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月的笑容里有几分怅然,却还是站起来深深的行了一礼,“有劳长史。”

裴行俭喝完了手中之茶,这才拱拱手,转身离去。小芙关上门,长长的出了口气,看见柳如月依然有些怔怔的,走上几步笑道,“裴长史都说了,明日便出城去找方公子,西州才多少人?姊姊也莫太忧心了。我看裴长史是位正人君子,必会言而有信。”

柳如月不由哑然失笑,“这位裴长史,君子大约是君子,正人却未必。”

她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处格外高大的楼宇,转身往屋里走,放下帘子才叹了口气,“我虽想不出裴长史要做什么,但如今连咱们的名字都是假的,他却借着帮我们找人的名义把西州户籍查了个遍,自然是另有打算。如今要出城,十有八九也有如此!依我看,那位麴世子对他的提防之心只怕比咱们原先想的还要深,虽然说这一回他是将计就计,但以麴氏在西州的根基,我实在想不出这位裴长史能如何打开局面……”

“不过,只要他能帮我找到表兄,别的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临近小院的高楼上,窗下站着的少年目送着裴行俭的身影消失在小巷里,转身下楼,直奔麴崇裕的宅子而去。一进后院,就觉得有些不对:麴世子脸沉如水的站在院子里,风娘子居然也是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他犹豫了一下,还未开口,麴崇裕的目光已冷冷的扫了过来,“怎么样了?”

少年忙道,“还是老样子,裴长史进去和刘娘子说了几句话,便开始下棋,今日下的换成了围棋,下完棋喝完茶便走了,比上一回多呆了两刻钟。走前刘娘子似乎还行礼感谢了一番。”

麴崇裕眉头皱得更紧,风飘飘走近一步,低声道,“世子,您说,这裴长史去刘娘子那边,竟次次只是下棋,他是不是也是故意……”

麴崇裕声音冷淡,“若不是次次下棋,倒更像是做戏!裴守约出身名门,在长安也甚为自持,岂能一到西州便成了色中饿鬼?我自然想过他是做戏,但那宫女的来历我仔细查过,的确是安家商队在凉州偶遇的过客,在路上与裴守约夫妇也并无来往,实在不大可能拿自己的名声做儿戏,甘心成为他们夫妇的棋子!”

“再者,裴守约若要做戏给我们看,去那院里已是足够,可他居然为了这位查了足足几天的西州户籍,不但让随从帮着看,自己也一本一本的看,这等笨事干来何用?听说他今日还吩咐了白三几个备马,说是明日要出城寻人,他若有心与我周旋,如今正应守着西州,多与同僚百姓来往才是,却突然为个单身女子做起了这些事情,神算也不算了,名声也不要了……于他有百害而无一益!哪桩事情像是聪明人做的?”

“若不是这些事情来得太过蹊跷,我也不至于今日还要试他一试,却没想到……”

良久之后,他才转过身来,脸色阴沉无比,“立即快马传书,让长安那边查清楚库狄氏的所有事情,越详细越好!”

“还有,明日请安十郎去木工坊,他既然收了我这百金,就该把这刻板之事说个清楚,我倒要看一看,这位库狄氏到底会不会出头!”

……

裴行俭回到家中时,琉璃正在厨下和小檀、厨娘兴致勃勃的做着加味枣糕。这枣糕在西州十分流行,当日麴崇裕便曾拿它送给大沙海的孩童们解馋,琉璃吃过一回,才知道原来是将干枣、核桃和入面粉蒸熟而成,口感倒也香甜。琉璃记得以前曾吃过一种加了无数干果的新疆糕点,便想着若把葡萄干、杏干等也加到枣糕中去,或许会更好吃些。

厨娘一面揉面,一面便问,“可要再加些干牛肉进去?我看阿郎与娘子都爱吃这个。”

琉璃笑道,“那倒不必,我们也不过是吃个稀罕。”

厨娘点头叹道,“正是,杀牛马都是要吃官家棍棒的,也只有耕牛受伤不治了,才能报了官府宰杀,平日里哪能轻易遇到?”又皱眉叹道,“今日还听店家说起,那个杀千刀的牛犊贼又在安西乡偷了两头去,那家人偏偏倒霉,先头还病死了一头,如今哭得什么似的,怎么那么多差役也抓不到这个贼子,莫不是真是有什么法术?”

小檀也点头道,“我也听说了,人人都在说此事,想那牛犊又不是铜钱,可以放入袋中拿走,若不是那贼有些名堂,怎么会这两个月连偷了二十头都无人发现?”

琉璃忍不住道,“他若真有这法术,偷什么不好,偏要偷牛犊子?难道他做贼不过是因为太爱吃牛肉了么?”

三个人说说笑笑之中,眼见厨娘终于将一个花花绿绿、煞是好看的圆形糕点放入了蒸屉,琉璃不由满足的叹了口气,一抬头却看见裴行俭正站在厨房门口,脸上笑吟吟的,她笑着走了过去,“你回来多久了?用过午膳没有?这枣糕却要晚膳时才能得了。”

裴行俭笑道,“才从外面用过饭回来的,听说你在这边便过来看看。”琉璃便笑问,“又吃到什么好东西了?”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内院,一踏入上房,裴行俭脚步却不由一顿——案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木匣,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锭锭黄金。

琉璃见他看到了这匣金子,笑道,“这是麴崇裕用来买雕版秘诀的,一共一百金,我要给十郎一半,他死活不肯收。”

裴行俭的脸色顿时变了,转身看着琉璃,“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吃了一惊,“也没什么,今日麴崇裕找到十郎,说是要出一百金买雕版秘诀,我想着其实也不过是用夹缬专用梨木和薄纸这两样讲究,又不是能一世都瞒得住人的大秘密,便让十郎答应了此事,又和他约好,日后他印佛经,我们印历谱,两不相干……怎么,此事有什么不妥当?”

裴行俭默然良久,闭目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

琉璃奇道,“你疏忽什么了?”

裴行俭伸手将琉璃揽在了怀里,“琉璃,对不住,是我太大意,我虽然和你一起做了几天雕版,却没留意过还有这些讲究,后来也没有跟十郎交代清楚,有些事情,你和十郎自然是想不到的,都怪我!”

琉璃越发纳闷,“什么怪你?”

裴行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叹道,“如今,麴崇裕已经知道这雕版的主意,是你出的了。”

琉璃一怔,转念间才明白了几分,“难不成他今日出这一百金,不是想买秘诀,而是想试探到底是谁出的这主意?”

裴行俭轻轻摇头,“他早认定是我出的主意,今日不过是想一箭双雕,没想到却成了歪打正着!这两日,他多半还会接着来试探你我,我若不让你出头,摆明了便是忌惮他对你不利,可是若让你出头,我又实在不放心……”

琉璃想了想问道,“他难道会杀人灭口?还是会不择手段来害我?”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眼下倒不至于,最多便是想法试探你的虚实,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琉璃松了口气,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会搬弄什么是非,我心里有数,让他挑拨挑拨又如何?至于试探虚实,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让他试探不下去!”

第25章 变本加厉 喜忧参半

西州城的西南一片,如今早已全是工坊,厚实的土墙后,是被分隔成一处处方正院落的各种作坊,走在坊间棋盘错落般的小巷里,各种声音气味从两边不断袭来,大多都谈不上令人愉快。

转了好几个弯,巷子深处出现了一处独门独户的院落,领路的小厮敲了敲紧闭的大门。片刻之后,门开了一条缝,看门人探头看了看小厮的面孔,才打开了大半边。

小厮忙回头笑道,“夫人里面请。”

琉璃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阿燕紧紧的跟在她的身后,目光有些警惕的四下打量。却见里面是一处不小的院子,前面的天井两边都是隔成小间的房屋,穿过中间的过堂才是后院。而在堂屋当中,赫然是一个穿着碧水般长袍的身影。听到脚步声,悠然转过身来,一抹若有如无的笑容把原本就十分俊秀的容长面孔映得更是动人。

“劳烦库狄夫人了。”

琉璃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声音比平日多了好几分娇糯,“世子好生客气!既然收了世子的足足一百金,这些事儿,可不是我应该效劳的?”她今日穿了一件粉色宝相花纹的襦袄,配着同色长裙,外面是件白色兔毛的半袖,整个人都有些粉嘟嘟的,倒是与这声音十分相配。

麴崇裕下意识的便想皱眉,到底只是将眼帘微微垂了下来,“夫人奇思妙想,崇裕佩服得很,只是有些细处尚琢磨不透,还望夫人指教。”

琉璃得意洋洋的一挑眉头,“这雕版之事再简单不过啦!世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便是!”

麴崇裕微笑不语,用手往后一引才道,“夫人这边请。”

琉璃跟着他穿过堂屋走到后院,只见安十郎已在院中,身边的一张台案上摆着木板等物,又有几个工匠正在忙碌,看见琉璃抱歉的笑了笑,“世子问得细致,这些事情我也不大明白,只能让人去请你了。”

琉璃笑道,“无妨,收人钱财,原该与人解惑。”

麴崇裕平日并不忌讳与人谈论钱帛,却也不曾见过这般开口闭口便把金子钱财挂在嘴上之人,心里的不耐顿时往上翻涌,也不再客套,伸手指向台案上的木板,“按夫人所说,这木板要浸泡数月再彻底阴干后方可使用,适才十郎带了一块过来,果然好用了许多,却不知是何道理?再者,这样的木板又要去何处购置?”

琉璃摇头道,“是何道理我却不知,只知夹缬店里所有的刻花木板都须如此处置过一遍,不然雕刻时便容易毛边。这般的木板西州城里大约也就是夹缬店里还有一些。”

麴崇裕不由惊讶的挑起了眉头,“夹缬店?”

琉璃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忽闪了几下才道,“自然是夹缬店!我原先曾在夹缬店里做了半年的画师,看惯了刻板染布,这才想到木板雕的花既能染布,多半也能雕出字来印书,没想到还真是如此!这次雕版所用,自然便是夹缬店的木板和薄纸,若不是世子相询,我还不知别的木板和纸张居然不成。”说着又欢乐的笑了起来,“没想到世子这般大方,竟然肯出百金来问这样一桩小事!”

麴崇裕呆了一下,看着这张娇滴滴的浅薄笑脸,只觉得胸口发闷,好容易才挤出一丝微笑,“原来,如此,真是巧了!”

琉璃笑盈盈的点头,“可不是巧了!世子,您可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麴崇裕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并不答话,却转头看着台案上那块一尺多宽、三尺来长的梨木,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大片莲花,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心里盘算,这样一块木板至少能锯成七八块书板,有个二十多块,也就够印两三本佛经了,随口便问安十郎,“不知夹缬店里,这样的木板还有多少?”

琉璃抢着笑道,“还有大约三十块。”安静智既然要开夹缬店,刻花木板自然是要带够的,店里足足带了六七十块,印历谱不过用掉了几块而已,不过如今这情形下,自然不能说实话。

麴崇裕松了口气,“好,我全买下来!”

琉璃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又笑道,“世子真会开玩笑,都卖给你,那夹缬店还做什么买卖?”

麴崇裕一怔,半晌才道,“那便卖二十块与我。”

琉璃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世子真会说笑,这夹缬最费花板,若是有人定制四色夹缬,便要做出六块三套花板,剩下十块,两次都不够做的,如何还能开门?”

麴崇裕听着这银铃般的笑声,只觉得脑袋都是涨的,语气不由自主的变得淡漠起来,“只要夹缬店将木板先卖给我,我会让人去敦煌立刻进这种木板过来,来回只要一个月,到时还以双倍。这一个月停了生意的损失,我也会双倍补偿!”

琉璃拍手笑道,“世子果然大方豪爽!”回头便问安十郎,“不知夹缬店一个月不接定制的生意,五十缗钱够不够补偿?”

安十郎早听得傻了,他也听雕工们抱怨过,如今夹缬店生意不好,到西州开了几个月,也没做成几笔定制的生意,雕工成日无事可做,如今一个月不接哪有什么损失?但此时也只得道,“倒也足够了。”

琉璃便眨着眼睛看向麴崇裕,麴崇裕立刻赶苍蝇般挥了挥手,“回头我便拿一百贯送到府上!”

琉璃脸上绽开了甜美的笑容,“世子既然如此体谅,我也不好教世子吃亏,回头便让此次做印谱雕版的两个雕工到这边来效命一个月,若是我不在这边之时,世子有难解之处,大约也可以问问他们。他们虽然有些粗笨,这雕版的事务大体上倒也知晓一些。”

麴崇裕原本早有打算要多问琉璃几句,试一试她的深浅,又想过要提那宫女几句才好,可此时听到不必再问她,只觉得心里大大的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轻快了几分,刚想开口说好,到底还是忍了一忍,“也好。只是夫人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先帮崇裕看看,这几位工匠做的可还妥当?”

琉璃掩嘴笑道,“世子好生客气呀,这又有什么不好的?”莲步轻移,走到正在贴字纸的工匠面前,只看了一眼便皱眉道,“这纸上为何没打竖格,这般写出来的字如何能大小一致、位置齐整?”

那工匠怔了一下,才抬头看了麴崇裕一眼,这字稿没打格子,跟他有什么关系?琉璃却恍若未觉,又走几步,指责了一句雕工凿除木头的手法不对,又批评刻工下刀太深,声音娇细,态度炫耀。安十郎只觉得不对劲,看了看与平日大相庭径的琉璃,又看了看脸色越来越阴沉的麴崇裕,突然福至心灵,走上两步笑道,“大娘,平日你也只是出出主意,不爱看人做这些粗活,这般一说,他们越发不知该怎么做了,不如咱们早些把那两个雕工叫过来,让他们一道切磋便是。”

琉璃嗔道,“这不是世子的吩咐么?我若不说,世子又当我是藏私了。”说着叹了口气,幽怨的看了麴崇裕一眼。

麴崇裕顿时头皮发麻,狠狠的忍了一忍,才微笑着开口,“十郎说得是,倒是崇裕考虑不周了。此地嘈杂,原不是夫人该来的,夫人尽管回去,叫那两位雕工过来便是。”

琉璃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这……只怕他们说不明白罢?”

麴崇裕忙笑道,“若真有不明白处,崇裕再遣人去府上请教便是。”

琉璃想了想才轻轻一笑,“也罢,这里气味着实难闻,也嘈杂得紧,我若是呆久了,只怕会有些气闷,世子您若有疑难之处,千万莫与我客气。不然我拿了世子那一百金,心里也是有些不安的呢!”

麴崇裕微笑着欠了欠身,“如此甚好,夫人请先回吧,崇裕不便远送,请夫人恕罪。”

琉璃也盈盈还了一礼,曼步走了出去,安十郎笑道,“世子,在下这便去找那两位雕工。”说着抱了抱拳,也跟了上去。

麴崇裕不待他们走入厅堂,便转身走回案台边,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心里好不憋闷——原以为这库狄氏能想出这般主意,自是才智过人,没想到不过是因为在夹缬店做过画师,才偶然间想起了这一出!早知如此,何必浪费人力快马传书到长安?他也曾以为自己明白了心结所在,便会变得心平气和一些,没料到每次见到这位库狄氏,她都能让自己的厌恶加深几分,虽说这样一来,倒是不用分心来担忧这个女人了,可那位宫女的事情,自己竟然也忘记提上一提……

他心里喜忧参半,出神了好半晌,才转头吩咐了带头的大匠几句,带着人走出了工坊。到了晚间闭城之前,派去缀着裴行俭的两个人方才回来,回报道裴行俭的确是在找寻一个名叫方岭的人,此人应该是不到三十岁,而且多半是领着牧监上的差事。他们不敢跟得太近,转过几处山头后便跟丢了裴行俭那一行人。

方岭?麴崇裕点了点头,隐隐记得风飘飘提过一句,那位宫女一时找不到父母兄弟,便想起有这么一个表兄当年是在牧监上当着差,只怕还好找一些。

自大唐十五年前接手高昌,便陆续把死囚重犯之流发配到此地,又派了几万兵丁前来屯田,自然也有家眷跟随过来,据说那位宫女的家人便是如此过来的。他们并非西州本地人士,颠沛流离,有好些还搬去了庭州等地,一时找不到是再正常不过。麴崇裕本待将此事放到一边,想了想却还是道,“既然有了名字身份,你们便去西州牧监那边悄悄打听一回,若有此人的消息,立刻回报。再去看看裴长史是否已经归来。”

麴崇裕此话原是随口说过便罢,倒是听说裴行俭竟是第二日下午才回来时,颇有些意外。不想过了几天,手下竟然回报道,打听到那位方岭的消息了,消息竟是颇有些惊人。

第26章 春色凶猛 异想天开

西州的春天来得格外摧枯拉朽。仿佛只是一觉醒来,昨日还不能离身的轻裘夹袍便再也穿不住。城下的河水随着雪山消融而愈发丰沛,河岸上的绿色也一日日的鲜嫩浓郁起来。二月中旬,当一封三百里加急的告示,将大唐改元显庆、立新太子、大赦天下的消息送到西州时,环绕西州的河谷里,各色的野花早已争相绽放,将大片大片的草地染成了一袭袭织锦绿绒地衣。

若不是那随着温暖春阳而到来的春风,琉璃真会觉得,西州的春日比长安的来得更美不胜收。只是这一日的清晨,当窗外呼啸着的尖锐风声将她再次惊醒,看着高窗里透进来的那点朦胧清光,她不由叹了口气:又起风了!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西州的街道都要往下挖掘,西州的院落庭院为何都那般小巧,而都护府和寺院的宽敞庭院则比寻常人家挖得更深——每隔几日就要刮起的这种暴烈的春风,在平地上绝对可以把人直接吹走,只有躲在这深壁高墙之间,才算有点保障……

黑暗中,裴行俭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声音里带着一点初醒的沙哑,“又被吵醒了?”

琉璃“嗯”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早知如此,咱们真该住在长安坊。”

裴行俭低声笑了起来,“怕我在道上被吹跑了?放心,就这不到一里路,吹不坏我。不过,今日你别出门了,在家歇着便好。”

琉璃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许再出城。”自打正月起,这一个多月里,他在城外呆着的时间便远远超过在城里,时常还会在外面过上一两夜,前日连风飘飘都上门拜访了一回,话里话外透了一点讯息,琉璃只能一脸官司的把她送了出去,回头与裴行俭一说,裴行俭却只是淡淡的一笑,“他们终于沉不住气了么?”

听见裴行俭良久没有出声,琉璃轻轻的推了推他,“这样的大风天里在野地里不是玩的。”听说在一些风口上,成年的牛马被狂风吹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裴行俭仿佛回过神来,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放心,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麴崇裕如今心里已然犯疑,多半会拿件事情绊住我,不让我再出城,我只是在想,他会把什么政务分到我的头上?”

琉璃忙问,“你可想到了会是什么政务?”

“或许是刑讼,或许是赋税,不过,无论他让我管什么,我都会让他后悔莫及。”裴行俭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但琉璃却知道他是有些生气了,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高兴了?”

裴行俭沉默片刻,开口时却换了一个话题,“昨日我把方岭之事告诉了柳阿监。”

琉璃吃了一惊,“她怎么样?”

“我也不知,她只是客客气气的谢了我,我也赶紧告辞走了。”

琉璃深深的叹了口气,原先从柳如月的讲述里,就能听出那个叫方岭的男子性子极为强硬刚烈,没想到这些年一再挫折到被支使到了西州,他却依然半点没变,三年前的秋天,牧丞刁难他,让他大风天里出营去寻两匹失马,他突然暴怒而起,挟持牧丞一道出营,从此再也没有归来。有说他和牧丞在狂风之中同归于尽的,也有说他杀了牧丞亡命天涯的,但无论如何,是再没有下落了。琉璃原先便隐隐觉得,也只有这般刚强的男子能配得上心性坚韧的柳如月,裴行俭头两次出城时,也暗暗希望过他能找到人,没想到却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她的心情不由低落了下来,蜷在裴行俭的怀里一句话也不想说,裴行俭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我也不想说出此事,只是一则麴崇裕的人也去询问过牧监的人,想来早已知道此事;二则我出城太过频繁,他定然看出我别有打算,既然会让风娘子找到你,只怕立刻回头也会找到柳阿监,让他们来说破更是不妥。”

琉璃低声道,“我知道。”停了片刻又道,“所以大风天里,你再不许出城去,上一回我便足足担心了一夜。”

裴行俭安慰的拍了拍她,“以后再不会了,我也是没想到半路上会遇到起风,只能先找个地方躲着,你也知道,如今咱们时间不多……”

琉璃心里叹息,裴行俭似乎担心麴崇裕查出什么来,这些日子突然变得十分紧张,不是往外面跑,就是伏案到深夜,做的事情似乎与田地政务有关,她莫说帮忙,就是看都看不大明白,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给他添一点麻烦。

喁喁细语中,窗外朦胧的亮光渐渐转为清明的曙光,两人起身梳洗,吃过了早膳,裴行俭放下竹著,突然笑道,“差点忘记告诉你,咱们这边又要来一名大唐官员。”

喔?琉璃感兴趣的抬头看着他,裴行俭脸上的笑容多少有点微妙,“琉璃,你还记得凉州城的那位苏参军么?他的父亲苏海政,已被任命为伊州都督,估摸着一个多月之后便会走马上任。”

伊州?琉璃倒也知道,此地位于敦煌与西州之间,在大海道的东边,地方不大,人口也不足万人,伊州都督虽然也从三品之官,却远不如在长安担任四品中郎将。琉璃越想越有些困惑,“难道这任命与上回的事情有关?”

裴行俭摇头一笑,“如今谁能知晓?或许朝廷只是准备对突厥用兵,苏海政还算军中宿将,领了伊州都督,来这边做些准备也是顺理成章。若圣上有重用之意,他这一仗立下战功,回朝便能拜将;若非如此……”

琉璃明了的点了点头,如果这一仗打完之后还留在了这边,那就多半是高宗不想让他回到长安了。也就是说,那位苏参军的一封奏章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自己的父亲,毕竟此时虽然武则天早已登上皇后宝座,她的长子李弘也已被立为了太子,但长孙无忌却依然屹立不倒,或许此时高宗心里最忌惮的,便是军中有人倾向于这位太尉,“那位苏参军会如何?”

裴行俭笑了笑,“我如何知道?或会随父入伊州也未可知。”

眼见上衙的时辰已到,屋外的狂风却一点消歇的意思都没有,琉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裴行俭笑道,“我如今皮粗肉厚,不怕这些!”这些天在外面风吹日晒的,裴行俭的眉宇间明显多了些风霜之色,琉璃却觉得,他看上去比从前更显英气。她只能笑着点了点头,“你路上还是要当心些。”

裴行俭低头看着他,神色里多了几分郑重,“十郎已经走了,这些日子你不要再随意出去,还有那边工坊,你……能不去便别去了。”

琉璃笑着点头,“放心,那位麴世子也不会有兴致再来找我!”

前几日麴崇裕的确让人请琉璃去过一回,他那边到底人多,如今第一本佛经的几十块雕版都做好,说是要请教上墨之事。十郎上次带的那几匣上好的松烟墨顿时派上了用场,被琉璃好不为难好不勉强的卖了个黑心高价,乘机又提了大匠的事情。麴崇裕气得眼神都不对了,却好歹还记得轻描淡写的问了句,“夫人当初如何知道崇裕要印佛经?”

琉璃便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娇笑起来,“世子说话真有趣,如今这市坊里,除了佛经还有什么能印来赚钱?呆瓜才想不到呢!是不是?”

麴崇裕的脸立时就有些发绿。琉璃走的时候,只觉得背后发寒,大约是被他用目光砍了无数刀……

看着琉璃得意的明亮笑颜,裴行俭不由也笑了起来,低头在她额角上一吻,“我知道你能气人……你也要当心些,莫把他气昏了头。”

琉璃嘻嘻一笑,把麴崇裕气昏头才好呢,省的他这一招又一招的难为裴行俭。

待到裴行俭走后,她进了书房,将明年历谱的几种版式又修了一遍,放下笔时才惊觉已快午时。正准备问问阿燕午膳准备得如何,小檀却匆匆的走了进来,“娘子,阿郎打发人回来说,他有事,要晚些才能回来,还说麴都护已让他管着刑讼之事!”

刑讼?琉璃点了点头,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西州地广人稀,民风淳朴,汉人家族宗法制度森严,大点的事务都是由宗族来决定,胡人若有纷争更不会闹到官府中来。所谓刑讼之事,多是些市井里偷鸡摸狗的小事,那个据说偷了二十多头牛犊的古怪飞贼,便算是西州人人皆知的大案了。管着这样的事情,可谓既无权又无趣,却会被琐事绊住手脚,不能天天去外面“调查民情”了。

此事倒也在裴行俭的意料之中,只是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琉璃心知此事多想无益,自己吃过午饭,看了会儿书,又给裴行俭新做的春袍绣了一角竹叶纹,眼见天色将黑,风声渐息,裴行俭还未归来,不由有些担心起来。他这第一日接手刑讼之事,难道就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

都护府的长史房里,白三点燃了烛台上的几只蜡烛,渐渐暗下来屋子顿时明亮了起来,司法参军朱阙的脸色在烛光下愈发显得红涨:“裴长史,此案不能如此草率!这舅甥争牛案里虽然也有二十头牛犊,但事情来龙去脉却十分清楚,想那张二也算是本地乡绅,若说他借着照料外甥乔六家的牛群,贪墨了去年以来牛群新得的二十头牛犊,虽无明证,却也合乎情理,但若说他便是那在西州各处偷了二十多头牛犊的贼人,却决无此等可能!”

裴行俭不紧不慢的放下了案卷,“那依朱参军之见,这贼人的二十多头牛犊如今去了哪里?难不成都飞了?此案已拖延了足足三个月,西州满城都是流言纷纷,人心惶惶,衙门里差役出去了那么多回,可曾抓住一丝线索?如今这线索就在眼前,朱参军却说决无此理,想来朱参军对案子已是胸中有数?”

朱阙忙摇头,“下官对此案也是一头雾水,只是下官断案也有几年,这偷牛案太过蹊跷,而年前的张氏乔氏争牛案却十分简单,两者应无关联。”

裴行俭神色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点了点头,“朱参军断案细致谨慎,裴某也是久闻的,只是太谨慎却也不成,你既然说争牛案十分简单,为何到了今日还是久拖未决?”

朱阙叹了口气,“说来的确简单,以乔六牛群中有母牛四十多头,一个春天应能得二十多头牛犊,绝不会全部没有成活,可这牛犊却不是只有乔六家的牛群会生,张二咬定是他向突厥牧民买的,如何便能断定他是撒谎?他又有一转的勋官在身,不好轻易动刑,他不松口,此案如何能结?”

屋里的几位主簿也连连点头,“正是!事涉勋官,最是麻烦。”只有麴崇裕还是漫不经心的坐在那里,随手翻看着手头的文书。

裴行俭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勋官又如何?区区一转的勋官,难不成就动他不得了?朱参军,那乔六乃是为赶考而离乡,回来却被亲族贪墨了财产,这案子若是如此拖延下去,岂不是教西州学子寒心?令百姓笑话?我给参军一个月的时间,不知参军能否将此案审结?”

朱阙看了麴崇裕一眼,一梗脖子,“下官愚钝,只怕无此断案之能,正想向长史请教,该如何尽快结案?”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说来也不难,想那张二,不过区区乡民,见过什么世面?带到堂上来吓唬一番,谅他也不敢不招!说不定两案便一起破了!”

麴崇裕感兴趣的抬起了头,“长史此言怎讲?”

裴行俭笑道,“这两个案子在我看来实在无甚出奇!只是如何叫张二在公堂上自承罪状,有些棘手而已,其实也不过狠狠心的事,世上哪有不怕打之人?至于那偷牛之贼,依我之见,必是张二无疑,这两案也不过是一个案子而已!”

屋里几个主簿相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这裴行俭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张二怎么会跑去一家一家的偷牛,他又岂是随便打得的?麴崇裕却沉吟着点了点头,“裴长史此言倒也有些道理,不知若是让裴长史断案,需要几日。”

裴行俭呵呵一笑,“我却不是审案之人,若我是朱参军,便明日贴出告示,后日开堂审案,必要叫张二这飞贼在西州百姓面前认罪伏法!”

麴崇裕眼睛一亮,拍案而起,“好!那便一言为定,吩咐下去,明日府前便贴出告示,说长史已抓到了窃牛贼,要开堂审案,也好叫西州百姓,看看长史的手段!”

第27章 急转直下 百口莫辩

日上三竿,无风的西州城被阳光照得一片黄澄澄、暖洋洋,颇有阳春三月的温暖气象,而西州都护府外面的大街上,更是有了几分盛夏的燥热——统共一万来人的小城,至少有一半人涌到了这里,把一条原本还算宽阔的大街挤得水泄不通。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过节般的兴奋,年轻些的女子不敢太往人群中去,便围在一处叽叽喳喳议论不停,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笑声,身手灵巧的孩童们爬上了都护府对面的高墙,踮脚往对面院子里看,尖声发布着最新消息,而那些身强力壮的好事者便奋力往前挤去。

只是都护府的门口,差役们横眉怒目的脸和不时挥起的棍棒,顿时将众人的脚步牢牢挡住,差役们的身后,平日敞开的栅栏大门也早已合得严严实实,只有少数人会在被盘问几句后放入门去,有打扮体面的官员、乡绅,也有举止斯文的学子,只是当一个头发凌乱、身上裹着件破旧袍子的年轻人也被放进去后,有人便鼓噪起来,“为何那人进得,我等便进不得?”

一个差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能给牛羊治病么?你能分辨牛犊的牙口品类么?没看见长史贴的告示?除了本案相关的乡绅学子,牛羊贩子兽医之流也能进府听案,若不是便给我滚远点!”

高墙上,有小孩尖声叫道,“出来啦!”人群哗然一声,随即慢慢安静了下来。

都护府大院里,正厅台阶上摆放着一张高案,台阶下则雁翅排开站了十几名差役,挑头的正是白三,阿成静静的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而院子两侧,一侧搭起了帐帘,帘内坐着都护府的官员们,另一侧则站了几十名被允许进府观案的民众,多是张二的族人和乔六的同窗,各自聚做一堆,也颇有几个牛羊贩子和兽医,零散的站在两堆人中间。

身穿墨绿色襕袍的裴行俭神色沉静的走出正厅,在案几后坐了下来,目光在院内诸人脸上缓缓扫过,不少人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一个平和的声音随即在院子里响起,“将人带上来!”

声音还未落下,都护府大堂侧厅的窗边人影微动,麴崇裕悠然的坐了下来。从支起的窗棂下,只能看见裴行俭的半边身影,院中的情形却是一目了然,眼见穿着一身锦袍的张二被差役带了上来,大喇喇的站在那里,他的嘴角顿时弯成了一个惬意的弧度,“看来这张二倒是不用咱们操心了。”

王君孟站在他的身后,点头笑道,“正是,虽然裴守约的那几个庶仆把人看得牢实,可张二是何等人物?敦煌张氏的嫡支子弟,便算不成器些,也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裴守约想吓他,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仿佛为了印证两人的话,院子里的张二在听到“堂下报名”的惯例问话时,傲然扬头看着裴行俭,语气里没有一丝恭敬,“启禀堂上,某,高昌县,尚贤乡,武骑尉张山远是也。”

裴行俭神色平静的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原来是张骑尉。来人,看座。”

院子里,几个打扮体面的张氏族人相视一眼,脸上不禁都显出了几分得意,还算这个长史识相!十几士子模样的年轻人则是愕然之后,便露出愤愤之色——这一案等了这么许久终于开堂了,没想到这新来的裴长史却也是个欺软怕硬!

帷帐里的都护府官员有的有些意外,有的则摇头笑了起来,朱阙便低声嘟囔了一声,“如此一来,还怎么审!”

张二呵呵一笑,抱了抱拳,“多谢长史!”在搬来的高椅上端坐下来,目光左右一扫,飞扬之情溢于言表。

都护府外,有眼尖之人隔着栅栏门看得清楚,便叫道,“那姓张的坐下了!”

“哗”的一声议论声顿时在人群中响了起来,张二乔六争牛之案,虽然不似那窃牛飞贼闹得满城风雨,但经过昨日的告示后,也已是无人不知,众人更是好奇此案跟窃牛的怪贼有何关系:此案十分明白,张二家中的那二十头牛犊多半便是乔六的,去年并无牛瘟,好好的一群牛犊怎么可能全死了?只是敦煌张氏势大,张二又是勋官,都护府里无人愿意为了一个白身的学子得罪张家罢了。而新来的这位裴长史,宁可自家吃亏也要担下节流之事,又有神算之术,大概是个清明的。却没想到,此刻还未开审,他就已然对张家人另眼相待了!

一时满街的人群中,失望的叹息、鄙夷的冷笑,处处可闻。

都护府的院子里,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是不急不缓,“今日请张骑尉来此,原是有一事需张骑尉前来分解。生员乔其雨有诉云,他赴长安赶考,家中牛群托予骑尉看顾,约定一年之后,所得牛犊对半而分,如今张骑尉却不遵前约,吞没了他家牛犊二十头,反而向他索要一年放牧所得,不知张骑尉对此作何解释?”

张二坐着叉了叉手,“启禀长史,那乔六分明是赖账不成,便来污蔑于我!我念舅甥之情,尽心尽力帮他看护牛群,只是去年天时不好,牛犊无一成活,与我有何干系?既然无牛犊可付,他原该付三头母牛给我以做看牛之资,他却看中了我今年春天新买的一群牛犊,非说全是他家的,此等贪婪无行、诬告长辈之人,长史正该将他罪上加罪,流放千里才是!”

话音未落,一位士子便怒道,“胡说,分明是你见乔六落第、父亲又病了,明知他等着卖牛以还来回盘缠和药费,却故意乘火打劫!世上怎会有你这样黑心的长辈?”

张二“腾”的一声便站了起来,戟指骂道,“哪里来的小混账,也敢在公堂上当面诬赖于我!”

那士子还要回嘴,站在堂下的白三已踏上一步,厉声喝道,“肃静!”他声如洪钟,顿时把满院子人都唬了一跳。

裴行俭神色不悦道,“张骑尉,此乃公堂,你若不想坐,那便撤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