓才是,省的你和裴守约难做人。”

琉璃惊讶的抬起头来,有些不太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武则天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明日你自然便明白了。”

第110章 流言蜚语 拔刀相助

眼前迎客的婢子穿着鹅黄衫子,衬得一张小圆脸更是粉粉白白,容貌并不算特别出色,却透着股伶俐劲儿。

陆瑾娘饶有兴致的看了前来迎客的小檀两眼,这才跟着她走进门内,一路四下打量。待走进屏门时心里已经有数:若跟姊姊原先住过的那座相比,这座宅子似乎还不到那边一半大,房屋院墙一色的白墙黑瓦,来往奴仆打扮样貌也十分寻常,见有客人来,都是恭恭敬敬的低头站在路边,跟那座宅子的富贵风流气象更是全然不同,不由暗暗点头。

还没走到正房的堂舍,琉璃已笑着迎了出来。身上只是一身清清爽爽的藕合色衫裙,但嘴角含笑,容颜中更多了一种掩饰不住的光彩。

走到堂舍中坐下时,陆瑾娘便注意到,这堂舍的风格也是幽静大方,席上设的是蓝白两色的联珠双鹿纹夹缬绫褥,垂着的湖色纱帐,墙上一幅横卷,似乎是欧阳信本的行草,毫无奢华之气,只是褥下的锦缘牙席,面前的檀香案几,又透露出几分清贵韵味。

琉璃便问,“你是想喝茶还是酪浆?”

陆瑾娘摇头,“我喝不惯那茶末子的味儿。”又扬眉笑道,“你竟会煮茶?”

琉璃笑着摇头,“我不过吃了几回而已,我有个婢子却是会煮的。”那位阿燕真是一专多能的人才,那次裴行俭煮茶到一半却遇到外院有事,她竟接过手来煮得像模像样。

陆瑾娘皱着眉头道,“也不知那些人希图什么,捣鼓半日喝那么几杯又苦又咸的水,我还是喝点酪浆也罢。”

琉璃看她表情有趣,忍不住笑着点头,碎茶末子煮盐,她虽然已经喝了半个月了,其实还是不大喜欢那味儿,只是裴行俭烹茶的风姿实在是赏心悦目,煮的便是黄连水她也肯喝的……

待到阿霓把酪浆送上来时,陆瑾娘不由挑了挑眉头:装着酪浆是一对透澈的碧色琉璃八楞盏。端了手里看了半日,点头道,“这琉璃盏色泽真好,哪里得的?”

琉璃笑道,“是杨老夫人所赠。”想了想又笑道,“说来也巧,杨十六娘来时这么问了一句。”

陆瑾娘困惑了抬起了头,显然对杨十六娘这名字没有印象,琉璃笑道,“是武夫人的表妹,赵国公府一位公子的夫人。”

陆瑾娘低头想了想,恍然道,“是听过这个名字,记得当时她是与赵国公世子的长子夫人柳霖娘在一处,应该就是她了,似乎不大爱说话。那时恍惚还听谁说过,她嫁的那位虽是庶子,却也是身边颇养了些娇童美婢的。”

琉璃对长孙无忌那一大家子倒是做过番功课,一听便明白过来,那柳霖娘正是王皇后舅父柳尚书的嫡孙女,长孙湘的嫂嫂,论辈分是杨十六娘的侄媳,只是作为长孙无忌的嫡孙媳,地位比杨十六娘却要高得多……正想着,便听陆瑾娘问,“杨十六娘怎地与你如此相熟?”

琉璃摇了摇头,“其实也没说过几句话。”

陆瑾娘奇道,“那她来做甚?”

琉璃叹了口气,“说了两句闲话便走了,我也不知她来作甚。”她也想过,是不是长孙无忌如今有意拉拢裴行俭?但听杨十六娘说的那番不着边际的客套话,似乎又不大像,看陆瑾娘的样子比自己还摸不着头脑,只得把这事抛到一边,笑道,“你原说是初一来的,怎么又换了今日?”

陆瑾娘叹道,“给你递了帖子才记起,昨日是芝华一个堂妹的及笄礼,我竟糊涂了!说来倒是正巧了,这妹子原和你也有些关系,她的亲姊姊便是嫁给了大长公主的二公子!我先头跟你说过的河东公府的事情,好些便是她告诉我的。”

琉璃不由放下杯盏,她拜托陆瑾娘多了解些河东公府如今的状况时,并没有抱着太大指望,没想到年节间与陆瑾娘见了两面,她还真打听出了不少秘闻,包括那位大长公主的奢华做派,原来竟是通过这样一层关系。

陆瑾娘便道,“芝华的这位堂妹叫冷娘,原是长安有名的才女,人又伶俐,因此昨日来的女眷极多,宴席上不知是谁便说起了你,说你生得最是狐媚,原先裴家族中兄弟几个就见过你,回来后裴如琢和裴都尉家的二郎便都托人去你家提亲,要纳你为妾,你却不肯做妾,没想过转过两年,这裴守约竟是娶你做了正妻,只怕也是那时就看上你了。”

琉璃不由摇头一笑,这话长孙湘早就说过了,如今传得更广些也不算什么。陆瑾娘又道,“这也罢了,又有人说,你的父亲原本是白身,突然得了流外官,也是裴守约做的手脚,说他竟是被美色迷昏了头!”

琉璃不由吃了一惊,这事情怎么也会传出去?突然想起了普伯透露过曹氏跟库狄五娘说的话,顿时有些明白过来,事情虽然不大,却太伤裴行俭的名声,幸亏……陆瑾娘已冷笑道,“若是几日前她们说这话也就罢了,前日芝华方告诉我,你父亲已被授了八品勋官,还得了家风忠谨四个字,你又得了宫中的那么些赏,自然是因为万年宫的那场功劳,因你已经成亲,是有品级的夫人了,如今可以放到明面上来赏你。因此我便把你做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又问那人,难不成这八品的勋官和御赐的金银绢帛,也是裴守约的手脚?”

琉璃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彻底明白武则天那一日的话、第二日的赏,到底是所为何来,她大概是更早的就听到这传言了吧——这位原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心里对武则天的感激不由又深了几分,抬头向陆瑾娘笑道,“倒是多亏你替我分解了。”

陆瑾娘忙摆了摆手,“这算什么,倒是那冷娘也是个爽利的,我说了之后,也有人说纵然你父亲的官本是圣上恩赏,但身为名门弟子,不顾门第求娶小家女子为正妻,到底也失了体面,冷娘却笑道,若她是男子,听说有这样一位有才有貌有勇有智的奇女子,也是想娶的,要不古人怎么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家这才一笑作罢,又有人打趣她那上官公子,是不是就因为冷娘有才有貌,才一再求娶。这样一闹,便再没有人提起你的事情来。”

“只是虽说昨日的话头好歹过去了,但依我看,那些话十有八九是从河东公府那边传出来的,临海大长公主原是极有心机手段的人,琉璃你还是要当心些。”

琉璃忍不住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瑾娘你来帮我看一样东西。”

看着那只飞鸟衔珠的赤金镯子,陆瑾娘的脸色顿时变了,“这是我姊姊原先最爱戴的一支镯子,是那位公主认她为义女之时送的,内圈刻了几句吉利话,姊姊总舍不得脱下来,后来是扔了的,怎么如今到了你这里?”

她拿起来又仔细看了看,“不对,这支里面没有刻字。”抬头看见琉璃的脸色,顿时恍然大悟,“是大长公主送你的?裴守约他见到没有,可是说了你?”

琉璃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倒也没说什么。”她其实宁可他直接骂她一顿,也好过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便若无其事的一个字不提。

陆瑾娘不由也叹了口气,“我听说,当年就是他亲手脱下这镯子直接扔进池子的。”

琉璃懊恼的皱起了眉头,事情原来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她真白痴!还以为自己够谨慎了,结果还是中了人家的算计!

陆瑾娘见她脸色不好,忙道,“不过是一只镯子,扔了就是,你也莫过太懊恼了。吃一堑长一智就是。”心里突然又有些没底,自打从郑冷娘那边听了一些大长公主整治家中婢妾、对付妯娌儿媳的手段后,她还真是有些替琉璃担心,那位当真是笑里藏刀、花样百出,郑冷娘的姊姊不过在小事上略违了她的意思,就吃了那么些排头,还都是有苦说不出,只能跟自己亲妹子哭诉……

琉璃沉吟不语,低头想了片刻才问,“大长公主给我镯子时说,这礼物原是人人有份的,你可还在别人处见过?”

陆瑾娘断然摇了摇头,“此镯何等工巧,怎会人人都有?原先我姊姊戴出去时谁不会夸赞几句?还有人巴巴的拿去想仿造的,外面的工匠却没人做得出来。”

琉璃默默的把镯子又收回了匣子,陆瑾娘奇道,“这镯子你还要留着不成。”

琉璃淡淡的道,“这样精心准备的大礼,为何不留着?谁知有朝一日能不能派上些用场。”看着陆瑾娘一脸困惑,便笑道,“你还不知晓,那位大长公主和世子夫人,见了我便没口子的说我生得像陆家姊姊,说了一回两回的,教我自己也疑心起来,难不成我真是生得像?”

陆瑾娘断然摇头,“你们哪里像了?”说着上下打量了琉璃两眼,“只是你们身段看着倒是差不太多,都有些偏于纤弱,性子也是一看就是沉静的,我第一眼看到你时,还以为你和我姊姊一般性子柔弱、不擅言辞,却没想到你其实牙尖嘴利,混身是刺!”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过奖过奖!”

两人说笑了一回,陆瑾娘便往外看了一眼,“你这宅子后院大不大?”

琉璃知道她是坐不住了,笑着站了起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陆瑾娘高高兴兴的站起来,跟着琉璃往外走。这宅子后院并不算大,好在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又修了一座四角飞檐的凉亭,种了几处花木,看着倒极为精致,琉璃便把陆瑾娘往亭子里引,陆瑾娘却突然止住了脚步,奇道,“这里怎么也有这样一处亭子?”

第111章 不速之客 有女倾城

裴行俭到家之时,琉璃正在画一幅工笔牡丹,线条已经勾好,又用了浓淡不同的墨水将花萼、花瓣、花叶等分染出来。

裴行俭站在她背后看了半日,才叹道,“从不曾见过有人像你这般画画,竟比绣花还要细致些,这水墨牡丹真是形神兼备。”

琉璃放下笔,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情奇异的安宁了下来,回头笑道,“不是水墨的,是红牡丹,最艳最正的红牡丹。”

裴行俭有些疑惑,“那为何要染上这么些墨痕?”

琉璃笑道,“墨色托得越稳,红色染出来之后便会越艳。”

裴行俭笑着摇摇头,“等你画完再看罢,如今当真想不出来。还要几天才得?”

琉璃算了算,“今日已是初二,总要浴兰节之后吧。”

裴行俭惊异的低头端详了这副三尺来宽的绢画一番,“怎么比给我画的那幅要多花这么许多时间?”

琉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那副人物画是淡彩写意,这幅牡丹图是工笔重彩,能一样么?想了一想只能解释,“画和画原是不同,我画《万年宫图》花的时间是这幅画的十倍。”

裴行俭点了点头,只见琉璃已经放下笔,便挽起袖子,帮着她一起收拾案几,一面便问,“今日陆瑾娘可是来过了?你中午拿什么招待的她?”

琉璃道,“我好些日子没做葫芦头了,今日便用这个招待了她,其余不过冷淘、鱼脍、拌瓜果生菜这几样寻常的。”

裴行俭便笑问,“早听说你做的葫芦头极好,有没有给我也留一些?”

琉璃摇了摇头,“没有留。”见裴行俭明显的怔了一下,才笑道,“只有新鲜的,你要不要让厨下现做?”却见裴行俭的眉毛已挑了起来,忙跳起来往一边躲,但额头正中还是立时便被他的食指一弹而中,“好大的胆子,又戏弄我!”

琉璃揉着额头,瞪了他一眼,“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自己不曾把话听完怪得了谁?”

裴行俭走近一步,看着琉璃笑了起来,“好,我便依卿所言,做个君子。”琉璃顿时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逃开,哪里还来得及?裴行俭伸手揽住她,低头便亲了下来。良久之后,才慢慢放开琉璃,看着她晕红的脸,低声问,“今日你想我没有?”

想他?自然想了。其实自打陆瑾娘走了,她便一直想问他,后院那亭台是原先就有的,还是他接手之后自己修的?只是此刻看着他温柔的眼神,突然又觉得这问题似乎毫无意义。莫说那亭子原本是寻常式样,他便是喜欢再修那样一处亭子又如何?就算那亭子原是陆琪娘最喜欢用来招待亲友的地方又如何?琉璃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今日回来得怎么比平日晚了好些?”

裴行俭叹了口气,“不但今日晚了,明日只怕还回不来,再过半个月就是农忙,去年风调雨顺,今年的雨水却少了些,我明日午后要出城去看看,你帮我准备两件粗些的衣裳,我多半会在城外过夜,不过浴兰节定然会回来!”说着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洛阳的那样掌柜、庄头,说是浴兰节要来拜见。”

那些人?琉璃皱了皱眉头,随即便笑道,“那便等你回来再说,你也饿了吧,现在就让厨下开始炸葫芦头如何?”

待到晚间为裴行俭准备衣裳时,琉璃翻检着衣箱忍不住摇了摇头:裴行俭的衣服大多是日常穿的绫袍,再有就是几件本色麻裳,大约多日不穿,触手颇有些粗硬,只得令人到院里细细的捣了一回。看着月光下捣衣的小婢女,她突然十分怀念此时市面上依然几乎见不到的棉布。“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原先读着这清丽诗句的时候,自己怎么会想得到,长安人之所以月下捣衣,是因为此时的麻衣太扎人,穿上身之前必须要捣得松软些呢?

第二日早间,晨鼓还未响,裴行俭照例轻手轻脚的起了床,穿好衣袍又回身吻了吻琉璃的脸颊,琉璃却闭着眼睛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裴行俭低声笑道,“你再多睡会儿,我会尽量早些回来的,这两日你若在家里闷,便出去散散。”

琉璃嗯了一声,松开手,看着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消失在门口,本来浓浓的睡意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刚刚吃过早饭,阿燕便照例拿了单子过来报了今日要采买的东西,除了日常杂物,又多了佩兰、葫芦叶、蒲菖酒等物,却是要准备过浴兰节了,算下来统共要花上十多匹绢帛,又问是否还有要添的东西。琉璃想了想,这两日并不会有客人来,不必花费心思准备特别的吃食,摇了摇头便提笔勾了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