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眼圈微红,用力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纵然如此,阿郎也不该如此仓促留书,等上两年也是好的,若是过两年阿郎被召回了长安,娘子却已……岂不是……”

裴九手上一顿,良久才摇头道,“两年?没有十年八年绝无可能,或许你我这一世都回不了长安,难道也让人等下去?你家郎君命数坎坷多劫,还是少害些人罢!至于留书……”他轻轻的笑了起来,“若非如此,又怎么能,一了百了?”

阿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想起几年前阿郎那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只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看着眼前的酒壶,许久才憋出一句,“阿郎,今日阿成也想喝两杯!”

裴九笑了起来,扬声道,“掌柜,烦劳再上一壶酒,多拿个酒杯。”

米大郎和耶仑的第二壶还没下去,闻言回身赞道,“九郎不但神机妙算,酒量也是如此了得,米某甘拜下风!”又拍着案板叫道,“老秦,今日难得痛快,快些把这案几条凳撤了去!”耶仑忙站起来往后走,众人轰然一声叫好,七手八脚便把厅堂正中空出一大块。

却见耶仑领着十几个妙龄花容的胡女从后院了进来,有的怀里抱了琵琶、手鼓,有的臂上挽了披帛,手上则或持圆毯,或握金铃。那拿了乐器的几位在空地边沿随意或立或坐,坐在当中的,正是那位阿红,手里抱着的琵琶分外精美,神态也比适才放松了许多。

两个披帛女子将圆毯放到地上,自己脱履站了上去,随着手鼓“咚咚”两声,两人的双袖同时高高扬起,阿红五指一划,清越的琵琶声蓦然响起,那两人的身子便如风舞飞蓬般随着转了起来,先是慢转,随着手鼓和手鼓节奏转得越来越快,衣袖披帛都化成了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彩圈,琵琶声激越处,两人在旋转中摇摆腾跃,身姿百变,双足却始终没离开小圆毯一步,端的令人眼花缭乱。

老秦拿了酒壶与酒杯送到裴九的桌上,颇有些自豪的笑道,“这胡旋舞长安只怕还难得一见。”

裴九笑着点了点头,“的确难得一见。”

阿成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了片刻也神采飞扬起来,端着酒杯就喝了两大口下去,不一会儿脸便红了起来。

一首胡旋曲终,喝彩声里两位舞女退到了一边,脸上都是香汗淋漓,随即曲风微变,鼓声节奏略缓,琵琶声也变得柔媚起来,原本站在一旁的四个女子分成两队走到空地中间,举袖摇铃,相对而舞,腰肢慢扭,秋波暗送,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阿成红着脸笑道,“阿郎,这个我见过,是拓枝舞!”

裴九点头不语,一面端着酒杯缓缓而饮,白皙修长的手指却随着乐声轻轻的敲打着节拍。

待得拓枝舞曲罢,整个厅堂的气氛早已热烈起来,乐声再度响起时,鼓点欢快,琵琶悠扬,众人轰笑一声,不但本来跳舞的六个胡姬走到了空地当中,米大郎、耶仑、吴六和叶奴几个也下了场,竟是挽手跺脚的一起跳了起来,口中不时和着节拍嘿哈两声,舞姿矫健,与长安西市上元节的踏歌毫无二致。

裴九手指一僵,脸色更白了几分,阿成却转头笑道,“阿郎真是好眼光,我看那个红发婢琵琶弹得甚好,苏将军府上还真无此等人才!”

裴九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阿成,你凡事要多想一想才好。”

阿成笑道,“阿成知道,阿郎心善,不忍看这婢子枉死,横竖苏将军迟早是要建府添人的,多两个胡婢招待宾客也多份体面。”

裴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要送给恩师的并非婢子,而是那一位!”他看着场中欢叫扭摆的米大郎,脸上露出了阿成最熟悉不过的笑容,“你没听见此人的话么?能在如今的西域乱局中弄到绝色女奴,自然不是一般的地头熟悉、人脉深厚,如此人才不送给恩师,岂不太过可惜?”

阿成张大了嘴,看了看笑得和煦的自家阿郎,又看了看那位跳得欢畅的米大郎,呆了半晌,忍不住同情的叹了口气,“原来那两个婢子……”

裴九淡然道,“顺手而已,恩师见信便知我的意思,自不会为难她们。”

阿成点头,“遇到阿郎,也算是她们的运道。”

裴九没有接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或许是她们的运道吧,自己原不用费神赌那一场,可谁叫那个女子居然也生了一双那样的褐色眼睛?

乐曲声中有人高声唱了起来,厅堂里越发热闹,连老秦都被人拉了进去,扭腰拍手跳得十分快活。正欢腾间,突然门口有人大声道,“店家!店家!快出来领一领车马!”

第3章 无计可施(上)

老秦本来正跳得欢快,听到这声大喊,一拍脑袋原地蹦起三尺,转身一个箭步冲将出去,门帘一卷人影便已不见,两个伙计也慌忙忙的跟着跑了出去。

众人相视几眼,渐渐停了舞步,乐声也消歇下来,就听门外人声马嘶,竟是十分热闹,马车辘辘,从堂舍边的院门直奔后面而去,过得片刻,老秦笑吟吟的亲自引着两人走了进来。

来人也是胡商,打头的一位年纪并不大,虽是生得卷发黄须,穿着一身石青色条纹胡服,看去却有几分唐人的气度,后面那个则上了些年纪,神色稳重,看举止似乎是管家之流。

米大郎皱起眉头上下打量那两人,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三人走到案台前站定,年纪大些的胡商便问,“老秦,我们要的房间与货仓你可都留了出来?”

老秦笑道,“老康你也太瞧不起人!早间你们的人便快马过来下了定金,我老秦老是老了些,却何至于连这等大事也忘了?”又对后门扬声叫了句,“快些把馄饨煮出来!”

老康笑呵呵的道了声谢,老秦忙摆手,又问,“你们怎生这般晚才到?我这边早便煮好了羊汤,做好了馄饨,倒是盼了半日,只怕你们今日耽搁在路上了。”

年轻胡商笑着插话道,“可不是耽搁了?这北道着实难行了些,今日过一处关隘时,大车竟坏了一辆,前后无处可退,车队便生生耽搁了一个多时辰,若不是如今路上车少,咱们这些人只怕骂也被人骂死了。”

老秦也笑了起来,“正是,如今走北道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路上的邸店也少了,你们这般的大车队还能行走,若是人少些的,哪里敢?错过宿头不是玩的。”

老康叹道,“若不是今年天气冷得早,想着走北道能近个几百里,咱们也不走这边,这是十郎第一回带车队去西州,总不能真耽搁了……”

每年此时去西州的车队?难怪那老的看着如此眼熟!米大郎脸上露出了恍然之色,随即便“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三人不由转头看了过来,老康怔了一下,立刻笑着弯了弯腰,“米家大郎,好巧!”

米大郎大咧咧的一挥手,“果然是巧!真真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们车队!”

那位十郎似乎并不认识米大郎,老康低声与他说了几句,才微笑着向米大郎点头致意。

这边老秦便忙着将厅堂重新布置出来,米大郎眼珠一转,也不叫那十几个胡女回去,让她们都四人一案的坐了下来,只道要吃些汤饼才好回去,厅堂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嘻嘻哈哈的欢语娇笑之声。

老秦心知米大郎是有意如此,也只能赔着笑请另外几位客人略挤挤,好给新到的客人让出地方来吃些热汤。

裴九皱了皱眉,举杯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阿成便站了起来,“店家,结账!”

说话间,门帘又一次挑起,两个戴帷帽的女子和一个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米大郎瞟了一眼,见并不认识,便也懒得多看,听见阿成这声,忙回头对裴九笑道,“长夜无聊,九郎何不再多喝几杯?都算在米某账上便是!”

却见裴九梦游一般慢慢站了起来,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突然没有了任何表情,就如戴上了一张光滑僵硬的玉石面具,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某处。

米大郎不由吃了一惊,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新进来的三人已站在那位十郎身边,两位女子并未脱下帷帽,从背后看只能看出略矮些的身量还算窈窕,个子略高些的因披了一件厚披风,身形都不大看得出来。倒是那个年轻男子转了半张脸过来,看去似乎不到二十,虽是黑发黑眸,却是轮廓深秀,眉目如画,竟是一位异常俊美的胡人少年。

米大郎忍不住叹道,“九郎好眼光,这少年确是绝色。”

阿成本来看着裴九也正吃惊,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转头怒道,“你胡说什么?”又担心的看了看裴九,“阿郎!”

米大郎摇了摇头,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这位少年自然也算清秀挺拔,但比起那个胡人少年却还差了不少颜色,难怪他生气。

裴九对这一切都恍若不闻,依然只怔怔的看着新进来的那几个人,脸上的僵硬慢慢褪去,嘴角微微微扬起,目光却极为苍凉,似悲似喜,看去说不出的古怪。

米大郎不由暗暗心惊:这裴九虽然脸色差些,生得却是俊的,爱个美少年也不算什么,只是如此气度不凡之人,怎么会看见一个绝色的胡人少年竟会露出这副失心疯了般的表情?难不成那是他的老相好?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胡人少年一眼,却见那位少年明明半边脸对着这边,想来也看得见裴九,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奇怪的神色,心里不由越发纳闷。

裴九似乎已然有些回过神来,迈步缓缓的走了过去,米大郎满心好奇,下意识的便跟出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止住了脚步,却忍不住探着脖子直往那里看。

十郎与新进来的三个人说了几句话,便对老秦道,“你们最好的房间可是已然收拾出来了?烦扰掌柜这便让人烧了热水,准备浴桶。”老秦笑道,“自然早收拾出来了,是在后面的东院正房,伙计已带了这位娘子的婢子前去整理,热水和浴桶稍后便送到。”说着便想叫伙计来领路,突然看见裴九神情奇异的走了过来,不由一呆。

几个人看见老秦神色不对,也纷纷回头,身量略矮些的女子顿时惊呼了一声,裴九已走到身量略高的女子身后两三步处,见她回头,走上一步,目光深沉得几乎可以透过面纱落在里面那张脸孔上,半晌才低声道,“琉璃,怎么会是你?”

戴帷帽的女子沉默良久,扬起头来,清冷的声音里一丝波澜也听不出来,“敢问这位郎君高姓大名?”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吐出这样陌生的话语,裴行俭只觉得嗓子发紧,眼睁睁的看着她转头吩咐了一声“我们走”,就要离开。

阿成听到那一声惊呼,早已醒悟过来,忙抢上来行了个礼,“见过娘子,见过阿燕姊姊。”

琉璃淡淡的道,“你认错人了。”脚步未停的走向了后院。

阿成挠了挠头,呆在了那里。

站在一边的十郎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叉手行了一礼,“这位可是裴长史?在下安家行十。”

裴行俭苦笑着还了一礼,“舅兄何必如何见外?”

安十郎笑容可掬的摇了摇头,“裴长史此言差矣,这一声舅兄,十郎万万不敢当。”

裴行俭一呆,只觉得生平所学、满腹计谋至此已全然无用武之地,站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3章 大错特错(下)

浴桶已经被伙计们抬了出去,屋里氤氲的水汽却还没有完全消散。琉璃坐在床前的高脚凳上发呆,阿燕仔细用葛巾拧着她的湿发,眼见已经差不多半干了,才松松的挽了起来,轻声道,“娘子,要不要婢子把您的晚膳端到屋里来用?”

琉璃目光茫然的看向她,半响才突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好。”

阿燕心里叹了口气,刚要转身,门“砰”的一声开了,小檀冲了进来,叫道,“娘子娘子,我看见阿郎和阿成了!他们、他们就在前头厅堂里!”

阿燕瞟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娘子早便看见了!”

小檀眨了眨了眼睛,张着嘴半日没合拢,她下车便抱着东西直接来了后院布置房间,自行简单沐浴洗漱,适才方有空闲到前面吃碗热馄饨,没想到居然看见阿郎跟十郎几个坐在了一处,把她给唬得馄饨一口都没吃便跑了回来,怎么阿燕姊姊和娘子却是这样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

阿燕轻轻拉了她一把,“咱们去把娘子的晚膳端进来。”

小檀满腹困惑的跟着阿燕走出门去,还没下台阶便忍不住问,“阿郎和娘子到底怎么了?我这一路都没明白!”

她和裴行俭到底怎么了?听着门外隐隐的声音,琉璃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也很想问这个问题,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这个男人认定她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凡事不能和他一起承担的温室花朵?

屋里的水汽渐散,琉璃在窗下的条案前坐了下来,白亮的铜镜里映出的那张面孔不像前些日子瘦得那么明显了,这种坐着马车的长途跋涉当真比想象的更艰苦,却也比想象的更有趣,她已经学会了骑马,拣回了大半两年多没碰的琵琶,如果不是阿古太过锐利的眼神,大概连学过的歌舞都能温习几遍……

“剥、剥”门上响起了两声轻叩,邸店的伙计这时候怎会来?琉璃纳闷的看了一眼,随即便听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温润声音,“琉璃,是我。”

琉璃腾的站了起来,下意识的便想立刻过去把门栓扣上,好容易才忍住了,冷冷的扬声道,“夜深不便,裴长史有何见教,请明日再说。”

门口沉默片刻,传来一声叹息,“我是送馄饨过来的,阿燕她们也饿了,不如让她们先吃,我放下馄饨便走,可好?”

该死的,他永远知道怎么说话最让人无法拒绝!琉璃只觉得胸口小小的火苗腾的燃了起来,声音更加冷了两分,“我不饿,劳烦阁下先回去罢!”

门口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长到琉璃以为他已经走了,自己慢慢的坐了下来时,门却突然被推开,裴行俭手里拿着一个食盒,神色平静的走了进来,把食盒往屋子里的高足案几上一搁,又把里面的碗、箸都拿出来在案上放好,才抬起头来笑了笑,“被冷风吹了一日,不饿也要吃些热的,再放一会儿就凉了。”

琉璃愣愣的看着他,适才在厅堂里,隔着面纱她只看出他瘦了不少,却没有发现他的脸色变得这样苍白,一个多月而已,他怎么会变成这种模样?

裴行俭只是看着她微笑,“琉璃,你瘦多了。”

琉璃垂下眼帘,心里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半晌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你出去我便吃。”

裴行俭毫不犹豫的点头,“好。”

看着被干脆利落关上的木门,琉璃慢慢走到食案边坐了下来,白色粗瓷碗里漂浮着葱花和圆滚滚的馄饨,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入嘴热热的,却吃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饶是如此,她还是把这一碗吃了一半多才放下,胃里暖暖的感觉把胸口的那点郁结驱散了不少。她放下竹著,长长的出了口气,无论如何,吃饱总是第一位的。

门轻轻的又是一响,琉璃简直有想叹气的冲动,只是眼角瞟到那位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自己的身影,还是眼皮不抬的站了起来,动手把碗、箸都放回食盒,盖上盖子,这才望着他笑了笑,“有劳了。”

大约是在风地里站得久了,裴行俭的脸色更差了一些,进门看了一眼那个空了大半的瓷碗,嘴角便微微扬起,听到琉璃的话,笑意反而更深,“荣幸之至。”

看着他白里透青的脸颊,琉璃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吃饱了的好心情一扫而空,“琉璃承受不起裴长史此言!日后也请长史自重,不要来此,以免令人难堪!”

裴行俭嘴角的微笑变得有些发苦,“琉璃,你要恼我多久,才肯让我照顾你?”

照顾?又是照顾?琉璃脸色更沉,“裴长史言重了,琉璃焉敢恼你?日后我要在西州市坊立足,或许还要仰仗长史治理有方。今日偶遇,不过是意外,裴郎君不必挂在心上!”

裴行俭闭上双眼叹了口气,“琉璃,我知错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错待了你,是我小瞧了你,只是,你又何必如此自轻?你便是从此再不看我一眼,我又怎会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琉璃不由摇了摇头,有些讽刺的笑了起来,“裴郎君,你从不曾小瞧我,你是高看了我,以为我有那种高雅之量,能在长安那等繁花似锦之地,风雅应答之场如鱼得水。其实我性子疏懒,生平所愿,不过是不用整日仰人鼻息、勾心斗角,不过是能做些自己喜爱之事。”

“琉璃原非名门淑女,亦不觉得身处市坊便比身处宫廷高门要轻贱委屈,此来西州,是因为此处天高地远,足以容身,与裴长史并无干系,请裴长史自便就好,不必多虑!”

看着裴行俭怔住了的模样,她不由长长的出了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一些,这些话她也许早便应该说了,她以为他会明白,没想到自己全然想错了,也让他想错了自己……

足足过了好几息的时间,裴行俭突然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琉璃,自今日看到你时起,我便知道自己错得厉害,却不曾想到会错到这等田地,你怎样恼我都是应当的,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又怎能奢望……”

他自嘲的一笑,上前几步,拿起了食盒,转身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微笑道,“琉璃,其实我不但小瞧了你,也高看了我自己,我一直以为只要你过得好,我便是一生都见不到你也是无妨,可今日看到你时,我才发现,自己心里竟是欢喜更多一些。”

裴行俭出门的动作又轻又快,连冷风都不曾放进来多少。琉璃慢慢的坐了下来,想着他刚才的最后几句话,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第4章 西北雄城(上)

天边刚刚透出一点鱼肚白,云威店的后院里便渐渐热闹了起来,先是走动说话之声,渐渐变成车滚马嘶。

米大郎一手拎着皮囊,一手揉着还有些发木的脸走出了房门,耶仑正等在门口,忙伸手接过了皮囊,“大郎,奴婢们均已上车,吴六他们也已备好马,在前面厅堂里等着大郎。”

米大郎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迈步便往厅堂而去,从后门挑帘进去,目光随意一扫,突然亮了起来,满面堆笑的向其中一张食案走去,“裴长史来得好早!”一眼瞟见同坐一案的安十郎以及那位相貌俊美的穆三郎,笑容里顿时多了几分会心。

看见这张意味深长的笑脸,裴行俭默了一下脸上才露出笑容,“大郎也早得很。”

米大郎跟安十郎点头一笑,大咧咧的在裴行俭身边空着的条凳上坐了下来,也不管坐在另一张食案旁的阿成回头瞪他,目光只是不时往穆三郎脸上瞟。

穆三郎眉头微皱,低头几口吃完了手中的胡饼便站了起来,“裴长史,表兄,我去后面看看车马。”

米大郎笑嘻嘻的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回头又看裴行俭,却见他头也不抬的专心用膳,忍不住嘿嘿一笑,转头对安十郎道,“此次到了长安,米某先将裴长史的信送到,便去找令尊,若是日后你们安家肯在西州接手,我能弄到的贱口,且不止这一些。”

安十郎笑着点头,“自然,家父定是求之不得,日后少不得烦劳大郎!”此事昨夜喝酒时便已谈拢,这米大郎虽然脾气暴躁,人品粗鲁,本事还是有的,与突厥各部尤为熟稔,只是路途上却无人帮他打点,在长安根基又浅,安家的情形却恰好是相反,两下若能联手,自然事半功倍。

米大郎哈哈大笑,“小郎君客气了,米大郎是粗人,要说谢,还是应该谢过裴长史才对!”说着便转头对裴行俭笑道,“说来长史真是米某的贵人,若是有酒,米某还要多敬长史两杯才是。”

裴行俭抬头微笑道,“大郎不必客气,日后裴某说不定亦有仰仗大郎之处。”

米大郎顿时眉飞色舞,拍着胸脯叫道,“裴长史若有差遣,米某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裴行俭微微一笑,正想开口,突然看向了米大郎的身后。

米大郎忙回头去看,却见是三个年轻女子从后门走了进来,当中一个褐发褐眸,容色极为清艳,难得的是相貌虽是一看便是胡女,身上却有一种最为唐人所赏的秀雅之气,看去便有说不出的韵味——这种容色,若是口齿清晰性子伶俐的,只怕卖个两三百金也不在话下!忍不住赞叹的点了点头,“十郎哪里找的绝品?”

话音未落,米大郎便觉得后脖子一寒,回头才见裴行俭淡漠的看着自己,虽然脸上并无表情,却让他心里不知为何一抖,安十郎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起来,“这是舍表妹。”

米大郎恍然大悟,摸着后颈笑了起来,“米某唐突了,长史恕罪,十郎恕罪。”原来这便是裴长史的夫人,自己还当是怎样的一个夜叉,以至于夫君赴任也不肯带她去,见她追上来又会吓成那样,当众被呛了一句也只能给舅兄陪笑,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美人儿,倒是看不出半分戾气来——只是女人,原是不可貌相的!

他正想着,只见这位女子向十郎点头一笑,“表兄,我先上车了。”没多看裴长史一眼便走出门去。

果然不是一个善茬!米大郎心里嘀咕了一句,看了看有些失神的裴行俭一眼,同情的叹了口气——别人没留意,他可是注意到了的,昨夜喝酒时,这裴长史对那位穆三郎明显比对待别人用心,有意无意套了许多话,从家住何处,与安家关系如何,成没成亲,到去西州的打算都问了一遍,心思可想而知!怪道他看见自家夫人和这穆三郎时竟是那样一副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的模样,他这性子,与鞠公子大约能说到一处去……

一时早膳用毕,众人来到门口,各自上了马,米大郎颇有些不舍向裴行俭行了个叉手礼,想了想还是拨马上前一步低声道,“长史放心,待米某回了西州,长史喜欢何等绝色少年,米某定都帮你弄来,以报长史引荐之恩!”眼见裴行俭看着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这才大笑着拍马而去。

裴行俭望着这位米大郎长笑而去的背影,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来,拨马走了几步,停在了一辆熟悉的大车后面。

阿古早便等在车后,见裴行俭过来,忙抱手叫了句“阿郎!”

裴行俭点头一笑,“我已与安家十郎说好,这一路便跟着车队了。”

阿古顿时松了口气,想了想又踌躇道,“那只怕今日还要在凉州城里耽误半日。”

裴行俭看了看前面的车子,微笑不语。阿古也摇头笑了起来,莫说耽搁半日,只怕耽搁两三日,阿郎大约也不会在乎,说来阿郎和自己当真都小瞧了娘子,这一路上好几次风餐露宿,娘子一个从未出过长安的娇弱女子竟然比小檀、阿燕还处之泰然,车队里常年行走的几个胡婢也不过如此。这等心性着实令人佩服,便是气性大些,也怪不得她。

领路的快马甩了一个响鞭,阿古忙回到前座,安家的车队缓缓移动起来。当先是快马探路,中间是十几辆坐人或运货的双轮马车,混杂着二十多匹健马,马上坐着头戴各色胡帽的商人和腰佩弯刀的护卫。三四个胡婢坐在马车前面,不时与人大声说笑。没走多久,有人便高声唱起了凉州曲,车队首尾立时都有人应和起来,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远远的传了出去。

裴行俭和阿成一时都有些听住了,一支凉州曲唱罢,不知是谁领头,又唱起了阳关曲,歌声多少变得有些苍凉,唱到第二句时,“铮”的一声,从前面的大车里传出了激越的琵琶之声,应和的歌声顿时愈发响亮起来。

阿成不由一呆,车里是谁在弹琵琶,难不成……是娘子?如此弹奏于路途,是不是有些不大妥当?他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裴行俭,却见自家阿郎有些惊讶的看着前面的车子,脸上慢慢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从云威驿一直往西,地平路阔,每隔五里,路边便是一个足有四五尺高的方形土柱子,车队穿过一处小镇,又路过两处这样堠子,眼前远远的便出现了一座大城,方头两翼,远看便如平野上一只巨大的鹰隼,形制奇异雄伟,正是大唐西北第一雄城凉州。

安十郎打马上前,对裴行俭笑道,“我等还须到凉州府衙交验‘过所’,听闻凉州的司仓参军近日极不好说话,只怕会耽搁得久一些。守约不如先到西门附近的酒肆相候?”他虽非官家人,却也知道贬黜之官通常不愿与沿路的官府相交,以免横生事端,被人抓了把柄。

裴行俭沉吟片刻,抬头笑道,“无妨,我与你同去便是,昨日听米大郎说起那位苏参军,或许是我的相识。”

第4章 人心险恶(下)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自打三十多年前大凉王李轨重建这座河西都会后,凉州城便愈发繁华起来。饶是这等霜冷风寒之时,日上三竿后城门下依然是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

安家商队跟着东城门前排起的长队慢慢向前移动,眼见离城门还有几十步,有人打马迎了上来。

安十郎忙催马赶上几步,在马上弯腰行礼,“六叔,怎地今日劳烦您来迎?”

这位安六叔大概四十出头年纪,一把卷卷的浓密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同样浓密的眉毛此刻则紧紧的锁在一起,“你们来得倒比往年还早几日,只是如今情势着实不大好,前头来往西去的几拨人还不曾有人拿到过公验,这两日都已陆续就地发卖货物了。”

安十郎不由吃了一惊,他早知如今负责公验的那位凉州司仓参军有些贪苛,昨日听米大郎和邸店的老秦说起此人近日又变本加厉,但以安家的人脉,办妥这样的事情最多打点些金银而已,怎么连六叔都是这样一副神情?他忙道,“六叔,你也知晓,咱们商队与他们不同,一则要去西州收购奴婢香料药材,开春再回长安,二则咱们这些货里还有都护府贵人们订的,若不能按时送到,日后安家如何在西州立足?”

安六叔叹了口气,“这些我自然知晓,听说是如今突厥叛乱,朝廷已下令正月出征,严控铁器铜器良马等物过关,那苏参军也不知怎么地,拿着这由头反复严查,连丝帛都不让带了,还将两个多带了几把佩刀的康国人送入了大牢,竟是送礼也不收,咱们萨宝因此特地去拜见过长史,长史只道这苏参军是甚么将军之子,他亦无法。”

裴行俭此时已带马走上前来,闻言先是向安六叔抱了抱手,“见过六叔,敢问那位苏参军的名讳可是上南下瑜?”

安六叔有些意外的看了裴行俭一眼,又看向安十郎,安十郎忙笑道,“这位是安西都护府的裴长史,正是从长安去西州赴任。”

安六叔眼睛一亮,随即便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还礼不迭,“不敢当,不敢当!长史太过客气。”说着便眼含欣赏的看了安十郎一眼,这侄子当真青出于蓝,竟与一位长史兄弟相交!想了想又道,“那位苏参军似乎是这个名讳。”

裴行俭苦笑着看了十郎一眼,点头不语。

安十郎多少有些尴尬,这位裴守约与大娘之间的情形,他自然猜得出一二,虽说夫妻赌气不是大事,但自己身为娘家人自然只有帮着妹子的道理,大娘如今不认这位妹夫,自己可以与他同行,却不能先松了口,忙转了话题,“守约,你与此人可熟?”

裴行俭微微皱起了眉头,“见过一两面,此人的确是兵部一位中郎将的幼子,性子……有些执拗,未必肯给我这面子。”

安家叔侄刚刚升起的希望顿时被浇灭了一半,安十郎想了想道,“总归还是试一试再说,既然禁运丝帛,六叔,侄儿这次带的四车丝帛就烦劳六叔先收了,按凉州市价发卖,叔父抽两成,小侄回凉州时再行理账。府衙那边,也要劳烦六叔带小侄过去。”说着看向了裴行俭,“守约你……”

裴行俭笑道,“我自是随表兄去府衙,此事似有些古怪,我先要设法到打听一二才好。”

说话间,安家商队已进了城门,先是往西走了一里多地,在一家商肆前卸了四车丝帛下来,连护卫的弯刀也先交给伙计保管,双方又在清单上按了手印。

阿成便忍不住对裴行俭悄声道,“我原听说这些胡商是父子兄弟也明算账的,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咱们唐人自然不会明面上算账,最多也不过是私下里算计而已。”说完忍不住看着不远处那辆车子,深深的叹了口气——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阿成不由一呆,直到那边交割妥当,车马重新前行时,才叹道,“阿郎这样一说,倒也在理。”

这凉州城与别处不同,当年的大凉王宫、如今的姑臧府衙,是设在城的顶南头。车队走了足足有三四里地才到。裴行俭勒马四处打量了一番,向安氏叔侄拱了拱手,带着阿成转头离开。

安六叔带着车队从西边的一处侧门进去,走过长长的夹道,才来到一处极宽阔的院落之前,院前早已有另外一队牵了七八匹骆驼商队等在那里,安六叔忙上前打听,才知今日已被驳回一拨,这一队的几位胡商正在里头公验。

正说着话,就见院里出来了一队兵丁,上来便从骆驼拽下货囊翻检,器皿破裂之声、呵斥声、恳求声顿时乱纷纷的响成了一片。

琉璃下车时,已是两盏茶功夫之后,前头那队胡商的货物都已乱七八糟的散在地上,一些药材被放了到一边,带头的商人竟是被直接带走,安六叔被剩下的几个胡商围在当中,好容易才脱身出来。琉璃已在安十郎那边得知他的身份,忙上前见礼,安六叔心头略觉奇怪,一时却也不及细想。

一位门吏皱眉走了出来,“安家十郎可在?上面唤你们去公验!”

安十郎忙转身笑道,“正是在下,烦劳您了。”不动声色的将一枚萨珊银币塞到了门吏手中,门吏脸色顿时舒展了些许,低声道,“进去回话时当心些,切莫顶撞。”

安十郎笑着道了谢,领着一行人进了院门,商队里的几位胡商拿了各自的过所到堂上回话,余者都等在庭院里。此事这一路上业已办了若干回,琉璃只觉得气氛颇有些不对,忙问那几个胡婢到底出了何事,那几人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的兵丁不少人眼睛便在琉璃脸上身上溜来转去,琉璃心里颇不耐烦,只是知道公验时多半要查验男女人口,没有戴帷帽的道理,只能装作不见。

此次查验过所的时间竟是出奇的长,足足过了一刻来钟,堂屋的毡帘才挑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脸色阴沉的走了出来,出门便沉声道,“过所上注明的家眷奴仆均已在此?”

安六叔夹杂在胡商差吏中跟着此人走了出来,忙上前一步赔笑道:“启禀苏参军,除了看马的车夫,余者都在。我们安家商队已走了几十年,最是规矩不过的。”

苏参军冷笑一声,“规矩?若是规矩就不该此时出关!谁知你们运送的东西,会不会落在突厥人手中?”

安六叔听着话头不好,只能笑道,“参军说笑了,便是借小的这胆子,小的们也不敢。”

苏参军哼了一声,对身边的差吏道,“去清点人口货物,给我查仔细些!”说着目光冷冷的扫视了一圈,突然看见琉璃,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略一思量便手指一指,“那位胡女是谁人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