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十郎心里一突,忙道,“启禀参军,那是舍妹。”

苏参军脸上玩味之色顿时更浓,挑眉笑道,“你妹子?我怎么看着不大像,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婢!”

第5章 欲加之罪 判若两人

逃婢?鸦雀无声的院子里,苏参军的话音清清楚楚的传到了琉璃耳中。她不由有些愕然,随即便觉得滑稽无比,差点笑了出来。

安十郎脸色一变,“参军有所不知,舍妹不仅是良家子,且是……官家女眷。”

苏参军讶然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官家女眷?是屈支国的官家女眷还是突厥可汗的官家女眷?不然如何会混迹于尔等兴生胡的商队之中?”

看来这位竟是存心找碴了!安十郎心头冒火,强自按捺着情绪赔笑道,“启禀参军,舍妹是大唐的官家女眷,小的姨父官居承务郎,舍妹与我等同行,不过是取个沿途有人照应。”

安六叔也忙道,“参军明鉴,安家并非小户,在大唐已有三代,此等大事绝不敢欺瞒参军。”

苏参军不由有些意外,转头仔细看琉璃一眼,只见她身上的石青色胡服样式寻常,细看质地却十分精良,腰上那条镶玉石朱砂色腰带似乎不是凡品,更兼脸上不但没有惧色,反而似笑非笑……他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适才见她美貌秀雅,正是刺史最喜爱的胡婢格调,只想拿下了再做打算,一入大牢,谅她也不敢不依,没想到却是个有来历的!不过,这承务郎只是从八品下的散官,大概不过是朝廷优待胡人头领的恩赏,这等人家的女儿也不算什么,自己堂堂参军,总不能在这些商贾面前失了颜面!想到此处,他手指一点,“叫她上来回话。”

两个兵丁巴不得一声,走过去便要拉扯琉璃,阿燕和小檀忙上前挡住,阿燕一掌拍开兵丁之手,便怒道,“大庭广众之下,便敢对衣冠女眷动手,此处当真没有律法了么?”

两个兵丁一呆,回头便看苏参军,苏参军眉头顿时立了起来,“小小贱婢,也敢出言不逊,辱骂朝廷,把她拿下!”

琉璃再也忍耐不住,喝了一句:“住手!”拨开小檀和阿燕,抬头看着苏参军冷冷的道,“参军此言何意?小女子在长安时,也曾在太极宫、国公府、将军府小住,竟从不知质问一个参军便是辱骂朝廷!参军要拿我的婢女,也请另找个由头。”

苏参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个的牙尖嘴利的!可惜你口气也太大了些,未免便吹得破了!宫里、将军府、国公府岂是你这等人随意出入的!你当是在你的蛮荒小国么?”

琉璃淡淡的道,“琉璃不知什么蛮荒小国,只知自己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承蒙右屯卫将军苏公不弃,认为我为螟蛉之女,因能画上几笔,又得应国公府杨老夫人赏识,携我入宫在咸池殿为武昭仪效力了两年。参军若是不信,我的车上倒还颇有些宫中之物,都是昭仪赏赐,一看便知。”

苏参军不由呆住了——苏定方、武昭仪?他纵然三年未回长安,却从邸抄上读到过,那位原本跟父亲同级的苏定方刚刚才拜将封公,且正是此次出征突厥的前军总管,至于什么武昭仪,记得似乎是皇上的宠妃。胡人多善舞,亦多能画者,入宫为画师并不稀奇,难道眼前这个胡女竟是这般来历?

他踌躇着皱眉往下又看了一眼,只见另一边的几个胡婢脸上多少都露出了些惊奇之色,心里不由一动,嘿嘿的冷笑了两声,“你说这些大话唬谁?你若真是苏将军的义女,又曾入宫伺候贵人,怎会无缘无故去往西州?难不成也是要去贩卖丝绸?这话说出来,你身边的胡婢都不信,还想蒙骗本参军,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拿下她!”

那两个兵丁得了这句,又转身上前,阿燕和小檀虽然阻挡,却哪里挡得住,撕扯了两下,小檀忍不住尖叫起来。

安十郎忙叫道,“使不得!快快住手!”回头便急忙忙的道,“参军明鉴,舍妹句句属实,长安人人皆知,舍妹库狄氏为苏将军义女,得昭仪厚爱,便是小的姨父也是因此得了圣上一块‘家风忠谨’的匾额,安家敢拿凉州所有产业与族人性命担保,舍妹之语并无半句虚言!只是舍妹性子谦谨,不愿与商队的下人们多说而已。”

这边一个兵丁已推开阿燕,上来想扯琉璃,琉璃早拔下了头上的银簪握在手里,毫不犹豫对着伸过来的那只大手手背上便扎了下去,那兵丁顿时惨叫着跳了起来。正乱着,门口一条人影一阵风般冲了进来,两个兵丁眼前一花,听得闷雷般的一声“滚!”便先后摔了出去,当真是滚出去足足一丈多远。

苏参军本来听了安十郎的话心头已乱,突然看见这一幕,更是唬了一跳,怒喝道,“谁人在此撒野?好大的胆子!”

只见来人已转过身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高大汉子,一双眼睛里的寒光竟是如有实质,苏参军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大汉这才冷冷道,“谁敢对我家娘子无礼?好大的胆子!”

苏参军心头有些乱了起来,安家并非小商户,在长安、凉州都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既然敢说拿族人性命来担保,此话只怕假不了,这位大汉看身手也绝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得起的,只是事到如今再往回转,自己的面子却往哪里搁?更别说落下闲话,图谋之事更是难成……他转念间便拿定了主意,厉声道,“你家娘子便是官家女眷,既来公验,也需照实回话,你一个奴仆,敢对官差动手,我拿了你说到御前去又有何妨?来人,把这奴仆绑了!”

兵丁们见了适才那一幕,多少有些怯了,互相看了一眼,却没人迈步。

阿古眼睛一眯,寒光更盛,“谁说某是奴仆,你未出世时,某便已在裴都督手下冲锋陷阵,两个小兵敢冒犯我家娘子,某出手护主难不成还犯了律法?”

琉璃淡然接了一句,“叔父,不如烦劳您将凉州长史请来,这偌大的凉州总得有人来分辨道理,也免得我被人认定是冒充官家女眷,家中护卫也被人认作奴仆之流。”

苏参军心里顿时一突,自己竟又没有占到理!莫说长史与这安家关系似乎不错,便是刺史来了,只怕也不敢得罪苏大将军的义女、宫中昭仪的红人,真要分解起来,此事要如何了结才好?

安十郎与安六叔相视一眼,安六叔便大声笑道,“不过是一场误会,何必闹大?参军也是忠于职守而已,如今分解清楚也便罢了!”

苏参军顿时暗暗的松了口气,面上却依然是淡淡的,“如今乃非常之期,从严盘问来往商贾,不过是苏某的职责所在,既然有安家担保这位娘子乃我大唐的官眷,让她退下便是!苏某也不再追究她的奴仆护卫冲撞官差之罪。”说着看了安六叔一眼,“只是,这出关之货品,还是要仔细搜查!”

安六叔不由有些愣住了,不知这位苏参军到底是想找个台阶下,还是依旧要难为自己,正想说话,就听有人道,“苏兄果然一片忠心,裴某佩服得紧。”

院门口的石阶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青袍男子,神情温润,笑容可掬。苏南瑾愣了一下才抱手道,“这位莫不是……裴兄?”突然想起半个月前收到的邸抄上记录的那一条消息,眼睛不由一亮,脸上的笑容顿时从三分变成了十分,快步走了下去,“守约,你是何时来的凉州?”

裴行俭看了看头发披散了一半的琉璃,眼神微暗,转头再看着苏南瑾时,脸上的笑容却更是和煦得几乎醉人,“守约也不过刚到凉州,一别经年,子玉竟是风采殊胜!”

两人互相见了礼,又寒暄了两句,裴行俭便笑道,“裴某原是在云威驿前遇见这支商队,听闻他们正好也是去西州,倒是省了裴某出关时再寻人带路,因此想之结伴而行,这才寻了过来,不想竟能遇见子玉,当真是意外之喜。”

苏南瑾微微一愣,立时又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真是巧了!说来子玉在凉州也难得一遇故人,今日能见裴兄,真真是喜出望外!守约兄定然还未用膳吧?横竖也近午时了,这几车货品细细查看,也需花些时辰,小弟便让人先查验货品,咱们到外面小饮一杯,回头再办完这公验事宜如何?”

裴行俭忙摇头道,“子玉有所不知,裴某此来之故一言难尽,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酒却还是不喝的好,若是有人多嘴,裴某倒是无妨,只怕连累了子玉!”

苏南瑾高高的挑起了眉头,满脸惊诧,“此话怎讲?难道……”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守约也太谨慎了些,这凉州不比长安,难不成还有许多故旧认得出你?再者说,你我何等交情,这千里相逢,难不成一杯酒也喝不得了?谁不知守约最会品酒,这凉州美酒与京兆不同,若不喝上几杯,你也枉来这一遭!走走走,你若再跟我见外,便是看不起我苏南瑾了!”说着不由分说拉着裴行俭便往外走,一面便回头吩咐差吏道,“你们给我细细查验外头的车马货物,莫要遗漏,却也莫要损坏!”

眼见这位适才还一脸桀骜的苏参军揽着裴行俭的肩头,说笑着走出门去,一院子人都有些面面相觑。阿燕忙帮琉璃把头发重新挽好,小檀仔细的插回了银簪,低声笑道,“娘子下手倒有准头!只是比起古叔来还是要差些,古叔今日实在威风得紧,那个参军吓得脸都变色了……阿郎怎么与这种人有交情?”

琉璃笑了笑没说话,转头看着门口有些出神:这件事情实在有些诡异,那为苏参军的热情来得诡异,裴行俭的笑容和煦得更是诡异!他到底又是在唱哪一出?

第6章 他乡故人 自求多福

正午时分,几辆马车上的货都已打开检查又重新装好,院子的差役们明显有些百无聊赖,安六叔早已打发人去给车队补充水草干粮,见此情形,忙又买了些芝麻胡饼回来,笑嘻嘻的先送到了他们手中,随后才分给自己人,院子里这才时多了几分活力。

琉璃越站越冷,恨不得缩回车里才好,却到底有些不大放心,阿燕和小檀劝了两次无果,只好给她拿了个皮手笼过来,饶是如此,她也觉得脚上渐渐发僵。

直到午时已过,院门口才再次出现裴行俭的身影。他喝得似乎不少,脸颊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只是进门看向琉璃时,眉头却微微一皱。

苏南瑾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脚步都有些不稳了,一名小吏忙上来扶他,却被他重重一推,“我自己会走!”说着便微晃着走上台阶。

安六叔忙跟上了几步,赔笑道,“参军,适才差役们都已查过,小的车队里并无违禁之物。”

裴行俭也拍了拍苏南瑾的肩头,“子玉,你也知朝廷的规矩,为兄路上不便耽搁,不然定要留下与你痛饮三日!”

苏南瑾呵呵的笑了起来,“守约放心,小弟这便去办!”挑帘走到堂里,几位胡商相视一眼,忙都跟上。

裴行俭并未进去,却是返身几步走到了琉璃跟前,“你怎么等在外面?快上车暖暖去!脸都快青了。”

琉璃早已松了口气,听到这话不由一怔,垂下眼帘,默然转身往外便走。裴行俭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安十郎笑容满面走到身边时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他手上捧着的过所笑道,“办妥了?”

安十郎笑着点头,“还是守约你面子管用!”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转了话题,“咱们今日便出城?”

安十郎看了看天色,“倒还来得及,适才你们出去喝酒时,车队该买的也都已买好,如今白日一日比一日短,谁知何时会变天?多赶半日路也是好的。”

说话间另外几位胡商也陆续走了出来,最后一个出来的却是苏南瑾,望着裴行俭笑道,“守约兄这便要走?”

裴行俭点头叹道,“正是,皇命不可违,前面三千里路,只怕再也难遇故人!也不知何时才能与子玉再痛饮!”说着一抱手,“多谢款待,我这便告辞,子玉多多保重!”

苏南瑾眯着眼睛也叹了口气,“守约何必如此客气?咱们日后自有再会之期,守约一路善自珍重才是!”说着一路将裴行俭送到门口,目送他翻身上马远去,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是欢畅,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转身快步走向堂屋,厉声吩咐道,“我有要紧公务处置,谁也不许进屋打扰!”

一出府衙,安家商队的马车便转弯向西而去,安十郎与赶上来的裴行俭说了两句话,正准备吩咐人走得快些,路边却突然冲出了一个女子,高声叫道,“可是去西州的车队?”恰恰拦在了琉璃的马车前,饶是阿古反应敏捷,车子也摇晃了一下,裴行俭和安十郎脸色都是一变,安十郎带马上去怒道,“你是什么人,不要命了么?”裴行俭则忙对着车内问,“琉璃,你要不要紧?”

车里静了一下,才响起阿燕的声音,“娘子不打紧。”

裴行俭松了口气,这才看向拦车之人,只见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看打扮似乎是个唐人婢子,此刻脸色也吓得发白,哆嗦了两下才道,“你们、你们可是过了公验?能出城了?”

安十郎没好气的道,“与你何干?”

婢女忙道,“我家娘子有急事要去西州,原在康氏商队中,只是康氏如今出不得城,货物都就地发卖了,娘子因此想另找一家车队搭伴而去,若是郎君肯伸援手,我家娘子愿以十金相酬!”

安十郎断然摇头,“如今四处都在严查,岂能让生人入商队?”他正待不理,从路边酒肆里又快步走出一人,先弯腰行礼,才抬头笑道,“我道是谁竟过了公验,原来是十郎,难怪难怪。”

安十郎只得下马还礼,“四郎,好久不见,这婢女说的娘子竟是你们商队的?”

康四郎点头笑道,“正是。我也知十郎的顾虑,只是这位娘子并非寻常人家,她原是宫女,在宫里呆了七八年,出来时家人却全去了西州,只能托身商队去寻家人。我反复查过,文书都是全的,这才答应了她,如今遇上此事,我原是要退了酬金,她却分文不要,只要我荐她入旁的商队一道西去便好,我也只能来碰碰运气。这两日里便只有你们商队出衙是往西行。这位娘子一路上都十分本分,骑马娴熟,也吃得苦,她的归乡文书早已在府衙盖印,只是单身上不得路,又是思家心切。十郎若能成全,倒也不比带车丝绸得利少。”

安十郎不由踌躇起来,一路上添两个人,并不会增加多少麻烦,到了西州便能净赚十金,所得的确不少。他正想回头去问裴行俭,就见酒肆门口走出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穿得十分素净,生着圆润甜美的面孔,微笑着向这边行了一礼,举止落落大方,竟是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裴行俭也看了那女子两眼,眉头微皱,正待叫安十郎过来,就听车里琉璃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忙转头道,“怎么了?”

琉璃此时正在揉眼睛,听见这声问,不假思索道,“怎会是她?她是……”蓦然住口不言,想了想才道,“她的确是宫中女官,可她不该出宫,更不该去西州!”

裴行俭略一沉吟,点头道,“我知道了。”安十郎也拨马过来,问道,“守约,你看此事可能应允?”

裴行俭不动声色的笑道,“既是熟人所荐,若是还有空车,与她们行个方便也罢。”

安十郎这才过去对康四郎道,“既是如此,我便信你了。”又对那婢女道,“再往前行便要出关,路上极是辛苦,你们却莫抱怨!”婢女忙不迭点头应了,飞奔过去一说,那个女子也笑了起来,又向安十郎行了一礼,这才回身拿起包袱,戴上帷帽,便有商队的伙计帮着抱了被囊出来,安十郎指挥着放在一辆卸掉丝绸空出来的车上,那女子过来又行礼道谢,“多谢安家郎君援手大恩。”声音竟也十分清甜。

安十郎顿时有些不自在,忙摇手道,“商队行旅图快,你莫抱怨辛苦便是。”

女子道,“郎君放心,奴并非不识好歹之人,绝不会给商队添加烦扰。”说完微微欠了欠身,转身上车,风姿竟是优雅入骨。

安十郎摸着脑袋摇了摇头,转头看见好几个同伴也看得入神,不由笑了起来,扬声道,“快些出城,莫要再耽误时辰!”

车队顿时加快了速度,出了城门方与六叔告了别,一路快马加鞭向西而去,好在凉州城外大路十分平整,到了天黑前,终于赶到了城外三十里的驿馆邸店。琉璃戴好帷帽下车时,前面的车上,那位女子也刚刚下车,琉璃放慢了脚步,看着她的背影出神良久,身边却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你还冷不冷?你先去房中,我待会儿送些热汤饼给你……我有事要跟你说。”

琉璃一怔,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含笑双眼,她下意识的便想点头,随即便警醒过来,只是还未摇头,裴行俭已补充了一句,“是今日那位苏参军之事。”

想到午间那一幕,琉璃已到嘴边的一个“不”字无论如何再说不出口。裴行俭已走到门前,伸手打起了毡帘,回头看着她。琉璃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了进去,心里暗暗发狠,待明白中午那事儿到底是怎么一番缘故,再轰他出去也不迟!

安十郎照例已安排好了房间,琉璃梳洗了一遍,没过多久,门上便响起了轻叩之声。

眼见阿燕和小檀都退了出去,裴行俭一脸平静的拿着食盒走到房中的高案前,琉璃忍不住道,“你有什么事,先说。”

裴行俭抬头笑了笑,“你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琉璃坚决的摇了摇头,裴行俭看着琉璃,无奈的叹了口气,“那我便长话短说,这位苏参军是左屯卫中郎将苏海政的幼子,与我只怕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我去之前,先到外面酒肆和门房打听过,他在凉州任参军正好已三年,因此近日才如此严苛,不但连扣了好几个胡商,还弄了个绝色胡婢送给刺史!”

琉璃眨了眨眼睛,“什么因此?”为什么正好三年便会如此?她怎么听不大明白?

裴行俭一愣,笑了起来,“我忘记说了,按律我朝官员三年或四年便是一转,以苏南瑾的出身与职位,若能有些许政绩,今年年前便可像裴子隆般调回长安为官。只是苏南瑾性子狂傲严酷,虽然无人敢惹,却也无人说好,他大概是有些急了,便借着如今朝廷严控铜铁出关的由头,为难出关胡商,图的是捞一个抓住突厥探子的功劳,至于送绝色胡婢给刺史,也是为了在考评时得个优字!”

琉璃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又困惑的皱起了眉头,“那他为何要给你这面子,放安家商队过关?难不成他并不清楚你被贬黜之事?”

裴行俭摇了摇头,“他正是知道了此事,才如此亲热!琉璃,你大约也听说过,皇后的舅舅柳刺史被贬的路上,扶风县令便上奏参他议论宫中之事,因此立刻又被加贬了千里,而那扶风县令却得了嘉奖。这抓住贬黜官员的短处上奏,何尝不是立功的捷径?”

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他淡淡的一笑,“此刻,那位苏南瑾参我的奏章,只怕已然出了凉州!”

第7章 约法三章 故人心思

琉璃吃了一惊,“你这是……”看着他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容,突然醒悟过来,“你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你让他参你什么了?”

裴行俭叹了口气,“我怎会让他参我什么?似我这般失意之人,好容易在两千里外遇见故旧,又喝得多了些,自然难免说些实话,顺口抱怨了一番长孙太尉和褚相,虽不好说出内情,嘀咕几句自己被贬去西州全是拜这两位所赐,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琉璃恍然大悟,听他说得无辜,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如此一来,他便会立刻上书参你诋毁长孙太尉与褚相,而这奏章圣上拿到手一看,还不认定这位乃是太尉一党?”

裴行俭面带憾色的点了点头,“此其一也,其二么,各地官员奏章均要先经尚书省,苏南瑾的这封奏章语涉长孙太尉和褚相,他们自然也会知晓,所谓疑心生暗鬼,这两位宰相多半会疑心这苏南瑾知道了内情,以他们爱惜羽毛的性子,又岂会乐意让不相干的人知晓此事?他这样一门心思要升迁回京,所谓欲速而不达,古人的话原是该多听一听的。”

也就是说,这位苏南瑾一封奏章同时得罪了皇帝和朝中的两大巨头?下场会如何倒也不难想象……琉璃不由哑然失笑,“你这可算公报私仇?”

裴行俭剑眉微挑,“他这种人,为官一任,祸害一方,为了自己的前程,连子民的身家性命都不顾了,不送他这样一份大礼,难不成还眼看着他继续胡作非为?更何况他竟然敢……”突然停了一停,转了话题,“这汤饼冷了便不好吃的,你快坐下先用一些。”

琉璃看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心头暗暗好笑,却到底还有些放心不下,“这位苏参军自然是活该,只是他参你诋毁太尉褚相,会不会连累到你?”

裴行俭看着她轻轻摇头,“你放心,圣上见到这奏章,知道我对太尉不满,只怕会更放心些;至于长孙太尉和褚相,又岂能为了我这已是贬到五千多里外的一个小卒去触怒圣上?你快去吃,有什么事用完饭再问我也不迟。”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深邃,琉璃突然有些不敢直视,垂下眼帘转过身去,正想过去坐下,忍不住还是转头问道,“你怎么想起今日要告诉这些?”

裴行俭笑道,“我等你用完了再告诉你。”

琉璃简直想白他一眼,又觉得太像打情骂俏,却也不好赶到他外面去吹凉风,索性背对他坐下,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汤饼和一碟小菜,看样子做得还好,只是她此刻哪里辩得出滋味来?尽量安静迅速的吃落肚里,用手绢擦了擦嘴,站起来转过身去,“我用完了。”

裴行俭站在那里,姿势似乎都没有变过,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不用这么急。琉璃,从前原是我想错了,日后有什么事,但凡能与你说的,我都不会再瞒你。”

琉璃不由脱口道,“那什么是不能说的?”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军国大事不能外传者,他人阴私不便告人者,还有,我自己也没有五成把握之事,说出来徒乱人心者,只这三样。”

琉璃看着他沉静的面孔,坦然的目光,心里不由自主的一松,一时却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裴行俭的眸子依然凝在她的脸上,“琉璃,你也要应我一件事。”

琉璃顿时警醒了两分,“什么事?”

裴行俭叹道,“这一路上,你可否不要再去府衙公验?出城时你的车子跟着我便是,不必再用那劳什子的过所。我着实不愿……再有今日之事。”又忙补充了一句,“虽说那些参军不会个个都如此,可如今的天也太冷了些。”

小心眼便小心眼,偏偏还不肯直说!琉璃努力压了压嘴角的笑意,淡淡的“嗯”了一声。她又不傻,难道因为要跟他赌气,非得去那种地方吹冷风?

裴行俭脸上顿时露出了明亮的笑意,琉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的话都说完了?”

裴行俭怔了怔才道,“这……今日那女子到底是谁,你能告诉我么?”

自己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琉璃懊恼的皱起了眉头,“她姓柳,原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最是手段狠辣、言语刻薄,宫里之人多半都怕她得紧……我依稀记得听人提过一句,圣上处置厌胜之事时她还在皇后身边,按说以她的身份,此刻不是被软禁在立政殿,也该在掖庭服役,她再是有本事,又怎能安然出宫,更莫说能拿到文书到西州去!”

裴行俭微一思索便笑了起来,“她自是没这本事,可有人却是有这本事的。”

琉璃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唉”了一声,她真笨!的确,除了武则天,谁还有这等本事?细想起来,当年邓依依在立政殿莫名其妙的滚落台阶,王皇后会拣着那个时候来看小公主,还有这次厌胜事件,哪里是几个普通宫女能做到的?自然是因为皇后的心腹里有武则天的人!王皇后其实性子十分自持,她的坏人缘,一半是她那位母亲所赐,一半也来自这个太过厉害的柳女官吧?

裴行俭也低声叹了一句,“武昭仪的手段当真了得。”

琉璃忙道,“即是如此,武昭仪把她送出宫来并不稀奇,怎么会偏偏让她去西州?会不会……”

裴行俭摇头道,“不必多虑,此事与咱们无关,这位柳女官应当是在咱们之前离开的长安。”

琉璃奇道,“你怎么知道?”

裴行俭笑道,“你想想看,准备合适的文书、安排人秘密出宫,再找到合适的商队,原不是一两日便能办妥的。再说,这柳女官已到凉州至少两三日,若走南路,比我们出发还晚却能早到三日,寻常商队怎会有此等速度?若走北路,路上则必定要超过你们,安家表兄又如何会跟那位康四郎说好久不见?再说,她去西州若是与你我有关,又怎会胡乱找到安家商队,连来历都不打听?”

琉璃点了点头,疑惑道,“那她去西州作甚?”

裴行俭道,“这我如何知道?不过,她着急去西州不似作假,按理此人的性子应当十分谨慎忍耐,但今日为了取信于表兄,竟公然抛头露面,想来不是有急迫之事,便是有牵挂之人。若让我猜,我会选后者。”看着琉璃皱眉思索的模样,他忍不住笑道,“你若实在想知,要么寻个由头去私下问她,要么到了西州让表兄安排人跟着她,大概都不难知晓缘由,何必此刻费神?”

琉璃淡淡的瞟了他一眼,说得倒轻巧!

她却不知,灯光下看去,这一眼看上去十足是眼波流转。裴行俭心里砰的一跳,拳头一握,才控制住了几乎要自动伸出去的手臂,琉璃犹自嘟囔了一句,“我问她她便会说?哪里有这般容易之事?”

裴行俭心里一动,“我倒觉得,你只要如实告诉她,你为何会去西州,多半便能从她嘴里得知她为何会去西州。你若不信,咱们不妨打个赌。”

琉璃想了片刻,突然展颜笑道,“我信!”跟裴行俭打赌?除了李淳风,跟他打赌的那些人是什么下场,她又不是不知道,没事找这种不自在作甚?

裴行俭看着她绽放的灿烂笑容,只觉得胸口发涨,牙根发痒,半晌才叹了口气,“琉璃……”

琉璃收拢笑容,努力正色道,“明日还要赶路,夜深了,你也该好好歇息。”

裴行俭怔了半响,只是看着琉璃虽然板着脸,却明显变得温暖愉悦的眼神,终于还是微笑起来,“好,早间风寒,你记得多穿些。”

阿燕和小檀回来时,琉璃依然正坐在床前发呆,嘴角却微微扬起。阿燕和小檀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小檀便上来帮琉璃解开盘了一日的发辫,随口道,“那位宫里出来的娘子倒是知礼的,让婢女先付了掌柜的几百钱,多的只道是请几位郎君喝酒,适才看见她又亲自去向安家郎君道谢,不知说了什么,安家郎君只说不敢。”

这是……无事献殷勤?琉璃眉头微皱,又想起了裴行俭胸有成竹要打的那个赌,想了想还是吩咐道,“你们多注意她一些。”

阿燕立刻应了声好,小檀却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娘子,这是为何?”

与这间房子不过隔了两堵墙的另一间屋子里,小芙也在困惑的看着柳女官,“姊姊,你何必自降身份和这些商贾客气?”

柳女官幽幽的叹了口气,“你我能离开那里已是天幸,难不成还要时时惦记着以前的身份。说不定到了西州,我们的境况还不如这些胡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寻得着寻不着?长安横竖是不能再回了,你看这安家商队全用良马大车,又能过公验,绝不是寻常商户,在西州想来也有家族店铺,谁知我们日后会不会有求于人?如今自然怎么谦下都不为过,你忘了昭仪当年在我们宫里是怎么待人的?”

小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忙道,“还有一事,小芙适才出去送食盒回灶上时与那车队里的一个胡婢闲聊了几句,才知道他们能拿到过所,是因为商队里有一个什么大唐官家人,凉州的参军原也是要刁难他们的,见了那人才变了脸,再没难为半句便痛痛快快的放他们走了!”

柳女官的眼睛顿时一亮,“那官员难不成也是去西州的?”

第8章 沉年旧恨 此生所愿

从凉州往西,路边的景色越发荒凉,从车窗里放眼看去都是枯草荒树,连羊群都难得一见。好在道路极为平整,从午前开始,又有一处近六十里的平缓下坡,因此这一日天色还未黑,安家车队便到了歇息的邸店前。

小檀照例先抱了包裹下去,琉璃活动了一下手脚,才让阿燕掀开车帘,却见前面那辆车上,一个戴着帷帽的苗条身影也不紧不慢的下了车,回头大约是看见了琉璃主仆,立时停下了脚步。

琉璃心里微微一突,这日午间歇息打尖时,她特意避开了这位柳女官,后来阿燕回报说,柳女官倒也罢了,她身边的那位小芙却是一顿饭功夫便与车队里的几个胡婢都打得火热,有意无意的打听了许多事情,回头还撞了阿成一下,赔了几句不是,却发现两人原来都是洛阳人……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琉璃暗自思量着往前走了几步,柳女官已优雅的行了个礼,“这位娘子有礼了。”琉璃只得停步还礼。柳女官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奴家姓柳,闺名如月,有缘同路,还未请教安娘子如何称呼?”

见面就报闺名?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奴是家中长女。”

柳如月仿佛完全没有听出琉璃话里的保留之意,声音里的笑意丝毫未变,“原来是大娘,大娘这是第几回去西州?”听琉璃答是头一回去,语气便越发亲切起来,又是问琉璃在长安时住在哪个坊,又是满口感谢安家的援手之恩,没说几句,便自然而然的与琉璃并肩细语,从厅堂的前门进了邸店。

裴行俭与安十郎都已在店内,裴行俭回头看着与柳女官一道进门的琉璃,脸上露出了笑容。

柳如月脚步一顿,裴行俭已走上几步,低声对琉璃道,“我看过了,这家邸舍房间有些简陋,你要不要去驿馆住?想来要比这边干净敞亮些。”

琉璃摇了摇头。裴行俭便回头对安十郎道,“十郎,帮我也定一间。”

琉璃忍不住道,“你为何不去驿馆?”

裴行俭微微一笑,“你住哪处,我便住哪处。”

琉璃白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越发油嘴滑舌起来了?听见身后柳如月脚步轻盈的走了过去,想到这话多半正落在她耳里,简直恨不得踩裴行俭一脚才好,裴行俭却笑着退开了一步,“我去厨下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待到了后院的南房,琉璃才发现这间邸舍到底远离城池,外头虽然不大显,里房间里面布置却着实有些简陋,屋里唯一的高案并未上漆,被褥也都是旧的,小檀正在换上琉璃的铺盖。

她们这一路来有早已习惯了此等小店,不过裴行俭只怕还是第一回住这样的地方吧?琉璃心里忍不住有些好笑起来。果然刚刚洗漱完毕,三人坐下还没说几句话,门上便响起了轻叩之声。小檀嘻嘻的一笑,跟阿燕扮了个鬼脸,却听门外传来的一个清甜的女声,“请问大娘可在?”

她来做什么?琉璃犹豫片刻,才向着同样露出意外神色的小檀点了点头,几息的时间之后,这间屋里便多了第四个满脸意外的人。

柳如月呆呆的看着琉璃,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响才道,“库狄画师?怎么会是你?你怎会……”她见过眼前这个人的次数虽然不多,却不可能认不出这张脸。

琉璃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柳阿监别来无恙。”

柳如月默然良久,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世间真有这等的巧事!还偏让我赶上了。”

琉璃点头一笑,“我在凉州城见到柳阿监时,也是如此感慨。”说着便向身后摆了摆手。

阿燕和小檀相视一眼,静静的退了下去,小芙满脸担忧困惑的看了柳如月几眼,又警惕的看了看琉璃,这才退到门外。

柳如月的神色已变得镇定,“库狄画师,你怎会突然离开长安去西州?”

琉璃笑而不语,这句话她也很想问好不好?只是想到裴行俭说的话,还是微笑着答道,“阿监可是中秋前便离开了长安?你有所不知,中秋的次日,裴明府便因不慎被长孙太尉设计,落了个罪名,索性向圣上自请去往西州赎罪。”

柳如月一怔,“难不成外面那位官人便是你的夫君?只是你们……”

琉璃淡淡的道,“他与我是先后离开长安,前日才在路上偶遇。”

柳如月脸上露出了几分恍然,摇头一笑,神色顿时放松了许多,叹了口气才道,“库狄画师既能算出我离京的日子,或许也能猜到我能出宫的缘由?”

琉璃心中微汗,面上只淡淡的点了点头,“以前有些事情我都不大明白,见过柳阿监后才豁然开朗,却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偏偏也会去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