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怔了一下,抗声道,“是那小儿郎污蔑于我!”

裴行俭并不接话,只淡淡的道,“撤座!”

有衙役上来便搬走了高凳,张二顿时呆住了,那群士子则各个脸上露出了笑容,谁知裴行俭又道,“来人,把适才胡乱插言之人轰出去!”

两个差役走上前来,不由分说便把刚才发话的年轻人推出门去,又“咣”的一声关上了栅栏门。

裴行俭冷冷的看了下面一眼,“谁再乱说乱嚷,休怪我不客气!”

院子里立时变得肃静起来,士子们和张氏族人相互瞪了几眼,脸上都有些忿然,却也不敢再开口。

窗下的麴崇裕手指撑着下颌,微笑着点头,“各打五十大板,这一招,倒也漂亮!”

王君孟却“哼”了一声,“我倒想看看,他怎么能把张二定做是窃牛之贼!张二何等身份,说他窃牛,谁肯相信?那些牛犊分明就是乔六的,此事尚贤乡人人心中有数,只是无人敢得罪张家,出来替乔六说话罢了!难不成,他还真敢对张二上刑?”

麴崇裕轻轻的一笑,“若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王君孟瞟了站在堂下的几个差役,也笑了起来,“正是,今日只要裴守约敢动刑,哪怕只打十杖,有老黑在,那张二便休想活着出这院门!届时不知敦煌张氏肯不肯忍这口气,放过这位裴长史!”

眼见院子里已彻底肃静下来,裴行俭才重新开口,“张骑尉,依你之言,这二十头牛犊绝不是你家外甥乔六的,可是如此?”

张二站在那里正有些不自在,闻言忙用力点头,“自是如此!”

裴行俭问道,“不知这二十头牛犊,却又是从何而来?”

张二挺了挺胸脯,傲然道,“不过是去年深秋时有突厥牧民经过我乡,我见他所牧牛犊甚好,便买了二十头!我乡的保长、里正,还有乡邻均可作证!”

裴行俭点点头,“把几位也带上来。”

没过片刻,裴行俭的几位庶仆便分别带着几个乡绅模样的人走了上来,几人都是衣衫整洁、气色红润,互相见了都点头示意,又向张二笑了笑。张二心里顿时踏实了下来。

裴行俭按例又问过了几人的名字身份,便微笑着问道,“适才张骑尉有言,他去年秋日在突厥牧民手里买了二十头牛犊,不知尔等可知此事?”

几人前日突然被差役从家里带走,本来还有些慌乱,但到了府衙,却并未入狱,而是分别单处一室,吃喝用度半点不缺,此时又见裴行俭问得客气,也都纷纷笑着点头,“正是正是!这些牛犊都是张骑尉从突厥牧民手中所买。”这西州的牛羊买卖都要订立市券的,唯有从突厥牧民手中购买,是无人可查,无券可查,官府也奈何不得。

裴行俭笑容里露出了几分轻松,“好,按我朝律例,三人以上为证者,则可为定论,如此甚好,也不必再麻烦审理了。”

张二笑得嘴都咧开了,“长史果然明察秋毫!”

士子们相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连原告问都未问一句,这位长史居然就要结案了?有人忍不住便狠狠的“呸”了一声。一旁的张氏族人自是相视而笑,而另外几个牛贩兽医之流,脸上都露出了几分鄙夷无聊的神情——早知是这样走一番过场,他们来看这热闹作甚!一个衣着破旧的年轻人更是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裴行俭却恍若不闻,扬声道,“来人,拿笔墨纸砚来!”随即便看向张二,笑得和煦之极,“既然要结案,还劳烦骑尉将购买牛犊的经过写下来,何时何地向何人购买,花了多少钱帛,此人大致年貌名字,写好之后,按下手印,此案便了。”

有杂役果然便抬了案几过来,又在上面放了笔墨纸砚,张二笑嘻嘻的伸手拿了笔,略一思量,刷刷刷的写了起来。

帘帷里,都护府的官员都是相视苦笑——若让他们断案,结果大约也不会相差多少,却绝不会如此草率,如今叫了这么多人进来观看断案,外面大街还围了那么多人!结果不但窃牛贼影子都没见,争牛案也是草草了结,如此一来,莫说裴长史,便是他们出去也要被人指脊梁骨!

侧厅里,王君孟已忍不住哈哈大笑,“玉郎,此人竟然如此草包,倒是浪费了我等那般安排!”麴崇裕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眼见张二已写完供状,按下手印,他脸色一变,猛的站了起来,“不好!”

王君孟吓了一跳,看着麴崇裕已然有些发青的脸,“怎么了?”

麴崇裕咬牙看着院子里张二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跺脚道,“这蠢货上了裴守约的当!”

王君孟愕然看了看院子里的张二,又看了看麴崇裕,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上了当。

裴行俭此时已然将张二的供状拿在手里,上下仔细看了一眼,笑容更是暖若春阳,“有劳张骑尉了!请一边退下,稍待片刻便好,白三,你快去把凳子搬来,伺候好骑尉。”

那些士子顿时再也压抑不住,嗡嗡的议论起来,各个神色都有些愤恨。裴行俭脸色顿时一冷,“谁再敢胡乱说话,莫怨本官判你一个藐视公堂!”

停顿了片刻,裴行俭才看向适才说要作证的那几位乡绅,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诸位都是亲眼看见了张骑尉买牛,不知如今可还记得当时之事?”

那几人忙都点头,“自然记得。”

裴行俭呵呵笑道,“当真都记得?果真都是好记性。”

几人也都笑着点头,有一个便道,“那是……”裴行俭却立时道,“不必说了!”随即便笑吟吟的道,“来人,把这几位乡绅带下去,让他们分别把事情经过写下来,那张骑尉是在何时何地买牛,价格几何,卖牛之人相貌如何,年纪几许,逐一写个清楚,在供状按下手印再带回堂上!”

那几人顿时有些愕然,裴行俭满面笑容,柔和醇厚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回荡在院子里,“诸位不必担心,你们既然都记得清楚,下去写明白便是,只要各位的供词与张骑尉大致无甚出入,那论理减盗牛一等,该杖一百、徒一年的伪诈之罪,自然也不会落到各位身上。”

众人的脸色顿时都变了。此事张二自是早便托人暗示过,当时他们也一口答应了下来,可前日那差役们来得突然,几个人又都是分开照看的,这细枝末节的东西,哪有机会去相互对证?难道就这样乱编一通,胡乱写下来?可这位长史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若是对不上,那便是伪诈之罪!

张二眼睛一瞪,立刻便要站起来,却觉得肩头一沉,又狠狠的跌坐了回去。

白三郎低头盯着他冷笑道,“长史吩咐你坐下,不得开口,你最好听话,不然,我白三的拳头可不认得什么骑尉不骑尉!”

张二张了张嘴,看着头顶上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感觉到肩上那铁爪般的力道,到底还是不敢再有异动,脸色顿时便有些灰了。

他这模样,落入院中几个证人眼里,众人心里不由更是一冷,隐隐间明白此事只怕难以善了。当初应了张二此事之时,原想着不过到公堂走个过场,卖个人情,谁知事情会突然急转直下到如此地步?难不成真为他,挨那一百杖,流放上一年?

有人略机灵些,立刻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上官明鉴!小的只是听张二说过此事,并未亲眼目睹,因此也不知内里究竟如何,适才一时糊涂应了上官,是小的不是,望上官恕罪!”

他这一开头,余下之人哪里还敢犹豫,纷纷跪倒磕头,只道并未见过此事,无法作证,只求上官饶恕。

裴行俭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转头看向张二,“张骑尉,你看这如何是好?难不成还得让差役立时去贵乡重寻证人?”

张二再是迟钝,此时也知道事情不妙,就算自己此时再提出证人来,也来不及再对口供,想了想只能站了起来,冷冷道,“此事原是某的不是,事隔数月,这些乡邻记不清了也是有的,只是牛犊的确是某从牧人手中所买,与那乔六绝无关系!”

裴行俭笑道,“好!有你此言,本官便放心了。”说着转头看向院中,“你们谁是保长,谁是里正?”

保长和里正相视一眼,走上两步,“小的们便是。”

裴行俭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供状,“不知你们谁人见过那突厥的牧人?”

两人此时哪里敢嘴硬,立刻都摇头,“小的不曾见过。”

裴行俭又看向另外几人,“你们是张骑尉的邻里,你们可曾见过这卖牛的突厥牧人?”

众人一起摇头,裴行俭笑着看向张二,“张骑尉,不知你能举出何人见过卖牛的这位突厥牧人?”

张二想了片刻,刚才他是胡乱写的时间地点相貌,只怕找到谁也不可能对上这份口供,心里不由恨得发痒,冷声道,“张某是在野外偶然与此人相遇,随手买下牛犊便赶了回来,不曾有他人见过。”

裴行俭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微冷,“你的意思是,数月之前,有一突厥人独独与你在野外相见,又卖了你二十头牛犊?”

张二点头道,“正是!”

裴行俭哈哈大笑起来,“张都尉,你此言甚是有趣,如今正是西突厥叛乱的非常之时,若有突厥牧人到我西州腹地来放牧,是何等动静?如今保长里正乡邻一概不知,可见那突厥人定然是悄然而来。却不知你到底给了突厥人什么好处,以至于有突厥人单单找到你,又单单给了你二十头牛犊?此事事关重大,又涉及你这勋官,我不敢自专,说不得只有请你在都护府住下,等我大唐总管领兵到来之时再行审理,或是请你到西州的天山军军营中去分辨个清楚!”

张二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摆手道,“不是!不是如此!你莫血口喷人!”

裴行俭好笑的看着他,“张骑尉,不知本官是怎么血口喷人了?是你说自己的牛犊是向突厥牧人所买,是你说这牧人除了你无人见到,这二十头牛犊如今就在你的院子中,此事如此蹊跷,难不成不该上报朝廷定夺?”

此时此刻,莫说张二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满院子人也无不愕然,谁也料不到事情突然会扯到叛乱之上——裴长史竟是要把张骑尉打做突厥的探子么?而这些话的确是张二自己亲口所说……西州的官员们便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裴长史这是要立功还是要立威?

看着张二那张已经没有人色的脸,连院中的那些学子心里也有些嘀咕起来:这张二的确可恶,但如此便令他永世不得翻身,裴长史的手段也太狠辣了一些!

有几个张氏族人忙涌了上来,高声道,“上官明鉴,我张氏从不曾做有负朝廷之事,张骑尉也绝不会是私通突厥的叛党!”

裴行俭依然是笑微微的,“喔,你们也知道如今军中正在严查私通突厥叛党之人?你们若肯替张骑尉作保,不如便和张骑尉一道去军中分辨一番?”

那几人顿时便再也开不得口,讪讪的退了几步,“小民绝无此意……”

张二脸色越发惨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贪了几头牛犊,转眼间竟成了突厥的探子,这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若是去了大唐驻扎西州的天山军军营之中,军中之人是何等辣手作风,他自是百口莫辩!

侧厅的窗下,麴崇裕也是满脸的惊诧——裴行俭这是要唱哪一出?杀鸡给猴看吗?告之西州官员,日后谁敢与他作对,谁便是张二的下场?他心头急转,霍然站起,推门而出,长声笑道,“裴长史,请听我一言!”

一院子人目光顿时都集中到了麴崇裕身上,他穿着一身浅黄色的长袍,大步走来之时,摆动的衣角被阳光一找,泛出柔和的金光,张二一看见他,顿时便像见了救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救我!张二绝不曾私通突厥,那些牛犊也不是突厥人给我的!”

裴行俭也站了起来,墨绿色的长袍微微飘起,脸上的笑容依然柔和清远,“世子有何指教?”

麴崇裕看了张二一眼,叹了口气,“裴长史有所不知,敦煌张氏乃是我西州大族,族风严谨,忠心可鉴,若说他们子弟私通突厥,西州人谁人肯信。张骑尉这牛犊来历或有不明,却绝对不会是突厥人的贿赂!崇裕愿给他担保!”

张二顿时松了口气,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的磕了个头,“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裴行俭似乎怔了片刻,微微惊讶的挑起了眉头,“世子竟然肯为此人担保?裴某便相信世子这一次!”转头看向张二,“张骑尉,你这牛犊,当真不是从突厥人手中所得?”

张二此时哪敢犹豫,忙点头不迭,“的确不是,若有虚言,叫我天打雷劈!”

裴行俭长长的出了口气,“那便你烦你告诉本官,你这牛犊到底是怎么来的?”

张二一呆,此话却要他如何回答?

裴行俭等了片刻,脸色越来越冷,“你是不说么?也罢,你不说我也知晓,这二十头牛犊不是小数目,绝不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这几个月来,高昌各乡丢失的牛犊不多不少,恰恰也是二十来头,你这牛犊若不是从突厥人手里所得,则必然是贼赃!”

张二本来已经松了口气,听到这话不由吓了一跳,跪在地上连连摆手道,“不是,绝不是!”

裴行俭笑容淡漠,“你不认也是无用,那盗牛的飞贼本官早已捉拿归案!也已招供得明明白白!”他目光在院子里诸人的脸上缓缓扫过,“不知诸位可有兴致看看这盗牛贼如何与张骑尉当堂对证?”

第28章 血口喷人 惊人手段

自打院子里头传出那句“以至于有突厥人单单会找到你”的喝问,都护府门口的差役们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一个个退在门边,竖着耳朵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动静,闲汉们乘机便靠近了栅栏门几步,院子里的情形,一波一波由他们嘴里不断向后面传去,无数议论与感叹像涟漪般传遍了整个人群。只是,当那个传说中的盗牛贼终于被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拖将上来的时候,众闲汉一时都张开了嘴,却一声儿也没有发出。

看不出年龄,看不出高矮,被拖出来的那个汉子几乎只剩下了一个人形而已。身上的袍子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褴褛的一条条粘在一起,散乱披下的长发和斑斑血污让那张脸更是惨不忍睹,便是这样远远看上一眼,也足以让人倒吸几口凉气。

“啪”的一声,中年汉子将这个满脸鲜血的盗牛贼扔到了离张二只有一步多的地方,张二本来满肚子不服,有心责问一句,可眼睛一瞟过去,便下意识的立刻扭转了头,只是那股令人胆寒的血腥味却依然猛的钻进了他的鼻子,让他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麴崇裕也“腾”的倒退了一步,皱眉看向裴行俭,“此人……怎会如此?”

裴行俭抬眼看向将人带过来的阿古,“这贼子,怎么伤成了这等模样?”

阿古叉手回道,“启禀长史,此人身有功夫,小的带他归案时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腿,适才他又满口胡言乱语,小的只好略教训了他几下。”

麴崇裕看了阿古一眼,又看了看地上那似乎只剩一口气的盗贼,心里好不狐疑,他早已派人把裴行俭的庶仆、随从们都盯住了,都护府里各处也都有人看守,这中年汉子他还有些印象,记得是裴行俭从长安带过来的一名车夫,平日里并不随他出入,这盗贼却是他从哪里抓出来的?而且还无声无息的带进了都护府!裴行俭手下难道还有此等能人?

王君孟早已从屋里出来,看见这一幕,眉头紧锁,忙招手叫人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匆匆领命而去。

裴行俭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点了点头,便看着那盗贼扬声问道,“你是哪里人士?如今可肯认罪?”

盗贼的声音也是十分的嘶哑含糊,却还能勉强听得明白,“小的是西州人,小的认罪。”

裴行俭满意的点点头,接着问道,“你既然认罪,那你所盗的西州各乡牛犊二十余头,这些贼赃如今都在何处?”

盗贼毫不犹豫的伸出了一根血糊糊的手指头,直直的指向了身边张二,“我的牛犊全在他家!他家那二十头牛犊,都是小的所得。”

张二唬得几乎跳了起来,“你胡说!我根本不认得你,更没收过你的牛犊!你、你为何血口喷人?”又忙眼巴巴的看向裴行俭和麴崇裕,“世子明鉴,长史明鉴,莫要相信此人胡言乱语!下官的确从来不曾见过他!”

麴崇裕感兴趣的一挑眉头,裴行俭声音却蓦地变得严厉起来,“张山远!那二十头牛犊,你既不是向牧人买的,又拿不出市券,如此来历不明,自然便是贼赃!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若是还是一味抵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当大唐的律法当真便治你不得么?”

张二自打听说要把他交到军中处置,早已是心烦意乱,眼前这血淋淋的一根指头更是让他六魂无主,听得这一声怒喝,再也顾不得什么,高声叫道,“我说,我说!这二十头牛犊不是贼赃,乃是我家外甥乔六的牛群所生,是我不合一时贪心,想尽占了这些牛犊去,因此才编了买自突厥牧人的谎言,至于这盗牛之贼所言,当真全是诬赖,下官决计不曾收过贼赃,望长史明察!”

麴崇裕本来正想开口,听完张二此话呆了呆,猛然间醒悟过来,眉宇间顿时全是懊恼之色,忍不住沉声道,“张骑尉,你想清楚了再回话!”

张二又是摇手又是点头,“下官想清楚了,下官想得明明白白,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想贪墨了自家外甥的牛犊,绝不曾与人合伙盗牛,下官再是糊涂,又怎敢做这种事情?世子请信我这一回!下官以后再也不敢了!”

麴崇裕微闭双眼,一口气憋在胸口,半晌吐不出来,脸都有些白了。帘帐里,都护府的官员们相视摇头,有两个出自敦煌张氏的,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将进去。朱阙不由自主的拍腿叹道,“裴长史好手段!”

裴行俭轻轻的出了口气,目光在院中里诸人面上一扫,只见张氏族人都是满脸羞愧懊恼,士子们脸上则露出欣喜的笑容,而那几个牛贩兽医,多是一脸好奇好笑,也有人脸色淡漠、眼里全是嘲讽,他不由微微一笑,招手叫过阿成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回头看向张二,“张骑尉,这回你真的想清楚了?这些牛犊的确都是你外甥乔六的牛群所生。”

张二点头不迭,“的确如此,下官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绝不敢再有一字虚言,我愿把所有牛犊都还给乔六,只求上官信我这一回,饶我这一回!”

裴行俭点头不语,突然对那盗牛贼道,“乔六,你看此事该如何了结?”

院子里顿时一静,乔六?谁是乔六?

那盗牛贼翻身而起,一口吐出了嘴里含的两个干枣,声音变得清亮起来,“多谢长史明察,学生状告舅父,实在也是无奈之举,只要舅父肯还我十头牛犊,让学生还清借贷的盘缠与家父所欠的药费,在下恳请长史不要追究舅父的罪责。”说着从坏里掏出一块布巾,几下便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又把头发往后一拢,露出了一张端正的面孔。

张二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亲外甥,不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行俭点了点头,含笑看向乔六,“很好,不知你如今还欠了多少盘缠药费?”

乔六恭恭敬敬的答道,“启禀长史,学生已卖了牛群,如今只差三十缗钱而已,若能得回十头牛犊,便足以还账。”

裴行俭微一沉吟,坐回高案之后,声音沉肃,“张骑尉,今日之事,看在你外甥乔六为你求情的份上,本官便不再追究。这二十头牛犊判你尽数还给乔六!再者,你是我大唐的勋官,做出此等事情,岂不是令子民寒心?今年尚贤乡修整水利之事,也须由你一力承担下来,日后你要造福乡里,多行义事,以弥补今日之过!”

他目光淡淡的扫过那作证的五人,“你们五人,是非不分,目无法纪,既然来了都护府,也不能白来一趟,每人回去后出六缗钱,替乔六还了此债,里正与保长之职,即日起另择贤良!”

张二松了口气,用力点头,“下官遵命,多谢长史宽恕!”那五人相视一眼,也纷纷点头,各自都苦了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院中几个士子相视一眼,“哈”的一声笑了起来,有人高声道,“裴长史断案如神!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院外的人群中,也猛的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渐渐的整条街上都是一片欢腾。听着那越来越响亮的欢笑之声。张二几人固然都灰了脸,麴崇裕脸上的微笑也变得越来越僵硬。

有差役快步走向王君孟,低声回禀道:“明府,属下查过了,今日都护府内外的确无人进来。”王君孟看着院子里的乔六,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的确是没有外人进来,只是原告被乔装打扮了一番而已,可现在知道此事又有何用?

良久之后,外面欢呼之声才渐渐停歇。裴行俭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阿成,朗声道,“今日争牛之案已断,盗牛之案亦然也该了断!如今太子新立,大赦天下,原是普天同庆之时,本官已然算出,今日那盗牛之贼便在这院落之中,念在皇恩浩荡,本官也愿给此人一次改过之机。只要在我数三下之内,此人自行出首,我便赦他不受杖责流放之苦!”

闹哄哄的院子里立时安静了下来,人人都吃了一惊,学子们和张氏族人皱着眉头互相打量,又满是怀疑的看了看那几个牛贩兽医,连衙役们都在相视愕然之后,满院子乱看:盗牛贼就在院子里?可这院子里人人都是有来历的,谁会是盗牛贼?

院落外,人群在一阵窃窃私语后也屏住了呼吸:裴长史用这般妙计逼得那个张家人不得不当着外甥的面,承认自己贪了他家的牛犊,已是天人般的手段,难道今日还能把盗牛贼真的也算出来?怎么可能?

麴崇裕眉头微皱,眼光也在院中诸人脸上扫了一遍,只见人人脸上都有讶异、疑惑、不安等种种神色,一时却看不出太多端倪来。帘帐里诸位官员再也坐不住,纷纷离座而出。

裴行俭缓缓的站了起来,脸上的微笑笃定无比,目光平和的看向院内有些骚动、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的人群,伸出了第一根手指,“一!”

帷帐外,朱阙低声嘀咕了一句,“长史又要做什么?”裴长史适才的连环之计,的确是让人叹为观止,可此时的举动又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难不成他真的能把那盗牛贼算出来……

院子内外早已变得一片寂静,裴行俭并不算大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清朗,“二!”

一阵微风吹过,院子里帘帷轻扬、衣角飘动的声音几乎都清晰可闻,栅栏门外的差役们都已转过头来,睁大眼睛往院子里看,连闲汉们已不知不觉的凑到了他们跟前,也记不起要呵斥上一声。

眼见裴行俭笑微微的就要伸出第三根手指,院子里的人群中,一个身影猛的冲出一步,跪在了院中当中,“我便是盗牛之人,请长史饶恕!”

片刻沉寂之后,“哗”的一声惊叫便以都护府门口为中心,迅速的传遍了整条大街,孩童们在高墙上跳得尤其起劲,“出首了!”“偷牛贼真的出首了!”

跪在院子里的人深深的低着头,撑在地上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只是那凌乱和破旧的衣服还是让几个同行一口叫了出来,“韩四,是韩四!”

“韩四?”听到这个名字,院外的人群也骚动了起来,在西州城里,这位韩四也算的上是一号出名的人物,医学世家,却双亲早亡,平日以做兽医为生,手艺是出名的好,人是出名的怪,家里还是出名的穷。他是孤家寡人一个,平日不修边幅,也不与邻里来往,西州人若是请他去治牛羊,十回有六七回他都不会去,倒是那些打扮寒酸的胡人牧民找到他家,他却每回都立刻跟着走了。这般做派,自然人人都不大喜欢。

此时的人群里有好几个家中牛犊被盗的苦主,正这两日听到消息特意赶来的,便跺足骂道,“我道是谁偷了我家的牛犊,原来是这个杀千刀的货记恨在心!”纷纷的挤到了最前面,性急的便高声喝骂起来。

这个叫韩四的人慢慢抬起头来,一张年轻的脸上满是黯然,只是听到喝骂声时,转头看了几眼,脸上多了几分怒色。

裴行俭神色平静的看着他,“你既然出首,便报上姓名,所犯罪状,你所盗之牛犊如今又都在何处?”

韩四定了定神,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点颤音,“在下韩景之,是西州城的兽医,自打去年十一月起,在下从高昌县各乡村盗得牛犊二十二头,都已经……死了,牛骨便埋在城下河谷西南头我家牛棚的附近。”

麴崇裕脸色阴沉,一挑眉头正想说话,裴行俭已扬声道,“白三,你带几名认得地方的差役,去韩家牛棚,将牛骨起出,看看数目是否对得上!”

白三一声得令,随手点了几个差役,正要往外,却见门口的那一排差役已被人群挤到了栅栏门前,白三摇了摇头,转身便向院子的后门走去。

西州城修在悬崖峭壁的高台之上,城门下台阶陡立,除非南门的吊桥放下,平日牛马之类都难以入城,因此在河谷外的高地上多修有牛棚马圈,也有专人看管,马圈数目颇多,牛棚却没有几个,并不会难找。眼见有衙役要出城去起牛骨,不少人便也乱哄哄的跟着往城外跑去。

院子当中,韩景之正在一笔一笔的报着盗牛的时间、地点和数目,声音倒是渐渐的变得平稳起来。文书伏案奋笔记录,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又下去让韩景之签名按了手印,转身恭恭敬敬的双手奉给了裴行俭。

裴行俭看了供状一眼,点头不语。麴崇裕却再也忍耐不住,走上一步,冷冷的道,“韩景之,你身为兽医,不助人救治牛马,却偷盗他人牛犊,不知是何道理?”

韩景之抬起头来,脸色微微涨红,“启禀上官,兽医也要穿衣吃饭,这些人家请我去医治牛马之时,都是火急火燎,用药便要用最好的,可一旦帮他们治好,不是怨我出手晚了,便道我是凑巧而已,拖着不给诊费,有的连药费都不给,我盗牛的这十几户人家这几年里都欠我了的诊费药费!在下实在是气愤不过……”

另外几个兽医中有人便高声道,“启禀长史,这些事情小的们也听说过,韩四所言确是实情,那些人家的确是赖了他的费用。”所谓同病相怜,平日里他们也不喜欢韩四,但此时却不能不出头做个证。在西州,他们做兽医的远不如医师尊贵,遇到不讲理的牛羊大户,多是无法可想。韩四是家中无人不得不转行做了兽医,算是半路出家,加上不善言辞,脾气怪异,又是单户,更容易被人欺负。

门口的那几个苦主有的怔了一下,有的便高声骂了回去,“韩四治死了我家两头牛,没教他赔钱便好了,还要给药费!”

裴行俭淡然道,“韩景之,你盗牛之举虽然事出有因,又值大赦天下,本官已答应你不受刑罚,但牛犊与诊费的差价,你须还与这十几户人家。”

韩景之想了一会儿,脸色有些惨淡,“在下回去便卖了祖屋,还上此账!”

裴行俭看了门口那些犹自大骂不休的几个人一眼,扬声道,“来人,将此事来龙去脉都书写清楚,连同失牛苦主的名单,抄出一份来,贴在府衙门口,好教西州人人知晓!”

门口的叫骂之声戛然而止,他们身后的人群中却爆发出了一阵阵的哄笑。院子里众人脸上多也露出了笑容。裴行俭笑着看向司法参军朱阙,“案情至此已是审理明白,至于善后之事,便请参军处置可好?”

朱阙点头不迭,“长史尽管放心!这些细枝末节之事,交给下官便是!”

眼见朱阙带着衙役将韩四等人都带了下去,院中一干学子乡绅也由衙役们带领着从后门出了府衙,西州的官员们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围拢了过来,有性急者便对裴行俭道,“裴长史,前面一案我等都看得明白,只是这后来之事……您是如何算出,今日这韩四定会到堂出首?”

麴崇裕的脸上早已没有太多表情,目光从门外欢呼赞叹的人群缓缓转到院中这些满脸钦佩之色的西州官员身上,嘴角慢慢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正待转身离开,突然听到此话,不由脚步一顿。

第29章 神威赫赫 困局绝境

眼见家门就在前面几步,琉璃眼睛一亮,笑着点头道了好几声“再会”,便逃也似的快步走进院门,一路径直进了内院,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回头看见小檀也是一脸狼狈抱着篮子小跑进来,不由笑了起来。

小檀拍着胸口,满脸心有余悸,“娘子,这两日咱们还是莫要出门了!”

厨娘正在井边打水,闻言抬头笑道,“莫说娘子,老奴这几日都不敢多出门,只有一样好,如今若是去市坊买肉酱瓜果,竟是人人都不肯收钱的!”

琉璃一怔,看了看小檀的篮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鸡蛋、干枣、青菜,苦笑道,“如此……该给还是要给了才好。”

厨娘顿时苦了脸,“难不成日日出门买菜,都要为了给钱撕扯一路?”

想到适才那一路上遇到的热情笑脸,琉璃捂着额头叹了口气,“也罢,过几日,大约便会好些。”如今离争牛盗牛案已过去了好几天,西州略大点的案子都审完了吧?热情的西州人迟早都会习惯于他们有个神棍长史……

回到屋里,琉璃环视一眼已经被自己闲极无聊时折腾过好几回的屋子,叹了口气,裴行俭让她这些日子少出门,如今看来是白吩咐了,她想出门也不成!今日她不过是去了趟夹缬店——西州这边与长安流行的纹样颇有些出入,更喜欢联珠对兽这一类的具有西域风情的图案,她前阵子无事时便试着画了几种出来,到底不知是否入得了西州人的眼。适才到了夹缬店一问,掌柜倒是满口感谢,说是都有人订了,但转头便开始两眼放光的赞叹裴长史是如何神威赫赫,“那石大是何等疲赖人物,祸害了西州多少人家,被裴长史不动声色看了半刻,便什么都认了!”……

好容易告别了史掌柜,回来的路上,上来问好寒暄的妇人竟是越来越多,才几百米的路,她足足走了两刻钟才到家!

随手翻了一会儿书,眼见太阳西斜,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琉璃放下书本迎了出去。只见裴行俭挑帘进屋,脸上隐隐带着几分倦色,琉璃倒了杯水递到他手里,“又是审了一日的案?”

裴行俭将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才道,“今日倒是不曾有什么案子要审,日后大约也不用我再审了。”

琉璃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裴行俭微笑着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麴崇裕今日找到我,说是西州刑讼之事已是无可担忧,倒是赋税之上还颇有些难题,希望我这做长史的能出手整顿一番。”

琉璃想了想,隐隐记得裴行俭提过麴崇裕不是让他管刑讼,便会让他管赋税,西州的赋税难道有很大的问题?裴行俭看着琉璃困惑的脸色,笑了笑,“西州的赋税之累已是积重难返,任谁也不可能解决得了。一个处置不当,便是民怨沸腾。”

琉璃顿时有些担心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裴行俭轻轻一笑,“无法解决,便不解决,你放心,我自有法子。”

看着裴行俭轻松的面孔,琉璃轻轻的皱起了眉头,人人都道他妙算无双,可他之前的那番反复考量、周密布置又有几个人看得见?不过对着自己,他却总是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裴行俭笑道,“待会儿有个你一直有些好奇的人或许会上门拜访,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韩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