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语气也是冰冷入骨,“麴某刚从裴守约家中出来!”

苏南瑾动作一顿,忙道,“那怛笃探子可曾抓到?”

麴崇裕“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转身看着苏南瑾,脸上满是嘲讽,“怛笃探子?子玉,你把麴某瞒得好苦!适才我到了裴宅,怛笃探子没见到,只见到一个贩卖贱口的西州商贾米大郎,伤得只剩下一口气,却还大喊大叫,怛笃被屠城了,人都死光了!那些人随后便会赶来西州,要杀他灭口,好教大伙儿不知道他们杀人掠货、抢夺金银的恶行!”

苏南瑾脸色顿时大变,厉声道,“玉郎为何不立刻把他带过来?”

麴崇裕冷笑道,“带过来?你说得轻巧,出了这种事,库狄氏除了延请医师,竟还叫了好几个神婆。裴宅那边如今已是人山人海,都来看米大郎中邪。这米大郎原是西州一霸,素来作恶多端,因此人人都拍手称快,只道这邪中得好。我倒想说此人是怛笃的探子,只是院外那么些人谁不识得米大郎?说他是一千多里外的怛笃城的探子,我却是没脸让人笑掉大牙!再说,那怛笃到底如何了,难不成真已被屠城?你为何一个字也未与我说?”

苏南瑾脸色变了几变,只是对上麴崇裕冰冷愤怒的目光,到底还是有些气短,声音也低了一些,“原是杀了些人,谁教他们负隅顽抗来着?”

麴崇裕咬着牙点头,“果然是屠城了,那抢夺金银自也不会错,我原该料到,一个垂死之人又怎会撒谎!亏得我见势不妙,没有动手!”

苏南瑾有些讪然,只是略一思量,脸色反而更沉了下去,“世子此言何意?难不成你还信了一个恶霸的胡言乱语,反而疑心总管与我?这总管的军令,你也是不欲遵从了?”

麴崇裕哼了一声,淡淡的道,“非是我不信子玉,你但凡有一丝信我,便不会瞒了我屠城之事!我仔细听过,那疯汉叫得虽然响亮,却没有提及唐军二字。如今他便在曲水坊的裴宅之中,苏参军若是愿意,随时带兵去抓了这位怛笃探子便是,也好叫西州人都明白,此人不是中邪,原来当真是唐军贪财屠了恒笃城,大总管当真是要抓他灭口!”

苏南瑾脸色顿时更加难看,麴崇裕看了他一眼,停顿了片刻,语气变得缓和了些,“子玉,我与你不同,麴氏世代居于西州,所谓人言可畏,我便是想帮你,也不能置麴氏名声于不顾,在众目睽睽下做出这种事情,西州人会如何看我?族人会如何看我?此事请恕崇裕不便插手,这便告辞了!”他拱了拱手,竟是转身走了出去。

苏南瑾站起来欲叫一声“留步”,到底还是颓然坐了下来,心头将麴崇裕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不由暗暗磨牙——那位胡人居然是西州极有名的商贾,如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事情嚷了出来,自己若是再带兵去抓什么怛笃探子,倒正如麴崇裕所说,反而是坐实了他的话,连带抢掠金银这样要命的事情也会被传得沸沸扬扬,但若是不抓,难不成就让他这般嚷嚷下去?

想到此次离营前父亲那刀锋般的目光,苏南瑾不由打了个寒战,咬着牙关思来想去半晌,还是扬声道,“来人!”

……

半个时辰之内,西州略有些名气的七八个神婆都已到裴宅里走了一趟,外院的西屋里一时热闹非凡,画符者有之,念咒者有之,却也有人进来只看了米大郎一眼,道声“好大的血气”,掉头便走。琉璃瞠目之余,不由暗自惊心,这一位是晕血,还是当真看出了什么?

随着这些神婆的进进出出,曲水坊的裴宅外面变得人山人海。米大郎的“胡言乱语”愈发被传得纷纷扬扬。大多数人自是幸灾乐祸,有些人也开始嘀咕——这米大郎是个胆大心黑的,这邪中得有些古怪!龟兹城外的白骨还历历在目,怛笃城莫非真是也化成了尸山血海?

听得小婢女将外面的流言低声回报了一遍,琉璃点了点头,略微提高了些声音,“韩医师,如今阿婆们都试过一遍,劳烦您看看米大可有好转?”

韩四默不作声的走到榻前,搭了一回脉,摇了摇头,“米大越发不好了,娘子请早做打算!”

几个神婆顿时安静了下来,觑着米大郎死人般的脸色,心下先自虚了,有人忙道,“库狄娘子,万万不能让生人横死在家中,尤其是生性凶横的,只怕日后……”

琉璃脸色顿时一变,“那可如何是好?”

这神婆忙道,“这米大虽是孤家寡人,却也有家有宅,送回他自家便是。”

琉璃脸上露出了踌躇之色,“米大家中无人,他既然求到长史这里,我虽救不得他,总不好……”

神婆叹道,“娘子是菩萨心肠,只是也不能为了救人污了宅子!”

琉璃还在犹豫,韩四已木然道,“我会守着这米大,能救便救,不能救也送他一程!”

琉璃松了口气,笑着欠身,“多谢韩医师。”

韩四面无表情的还了礼,手上却紧紧攥着药囊的带子,几乎没把那带子攥出水来。

琉璃转头吩咐小檀,“你先把这几位娘子送出去,每人送上一端绢帛,再去门外请几个力大的人进来,帮忙挪一挪米大郎。”

眼见屋里再没旁人,阿燕踌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娘子,婢子有一事不明,请娘子再思量思量,麴世子的性子有些古怪,对您与阿郎又一直不善,如今您把那些东西都给他?万一他……”

琉璃看着她笑了起来,想了想道,“算算日子,皇后只怕这些日子便要诞下龙子了,我这里原是特意做了件如意纹的小披风,虽粗陋了些,意思还吉利,还有几样给代国夫人和武夫人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却不好叫世子的人代劳,过得这两日,我会让阿古都送到长安去。”

阿燕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那娘子为何还要那般费心费力的求世子一遭?”

琉璃叹了口气,“阿古没有官家身份,这一路往长安,哪能如麴崇裕派出西州飞骑般能一路在驿站换马,不惜马力日夜飞奔?他们最快十日之内便能到达京城,阿古却少说也要半个多月。如今,那位王总管既然已派人到西州来拿人……能快一日便是一日!”

阿燕恍然点头,“娘子果然思虑周全,娘子放心,如今不过是小人作祟,阿郎自是吉人天相!”

琉璃苦笑了一声,没有做声。裴行俭自是不会有事,苏定方也不会有事,可这却不意味着自己能在家坐等,莫说有些事原是要自己去努力方能求得结果,即便不是如此,她难道能坐视他被人陷害污蔑,自己却无所作为?也不知他如今处境如何……想到麴崇裕说的“长史听闻已被扣了起来”,她只觉得心里便如有团小小的火苗在炙烤着一般。

米大郎此时早已安静了下来,喘了两口气,要了杯水喝,正在有气无力的抱怨,“这躺着叫嚷怎么比骑马赶路还累些?”听得外面有乱纷纷的脚步声响渐近,又闭着眼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嚷了起来,“杀人了,怛笃被屠城了!金银都被他们抢光了!长史救命,某不是怛笃探子,莫让他们杀人灭口!莫让他们杀人灭口!”他惨白的脸上沾了些符灰与朱砂,嗓子也哑得厉害,看去倒是更骇人了几分。

进来的五六个男子都是胆大好事之人,一见之下也唬了一跳,待得他们将米大郎挪上抬椅搬出门去,围在外面的西州人一片哗然,随即便安静了下来,米大郎嘶哑凄厉的声音传出老远。

抬椅慢悠悠的出了曲水坊,一路往米大郎所住的洛水坊而去,跟着后面的人也越来越多。米大郎手下的几个伙计此时并不在西州,家中只一个看门的老仆,早已得了消息开了大门,一见米大郎的模样便哭了起来,苍老的声音里有着货真价实的惶恐和悲伤。院内院外正乱哄哄着,便听人群之后有人高声道,“闪开!都闪开!莫挡了官差办案!”

第67章 短兵相接 千载难逢

人群“哗”的一声向两边分开,几个西州差役吆喝着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个神情冷厉的陌生人。本来议论不休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从院内传出的那早已嘶哑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

听着一声声的“怛笃被屠城了”“金银都被他们抢光了”“他们要杀人灭口”的叫嚷,跟着差役后面的两个人眉头都紧紧的皱了起来,好容易按捺住性子穿过人群、走进院子,当中个子略高的一人便厉声喝道,“还不赶紧让他住嘴,这样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当先的两名差役应了一声,快步走进堂屋之中,其中一人大声道,“谁是医师,快把这厮嘴堵上!若是再让他乱说一句……”

却见站在榻前的两名女子都转过身来,其中一人微笑道,“那又如何?”

看见这张西州城里几乎人人都识得的面孔,这名差役顿时一噎,急忙忙的行了个礼,“长史夫人,小的不知您也在此处,冒犯了。”

琉璃脸上露出几分无奈,指了指榻上的米大郎,“我也是无法,这位米大郎前日挣扎着进了我家院门便昏了过去,我延请了两日医师,没想到他不但未清醒过来,反而开始胡言乱语,我也想让他安生些,只是医师道,这米大受伤过重,若是下了猛药,只怕受不住,可若是不用药,这般叫嚷下去却也是撑不了多久,唉。”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差役,“不知你们过来,又是有何贵干?”

差役赔笑道,“启禀夫人,原是有人告这米大郎逼良为贱,小的们要拿他去回话。夫人您看……”

琉璃叹了口气,“你们也看见了,米大如今这情形,可是能回话的模样?”

堂屋里胡乱安置着一张矮榻,上面躺着的米大郎看去令人惊心:衣袍里透出的血迹已隐隐有些黑紫,胡乱落着些纸灰的脸上没半点人色,偶然直着嗓子叫上一句,那声音更是渗人之极。两个衙役都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是寻常西州百姓,有后面那几位催逼着,这米大郎便是断了气,他们也会拖走,但在长史夫人面前……两人相视一眼,只得转身走了出去,对等候院中的那名高大男子低声道,“苏参军,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苏南瑾面沉如水,盯着卷起的门帘,沉默片刻,猛然大步走了进去,进门一见琉璃便抱了抱手,“库狄夫人,好久不见。”语气虽然还算平和,一双眼睛却是毫无暖意。

琉璃抬头看见他,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停了片刻才还了一礼,“苏参军?”

苏南瑾脸色阴沉的扫视了一遍,这间堂舍里除了琉璃和她身后的婢女,便只有一个背着药囊的年轻医师、一个老仆和三四个闲汉。他的目光最后才落在看去已是奄奄一息的米大郎身上,淡淡的道,“这位便是米大郎?夫人便容他这般胡言乱语、搅动人心?”

琉璃叹了口气,回头对韩四道,“韩医师,还是给米大用些安神定语之药吧,横竖这般下去也是不成的。”

韩四抬起头来,“夫人,只怕他经受不住。”

琉璃摇头,“总要教他清醒过来才好,我总有些忧心这邪中得古怪。你不说说,他这样嚷下去也撑不了多久么?不如试上一试。”

韩四闷闷的应了一声,从药囊里取出了一丸桂圆大的黑色药丸,要了些热水在杯子中化开,老仆和两名闲汉一起动手,将米大扶了起来,韩四则在他胡言乱语的间歇之中,拍着他的背脊,慢慢的把药水喂了进去。

苏南瑾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米大郎,只见他的脸色惨白中带着灰败,不时抽搐着吐出一口药来,不似装出来的模样。心里不由微微一松,转头对琉璃道,“夫人,这位米大郎在我伊州犯下数起逼良为贱的案子,苏某要将他带回伊州听审,还望夫人行个方便。”

琉璃看了看被重新放在榻上的米大郎,满脸为难,“苏参军,你看他这副模样,岂能经得起颠簸?还是请你高抬贵手,容他缓上一缓,清醒过来之后再说,一则好问清些事情,二则也好保全他这条性命。”

苏南瑾心里冷哼一声,肃然道,“夫人,非是在下不肯行此方便,在下是公务在身,不容耽搁。还望夫人莫要一时心软,纵容了此等恶人!若是夫人执意如此,于裴长史的清誉只怕也略有妨碍。”

琉璃怔了一下,脸色顿时有些讪讪的,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既然参军是奉命前来提人,我也不好拦着……”

苏南瑾的脸色刚刚一松,琉璃却突然抬头定定的看了过来,“烦劳参军将公文与大伙儿看上一眼!”

苏南瑾不由愕然,皱眉道,“苏某出来得急,并不曾带,日后再补便是。谁不知晓这米大郎作恶多端,夫人难道还疑心苏某冤枉了他不成?”

琉璃坚决的摇了摇头,“参军此言差矣,非是我疑心参军,这米大郎再是行为不端,也是我西州子民,如今这般伤重,但凡挪动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参军既然在从西州拿人,总要有个凭据!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不能让西州子民,不明不白便这般送了性命!”

她的声音清脆铿锵,清清楚楚的传了出去,此时米大郎院子也挤进来不少闲汉与妇人,听到这样一番话,有好事者立刻大声叫了一声“好!夫人说得好!”

苏南瑾听得这一声,脸色顿时更是难看,冷冷道,“夫人这是一定要阻拦苏某办差了?”

琉璃惊奇的看着他,“我何曾敢阻拦参军办差,然则办差也有办差的规矩,哪个州到旁处提人,是连公文都不发一张的?难不成令尊苏都督是当西州是你伊州的县城,有你苏公子出面,便想提谁便提谁,想怎么提便怎么提?”

门帘外又传来了几声赞同,苏南瑾不由暗暗咬牙,略一思量,伸手摘下了自己的腰上的铜牌,“库狄夫人,这是军中大总管的鱼符,以此为凭,不知做不做得数?”

琉璃仔细看了看苏南瑾手中那个鱼符,大约两寸来长,不到一寸宽,呈鱼形,露出的这面磨得极平,上面刻着篆书的“合”字,下面还注有两排小字,一时倒也看不大清,她以前只在裴行俭手里看到过一个类似的铜符,却不曾刻字,似乎是出入城门所用,与这个颇有不同……

苏南瑾不耐烦的道,“夫人还要验看多久?难不成苏某还会作假?”

琉璃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这符牌自然是真的……原来令尊苏都督当上了行军大总管,真真是可喜可贺!”

苏南瑾一怔,目光中露出了七分怒意,“夫人此言何意?家父何尝当上了大总管?”

琉璃笑道,“既然苏都督并非行军大总管,为何这伊州逼良为贱的案子,竟要出动大总管的军令?难不成,这米大郎是将大总管家中的什么人逼做贱口了?”

苏南瑾不由怒气勃发,厉声道,“夫人休得胡言!大总管也是你能胡乱取笑的?”

琉璃目光微冷,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胡言?适才是谁一进门便道米大郎在伊州犯案,要带回去审问?是谁拿不出伊州的文书,却拿了一块军中的符牌出来,要捉拿一个逼良为贱的商贾?我却不知,这大总管会爱惜西域子民到此等田地,连商贾在州县里逼良为贱的事务也要过问!我也不知,这米大郎到底做了什么令大总管震怒之事,要让参军如此不管他死活立即要带走?还是说,这所谓逼良为贱不过是个借口,难不成这米大郎竟不是中了邪,而是真的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事情?因此要被杀人灭口?”

院外的人群蓦地安静了下来,苏南瑾却是羞恼交加,再也忍耐不住,怒喝了一声:“住嘴!你敢胡言乱语、中伤总管?谁说是大总管要捉拿此人,要、要杀人灭口?”他舌头打结,到底没把“杀人灭口”四个字说顺畅。

琉璃“喔”了一声,看了苏南瑾几眼,突然笑了起来,“原来竟不是大总管要拿人么,那便好,我原是听了一日的杀人灭口,又见苏参军你竟这般一刻等不得的要将米大郎带走,因此有些多心了,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请参军勿怪。”说完,她郑重的欠身行了一礼,“既然不是大总管要拿人,参军不过是要办一桩逼良为贱的案子,横竖这米大郎伤成了这般模样,哪里都去不得,还是请参军略等一等,待米大郎伤势略好,再带上公文拿他入案可好?也省的民心浮动,让大伙儿还以为当真是有人为了抢掠钱帛,屠城灭族,杀人灭口。”

她一口一个“杀人灭口”,偏偏脸孔笑盈盈的,说不出的温和有礼,落在苏南瑾眼里,却比适才的那一张冷脸更刺目刺心,差点咬碎了牙根才让自己憋出一张笑脸来,“夫人果然侠骨仁心,只是……莫连累了自己才好!”

琉璃笑得愈发柔和,“苏参军说笑了,都云善恶有报,我又不曾屠城掠货,怎么会连累到自己?举头三尺有神灵,只有那些禽兽不如之人,满身罪孽,作恶多端,他们才会恶有恶报。那些死在他们手中的冤魂,自在黄泉路上等着将他们剜心剃骨。参军就不必替我多虑了。”

她想了想又笑道,“说来还是要多谢参军为我解疑,若非参军来得快,我还真有些如坠云雾,不知出了何事,如今倒是茅塞顿开,这米大郎我定会好好照料,不教他平白找上门来这一回!”

禽兽不如、剜心剔骨……这一个个字眼落入耳中,苏南瑾只觉得牙根处一股腥气充斥口中,几乎是拿出了吃奶的气力才没冲上去将面前这个可恶的妇人抽刀劈成两半,只是听到后面一句,心头不由又是一凛:自己难道太性急了,让这妇人看出了端倪?

他咬牙点了点头,“夫人这番话,在下定当铭记于心……”正想再说两句,却听一直守在米大郎身边的那位老仆突然惊叫了起来,“大郎,大郎!医师您快看一眼!”却见那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的米大郎,脸色突然由白转灰,手脚也在不断颤动,看去十分可怖。

韩四低声道了句,“糟糕!”立刻打开药囊,一面手忙脚乱的取出银针,一面道,“我曾告知夫人,这米大经不起虎狼药,果真……”

琉璃的脸色也变了,“你一定要救了他,不能叫他这般不明不白便死了!”

韩四解开米大郎衣袍,将一根根银针小心翼翼的插在米大郎的身上,那满身的伤处血痕看去愈发清晰,直下了十几针,米大郎的颤动却越发厉害,突然抽搐了两下,脸色一片死灰,身子也不再动弹。

韩四站在那里,沮丧得呆住了。老仆人慌忙忙的摸了摸米大郎的心口,失声痛哭起来。

琉璃也怔了半晌,跺脚道,“韩医师,你快继续用针,一定要救活他,他要醒过来,绝不能死。他若是就此死了,好些话还没说明白,那可如何是好?你快救他!”

苏南瑾看着不远处那明显已经没了生气的米大郎,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说总管的军令是要把此人抓回军营,但以眼下的情形来看,库狄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自己带走此人,一旦待他醒来,便要利用他来大做文章,此人若是就此死了,倒也省了好大一个麻烦!

他不由上前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只见韩四在米大郎四处按了几下,突然拿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在米大摊开的掌心便是一扎,他不由下意识的一握拳头,那米大的手掌却是依旧无力的摊开着,一动未动。

韩四深深的叹了口气,“库狄夫人,请恕在下并无起死回生之术。”

苏南瑾也暗自吐出一口气,不动声色的收住了脚步,转头看着紧咬着嘴唇、满脸不甘心的琉璃,心里蓦然生出了一股快意,“夫人节哀,所谓生死由命,有些人的贱命原是注定如此,不是靠着唇舌之利便能改变的!”

琉璃原本便不大好看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顿了顿才道,“天意如何,如今说还早了些!”她抬头看着苏南瑾,笑容讥讽,“我竟是险些忘了,说来这逼良为贱,不是苏参军的拿手好戏么?当日凉州城的那位逃婢,不知参军后来是否寻到?”

苏南瑾的笑容顿时有些发僵,瞥了一眼米大郎那具模样渗人的尸身,他淡淡的道,“夫人说笑了,想必您还有事料理,苏某不便打扰,这便告退。”

他转身出门,院子里的人见他出来,立时便闪出了一条道,只是那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却多是厌恶、轻蔑与惧怕,苏南瑾胸口发闷,挺直背脊大步走了出去,却听身后突然又响起了一片“库狄娘子”“长史夫人”的欢快声音,他一步不停的走出人群,脸色却慢慢的变得铁青。

眼见苏南瑾和琉璃先后出了房间,闲汉和妇人们议论叹息了几句,也纷纷的散了,只留下韩医师和几名从药铺赶来的伙计在替米大郎装殓,那几名西州差役都有些讪讪的,无精打采的低头往外走,却也有人到屋里转了一圈,出来便直奔都护府,脚步生风的来到侧厅门前。

王君孟与风飘飘此刻都在侧厅之中,听得差役的求见之声,麴崇裕笑着站了起来,“进来!”又对两人道,“咱们先听听那边又演了一出什么好戏!”

那名差役原本便是口齿伶极俐的,在院内又把屋里的动静听了个清清楚楚,此时在屋中站定,便绘声绘色把适才的一幕转述了出来。

听到琉璃恭喜苏海政当了行军大总管,风飘飘先是笑了起来,待到这差役说到“恶有恶报,禽兽不如”那篇话时,连王君孟忍不住也笑出了声,摇头道,“库狄氏看着还静,没想到词锋竟是如此锋利。”麴崇裕不屑的瞥了他一眼,想说一句“你才知晓?”又忙吞下了话头。

只是听到差役说到米大郎就此死了,三人都有些变了脸色。麴崇裕皱起了眉头,“你可看清楚了?”

差役用力点头,“小的心里也有些疑惑,还特意进去瞧了几眼,那米大郎当真是断了气。这般的天时,那屋里又未生炭火,他的口鼻间却全无白气,手掌心中还插着一根明晃晃的银针,脸上更是一片死灰,小的也曾跟仵作验看过一些尸身,决计不会走眼。”

麴崇裕脸色微冷,缓缓点头。王君孟已叹道,“这库狄氏不但口齿锋利,心肠也刚硬得很。若是让米大郎活着,大军一到,她迟早要交人,如此一来,既让唐军屠城之事在西州传开,又绝了后患,真真是手段高明!玉郎,咱们以前太小觑了这个妇人!”

麴崇裕出神半晌,轻蔑的冷笑了一声,“断送米大郎一条贱命算什么?她连断送唐军名声都不曾犹豫过片刻,真真是……”

风飘飘忍不住低声嘟囔道,“若是我,也不会犹豫!他们都做得,咱们难道还说不得?再说米大郎,若在寻常人看来,他也算死有余辜。”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最毒妇人心,原是不错。”

风飘飘还待再说,看见麴崇裕厌恶的神色,到底还是忍住了。王君孟忙转了话题,“玉郎,如今这信咱们到底要不要送到长安?”

麴崇裕长长的出了口气,“送!自是要送!”他的目光落在匣子外那两本明显有些年头的经书和一个信封之上,声音变得淡淡的,“而且要派出最精干的人手,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交到仪娘手中。”

王君孟有些吃惊,“交给慕容夫人?”

麴崇裕神色漠然,“这是都护的意思。”

王君孟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物件,蓦然明白了过来,那位武皇后听闻是笃信释教的,这两本麴氏珍藏的经书显然是送给她的礼物,让世子夫人慕容仪出面,送上西州的消息和这份厚礼,更能表明麴氏对皇后的忠心,算起来此事虽然略有风险,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缘,他不由佩服的点头,“还是都护思虑周详。”

麴崇裕沉默片刻,淡然一笑,“父亲的确思虑周详。”

王君孟思量了一会儿,忍不住还是问道,“玉郎,依你之见,此次那苏定方裴守约师徒胜算几何?”

麴崇裕声音平静,神色却有些复杂,“父亲以为,在八成以上。一则大唐陛下虽是未必在意域外小城的存亡,却不会容忍将领为私利而坏大唐名声,甚至企图欺君瞒上;二则帅才难求,大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为君者,用人首要看忠心,其次看品德,看才干。此次大战之中,苏定方不但立下不世奇功,且事事以大唐为重,无论忠心、品德与才干,都在王文度之上,为用苏定方,当今的陛下焉能惜一王文度?”

风飘飘不由奇道,“那为何都护不自己上书?”

麴崇裕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麴家需要在此等事务上立功么?让天下人都知晓麴家帮着苏定方扳倒了程知节、王文度,又有何益处?”

王君孟也笑了起来,“风娘子于政事上原是不通,适才不还说,换了她,也不会犹豫么?”

麴崇裕只是哼了一声,不知想起什么,又是沉默了许久,开口却转了话头,“你加派人手,盯着苏子玉和他的手下,飘飘记得要把他们招待得周全些,这一个月内不能让他们再闹出什么来。”

“一个月之后,大概便会尘埃落定,因此这一个月之内,咱们都要加倍谨慎!”

此后几日,随着米大郎悄无声息的下葬,怛笃被唐军屠城的传言愈发传得沸沸扬扬,城门口日夜把守、严格盘查出入行人的唐军,似乎更证实了这个流言。没过多久,一些在军仓押运粮草的胡商陆续回了西州,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也开始流传:唐军已然班师,裴长史和安三郎却都被军中扣住了,说是粮草调度不力。说起他们这几个月的辛劳,胡商们哪有不觉得冤的?而联想到那求助到裴宅的米大郎,当众折了那参军面子的库狄夫人,西州人顿时都有些明白了过来。

因此,十余日后,当久未露面的白三突然回到曲水坊,也带回了“裴长史明日便会回到西州”的消息,整个西州城顿时骚动了起来。

第68章 心意已决 久别重逢

白三郎离开了很久,琉璃依然怔怔的坐在榻上,手指下意识的转动着面前的杯盏,却不知那一杯热水早已变得冰凉。

阿燕暗暗的叹了口气,走上了一步,“娘子也不必担忧,白三郎也说了,那些总管们虽是没安好心,军仓中跟了阿郎几个月的军士们待阿郎还是极照顾的,这半个月来阿郎也没吃什么苦头。”

琉璃勉强牵了牵嘴角。他没吃苦头么?三个月呕心沥血,用手头区区两三万民夫和车马,支撑着十万大军的粮草,支撑着一场他在一年多以前就知道没有胜算的战役,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一场血腥的屠城,和一个“调度粮草不力”的罪名,他的心情会怎样?想一想她都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丝丝裂开般的疼。

她突然有些后悔——当日对着苏南瑾的那副嘴脸,自己怎么没有骂得更刻毒些?

阿燕轻声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算算日子,如今皇后多半已是得了信,说不定陛下的旨意都已下了,咱们只要等上几日,自然会有好消息!”

琉璃叹了口气,“我心里有数。”

阿燕看着琉璃的脸色,还想再开解几句,屋外却传来一声,“安家三郎来了!”

琉璃腾的站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数月不见,安三郎看去似乎老了两岁,脸上黑瘦了许多,连平日里高高翘起胡子尖似乎都有些耷拉了下来。一见琉璃,他便快步走了过来,却神色复杂的半晌才开口,“大娘莫要担忧,九郎一切安好。”

琉璃欠身行礼,“多谢阿兄,此次之事,是我们连累阿兄了。”

安三郎忙摆手,“这是什么话!谁能料到会有这般意外?况且,多亏了九郎,某不也无事么?”

琉璃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此事的首尾白三郎已说过,王文度派到军仓来的校尉原本是想把胡商都扣住的,裴行俭轻描淡写说了句,王总管若想让大军回程路上再也粮草补充,尽管扣人便是。那位校尉思量半日到底还是不敢,这才只扣了他与安三郎。原是打算日夜审讯,想逼出两个罪名来的,只是这“调度粮草不力”说法在军仓一传开,管着军仓的李郎将立即便翻了脸——裴行俭并无在军仓任职,名义上不过是协助他行事,若容这些人把裴行俭调度粮草不力的罪名定下,那他又该算什么?军仓士卒乘机一番鼓噪,王文度的那些亲兵到底不敢犯众怒,事情便拖了下来。

前几日,因大军已到军仓附近,王文度下令把裴行俭和安三郎都带到西州来,交由麴智湛处置。裴行俭临行前又与那位李郎将道,请他尽管宽心,安家财力雄厚,在西州与长安都是人脉深广,祖上也不乏为官之人,平日虽不过问朝廷之事,却怎会容忍自家子弟不明不白背了罪名,坏了安家的声誉?自会设法还他们清白。这话说了没过一日,校尉在收到大营那边的消息后便把安三郎也放了,白三这才与安三郎一道先赶回了西州。

两人在堂屋落坐,安三郎便道,“适才我回家听阿康说了几句,那米大郎之事好生蹊跷。我在军仓中也曾听闻,九郎放走了甚么怛笃探子,那些人也曾问过我,只是我当日恰好不在营内,自是一头雾水。听如今的说法,难不成此事竟是因米大郎而起?只是米大郎都下葬好些日子了,他们为何还不肯揭过?”

琉璃略一思量,还是点了点头,“阿兄所料不错,此事的确与米大郎有些关系,却不是因他而起。说来真真是令人齿冷,米大郎所言句句是实,唐军的确因贪图钱粮,屠了怛笃城,只因我义父苏将军再三劝阻大总管们不得行此恶行,之后又不愿与他们一道瓜分那屠城所得,他们才把米大郎诬为怛笃探子,又抓了守约,为的便是逼义父低头,甚至借此将他拉下水,先给他安上个罪名!”

安三郎纵然心里已有了些准备,听到这话不由也吃了一惊,“王总管他们竟然如此歹毒?难怪……若是如此,九郎他岂不危矣?”

琉璃轻轻摇头,“阿兄放心,前些日子我向阿嫂借了安家的信物令牌,又设法弄了一份过所,如今咱们的人只怕已是到了长安杨老夫人那边,不日就会把实情禀告给皇后与圣上。王总管他们利欲熏心,还企图欺瞒圣上,陛下定然不会容忍此等行径。”

安三郎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紧张起来,“此事麴都护可曾知晓?王总管既然把九郎送回西州,多半是不想因九郎之事让李郎将生出二心,再者只怕是知晓九郎与世子不睦,想借刀杀人!”

琉璃沉吟片刻才道,“麴都护与世子都不糊涂,此事阿兄都能看出来,他们自然也能猜到,又岂肯拿自己的名声去做他人手中之刀?只是麴家老幼妇孺都在长安,他们也不敢公然得罪了程将军等人罢了。”

安三郎点了点头,眉头却依然紧紧皱着,犹豫了半晌还是道,“你有所不知,王总管的那些亲兵十分凶横,九郎那边我不知晓,可他们扣了我的头一日里便是水米不曾送一口,放下话让我好生想想,莫自寻死路,还是军仓将士后来闹将起来,他们才不敢太过。如今这一路之上,没有旁人牵制,也不知九郎他过得如何,到了西州之后,麴都护若是怕得罪了那些将军……就算圣旨不日便到,这段日子又该如何是好?”

琉璃一颗心不由紧紧的揪了起来,她也一直在担心这个。麴家既然不肯公然出面,大概也不肯像军仓李郎将般公然维护裴行俭,旁的不说,王文度若是下令让苏南瑾来“协助”审问他……她念头数转之间,已拿定了主意,深深的叹了口气,“麴都护的性子虽是怕事,多半也不愿真的为难了守约,咱们,只要给他寻一个理由便好!”

……

那队盔甲鲜明的军士刚刚过了南面河谷上的那座石桥,琉璃一眼便看见了队伍中的裴行俭,身上穿的依稀是她一个多月前亲手做的那件松绿色夹袍,远远看去,他的身姿依旧有份鹤立鸡群的挺拔,夹杂着褐色衣袍的军士之中,仿佛倒是他率兵归城一般。

到了南门前的河岸上,眼见裴行俭与骑兵们一道下了马往西州城门而来,琉璃这才看清,他的整个人明显消瘦了许多,脸上的轮廓比以前锐利,神情是更是让人陌生,那种掩盖掉所有情绪的沉静,深得有些令人心惊。琉璃的眼中,一时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只知道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他的眉宇间有一丝倦色,他的……心口有一种酸热的东西涨得太满,直往眼里涌了上来。

裴行俭显然也看见了立在差役和西州百姓之中的琉璃,似乎有些意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温暖明亮,一如往昔。

这个笑容似乎有种奇异的感染力,琉璃听见身边的西州人蓦地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性急些的人便涌了上去,她的眼前人影晃动,顿时挡住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裴长史!”“裴长史你终于回来了!”七嘴八舌的问好声一时响彻山谷,夹杂着几声紧张的低喝,“退下!”“都退下!”

琉璃却只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多谢各位父老,请稍安片刻!”他的声音依然清朗,带着份令人安心的沉着。琉璃低下了头,紧紧咬住嘴唇,忍住了眼中的酸涩。

人群突然静了下来,随即往两边一分,琉璃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眼熟的六合靴。她猛的抬起头,那面带微笑从人群中一步步向她走过来的,竟然是裴行俭,他的每一步走得都不快,却带着一种任谁都无法阻挡的坚定,在离她不到半步的地方才停住了脚步,低头深深的看着她,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琉璃眼里的雾气还没有散,嘴角已慢慢的扬了起来,“你自然不会有事!”她走上一步,伸手包上了裴行俭已握成了拳头的手,“走,咱们回家!”

裴行俭明显的怔了一下,还未开口,身后的西州人已哄笑着围了上来,拥簇着两人往西州的城门走去。

他们的身后,那位校尉早已看得呆了。适才裴行俭突然出手分开他们走向西州人群时,他才蓦然意识到,这个一直温和沉默的文官,绝不像他看起来那般儒雅无害,而一入西州地界后,路上遇到的所有西州人听到“裴长史”三个字后露出的那种崇敬和此刻人群的狂热,让他不知为什么竟是一阵心虚,一时竟是不敢再去阻拦,但若是让裴行俭就这么凯旋般的回了西州城……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厉声喝道,“站住!”

在一片欢天喜地的喧闹声中,这个刺耳的声音似乎完全被淹没了,只有几个落在后面的西州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人冷笑了一声,“不站住又如何,你们还能屠了西州城?你们这些杀人掠货的贼子,还是滚回去听候圣上发落吧!”

校尉心头不由剧震,反应过来再想开口时,身旁已响起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位校尉,一路辛苦了。”

校尉忙转头去看,一个穿着绯色襕袍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自己身边,他怔了一下,从服色上认出了来人的身份,“麴世子?”

麴崇裕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王总管的信家父已收到,只是如今事情起了变化,请恕家父不能从命。”

校尉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世子此言何意?”

麴崇裕有气无力的往后挥了挥手,一名差役上前两步,将一封信双手递到了校尉手里,“回去请王总管看上一眼,他自会明白家父的苦衷。”他抬起头,目光复杂的看着已到了城门附近的那两个身影,幽幽的叹了口气,“谁教裴守约,居然有那样一位夫人!”

第69章 胆大妄为 无可奈何

看着那几十号人转眼间已骑马远去,背影里却全无来时的那般盛气,麴崇裕摇了摇头,不紧不慢的带着几名差役长随拾级而上。进了城门,刚刚过了瓮城,便听到有嘹亮欢快的齐声高歌远远传来,整个西州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种年节般狂欢之中。他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当转入西州的城中主道,看到迎面而来的那个身影时,他嘴角的这丝嘲讽立时变得更深了些。